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裹鴻聲
楔子
白日里無限繁華的龍膽京,隨著月亮的升起,也會慢慢安靜下來,街上的叫賣從此起彼伏,到零星幾聲,再到完全不見,各個鋪面燈火依次熄掉,關(guān)上大門,再加一把粗木的門閂,遠(yuǎn)望過去好像一列星星漸次地滅了。
然而,我的一天卻由此時開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卣泶毒?,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將陶制的砂鍋放在灶旁讓它里面的粥一直溫?zé)帷钡竭h(yuǎn)方的梆子傳來第一聲初更,吱呀呀地推開木制的拉門,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單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費(fèi)的,其他菜單在客人的心里——他們想吃什么都可以點,只要我會做,就給他們上菜。
河豚,并不是我常做的一道菜。它潔白如乳、豐腴鮮美、入口即化、美妙絕倫。
可是,它有劇毒。
每一年,都會聽說幾起因為貪吃河豚而斃命的消息,前朝甚至發(fā)布過法令禁止人們食用河豚,卻也還是擋不住人們的食欲。
人世間,有一種感情也是有劇毒的。
它涂染,焚燒,傳續(xù),勁力更勝河豚之毒。
第十一話 河豚
冬日,入夜時分,突然下起急凍的雨來,又有雨水,又有冰粒子,打在身上,被北風(fēng)一吹,濕冷鉆心。那些冰粒子落地,叫人、馬一踩,很快結(jié)成一層冰殼,更是令人三滑一跌,行路艱難。
長長街道,只有一門燈火,暗紅的燈籠上,搖曳著“月下小館”幾個墨字。
這便難怪小館里今天擠得都是人,即便紅蝎和吳仵作這樣平素不討喜的家伙在。大家權(quán)衡之后,還是寧可看見他們的臉,也不情愿出去打滑受凍。
這時,門響了,門縫里冷風(fēng)灌進(jìn)來,離門近的客人都忍不住縮了下脖子。
看過去,進(jìn)來的人也讓人身上發(fā)冷,嚴(yán)實的蓑衣上覆蓋薄薄一層雪,斗笠上垂下幾條冰溜子,身材高瘦而行動遲緩,佝僂著背,看不見面容。
這人進(jìn)來,沉默地立在那里,沒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老板與他招呼,他也不言語。
于是老板想,也許他只是來避雪,那么再問,倒好像讓人覺得一定要花錢吃東西才能留在這里。
可就在她準(zhǔn)備放棄時,那人突然開了口,聲音低沉:“河豚?!?/p>
老板一怔,剛想說,館子里備的都是家常菜,并無這種生鮮。那人卻手一抖,從蓑衣里掏出一包油紙,打開來,是一尾肥嫩河豚。
旁邊眾人也忍不住驚詫,這寒冬臘月,他卻去哪里搞一尾河豚來?
“這……”老板沉吟道,“河豚鮮美,但內(nèi)臟有劇毒,若去不干凈會出人命,即便你拿了原料來,我也不敢貿(mào)然給你做啊?!?/p>
“不妨事,你盡管做?!?/p>
老板推辭幾次,那人卻一再堅持,旁邊的人也開始打邊鼓,有的說相信老板的手藝,有的說做不做在你吃不吃在他。
終于,老板還是洗了手,接過那河豚來。
芳草綠邊陋鸚鵡,楊花飛處避河豚。老板不知怎的想起這句詩來。每一年,都會聽說幾起因為貪吃河豚而斃命的消息,前朝甚至發(fā)布過法令禁止人們食用河豚,可也還是擋不住呀。
河豚……其實她很熟的……
老板想著,手上還是很麻利,把細(xì)嫩的魚肉片成片,上鍋去蒸。
這時,卻聽身后響起一片驚呼,一股尖銳寒意直奔后頸而來。
電光石火間,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可若此時轉(zhuǎn)身,那銳器恰好對上咽喉。
所有人尖叫,有的女客捂上了眼睛。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一切即將發(fā)生之際,半空中響徹一聲金鐵交鳴。
暗器落在地上,叮叮顛了幾下,鋒刃處隱隱閃著藍(lán)色光澤。
紅蝎站在中間,碩大的醉血刀鋒上崩出一塊小小缺口,向那發(fā)射者冷冷道:“我注意你很久了,你身上有要?dú)⑷说臍馕?。?/p>
而吳仵作牽頭,眾人一擁而上,將那發(fā)射者制服,眾人七嘴八舌喊道:“有沒有王法了!”“眾目睽睽之下行兇!”“老板這么好的人你都要害!”“仵作你是六扇門的人,還不抓他回去!”
