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光
一、從天降
黃花釀酒三杯醉,繡閣增輝兩燭燃。
鑼鼓喧天,鞭炮迎門。江南四月本就景致如畫,添上這一抹婚慶的霞色,便更增了幾分嫵媚。街上人望著那頂精致的喜轎,指指點點。
“這是誰家娶新婦?”
“孟家?!?/p>
“哪個孟家?”
“還會有哪個孟家?”說話那人虛虛一指前方,“可不就是那個武林新四大世家之一的孟家!”
江湖上原有四大世家,乃是琳瑯莊家、鳴蟬衛(wèi)家、衡陽馮家與云水寧家。這四家皆有百年以上歷史,高手輩出,然而卻不似少林、武當(dāng)、昆侖等大派參與江湖是非,隱隱有種遺世而獨立的味道。因此,近年來又有四個家族在江湖上屢屢爭鋒,也頗闖出了一番名氣,被稱為“武林新四大世家”,這孟家便是其中之一。這次娶親的乃是孟家的幼子孟非言,人送綽號“玉笛公子”,生得俊秀溫柔,一筆書法在江南頗有名氣,正是少女心中的良人,卻不知他要娶的新娘,又是怎樣一個人?
喜轎繞城一周,漸向孟家而來,此時孟家已是賓客盈門,江南一帶但凡有些名望的武林人物無不登門道賀。家主孟源與夫人張氏也換了吉服端坐堂上,只是有細(xì)心的人發(fā)現(xiàn),無論是孟源還是張氏,面上的微笑中似乎都帶著一分僵硬。這落到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就引起了一些猜疑。
一個腰間佩青銅劍的江湖人正低聲問他身邊的人:“常老兄,我看孟先生和他夫人似乎不甚歡喜,你可知道這是什么緣故?”
他身邊那人是個中年劍客,一張臉生得極長,看上去頗顯古怪。此人名叫常路修,劍法在江湖上也頗有些聲名,唯其一張嘴最要不得,什么話都敢出口,因此江湖中人替他改了個名字,都喚他做“常不修”。此時他聽那佩青銅劍的江湖人問起,便道:“你問旁人都未必曉得,我卻知道這是怎樣一回事。”他冷笑了一聲,“我聽說那孟源一心想給兒子選個有勢力人家的女兒做媳婦,誰想孟非言認(rèn)識了現(xiàn)下這新娘,一心要娶她為妻。孟源拗不過兒子,這才勉強同意。你看他臉色,好看得起來么!”
那江湖人贊嘆一聲:“玉笛公子是個癡情人。”又問,“這般說來,這新娘子想必家世不是很顯赫了?”
常不修哼了一聲:“不是很顯赫?聽說就是個孤女!叫什么顧繡,賣字為生,那孟非言不是也寫得一手好字嗎,因此才和她一見傾心,孟非言為了能娶到她,還絕食了好幾天呢!”常不修這句話聲音已經(jīng)不小,那江湖人嚇了一跳,心道這句話若被孟源聽到,可要大大地得罪他。幸而這時喜轎進(jìn)門,鞭炮聲連綿不絕,這才將那一句話掩了過去。
喜娘掀開轎簾,新娘子從轎上走了下來,大紅喜服上的刺繡十分精美,上面一只用銀線繡出的鳳凰幾要振翅而出。一般來說,喜服上的刺繡多用金線顯其華麗,這一件卻多用銀線,另有一種文秀清冷之感。
在喜堂另一端,孟非言同樣是一身大紅喜服,一臉欣喜期盼地看著緩步走來的新娘子,那是他深愛的女子,也是他決定與其攜手一生之人。
顧繡一步步地走近,孟非言一顆心也隨著越跳越快。終于顧繡來到了他的身邊,孟非言悄悄伸出手,借著衣袖的遮掩,勾住了她纖細(xì)的手指,顧繡的手指微微一動,隨后便反握了回去。孟非言倒是面上一紅,心中卻頗有甜意。
這時便有孟家專門請來的司儀高聲念起了吉祥話,接下來便是那最重要的夫妻共拜天地。孟非言的手指更加握緊了些,他正要屈膝拜倒,忽然聽到廳堂外一個炸雷般的聲音大喝道:“停下!”
眾人皆驚,向外面望去,只見一個巨漢扛著一把長斧立于門外,此人面貌猙獰,耳懸金環(huán),全不似中原人物。賓客中有識得他的,忍不住驚呼道:“這是魔教的‘巨靈神呼延長!他怎么來了這里?”
