菊韻香

垂拱年間，柏州城內(nèi)有一對商賈冤家。一方叫趙啟壽，住在城東，是家壽材鋪的掌柜;另一方是經(jīng)營龜鶴堂藥鋪的“活扁鵲”盧蔡，住在城西。盧蔡醫(yī)術(shù)高明，專治疑難雜癥，從黃泉路上拽回不少重病患者，這讓趙啟壽氣得眼紅，恨得牙癢。

這天深夜，壽材鋪的小伙計來福出了壽材鋪，準(zhǔn)備去辦事，在半路上遇到了叫花子覃老四。覃老四雙腿全廢，好在兩手還算靈便，經(jīng)常拖著殘軀和一只鼓鼓囊囊的破口袋在太平橋一帶沿街行乞。

“來福兄弟，我已經(jīng)餓了兩三天了，賞幾文飯錢吧?！瘪纤难肭蟮?。

來福無奈地回道：“你沖我討錢，我還想沖趙啟壽討錢呢。我娘病了，連炕都下不了，可該死的趙……你找別人去吧。”說罷，來福加快腳步，直奔太平橋。

太平橋不是橋，是個丁字路口。在路口一側(cè)的石臺上，擺放著一尊怒目圓睜的辟邪瑞獸石狻猊。狻猊注視的正前方，是個一尺見方、制作精巧的銅匭，類似于現(xiàn)在的舉報箱。銅匭四面均有小門。東面名叫延恩匭，民間有歌功頌德的辭賦或希望得到官爵的信函，投入此門;南面叫招諫匭，紅色，喻忠信，專門收納分析時政利弊的諫言;西面為申冤匭，白色，喻公平，接收鳴冤叫屈者的訴狀和檢舉函;北面為通玄匭，黑色，喻聰智，有玄象災(zāi)變、軍謀秘第的信函可投放此門。

三年前，武則天登基，便將銅匭由京師推廣至地方，遍布各城各縣。她想知道有多少人反對她。為此，武后還設(shè)置了匭使院，隸屬中書省。如柏州這樣的小縣城，匭使每三個月來一趟，收走匭中密函，呈送圣上審閱。

來福摸到近前，左右瞅瞅，確信周遭無人后，便按照趙啟壽的吩咐，將檢舉狀投進(jìn)了申冤匭。

趙啟壽敢檢舉一縣之長，并非膽大，而是武后有令：對舉報者的姓名，任何人不得過問，泄密者，斬。經(jīng)查證，對事實不實者，不予追究;事實確鑿者，還將給予獎勵，或提拔為官。

趙啟壽無意做官，只想利用銅匭扳倒貪官邱知縣。一個月的時間，他若賣出10口壽材，至少6成的利潤要被邱知縣盤剝?nèi)?。為了回本，他只能一再加價。盤算著匭使將至，他便寫了訴狀。

次日早晨，來福來到城西龜鶴堂外，探頭往里瞅。盧蔡手下也有個小伙子，名叫小武子。雙方掌柜鬧得形同仇人，可兩個小伙計相處得卻格外融洽。瞄到來福滿面急色，小武子找個機會溜出店，拽著他躲進(jìn)了僻靜處。

“我娘病了，我想沖你借點錢救命?！眮砀Ｕf。小武子一聽，不由犯了難：“我和錦玉的事，盧掌柜好像有所察覺，最近半年一文錢都沒給我開。對了，你怎么不向趙啟壽借？”

錦玉是盧蔡的女兒，對善良憨厚的小武子暗生情愫。而盧蔡眼里只認(rèn)錢，哪會同意女兒嫁給他。小武子就想攢點錢，帶錦玉私奔。來福的命則更慘，8歲那年，天降災(zāi)荒，為活命，父母把他賣給趙啟壽做伙計，期限10年。趙啟壽巴不得他老娘歸天，到時，一副壽材就能換得5年賣身期，繼續(xù)白使喚。

“來福，你別急。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們都再想想辦法。”小武子勸慰說。

來福苦悶搖頭，正準(zhǔn)備回去，卻又碰到了覃老四，他遞給來福一張狀紙，然后在他耳邊叮囑了一番，讓他按照自己說的做，必能解他燃眉之急。

來福將信將疑地回到壽材鋪，就聽趙啟壽扯著嗓子訓(xùn)斥道：“你死哪兒去了？快干活兒！”

來福站著沒動，一咬牙說：“趙啟壽，給我10兩銀子?！?/p>

“10兩？你做夢吧？”趙啟壽嘲諷回道。

“我在外面撿了樣?xùn)|西，你掌掌眼，看值不值這個價?！眮砀＿呎f邊遞上一張檢舉狀，檢舉狀是盧蔡寫的，被檢舉的人是柏州城知縣邱崇仁。

趙啟壽瞇眼一瞧，又驚又喜：“你從哪兒撿的？”

來福說，他去給訂戶送棺槨，走到半路忽覺肚子疼，就鉆進(jìn)垃圾場尋個旮旯方便。方便完，順手從廢物堆里撿出張紙想擦屁股，可瞅到紙上有幾個字像縣太爺?shù)拿?，就沒敢用。趙啟壽忙收好檢舉狀，接著取出8兩銀子甩給來福：“我再放你半月假，伺候你老娘去吧?！?/p>

打發(fā)走來福，趙啟壽樂得差點蹦起來。他投送檢舉狀后，便擔(dān)心萬一邱知縣根基硬，倒不了，要報復(fù)他該咋辦？眼下，有了來福撿的盧蔡寫的檢舉狀，就等于攥住了救命符。他可以先狠敲盧蔡一把，等邱知縣被調(diào)查后，他再往縣衙一送，告訴邱知縣是盧蔡告的他！這么想著，他樂顛顛地走向城西。

