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飛魚
娛園是他舅舅家的一處別業(yè),坐落在江南山水間,前靠青山,面對碧湖,一派清新雅致,如一闋婉約的小詞。旁邊是一帶如眉的遠(yuǎn)林,一波一折地伸向遠(yuǎn)方。也是在這里,他和她初次相見,從此牽念一生。
她是姨母家的女兒,他叫她平表姐,而他是后來著名的散文大家周作人。他在情深難言的文字里說,她教會了他戀愛。
第一次相見時(shí),是舅舅的兒子娶親,他在人群里看見了她,白凈清秀,有種水鄉(xiāng)女孩特有的溫潤。那時(shí)他平凡內(nèi)向,在表兄弟中并不出眾,也沒人注意到他,可她偏偏就注意到了他,對他微笑,向他打招呼。他的心無來由地一跳,紅了臉。面前的她笑著,眼眸里有著少女的明媚和慧黠。她比他大,他喊她平表姐,而她一笑,偏不喊他二弟,喊他二兄。
她伸出手拉他,喊他一塊兒去玩兒。他的指尖碰著她的掌心,一種怡人的涼意柔柔地沁人肺腑,鉆入靈魂深處。雖然后來她放了手,可他分明感覺他的手還被一只柔柔的手攥著,讓他遐思綿綿。那年春天,江南草長,她的一顰一笑伴隨著三月景色一起進(jìn)入他心中。
當(dāng)時(shí),舅舅將他們表兄弟和表姐妹們分作兩處住:男孩在樓下,女孩在樓上。一群孩子在一塊兒,沒有煩惱憂傷。那時(shí),男孩常到樓上去偷女孩的東西吃。而偷吃女孩的東西對他來說是一個借口,他只是想去她住的地方看看。仿佛這樣就能嗅到她的呼吸,嗅到她青春的氣息,還有她拉著他手指的那種微微涼意。
這些心思當(dāng)然無人看破,那是他的秘密。他守著自己的秘密,微微地驚,微微地喜,一切都在內(nèi)心如一片春草,無聲無息地生長著。
還有一次,男孩們瞅著女孩們離開,便悄悄跑上樓去,吃了東西卻沒有離開,在樓上瘋鬧起來。樓上搭著很多女孩的衣衫,迎風(fēng)飄揚(yáng)著。一個表弟拿了女孩的衫子穿在身上,他見后也拿了一件穿在身上。那衫子是件雪青紡綢衫,如一片云,帶著淡淡的香味。后來,女孩們回來了,他們忙脫了衣服放回原處,溜下樓去。她們也不曾看出什么破綻。他知道那件衣衫就是她的,因?yàn)楫?dāng)她穿著那件衣衫如輕云般飄過人群時(shí),他總在一旁默默注視著。
那段時(shí)間是幸福的,他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看著她淡淡的笑,看到她細(xì)長的眉眼,還有她穿著雪青紡綢衫的身影。這時(shí),他的心里就裝著滿滿的快樂,如芬芳的花朵。
他愛她,這種愛對他而言又是一種無言的折磨。因?yàn)樗?,她自小就許配給了別人,亦明白這樣的愛戀只會增加自己的痛苦,可又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感情。他對她從未“想及婚嫁”,可心中碎碎念念都是她,以至于在外讀書時(shí)仍記著她,憶起她輕輕喊一聲“二兄”時(shí)抿嘴一笑的樣子。他說:“我知道她自小許給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總感到固執(zhí)的牽引?!彼诘臄⒄f中想將這遺憾淡淡地化解掉,可心中的那個結(jié)不但沒解開,反而成為一個千千結(jié)。
他們這次相見很短暫,短暫得就像曇花在夜里悄悄地開放又凋謝。幾天后,表哥婚事結(jié)束,他們揮手告別。她仍是一笑,穿著那件雪青紡綢衫。而他默默站在那兒,望著她離開,直到她走出自己的視線,走入清澄的陽光里。
這次分開,天各一方,再次相見已是12年后。
再相見時(shí),她已人比花瘦,無復(fù)當(dāng)年的樣子。那時(shí),她“抱著痼疾,已經(jīng)與死當(dāng)面立著了”。而他不知,這些年來,她的心中也一直有個少年的影子,羞澀又頑皮,時(shí)時(shí)閃現(xiàn)在眼前。尤其離開時(shí),他站在那里目光黯然的樣子更讓她心碎。她知道他們不可能比翼雙飛,她必須嫁人。于是,在父母的催促中,她流著淚,無奈地做了別人的新娘。
嫁入婆家后,她和丈夫關(guān)系不睦,很少有笑臉。丈夫每日出入歌樓妓館,買醉尋歡。她以淚洗面,心情抑郁。懷孕后,一次意外摔倒引起流產(chǎn),隨之是大出血,后生成痼疾。醫(yī)生來看,她揮手拒絕,也拒絕吃藥。她知道自己是什么病,醫(yī)生能治病,卻難以治療一顆缺少愛情的心。
她沉沉地睡在床上,等待生命的最后時(shí)刻。
聽到他從日本留學(xué)回來的消息,她很高興,強(qiáng)撐著去了他家。那天,他們又如初見時(shí)那般,她拉著他的手,一塊兒在園子里慢慢地走著。陽光篩出細(xì)碎的光斑,照在她臉上。她微微抬頭,仍喊他一聲二兄,欲言又止,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兩人就一直這樣默默無聲,走出一地的心碎和寂寞。在匆匆離別的剎那,她突然回過身來望著他,許久后告訴他一個秘密:“知道嗎,我還是你干姐姐呢!”說完這話,她的眼眶突然紅了,眼淚落在地上摔碎了,碎得一地晶瑩。他的心在那一刻也碎了,碎成一地小小的光斑,怎么也收不攏。
她忙轉(zhuǎn)身,匆匆離開,再次走出他的視線,從此再沒有出現(xiàn)。他站在如雨落花中,默默望著她遠(yuǎn)去的身影。他不知她為何要告訴自己這個秘密,也弄不清她為何突然淚落如雨又匆匆離開。他想喊住她,想問點(diǎn)什么,可是張張嘴卻又閉上。
回到家,他仔細(xì)翻檢,在母親的箱子里找到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她在對他微笑,嘴唇微抿,好像有什么話想對他說,可又全部咽了下去。他在心里問,她要說的究竟是什么。
他很想知道,可永遠(yuǎn)失去了知道的機(jī)會。幾天后,他揮手作別故鄉(xiāng),坐著烏篷船離開了紹興。離開不久,他就接到家信,他的平表姐走了,從此再也不會有人笑著喊他二兄了。她留給他的,除了年少時(shí)純粹無邪的愛戀,還有那張照片。除此之外,她只留給他一個朦朧的姿態(tài)。這朦朧的姿態(tài)更牽引他的情思,他深情地說:“我愈是記不清了,我就愈不能忘記她。”
只有他的一顆少年心在時(shí)間里日益飽滿,如一朵白蓮,而他只能用最純潔、最無言的愛戀來供養(yǎng)著那朵白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