議論聲未絕,屋頂忽然“咔嚓”一聲響,瓦片紛紛落下,一個人輕飄飄從屋頂破洞中落下,一身白衣纖塵不染。他生得面如好女,一開口聲音卻極是粗獷:“三年沒見,原來你竟是來了江南!”
這個人,許多人也都識得他,此人乃是魔教中有名的高手聶如云,一身輕功江湖少有,硬功偏也出類拔萃,令許多正道人物頭疼不已。他與那巨靈神呼延長號稱魔教右使座下雙杰。這樣兩個人竟同時來了江南,到底所為何事?聶如云口中的那個“你”又是何人?
孟源與夫人此刻也已雙雙站起,幼子大喜的日子竟被攪局,他二人驚怒交集,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又聽到外面有一陣腳步聲傳來。
按說此刻廳上喧嘩聲不絕,這腳步聲本不能被聽到,可偏偏眾人都覺這聲音就似在自己耳邊響起一般。孟源一凜,心知這必是個一等的內(nèi)家高手。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人緩步從外面走進(jìn)廳堂,比起呼延長與聶如云,此人面貌尋常、衣著尋常,只是一不束發(fā)二不戴冠,很有些魏晉名士的不羈風(fēng)度。呼延長、聶如云見到他走近,右手搭住左肩,深深彎下腰去,這乃是魔教中的大禮:“參見右使。”
魔教右使風(fēng)入松!傳言魔教中武功僅次于教主顧玉京的高手!他曾來過中原三次,每一次都攪起腥風(fēng)血雨,若單是呼延長與聶如云兩人到來,孟源雖然擔(dān)憂,總還想著有這許多賓客在此,孟家總不至于吃虧太多??涩F(xiàn)在風(fēng)入松現(xiàn)身,他的心卻不由一沉。張氏心中亦作此想,她見到孟非言還站在廳堂中間,忙道:“非言,快過來!”
孟非言一怔,向后退了一步,伸手又去拉顧繡,顧繡卻未曾動。孟非言猶豫了一下,又向后退了一步。
風(fēng)入松卻并沒有理這些,他緩緩抬起眼,廳堂上人雖多,然而每個人竟都覺得他在看自己,有內(nèi)功低微之人,忍不住就低下頭去。孟源強打精神,喝道:“風(fēng)入松,你擾亂我家喜事,是何居心!”
風(fēng)入松看都不看他一眼,道:“左使,你離開總壇三年,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p>
他的聲音不高,可是這一句話說出,卻令在場眾人無不震動。
魔教既有右使,自然也會有一個左使。然而右使風(fēng)入松揚名天下,這位左使卻要低調(diào)神秘得多,甚至連他的相貌姓名也少人得知。風(fēng)入松這樣一說,眾人震動之余,好奇之心也就漸漸升起,心說難道這位左使就藏在這廳堂里?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正思量,卻有人等不得這答案,大喝一聲跳了出來:“風(fēng)入松,我兩個師兄都死在魔教手里,今日你竟敢再入中原,納命來!”
人隨聲動,一名手擎長劍的劍客跳了出來,此人名喚宗良,乃是嵩山派的二代弟子,當(dāng)年他的兩個師兄一人死在魔教一名壇主手下,一人死在當(dāng)年魔教與嵩山的混戰(zhàn)之中,與魔教仇恨極深。
他劍鋒如雪,風(fēng)入松卻連眉毛都未曾抬動一下,眼見宗良已到近前,呼延長大喝一聲,長斧潑風(fēng)般直劈下去,斧刃與劍鋒相交,金鐵交鳴之聲大作,宗良手中長劍被劈成兩半,半截長劍直飛上天。他本人倒退七八步,一口血“哇”的一聲噴到了地上。
在場眾人中與魔教有仇怨者不在少數(shù),宗良這一受傷,激起眾人同仇敵愾之心。先前他們顧忌風(fēng)入松三人武功高明,如今也顧不得這些,有五六個人自人群中躍出,各持兵刃,紛紛向風(fēng)入松襲來。聶如云白衣晃動,身形如鬼魅,右手一展現(xiàn)出一把鐵扇,大半招數(shù)都被他擋了過去,有少數(shù)兵刃不及格擋,他索性身子一側(cè),以身相抗。兵刃與肉體相撞,聲響沉濁,他身上竟是滴血全無,這份硬功實在是了得至極。
廳堂中人一同鼓噪起來,然而懾于雙杰之威,一時竟然無人上前。風(fēng)入松踏步向前,不疾不緩,視身前身后那虎視眈眈的人群為無物,平淡道:“顧左使,你還不現(xiàn)身么?”