那人被眾人撕扯,形容狼狽,蓑衣斗笠都掉了,露出的竟是一張少年面龐,氣質(zhì)陰郁卻還依稀看得出底子算得清秀。聽眾人斥責(zé),他并無愧色,卻突然凄厲大笑起來。
這人莫不是瘋了,他如此反應(yīng),把眾人都搞蒙了。
“你笑什么?”吳仵作吳莫念禁不住問。
“我笑你們是非不分,黑白顛倒!”
“怎么說?”
“一個人若父母被人害死,臥薪嘗膽,矢志復(fù)仇,可有錯?”
吳莫念沉吟一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于法不容,于情可憫?!?/p>
“一個人若與人無冤無仇,甚至還受人之恩,卻殺人一家,可是好人?”
“自然不是!幾為窮兇極惡之人!”吳莫念驚道。
“那個人就站在那里!你們口中的‘好人!”少年尖叫道,“我爹與她無仇,我娘甚至還有恩于她,卻全死在她手上!你不是六扇門的嗎?為什么不把她抓起來!”
“雖然你年紀(jì)小,也不可隨意誣賴他人,你這樣說,有何證據(jù)?”吳莫念一驚,壓著少年手臂,強(qiáng)自道。
一旁眾人也紛紛嘀咕:“這娃子怕不是瘋了?還是認(rèn)錯人了?”
一片喧鬧中,卻聽身后傳來一個靜靜的聲音:“放開他吧,他說的是真的。”
眾人驚轉(zhuǎn)頭,只見老板在烏木柜臺后,墨藍(lán)深衣,月白圍裙,垂手立著。臉上神情與往日有些不同,帶著淡淡哀傷。
“你不是說笑吧?”吳莫念一臉驚愕,“你莫不是看他少不更事,可憐他要見官,出言回護(hù)?”
其他眾人也個個惶惑不已。
老板淡淡一笑:“我非圣人,也做不到以德報怨到如此地步。我只是知道,有一天,他終會來。
“認(rèn)識大伙兒這么久,從來也沒提過自個兒的事,有些對不住大家了?!崩习逦豢跉?,一手摒起另一手的袖子,拿一摞紅泥茶盅,依次在柜臺上擺開,斟滿。
大家看著她一雙漢白玉似的手操持這些,姜茶的香氣很快彌漫開來。
整個店里鴉雀無聲,都在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連那個行兇未成的少年都安靜下來。
“我無年紀(jì),也無姓氏?!崩习孱D一下,注釋道,“當(dāng)然不是真的沒有,是沒有見過父母,所以不知道。自記事起,是在垛子街過活的。”
人群里有人低呼出聲,垛子街,是之前京城最魚龍混雜,又低廉墮落的地方。黑道、娼妓、貧民和乞丐都在此處聚集。無法想象氣質(zhì)不俗的老板竟會出身于此。
“我對垛子街還有些許印象,夏天蒼蠅亂飛,冬天污水結(jié)成綠色的冰塊。隔三岔五打著暗紅色燈籠的都是娼寮,而再上了年紀(jì),連娼寮也進(jìn)不去的妓女就只有到街上自己攬客,脂粉都涂得老厚,身材又發(fā)了福,站在那里像許多面袋子。唯一氣派的是街尾的一間賭場,晝夜喧嘩不停,可里頭也沒少出事,兩個幫派的嘍啰互相看不順眼,在里面一言不合便砍起來,也是常事?!?/p>
老板娓娓地說下去:“那時候我們小孩子也沒人管,能在垃圾里找一餐剩飯,這一天便打發(fā)了,若幾日找不到,餓死了,也就是卷一卷草席,往城外一丟。
“那時候我們抬頭看天,只會看到亂七八糟的棚子,便以為,天就是只有棚子那么高。這大概是人人曉得垛子街不好,可垛子街長大的孩子少有離得開的原因……因為大伙兒仿佛都覺得,命就是這樣定了。女孩子長到十余歲,無師自通地成了娼妓,男孩子長到十余歲,自然而然地去打打殺殺?!?/p>
“老板,你……”吳莫念開了個頭,卻說不下去。
人群里有個性感性的,甚至紅了眼眶。
老板搖搖手,示意他不必說什么,自己繼續(xù)道。
“我本來也逃不脫這樣的命運(yùn),直到有一天我福至心靈,去了那間賭場。我本來的想法很簡單,賭場里贏錢的客人心情總是比較好,隨手打賞幾個銅錢,我又一天不用挨餓了。
“那天有個大叔一直贏,我就在后頭一直幫他端茶遞東西,可他一點賞錢都不給,我都有點灰心了,但也不知為什么,一直留到了最后。
“他賭的東西叫賭石,莊家拿出原石開價,客人可以決定買還是不買,買下來會現(xiàn)場開,也許一文不值,也許價值連城。到最后一塊時,莊家拿出一塊特別大的,要價三百兩銀子,問他買還是不買。當(dāng)時他猶豫了很久,畢竟那么大一塊,如果是廢石,三百兩可就都打水漂了。
“我當(dāng)時小孩子心性,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忍不住在后面叫了一聲‘買?。〗Y(jié)果他轉(zhuǎn)頭看了看我,一拍桌子,說‘買!