此刻，龜鶴堂內(nèi)，小伙計小武子也正和盧蔡攤牌。小武子說：“盧掌柜，我想娶錦玉。”

“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北R蔡手掌一攤，硬邦邦說道，“除非，你能拿出20兩聘金！”

就在不久前，覃老四將一張狀紙交給了小武子，并也教了他一些話，讓他按照自己說的做。小武子依照覃老四吩咐，掏出那張狀紙，問：“你看它值不值20兩？”

盧蔡抬眼掃去，頓時一驚，這張紙竟然是趙啟壽檢舉邱知縣的檢舉狀，他隨即將檢舉狀搶了過來：“你從哪兒弄來的？”

小武子撓撓頭，說：“我去城東給張員外送藥，走到半路肚子疼，就鉆進(jìn)旮旯方便。方便完，順手從廢物堆里撿出張紙想擦屁股，可瞅到紙上有幾個字像縣太爺?shù)拿?，就沒敢擦。它能值多少錢？”

盧蔡心中大喜，他叮囑小武子守好鋪子，接著便奔城東去了。剛走到太平橋，就見兩匹快馬飛馳而至。奔到石狻猊前，騎馬人翻身落地，打開銅匭四門，取出信函分裝入信袋，又一陣風(fēng)似的馳遠(yuǎn)。

看來人的裝扮，當(dāng)是匭使無疑。盧蔡暗暗得意，心說：邱大人，你為官貪瀆，好日子也該到頭了?？梢谎蹧]留神，壽材鋪趙啟壽立在了面前：“這不是盧神醫(yī)嗎？我有件寶貝，你給開個價?！?/p>

“真巧，我也有件寶貝，估計值不少銀子——”

兩位掌柜同時亮出了手中的檢舉狀，頓時都驚得目瞪口呆。他們倆居然合計到了一塊！

趙啟壽覺得不對勁，來福發(fā)過誓，他絕對把舉報狀投進(jìn)了銅匭西門，怎會落進(jìn)盧蔡手中，沒讓匭使收走？顯然，盧蔡也想到了這點。不待兩人琢磨出個中名堂，幾個捕役橫空殺出……

當(dāng)夜，小武子急匆匆去找來福。兩人一碰面，竟不約而同地問道：“是誰給你的狀紙？”隨后的回答也完全一樣：“是覃老四！”

兩人正要去尋覃老四問個清楚，覃老四已經(jīng)找了過來，他說：“你們平時總施舍飯菜給我，為了報答你們，我才教你們這個法子。來福有了錢給娘看病，小武子能娶上錦玉，好事成雙，你倆該請我喝頓酒。”

“錦玉說，盧掌柜是她爹。她爹要是出了事，她一輩子都不嫁人?！毙∥渥又钡卣f。來福接茬道：“我娘說了，趙啟壽雖心狠奸詐，可他畢竟給我飯吃，沒讓我餓死。一好抵百

壞，不能看他的笑話。覃老四，求求你，快想個法子救救他啊。”

覃老四嘆道：“邱知縣心黑手辣，進(jìn)了他的衙門，等于踏進(jìn)了鬼門關(guān)。不過，事在人為，也不是沒法子，這法子就是沖喜，天救！”

三日后，來福和小武子給獄卒使了銀子，結(jié)伴去探監(jiān)。見到各自的掌柜，來福說，昨夜，他夢到了菩薩。菩薩指點，只要掌柜今后別盼著死人，再把壽材價格降一半，自會逢兇化吉。小武子對盧蔡說，他也夢到了菩薩。菩薩聲稱，只要掌柜答應(yīng)他娶錦玉，沖沖晦氣，今后碰上沒錢的病人也別拒之門外，自會遇難成祥。

趙啟壽和盧蔡聽罷，“撲通”跪倒在地，磕起了響頭：“我全答應(yīng)，菩薩救命?。　?/p>

這番瞎話自然又是覃老四教的。說來堪稱神奇，轉(zhuǎn)眼過了幾日，御史臺的人還真到了。經(jīng)查訪，邱知縣罪證屬實，被下了監(jiān)獄，趙啟壽和盧蔡檢舉有功，理應(yīng)行賞。而邱知縣想破腦袋也沒琢磨明白，壽材鋪趙啟壽和龜鶴堂盧蔡的檢舉狀均被收繳、焚毀，在匭使打開銅匭的那刻，他也看得一清二楚，白色申冤匭內(nèi)空空如也，那罪狀又是如何送上去的？

來福和小武子也百思不得其解，追問道：“覃老四，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們沒少幫我，給我飯吃，我也該幫幫你們。實話說，你們的掌柜被抓，是我給邱知縣告的密。若不讓他們遭點罪，心會一天比一天黑，你們的好事也難成?！闭f著，覃老四從破口袋里拽出四個連綴在一起、僅有一指寬的銅皮鐵匣，隨后做了個圍攏的動作。

投送舉報狀者，多在暗夜出沒，加上心慌，壓根不會注意到銅匭穿了“馬甲”！覃老四夜宿太平橋，截取了兩位掌柜的狀子，留下原件，并將謄寫的那份投進(jìn)了東面的延恩匭。完全能想到，武后正聽頌歌呢，冷不丁冒出幾封檢舉信，好心情被攪擾，必會嚴(yán)查。來福和小武子聽出了一身冷汗：“這么做，你就不怕被砍頭？”

覃老四道：“我祖上也算大戶，落到這般境地，就是被心懷鬼胎的舉報人害的。這幾年，我用這法子截下了不少捏造罪證的狀子，救了幾條命，就算死，也值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