眾人大多并沒留意到他口中稱呼的微小改變,只那常不修念頭轉(zhuǎn)動,顧左使?這位魔教左使也是姓顧?與那魔教教主顧玉京是同姓,難不成二人有什么親戚關(guān)系……且等等,這廳上有一人,可也是姓顧的??!
他剛想到這里,忽聽耳邊風(fēng)聲呼嘯,一抬頭,卻見新娘子整個人都飛了起來,他大吃一驚,叫道:“新娘子怎的上天了?”再仔細(xì)一看,上天的卻不是新娘子,而是她身上那件大紅嫁衣,隨著嫁衣緩緩飄落,一縷銀絲連綿不絕自嫁衣上飛起,間或一閃,光芒奪人雙目。
那又是什么東西?眾人心中皆是詫異不已,待到嫁衣落地之時,那銀絲已經(jīng)全部自嫁衣上飛出,落到一雙素手之中,再看嫁衣上的鳳凰,卻已不見了蹤影。
顧繡一身素色長衣,立于廳堂正中,頭上的紅蓋頭與鳳冠一并落到了地上,眾人只覺眼前似有冰雪拂過,面前的女子雪膚花容,俊麗如畫,卻又偏生了一雙入鬢的長眉和勃勃的眼,美則美矣,然而一見這雙眉眼,竟有幾分男兒的氣概。
她目光掃過風(fēng)入松等人,那一瞬間她眼中神色極是復(fù)雜,多少糾葛隱于其中,最終化為一片濃黑。她面無表情地上前一步,行了一禮,聲若冰玉:“一別三年未見,風(fēng)右使一向可好?”
風(fēng)入松看著她行禮,嘆了一口氣:“顧左使,你竟連本教的禮節(jié)都不顧了?!钡拇_,顧繡方才乃是斂衽為禮,而非方才呼延長、聶如云二人的扶肩之禮。
一語既出,滿座皆驚。
顧左使?這美貌女子竟是魔教的左使!她怎么成為了孟家的新娘?更有人便想到,難道這“新四大世家”與魔教又有了什么聯(lián)絡(luò),這次婚禮會不會有什么陰謀?不禁便把懷疑的目光投射到了孟源身上。孟源大急,正要解釋,卻聽顧繡開口道:“風(fēng)右使此言差矣,三年前,我已與教主言明,辭卻左使一職,退出教門,何以右使又以舊日稱呼稱我?”
孟源一聽,略松了一口氣,不管顧繡這句話是真是假,至少這么一說,多少洗去些孟家身上的嫌疑,他剛想到這里,便聽風(fēng)入松笑了一笑:“顧碧城,你與教主原是兄妹,左使一職,身無顧家血緣之人絕無資格擔(dān)任。左使不是你,還能是何人,退教之說,哄得誰來!”
這一句話說出,眾人又是一驚,原來魔教教主顧玉京桀驁不羈,出手狠辣,若說魔教與中原武林結(jié)下十分冤仇,倒有五分要著落到他身上。如今聽得這女子竟是他妹妹,那縱是傾城美女,在眾人的眼里也變成了羅剎夜叉,幾十道怨毒目光霎時都落到了她身上,更有人叱罵出聲。
顧碧城恍若未覺,只向風(fēng)入松道:“信不信都隨你。”
風(fēng)入松笑了一聲:“信不信,是我的事;但交不交東西,可是顧左使你的事了?!?/p>
顧碧城靜靜道:“風(fēng)右使,我不知你所說為何,三年前我離開總壇,除了隨身兵刃外身無長物。之后我隱居江南,賣字為生,三載未踏入江湖一步,這個武林與我已無任何干系。我不知你說的是什么東西,但無論你想要什么,我身上都是沒有的?!?/p>
風(fēng)入松嘿嘿冷笑,神情輕蔑。
顧碧城見狀,冷冷道:“想必我此刻說什么,風(fēng)左使都是不肯聽的了?”
風(fēng)入松又是一聲冷笑,呼延長、聶如云二人各自上前一步,交叉站在風(fēng)入松身前,一個高舉大斧,一個輕展鐵扇,聲威赫赫。顧碧城卻一副視若無睹之態(tài):“我原以為今日之后,再無出手之時……可惜!”