“當(dāng)那塊石頭剖開的時候,光芒照耀了整個賭場。
“然后他站起來,拍著我的頭說:‘難怪老賭家說,童女是貴人??!小丫頭,我看你跟我一天了,我今天運(yùn)氣真他媽的好!叫我聲干爹,跟我走吧!
“好賭的人大多迷信得厲害,如果哪天穿了某件衣服、某個墜子,贏了錢,就會一直穿、一直戴。所以大抵源于這樣的理由,我稀里糊涂地離開了垛子街。他說我是他的貴人,實際他才是我的貴人,很久以后我輾轉(zhuǎn)打聽幾個兒時的玩伴,三人當(dāng)了娼妓,兩人當(dāng)了嘍啰,還有兩人已經(jīng)過世了。
“他姓陳,本業(yè)是玉石商人,生意算蠻辛苦,要在中原和南詔兩邊跑。雖然好賭迷信又愛吹牛,但總體上還是不壞的一個人,有一個愛嘮叨但賢惠的老婆,還有一雙大眼睛的兒女,一家人也算和和美美。
“他對我不差,吃飽穿暖,甚至還送我上私塾念書。但跟親生兒女比當(dāng)然還是比不了的,比如他從來不接我放學(xué),像對自己兒女那樣。
“垛子街長大的孩子是很早熟的,我很難形容我那時的心情,我多么期望著被他像真正父親那樣相待,但頭腦中又時時鞭策自己,告誡自己并非親生。若我只憑那撞大運(yùn)的一次令他覺得有幫助,以后再也不準(zhǔn),也許不知何時又會被扔回垛子街呢?
“所幸我發(fā)現(xiàn),賭原石或者淘古玉跟其他賭博不一樣,有運(yùn)氣的成分,卻也有很大一部分在于知識。比如你熟讀山川地理志,就知道哪里容易產(chǎn)玉,熟讀史書,便知道各朝代玉器的形制。仗著年幼記性好,一兩年里我?guī)缀醣诚铝耸畮妆鞠嚓P(guān)的典籍。這樣我去看玉的時候,比那些沒讀過書的,上來就多了六七分把握了??墒菍ν庑腥藖碚f,他不懂里頭的門道,只會覺得‘咦!她又中了。而那些我沒中的時候,又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說起來,我養(yǎng)父本來是個愛吹牛的人,一來二去,傳出去我的名聲神乎其神,仿佛我天生透視,又或者有什么非同凡人的能力一般。
“日子就這樣過著,轉(zhuǎn)眼也經(jīng)了三四年,童蒙的先生來找我養(yǎng)父,說我讀的書已經(jīng)太多,令他感到有誤人子弟的惶恐,因此推薦我到另一個更高等的學(xué)堂去。養(yǎng)父聽了很高興,少不得又向四鄰夸耀一番。
“我記得很清楚,去新學(xué)堂的那一天下了大雨,當(dāng)時我眼皮一直跳。覺得有什么不尋常的事情要發(fā)生了。
“然后放學(xué)的時候,我立在門口,看同學(xué)一個個被接走。心里是很希望也有人來接我的,可是我又知道,大概是不會有,因為從來沒有過。
“然而,就在同學(xué)們走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看見雨中出現(xiàn)一個人影,撐著把很大的傘,路上有積水,有人鋪了幾塊石頭墊腳,所以他一手提著褲腿,一手撐著傘,在石頭上跳來跳去,一個胖子做這樣的動作是很滑稽的,可是當(dāng)時,我笑著笑著,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在那一刻,我真心地把他當(dāng)成我爹了,我趴在他厚實的背上,感到自己不再擔(dān)心會被人拋棄。我還想,這大抵就是我預(yù)感的什么不尋常的事情吧。
“雨停了,第二天是個頂好的晴天,我們一家子按原定的計劃坐上馬車上南詔去,之前他一對兒女聽說南詔風(fēng)土迥異于中原,一直嚷嚷要去看看。
