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島余歡
落霞影里,飛紅萬點,太平湖水微微蕩漾,同奕繪的心情別無二致。從初遇時的驚鴻一瞥,奕繪心中便明了,她是他此生命定的情劫。
綠顫釵蟲,紅移秀鳳,她端的是千靈百巧、天資絕色,浮光掠影間便輕易入了心。那時年少,喜歡上一個人仿佛是嘗盡一生的酸甜苦辣。他總不自覺地想起那生得玲瓏的女子,兩彎柳葉眉間那幾抹遮掩不住的春愁,格外惹人憐惜。
她是顧太清,一個本喚作西林春的女子,生于官宦世家,奈何遭遇一場文字獄后家世衰落。她年少時在榮王府中陪伴格格讀書,太平湖畔,她第一次見到了奕繪。
那時,他是嗜弄文墨的八旗子弟,風流倜儻,引得無數(shù)少女傾慕。而她是湮沒在百花叢中的一朵小花,沒有傲然的身世和明艷的色彩,可他卻獨對她青睞有加。
她自知配不上他,便迫不及待地逃離。他卻眷戀不舍地追隨,惹得她幾番羞惱,眼淚差點掉下來:明知是不可能,為何還要這般對她。
往后白駒過隙滄海桑田,直到與他隔著整個紅塵喧囂再不相見。太清依舊記得分明,那天春光旖旎,蝴蝶蹁躚,他笑意清淺,眼眸如玉,定定望著她說:“算從頭,雨夢風懷,有情天亦老。”
兩情相悅的欣喜,天荒地老的誓言,像極了太平湖畔的丁香花,隨著輕風送來縷縷花香,倏忽間洞穿胸膛。年少莽撞經(jīng)不住纏綿不倦的情意,她到底是心動了。
她臉紅心跳地表明心意,嬌羞得緩緩點頭,奕繪愣了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一時間欣喜若狂。
此后他教她詩書辭賦,臨摹作畫,淡淡墨香盈滿她的青春韶華。兩人如膠似漆,朝夕不離??煽v使情深相許,也敵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是始亂終棄的薄幸男兒,她卻注定一生孤苦流離。截然不同的身世讓相愛的兩人被迫各自天涯。之后奕繪另娶,而她輾轉(zhuǎn)流落到江南。
她曾以為此生再也無法與他相見。她是罪人之后,而他是貴族,愛情微薄的力量沖不破世間的枷鎖。于是再苦再疼再舍不得,她都不曾訴說,只是將洶涌的思念和凋零的韶華裝進角落的罐子里,釀一壇陳年老酒,永不開封。
直到那年,26歲的奕繪南游到蘇州,在江南如癡如醉的云水里,他們相遇在宴會的一隅。
春光尚好,杏花悠悠,太清愈發(fā)溫婉,說著吳儂軟語卻毫無驕矜之氣,她才氣橫溢,援筆立成,如明珠般熠熠生輝,可與奕繪同歲的她還不曾許配人家。
她曾在無數(shù)個深夜徘徊,以為與奕繪的感情不過是段少年往事,隨著歲月變遷,遲早會忘記。只是在午夜夢回時,才恍然驚覺自己早已泥足深陷,再也無法愛上別人,只能偏執(zhí)地守著過往歲月,孤獨地等待著。
近十年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長夜里都無法得到解答的迷惑,在與他再次相遇的剎那,她瞬間明了,她忘不掉同他的良辰美景,忘不掉他的情意深重,愛早已刻骨銘心,除非削骨,除非冷血,否則永生永世都無法逃離這場情劫。
相見十年前,相思十年后。她責怪自己的無力,擔憂往后屏障重重,便咽下苦澀,刻意對奕繪的追求視而不見。而奕繪費盡心思都不能讓佳人相許,苦惱不堪,想就此放手,可一想到再看不見她眉眼深深,聽不到她琴聲婉轉(zhuǎn),無法相知相伴,他便不敢讓自己放手。
他為她寫詞無數(shù),集結(jié)成冊,她終是動心于一首《念奴嬌》:“十分憐愛,帶七分羞澀,三分猶豫。彤管瓊琚留信物,難說無憑無據(jù)。眼角傳言,眉頭寄恨,約略花間過。見人佯避,背人攜手私語。誰料苦意甜情,酸離辣別,空負琴心許。十二碧峰何處是,化作彩云飛去。璧返秦庭,珠還合浦,縹緲神仙侶。相思寢寐,夢為蝴蝶相聚?!?/p>
一闋詞道盡彼此欽慕卻無法執(zhí)手偕老的心情,心有靈犀一點通,奕繪懂她,這樣的認知讓她眼前微微一亮。后來她愿為他改名換姓,做了他的側(cè)福晉。
此后兩人住在太平湖畔的王府里,潑墨煮茶,吟風弄月。她何其有幸,能得奕繪一生憐愛,快要忘了世間愁為何物。若是一場天賜的夢境,那便不許飛花驚鶴夢,月明人逐暗香來。
然而風光有盡時,也許是上天妒良緣,奕繪在40歲時因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撒手人寰,任她衣不解帶百般照料,仍是徒勞。楊柳風斜,黃昏人靜,庭院中有淡淡的輕煙繚繞,直到紅燭燒殘,長更坐盡,太清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奕繪已經(jīng)與世長辭的事實。
窗外天昏欲雪,她團爐而坐,撫過舊時詩篇,憶起昔日情景,仿佛還是當年。她輕笑了聲,回首去喊奕繪,卻在出聲時驚覺物是人非,不由泫然欲泣。
最是傷心深谷里,杏花圍繞小墳頭。待到清夢醒來時,獨有一盞殘燈影影綽綽。再沒人會因她睡不安穩(wěn)而整夜守候,眉眼柔和地望著她,輕聲說著有我在。再也沒人討她歡心,陪她賦詞,并肩看盡天下風景。
陋巷清貧,池塘蕭索,曾經(jīng)有人陪她邀月傳歌,對花行樂,而今她寡居于外,無數(shù)次想追隨他而去,卻從不敢輕生。她并非憐惜自己,只是無法拋下一雙兒女,那是流著奕繪血脈的骨肉,是他賜予她的情深義重,她要將他們養(yǎng)大成人。
英年失夫,曾經(jīng)的好友都送來安慰,她慢慢打起精神,開始外出交友。被王府驅(qū)逐,被旁人看低,這一生的磨難都打不倒她,因為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都留給了奕繪。
時至金秋,太清與好友結(jié)社吟詩,金風玉露夕逢秋,卻不見并蒂花開,不經(jīng)意想起奕繪曾作詞:銀河安得好風吹,不相見、不如不識。他那時定是蹙起眉頭,憂愁萬分,心里想的全是自己百般拒絕他的狠心絕情。
往日畫面一幀幀掠過,太清忍住淚意,輕啟朱唇:“枉將名字列天星,任織女、相思不管。”
畫眉人已不在,許久不梳妝,竟不知華發(fā)已生,輕輕撫著鬢角,她總能記起那時,少年的告白突如其來,窗外花飛葉落,如那場初遇般驚心動魄。歲月漫長,相愛的人再也回不來了,還好這一生有詩詞為伴,可單是提筆談及奕繪,便能哽咽良久,到底是欲寫愁懷,心已憔悴,句句竟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