她身形忽然一掠而起,手中一縷銀絲爆射而出,正是先前從嫁衣上收取的那一束銀線,眾人只覺眼前一花,竟未看清她如何動作,只聽“撲通”一聲,那巨靈神一般的呼延長已經(jīng)摔倒在地,大斧亦是委落泥塵之中,再看他雙腿上已多了兩道傷口,細(xì)若絲線,卻傷得極深。
顧碧城一擊得手,身形一飄又來到聶如云身前,銀絲倏起倏落,縹緲難定。聶如云也是輕功極高之人,二人身形在廳堂中回復(fù),仿佛兩朵白云忽降人間。顧碧城輕功快,手中的銀絲更快,兩三個起落之間,手中銀光已閃耀了十余次,聶如云覓不出空隙進(jìn)攻,只得手舞鐵扇,竭力防守。只數(shù)招之后,一道銀光橫劈而下,金鐵交鳴之聲大作,再看聶如云手中鐵扇,竟已被一劈兩半。
先前顧碧城無論行禮、言語,都是靜若處子,誰想這一出手,卻如雷霆震怒一般。眾人直看得瞠目結(jié)舌,常不修喃喃道:“碧蠶絲,那是碧蠶絲!”
傳說昆侖以西有奇蠶,十年一吐絲,其絲百中有一,水火不浸,刀槍不傷,后來有一束碧蠶絲偶然被一個西域鑄劍師得到,也不知他如何做法,竟將這束碧蠶絲改造成了一件利器,傳聞竟可切金斷玉。后來這鑄劍師在大漠中被馬賊所殺,這束碧蠶絲也不知去向,難道竟到了面前這顧碧城手里?
常不修心中思量暫且不提,顧碧城數(shù)招內(nèi)擊退雙杰,白影一晃已到了風(fēng)入松面前。風(fēng)入松知她手中兵刃厲害,一掌擊出,顧碧城腰間束帶被擊得平平向后飛出,她手中銀絲卻筆直如劍,竟未移動分毫,直向風(fēng)入松咽喉刺去!
風(fēng)入松也不由暗贊一聲,以一女子而有此功力,實是難得至極。此時銀絲已近,他不愿退后示弱,反手自腰帶中抽出一柄軟劍。這柄軟劍名為“西嶺”,亦是一把名劍,縱與碧蠶絲相交,亦不會有所損傷。
然而西嶺劍方出,銀絲卻倏然一縮,這勢在必得的殺招竟然是虛招,顧碧城借此機會折轉(zhuǎn)一掠,竟已掠過風(fēng)入松,來到了廳堂之外。她輕功之高,除卻尚在廳內(nèi)、追擊不及的聶如云,無人可與她比肩,然而這樣一個大好機會,顧碧城卻沒有即刻便走,而是向孟源與張氏行了一禮,道:“孟伯父,孟伯母,今日因我之故,擾亂貴府,實在是萬分抱歉?!?/p>
孟源一口氣沒上來,罵道:“你這個妖女!”張氏卻是女子,心思要縝密些,忙向眾人道:“各位可看清楚了,這妖女原是欺瞞非言,詐入我家,我孟家與她實無半點干系?!?/p>
顧碧城眼中流露出一絲痛楚,看向孟非言:“孟公子。”
方才變故一個連著一個,孟非言竟來不及反應(yīng),直到顧碧城開口喚他,他才如夢初醒,一時間無言以對。
顧碧城看著那張熟悉的俊秀面容,心中傷感:“我負(fù)君良多?!敝徽f了這一句,嗓子便似被什么東西堵住一般,竟難開口,但她終是又道,“若公子有意,便于約定之時日相見,待我分辯?!闭f完這一句她展身就走,身后白道中人如何叫罵,風(fēng)入松等人如何憤怒,都不在她計較之中了。
顧碧城施展輕功,連穿數(shù)道小巷,來到了一條青石巷子之前,這巷子甚是幽深,巷口三間小屋,門前一株梨花。
三年,她在這里住了三年。
顧碧城展身進(jìn)屋,取出銀兩及一些所需之物。隨后拉開衣柜中一個暗格,里面裝的卻是一套男子衣衫及一張人皮面具,這原是她留待不時之需,未想?yún)s是今天用上。
她匆匆換上衣衫,罩好面具,這樣一看,便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少年男子。隨即她環(huán)視屋中一遍,再不留戀,轉(zhuǎn)身而去。
這一日,顧碧城便在茶坊酒肆中閑坐,這兩個地方傳遞消息最快,沒過多久,“魔教中人大鬧喜堂,孟家新娘原是妖女”的消息便傳到了她的耳中。這消息傳遞,自然是越往后傳,越是走樣,到了后來,什么魔教左使當(dāng)初如何勾搭玉笛公子的話都傳了出來,實是不堪入耳。顧碧城不愿再聽,付了銀錢,來到城中翠湖畔短長亭中靜坐,這一坐,便一直坐到了月上中天之時。