“路途很遠(yuǎn),一路上只吃帶的干糧跟水,但我們孩子一點也不覺得累或者無聊,路上的大片花田,或者甚至一只蜻蜓,都能讓我們盯著看好久。就連我這樣心里總是焦慮的人,也私心決定給自己放個小假,這幾天不再背書了。
“養(yǎng)父養(yǎng)母換著駕車了幾天,終于進(jìn)了南詔的邊界,那是一條小路,蜿蜒在林子里,路兩旁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陽光從枝葉之間灑下來,在路面上搖晃出許多光斑。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美好之時,突然之間天崩地裂——毫無預(yù)兆地,七八個大漢從密林里躥出來,手持雪亮的長刀。我養(yǎng)父要問他們是誰,只吐出半個‘你字,就被一刀抹在脖子上,血像著火那樣噴出來,他睜著眼睛,就倒下去了。
“接下來我的記憶是錯亂的,哭喊、尖叫、血腥的味道……他們下手狠且準(zhǔn),等我反應(yīng)過來,馬車已經(jīng)幾乎散了架,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和哥哥姐姐全都匍匐在路面上,鮮血從他們身下流出來,流成不同方向的溪流?!?/p>
老板說到這里,在場的聽眾幾乎都露出驚愕神色,有人捂住嘴巴,有人幾乎哽咽。而老板,卻還是用一如平常的聲調(diào)講下去,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他們來,根本不聽你解釋一句半句,甚至連求饒的時間也不給你,似乎根本沖著不打算留活口來的,當(dāng)時我也以為我死定了,我跪在那里發(fā)抖,抖了很久,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領(lǐng)頭的大漢把我架起來,丟上另一輛車,車頭有一個猛虎的標(biāo)記?!?/p>
“猛虎,難道是昆彪?”聽眾里有人問。
昆彪,是南詔有名的黑道頭子,靠盜墓發(fā)家,走私古董,挖玉石礦,開設(shè)青樓,豢養(yǎng)私兵,在南詔幾乎一手遮天,勢力幾乎能與當(dāng)?shù)氐恼?quán)抗衡。
“不錯,是他?!崩习迳钗豢跉?,點了點頭。
“昆彪雖然兇橫,你那養(yǎng)父卻也不過小小商人,根本談不上與他有什么冤仇吧?怎么會下這樣的毒手?”吳莫念驚道。
老板嘴角泛起一絲笑容,卻是異??酀?,許久,道:“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想明白這個問題的……在發(fā)現(xiàn)只有我一個人活著之后……”
聽眾們先是表情疑惑,繼而紛紛明白過來,即使紅蝎一貫冷酷的臉上,也露出一絲震動神色。
“對,就像你們猜的那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鳖D了頓,老板說下去,“昆彪的目標(biāo)是得到我——一個傳說中相玉的神器。而殺我養(yǎng)父一家,不過是他做事的一貫風(fēng)格,做就做絕,斬草除根。
“知道這個理由后,我痛哭不止,多少次我夢到,在那些大漢出現(xiàn)之時,我發(fā)瘋似的撕咬他們,直至他們被激怒,用長刀把我也切成碎片,像我的家人一樣……
“可既然是夢,就說明不是真的?,F(xiàn)實情況是,刀口放在我脖子上,我整個人無法自制地發(fā)抖,最后癱在地上,他們像拖一只死雞一樣將我拖走?!崩习逭f到這里,苦笑著嘆口氣,自嘲似的搖搖頭,“千古艱難唯一死。”
