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小妝
艾香浸滿四月,南唐的繁華還未醒來便被鐵騎踏碎,昔日的書畫墜入塵土,那帶著故夢的宣紙飄散在空中,終要歸去。空落落的澄心堂唯有李煜一人,此時才發(fā)覺這座宮殿竟如此之大,他凝視著手中的澄心堂紙,一代詞帝竟不知筆落何處。
許多年前,他還是個孩子,時??吹交首娓柑魺襞喿嗾?,那忽明忽暗的燭火映出年邁的背影,祖父時常停下筆來,輕輕喚他一聲“從嘉”。
然而祖父終究會離開他,他亦要長大。25歲那年,他繼承大統(tǒng),并給自己改了名字—李煜。日以煜平旦,月以煜平夜。他希望能重振南唐雄風,傳承祖父基業(yè)。
他時常翻看祖父寫下的詩篇,可那些舊卷早已破損。蜀箋雖好,卻不易保存,那些承載了無數(shù)回憶的宣紙早已腐爛,天下究竟還有什么是能永久留存的?他是個固執(zhí)的人,不想留下遺憾,即使知道不可能,還是想試著造出能經(jīng)得起風雨的紙張。
他把徽州地區(qū)的造紙名匠請至宮中,日夜不歇地造紙,整個金陵都籠罩在一片紙香之中。他下朝后索性脫去龍袍,同工匠一起造紙。宮人時常議論皇帝昏庸無能,嘆息南唐氣數(shù)已盡。那些話傳到耳中,他只淡然一笑,不去解釋,依舊做著該做的事。曾經(jīng)他想成為一代明君,可如果連最珍愛之物都留不住,還有什么資格去做一國之君!
每制成一批紙,他都親自試用,令工匠不斷改進,直到滿意為止。那些紙薄如卵膜,滑如春冰,密如蠶繭。它們雖不能語,卻可以書盡往事,可惜這紙終究來得晚了些。
那些紙張存于宮中,成為皇家御用的紙張,被他命名為“澄心堂紙”。他還建造“澄心堂”,專門收藏這些紙和祖父的詩篇,他也想在這里留下更多詩篇。很多時候,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會如此鐘愛澄心堂紙,可能僅僅是因為心頭的執(zhí)念。沒有誰會比一個詩人更懂得紙的重要,他們要抒發(fā)情緒,要傳遞思念,這世間有太多不能說出的話語,唯有點滴濃墨能寫成相思。
金陵城中,若是誰能得一方澄心堂紙,便是無上的榮耀。它貴比黃金,成了江南的傳奇。文人墨客在那些紙上寫下紙醉金迷的江南,繪出傾國傾城的佳人,讓一切成為不朽。不知從何時開始,李煜已經(jīng)寫完了整個江南,他的詞中有嗒嗒的馬蹄,有青裳良人踏雪夜歸。
身邊紅顏無數(shù),卻無一知己。他為那些女子寫了無數(shù)詞,卻只是一揮而成,極少見真情。他寫:“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边@是盛世的歡唱,澄心堂紙上的墨痕讓他迷茫,這樣華美的宮廷只讓人恐懼。每當行走在澄心堂中,他的心總是空虛縹緲的。歡鬧之后的安靜往往最可怕,那種感覺令人窒息。
那張張輕薄的宣紙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他愛這些宣紙勝過愛自己。身為一個帝王,他有太多無奈,不能用心去愛,不能自由地揮筆題詩,不能感受民間疾苦。他的生活遠離世俗喧囂,所以筆下的文字也奢靡華美。在這片虛假的盛世下,即使李煜看透了背后所承載的苦難也無法說出,只能寫在紙上,這終究是一個君王、一個詩人的無奈。
沒有傾朝亂世,沒有聲色犬馬,沒有江山永寂。若是一生這樣活著也就罷了,可偏偏要讓他經(jīng)歷國破家亡。恍然若夢,宮人們來不及救下那些紙,只能任由它們受到戰(zhàn)火焚燒,然后灰飛煙滅。
深夜,李煜坐在澄心堂中,堂外跪滿了大臣。在燭光中,他不禁想起數(shù)年前的夜晚,祖父曾那般親切地喚他“從嘉”。
此時,他手捧澄心堂紙,卻不知該寫些什么。南唐就這樣毀在了風花雪月中,而自己又該何去何從?他被迫離開江南,踏上那片陌生的土地。他想將寫滿詩的宣紙留存于澄心堂中,可終究還是留不住。離開時,縱使心中有千萬不甘,也還是忍痛離去。他無法帶走任何家眷,只偷偷藏了幾張澄心堂紙在懷中,誰曾想那宣紙竟能帶給他久違的心安。
樓臺秋風依然,染了秋霜的紅葉落滿了他遺下的凄美之路。
此時的南唐不似當年繁華,蕭條的庭院已不見故人的腳步。經(jīng)歷了物是人非,紙上原本清雅的墨跡已變得飽經(jīng)滄桑,他的身邊不再是花團錦簇,破舊的心成了一處荒城。
那日是他生辰,也是七夕佳節(jié)。他凝望著樓外煙花憶起江南往事,滿心愁怨無處訴。他無數(shù)次展開澄心堂紙,卻始終惶惶不敢書。然而此刻,他卻無比心靜地提筆寫下:“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p>
如今的盛世已不屬于他了,這是他最后的詩篇,也是內(nèi)心的吶喊。他已無家可歸,世上再無牽掛。這最后一張澄心堂紙又該去往何處?江南是否還籠罩在紙香中?他只是不懂,為何人生長恨水長東。當飲下毒酒的那一刻,他的心并非恐懼,而是平靜。終于了卻了紅塵千萬夢,魂歸故里便是最好的結(jié)局。
宋人終究不懂澄心堂紙多么珍貴,他們刻意回避這紙,以及那愛紙的人。從此,澄心堂紙被束于高閣,造紙的技藝也漸漸失傳。
曾經(jīng)的紙中之寶如今何在?許多年后,當歐陽修有幸得到澄心堂紙時,也忍不住嘆道:“君家雖有澄心紙,有敢下筆知誰哉!”固然有了澄心堂紙,誰又舍得下筆作詩呢?古往今來,恐怕只有那個人才有資格“非澄心堂紙不用”。
袖影縹緲,揉碎在詞苑里的半世流離點綴出一世哀傷。紅塵醉醺,半世詩書,半世浮沉,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兩岸素草知人情,涓涓溪風離人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