風(fēng)行水上,寂寂無人,又過良久,顧碧城忽然醒悟過來已至自己與孟非言約定之時,連忙施展輕功,由短長亭向廿四橋而去。
廿四橋是城中的一處著名景致,月亮升起時波光瀲滟,明月入水,如畫如詩。一年前的今日,顧碧城在夜半時出外閑走,恰好遇見了來廿四橋畔賞月的孟非言,二人一見傾心。后來二人相許三生,孟非言特別將成親之日定在初見之日,又笑對她言道,待到夜半之時,二人便瞞了家人,再偷偷來到這廿四橋畔,以為當(dāng)初之紀(jì)念。
眼見自己動身已遲,顧碧城暗自著急,但這路程卻不由得人的心意。待到她趕到廿四橋畔之時,時間已過,橋畔并不見人影,縱是她自詡冷靜,此時也不由心中一慟,就在這時,忽見橋后閃身現(xiàn)出一個人影,正是孟非言。
顧碧城摘下面具,上前一步,二人目光相對,只覺感慨萬分,縱是心中有千言萬語,一時間都難以出口。最后,反是顧碧城先開口:“孟公子?!?/p>
孟非言癡癡看著她:“你不再叫我非言了?!?/p>
顧碧城覺得心頭又被重?fù)簦嫔蠀s竭力不動聲色,道:“孟公子,我先前向你隱瞞了我的身世,這是我的不對。你若要責(zé)怪,我絕無半點怨言。只是……”她抬起頭,看向孟非言雙眼,“除此一事之外,我并無一事欺瞞于你。”
她續(xù)道:“風(fēng)右使言道,左使一職唯有顧家血緣者方可擔(dān)當(dāng),確是如此。我也正是因此才于少年時便成為教中左使,只是我對教務(wù)興趣不大,只一心研究武學(xué)。后來年紀(jì)漸長,對兄長所為有許多不能認(rèn)同之處,便與他說明,辭卻左使一職,退出教門。因我素聞江南風(fēng)景秀致,便于三年前來到此地。當(dāng)時,我確是想著自此隱居,再不踏入江湖一步的,一年前,又遇到了你……”她一咬牙,道,“只是事已至此,婚姻一事,恐怕也不得不就此作罷。孟公子,告辭?!闭f出最后這一句時,她想到之前對未來的憧憬,和從前與孟非言兩情旖旎時的種種美好,心中真如刀絞一般。然而事已至此,無法重頭再來,若自己留下,無非也是會連累孟非言而已。
她知道自己說清此事,便應(yīng)轉(zhuǎn)身離開。然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雖對自己說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卻依舊站在當(dāng)?shù)?,心中只想此番一別,只怕再也難以見面,此時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孟非言身體微微顫抖,面上神色幾度變幻,一時猶豫,一時傷感,月光灑在他俊秀溫柔的面容上,那溫柔也變成了蒼白。就在顧碧城終于下定決心準(zhǔn)備離開之時,他忽然開口道:“阿繡,你不要走!”
顧碧城倏然駐足,就算她再怎么決絕,內(nèi)心深處,其實還是暗暗企盼著孟非言能夠挽留于她,她轉(zhuǎn)過身:“非言,你……”
她還沒等說出下半句話,忽覺心口一涼,低頭一看,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時已插上了一把短劍,而短劍的另一端,正握在孟非言的手中。
二、騎馬斜倚橋
利刃加身,顧碧城卻只覺冷,不覺痛。
那份冷從心口蔓延開來,到五臟六腑,到四肢百骸,就連手指尖也仿佛浸到了冰水里一般。她怔怔地抬起頭,看向孟非言,眼神中全是不可置信。孟非言的手也在打顫,他退后幾步,不敢看她的眼睛,踉蹌著幾乎跌倒在地。
有一個人從樹后搶步出來,一把扶住了孟非言,正是孟家家主孟源。他揚聲道:“諸位看好了!犬子先前不過是受了那妖女蒙騙,現(xiàn)下他明白過來,自不會和那妖女同流合污!”