聽眾中有人想要安慰老板,可卻也想不出該說什么,只有聽下去。
“就這樣,我開始給我的仇人,殺我一家的仇人相玉。”老板繼續(xù)緩緩地說,“我想不是什么高尚的理由,只是因為我貪生怕死,我想要活下去。
“有時我也對自己說,只有活下去,才有機(jī)會報仇,不知這算不算一個借口,但不管怎么說,我開始了新的生活,仿佛我本來就只是一個物件,被轉(zhuǎn)賣了一手而已。
“我想昆彪也是這樣想的,在他眼中,陳姓商人也不過是個因為我能帶來利益,所以撿來我養(yǎng)育我的人,跟他并沒有什么不同。
“所以在物質(zhì)上,他待我非常優(yōu)渥,給我住大屋子,買了許多書,還專門派了一個廚娘來照顧我。
“廚娘是個白白胖胖,嫁雞隨雞的女人,她的丈夫是昆彪身邊得力保鏢,諢名叫鐵虎,她常在背后絮絮叨叨地念佛,求菩薩原諒她丈夫的殺孽,這聽起來有點滑稽,但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而且說實話她對我很不錯,說我天可憐見的,變著樣兒給我做吃的,我能感到她是真心待我,有時我也跟她學(xué),我現(xiàn)在的廚藝,基礎(chǔ)就是那時打下的?!崩习逭f著,轉(zhuǎn)向先前那行兇不成的少年,少年嘴被封住了,但此時仍顯得異常激動,發(fā)出依依嗚嗚的悶聲,“對,我知道,她就是你的娘親?!?/p>
眾人看向少年,又看向老板,心中不自禁地都掛上大大問號,若是如此,為何又會成仇。
老板只波瀾不驚地說下去:“錦衣玉食,出車入仆,日子看似安穩(wěn)下來,可只有我知道,我絕對沒有忘記恨。他殺了我一家,殺了會來學(xué)堂接我的人,夜深人靜,這恨意總像黑色的毒液,在我心中沸騰煎熬。
“我求神求佛求菩薩,可第二天總看見昆彪還是那樣生龍活虎,后來想想也是,神佛都是保人平安,沒聽說哪家神佛能保佑人復(fù)仇。
“后來的時候,我抱著幻想,昆彪如此無法無天,南詔的衙門會處理他,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當(dāng)?shù)氐母改腹僮哌M(jìn)昆彪的大宅里,笑呵呵地同他坐著飲茶。
“我的幻想破滅了,我知道,要想向昆彪復(fù)仇,只有靠我自己的雙手了。
“我比過去更加精進(jìn),一方面是在讀書相玉;另一面是開始練習(xí)武功,因為恨透了自己的無力;而還有一面,是跟廚娘學(xué)習(xí)廚藝。如果說前兩項,我都是咬著牙,芒刺在背地做,后面這一項,卻像是緊繃生活里難得的休閑。
“有一天,看似我得到了第一個機(jī)會,昆彪聽說我跟廚娘學(xué)了廚藝,指名要我為他做一次河豚。那是他最愛的食物之一。
“我心里狂跳,因為我知道,這是世上最鮮美,卻也最毒的東西。是否我可以親手了結(jié)我的仇恨?
“可是我動手處理時,廚娘一直站在我身后?!?/p>
多年前,南詔。
是裝飾奢華的房間,可只有一扇小窗,讓氣氛有些陰暗。小窗也沒有完全推開,陽光從縫隙間灑進(jìn)來,照在切菜的木墩上,上頭正有一條肥嫩的河豚。
“大娘?”身量未足的女孩子聽到腳步,轉(zhuǎn)過頭,稱呼身后胖胖的女人。
“囡囡?!迸峙值呐藨?yīng)了聲,走到她的身后。
“大娘不用擔(dān)心,大娘教的方法,我都會了?!迸⒆诱f話,話語間卻隱隱露出一絲焦躁。
胖女人卻沒有答她的話,立了半晌,突然道:“囡囡,你常說奇怪,明明做菜是跟我學(xué)的,放鹽放油都一個分量,為啥人總說你做的沒有我做的好吃。”
“啊,是嗎?為啥???” 女孩子笑著,答應(yīng)著,可如果有人能聽到每句話下的隱藏,那這一句便是:怎么還不走呢?
廚娘不但沒走,反而上前幾步,去木桶里洗了手,她的手胖胖的,又粗糙,不是好看的手,可是洗得很費(fèi)心,用皂莢前后都搓了。洗過之后,她去推開那扇沒有完全打開的窗戶,陽光灑進(jìn)來,暖洋洋地擴(kuò)散到兩個人身上。
然后她說:“因為你不像我,做菜時把心都擱在里頭。”
女孩子愣住了,白皙的面龐映在光里,初初顯出美人胚子。
“后來,我把河豚端給昆彪。”多年后,老板的聲音在小飯館中回響,“是認(rèn)真處理,沒有毒的河豚。當(dāng)時我心中還有些懊喪,覺得錯失了一個絕佳機(jī)會。
“可是,我才把盤子放下,昆彪身后便轉(zhuǎn)出一個人,就是那位忠心不二的‘鐵虎,先嘗了一口,等待片刻,然后再遞給昆彪。
“我蒙了,張著嘴立了半晌,然后冷汗止不住地從后背往下流?!崩习逭f下去,“我這才知道,這是對我的一次試探,如果我隨著自己的心意去做,只會毒死一個不相干的人,和搭上我自己的小命。
“而同時,我也明白了,那個胖胖憨憨的廚娘,不像看上去那樣沒有腦子。她用她力所能及的方式,保護(hù)著她的丈夫,和我。
“經(jīng)此一次,我更加謹(jǐn)小慎微,不敢露出半分讓昆彪懷疑的樣子。
“時光流轉(zhuǎn),我出落得越發(fā)美麗,性子乖巧低調(diào),相玉的功夫穩(wěn)中有升,加上運(yùn)氣不錯,幾年來每年至少為昆彪相到數(shù)塊價值萬兩的寶玉,于是一時風(fēng)頭無兩,人人說我是他身邊的大紅人兒。每日醒來,總有幾個人托著成盤的金銀在外頭候著,想走我的門路,求見昆彪一面。我的居所也一換再換,最初出車入仆,已然不差,而最后所居的屋子琉璃蓋頂,錦繡鋪地,九曲回廊,堪比王侯,晚上起夜,我自己竟然會在屋子里迷了路。我的廚娘也換了,有四五個大師傅專門伺候我一個人,但我其實,總覺得他們沒有那個廚娘做的好吃?;蛟S,就是他們做菜時沒有放‘心在里頭吧。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從來就沒有忘記,從來就沒有忘記?!崩习孱D了頓,說下去,“那些恨啊,就像黑色的汁液,當(dāng)它接觸到你的心臟時,是很痛的,痛不欲生。可是你又按捺不住,要把心慢慢地泡進(jìn)去,讓那些痛支撐著你,直到那黑色慢慢暈開,整顆心都變成黑色,又冷又硬,無所顧忌。
“而這時,昆彪跟南詔朝廷的關(guān)系日趨惡化,南詔新君即位,不滿他一家獨(dú)大,只手遮天,加強(qiáng)了對他的掣肘,明地里搜查打擊,暗地里培植其他黑道勢力,與其抗衡?!?/p>
南詔,昆宅。
昆府的建筑偌大一片,高低不齊,像獅子的獠牙大口,看上去就兇險異常。假使一個人未聽過昆彪的大名,見了這宅子,也多半會不自禁地繞道走。所以,居住在獅子獠牙之間的人,總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可獅子獠牙之間,真的安全嗎?
穿皂衣的衙役堆滿了庭院。另一邊是昆彪的人馬,也是黑衣,兩頭倒像黑壓壓的洪水,隨時準(zhǔn)備漲潮在一處。
“昆彪,本官傳你三次,你不到案,本官只好來府上相請了?!鳖I(lǐng)頭那差官向?qū)γ嬉还笆?,道?/p>
“于大人。”對面的昆彪掀起茶盅喝了一口,抬起一只眼盯了年輕官吏半天,才緩緩說道,“您的前任們,來鄙人府上喝茶,沒有誰帶過這么大陣仗。”
“所以他們都丟官去職,才輪到我戴這烏紗,是也不是?”姓于的官吏快人快語,倒噎得昆彪也一哽。
半晌,他才又道:“看于大人年輕,怕是沒上過這大青山,不知大青山有多高。”
“山再高高不過太陽。”官吏拍了拍腰牌,上頭刻著金烏,是朝廷官員統(tǒng)一的制式。
“這么說來,于大人今天是非要為難在下了?”
“談什么為難?我等也只是奉旨搜查,事情真不是大人做的,自然還大人一個清白。”
“話說到這份上,昆某再退一步,怕是讓兄弟們瞧不起了?!崩ケ胝Z氣還是冷冷的,但脖子上青筋已經(jīng)爆出。
雙方手中都握緊了兵刃,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
可就在這時,只聽一陣叮叮咚咚之聲,清脆悅耳。轉(zhuǎn)出一位少女,不過十四五年紀(jì),穿著白衣,捧著一堆明器,從后院出來。
“統(tǒng)領(lǐng)大人也不用搜查了,東西都在這兒。小女頑劣貪財,盜挖古墓,事情都是小女一人所為,家主大人并不知曉?!鄙倥叩焦倮裘媲?,低頭一禮道 。
“什么?你是去給昆彪頂罪嗎?”多年后的小館中,吳莫念忍不住叫了出來。
“沒錯?!币涣;覊m掉在杯子里,老板用指尖把它撣出去。
“為什么?”
“因為我不頂,也會有其他人頂,因為我當(dāng)時沒到十五,最多判兩年,更因為……”老板突然停頓,繼而莞爾一笑,“放著王侯的房子不住,去蹲苦窯,你不覺得這是很感人的戲碼嗎?”
“是……”吳莫念悻悻道,“我若是昆彪,保證也感動得痛哭流涕?!?/p>
“驅(qū)使我這樣做的,卻不是愛,而是恨?!崩习鍑@口氣,“人人都說河豚毒,仇恨,卻比河豚毒多了。
“不管怎么樣,我成功了。”她說下去,“我在牢里挨過打,掃過茅房,但等我出來之后,地位扶搖直上,我感覺到,我真的成了昆彪最信任的人之一。
“所以我知道,我終于可以動手了。
“我勾結(jié)了另一個幫派的頭腦,叫沙凌的。當(dāng)時我看到那人眼里有團(tuán)火,我知道,他急切地想在這個江湖上出頭。
“而沒什么比謀殺一個成名已久的江湖老大更迅速的成名方式了。
“我刺探好了昆彪的行程,巨細(xì)靡遺,然后告訴了沙凌。
“那天說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也不為過。傍晚時分,我看見沙凌回來了,活著。也就是說,他成功了。”
南詔,昆宅,雖然這時該叫做沙宅。
喜歡住在獅子獠牙之間的人,還真不少。
沙凌,這里的新主人,站在昆彪原來最愛的庭院中央,負(fù)著手,意氣風(fēng)發(fā)。
昆彪也依然在這里住著,或者說,至少他的一部分還在這里住著。
他的軀體,吱吱呀呀的,被繩索慢慢吊上他最愛的庭院中最高的旗桿,缺了一只腳,一只眼睜著,凝固了最后時刻的恐懼與慌張,也昭示著新主人的勝利與威權(quán)。
女孩子站在旗桿底下看,很長,很長地吐了一口氣。
然后,下一個軀體被吊上去,是鐵虎,他殘破的程度比昆彪嚴(yán)重許多,赤裸的上身上橫七豎八有十?dāng)?shù)條傷口,一根箭鏃扎進(jìn)肉里,至死也沒有被拔出,從遺體也可看出,他對昆彪的忠心。
女孩子眼瞼動了一下,沒說話。
接下來,更多的軀體被吊上去,有的斷手,有的斷腳,空氣里彌漫血腥的味道。
女孩子看著,她認(rèn)識他們,也許有的叫不上名字,但是每一張臉?biāo)家娺^,想一想,她在昆彪手下一晃也呆了五六年了。
她開始咬著嘴唇,有些發(fā)抖。
最后,一個女人的身體被吊上去,那是個肥胖的女人,肉松懈地向下垂著,能看出她是趴著死的,背上被插了五六刀。
女孩子的眼淚終于下來了,甚至不可控制,開始號啕。
“你怎么了?”沙凌在一旁,撇撇嘴,“別說你沒想到?!?/p>
“我知道??桑仓徊贿^是個廚娘……”女孩子抽泣著說。
“亂刀下去,誰顧得上?!鄙沉韬喍袒貞?yīng),并不在意,“對了,你想要什么?”
“沒有?!迸⒆訐u搖頭。
“什么?”
“沒有。”她重復(fù)了一遍。
“人人說,昆彪待你萬千恩寵,他死也料不到,是你出賣了他。你落這背義忘恩的名聲,樹無數(shù)潛在的仇家,難道什么也不要?說吧,是金銀,是宅邸,還是幫中高位?要什么都隨你。”
“如果為了那些,昆彪都給過我,我又何必背叛。”女孩收住眼淚,看著前方,回答。
“是啊,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鄙沉栊Φ?,停了停,開了一個蹩腳的玩笑,“難不成你是看上我了?”
女孩子沒有搭理這玩笑,只喃喃地說:“讓我走吧,我今生不再相玉了?!?/p>
“你不相玉?”沙凌驚道,“那你要靠什么吃飯?”
“也許找個地方,去開個小飯館,做我會做的菜……”
沙凌一臉“你不是開玩笑吧”的神情,可還未說話,被前廳跑上來的一個嘍啰打斷了,嘍啰手中拎一個嬰兒,嬰兒雙腿被倒提,自然大哭不止。
“哪來的孩子?”沙凌皺眉問。
“這是那個什么‘鐵虎的孽種!少主交代過,斬草要除根,所以小的挖地三尺,也把他找出來了!”嘍啰?dú)獯跤?,滿臉狗腿地回答。
“好,就地摔死吧。”沙凌道。
“慢著!”他身邊一直安靜的女孩子卻突然叫出聲。
沙凌瞥一眼:“怎么,你還想留他不成?要知道,他長大的話,第一個怕是找你算賬。”
“也許吧……”女孩子不知有沒有聽清他的話,含混地應(yīng)了一句,而后卻是堅實的聲音,“剛剛你說,要什么都隨我。那我的要求就是,放了他。”
多年后的小館,目光齊齊聚集在那個前來刺殺的少年身上。顯然,他就是剛才故事里的嬰兒。
只有老板沒有看他,目光無目標(biāo)地落向前方,微嘆著細(xì)語:“你問‘一個人若父母為人害死,臥薪嘗膽,矢志復(fù)仇,可有錯?是的,我也常問自己這個問題。
“我一直覺得是沒有錯的,這是支撐我活下去的重要理由。
“可是,時間一年年過去,你又會遇到許多的人,無辜的人、有恩的人、有情的人。而仇恨像野火,如潑墨,泛濫的時候,誰也沒有辦法那么精準(zhǔn)地避開。
“所以現(xiàn)在你問我,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對還是錯……”
說完這一句,老板不再出聲,低頭凝視手中的茶水,現(xiàn)場陷入一陣沉默。
“借口!都是借口!”打破這沉默的還是那蓑衣少年,他涕泗交流地大吼起來,“什么不能精準(zhǔn)地避開!你報你的仇,可為什么把我家牽連上?”
老板抬起眼睛,看著他,眼神里有許多復(fù)雜情緒,可最終,只輕輕搖頭,無法回答。
圍觀之人議論紛紛,這,確實是一個難題。
有人認(rèn)為老板做得沒錯,也有人同情少年身世堪憐。
人世間,很多事情,本就不是那樣非黑即白的。
此時,卻只聽柜臺后一聲風(fēng)響,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紅光自老板身后斬下。
眾人張大了嘴,一聲“啊”堵在嗓子眼里未及發(fā)出。
然而,紅蝎的刀快,老板的身形更快,向前一俯身,那刀鋒堪堪錯過要害,齊齊削下她揚(yáng)起的一片黑發(fā),最后當(dāng)?shù)囊宦?,深深嵌入柜臺的烏木中。
“你干什么!”眾人大驚,吳莫念為首喊道。
“不做什么,只是給你們示范一下,她能躲過去?!奔t蝎還是那一臉拽得二五八萬的表情,冷冷道。
眾人愣一下,繼而先后反應(yīng)過來,先前少年那暗器再快,也快不過這成名多年的醉血刀,為何那時老板不躲?
然后,大家循著當(dāng)時暗器的軌跡看過去,發(fā)現(xiàn)了答案。
軌跡的另一頭,坐著一個白胖婦人,牽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此刻目瞪口呆。
如果當(dāng)時老板躲了,那一鏢,釘在她額上無疑。
險些,又是一個家人無辜為人所害,子女矢志復(fù)仇的無盡循環(huán)。
行刺的少年看著這一切,嘴唇動了動,又動了動,最終,伏在桌上開始號啕。
老板看著這一切,房間里也沒有人再說話,只有少年的哭聲回蕩。
許久,卻聽門吱呀一響。
“大老遠(yuǎn)我就聞見了,這感情是河豚的美味?”食神江陶客邊大笑著邊推門進(jìn)來,脫下狐裘抖了抖。
然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屋里氣氛不對,睜大眼睛道:“你們這是怎么了?”
“說來話長。”老板擦擦眼睛,應(yīng)對這進(jìn)來的客人,“是河豚不錯,我很久沒做過河豚了,不敢保證去得干凈?!?/p>
“河豚這東西,就是要冒死來吃??!”江陶客笑道,“要不要我給你簽個狀子,寫‘各安天命?”
“那倒不必了,這么多人做證見?!崩习迨樟似萑荩嘈σ幌?。
江陶客探頭向鍋里張望了一下,吸吸鼻子,道:“真是上好的。”轉(zhuǎn)而又回頭向室內(nèi)道,“想吃的就來一份,我請客。只是有一點,有毒無毒,各安天命!”
于是老板把魚盛出來,在場有一半多的人想要嘗試。她給吳仵作碗里盛了一塊,紅蝎碗里盛了一塊,行刺的少年碗里盛了一塊,自己的碗里也一塊。
“各安天命?!彼龑δ巧倌暾f,
“各安天命?!蹦巧倌暌不卮?。
大家一同舉起筷子。
外頭的雨停了,寒風(fēng)仍然凜冽,但把烏云也吹走了,露出一天冬日里極好的星星,北斗七星最為明亮,組成一個勺形,或許,天上的人,也在用它品嘗美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