隨著他的聲音,橋畔樹后又擁出了一群白道高手,這些人看來是一早便埋伏在此,只是先前顧碧城一心只在孟非言身上,竟沒有留意到。此刻他們各舉兵刃,都朝著顧碧城沖殺過來。這其中有許多人是與魔教有仇怨;也有人雖與魔教無仇,卻想到若能就此誅殺魔教左使、顧玉京的妹妹,那也是一件揚名的事情,因此便參與其中。
只有一個人雖然到場,卻不曾出手,這人便是那不留口德的常不修,他嘀咕道:“一群人殺一個受了重傷的年輕女子,這又算什么本事了?”可是他也知道憑一己之力無法阻攔,唯有不參與進(jìn)去而已。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忽自橋洞下激射而出,一劍揮出,逼退當(dāng)前數(shù)人,正是魔教右使風(fēng)入松。他一掠來到顧碧城面前,沉聲道:“顧左使,還不快交出傾城??!”
顧碧城勉強抬起頭:“傾城印向來為教主執(zhí)掌……”
風(fēng)入松冷笑道:“教主已死,傾城印不見蹤影,你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顧碧城面色原已變得蒼白,聽得這一句話后,面上更是全無血色:“兄長他……”
“快交出傾城印,我保你不死!”風(fēng)入松不耐煩地道。
二人交談期間,白道中人也欲上前,然而這時呼延長與聶如云也已現(xiàn)身攔阻,眾人一時不得靠近。然而白道人數(shù)畢竟眾多,兩人攔也攔不得多久。風(fēng)入松急道:“快說!”
顧碧城氣息微弱,道:“好,我告訴你……”她口唇微動,聲音更低,風(fēng)入松心急之下,又恐被旁人聽到,忙傾身細(xì)聽,誰想一道銀光忽然暴起,直奔他咽喉而來!
風(fēng)入松萬沒想到顧碧城在重傷之下還能有此一擊,倉促之下一劍揮出,為蕩開碧蠶絲,西嶺劍上也是凝聚了十二分的功力,誠然顧碧城中劍必死,傾城印再無下落,可在自己性命受到威脅時,卻也顧不得那許多。
就在風(fēng)入松出手之時,有幾個白道中人也突破了呼延長二人的攔阻,一看風(fēng)入松出手,生怕這功勞反而落到他頭上,連忙也各舉刀劍,砍了下去。
方才碧蠶絲那一擊,已用盡了顧碧城身上最后一點力量。她眼睜睜看著刀劍齊下,卻已再無力量反抗了。
就在這生死關(guān)頭,忽然有一把淡黃長劍自天外飛來,恰擊在西嶺劍上,力道奇大,西嶺劍霎時被撞偏了方向,風(fēng)入松本就不想殺死顧碧城,便就此收手。那把長劍一個回旋,連另外幾把襲向顧碧城的刀劍也被揮開,隨即又一個回旋,飛回廿四橋上一人的腰間。
這竟是極高明的御劍術(shù),眾人皆是大驚,抬頭向橋上望去,卻見一人騎著一匹玉花驄斜倚橋上,白衣綠佩,腰懸淡黃長劍??吹奖娙四抗?,微微一笑,十分俊美瀟灑。
這人風(fēng)儀委實出眾,眾人皆是看得一怔,隨后才有人叫道:“鳴蟬衛(wèi)!”“衛(wèi)三公子!”
鳴蟬衛(wèi),便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中的鳴蟬衛(wèi)家,傳聞百年以前,衛(wèi)家與寧家先祖率領(lǐng)族人尋找居住之所,他們先至一處,景致雖好,卻有蟬聲連綿不斷,寧家以為蟬聲擾人,便居于水畔,自號云水寧;衛(wèi)家先祖卻笑道:“大丈夫何拘于此?”便于此處定居,鳴蟬衛(wèi)家正是由此而來。而這一代衛(wèi)家最出色的人物,便是排行第三的衛(wèi)長聲,他手中一把長生劍位居兵器譜第五,年輕一代高手之中,他是僅次于兵器譜狀元殷浮白的人物。
衛(wèi)長聲騎著玉花驄,蹄聲噠噠自廿四橋上走下,眾人懾于他的聲名,不自覺讓出一條路來,衛(wèi)長聲環(huán)視當(dāng)場,忽地笑道:“這么多人威逼一個年輕女子,我可看不慣。”
他一揚馬鞭,那馬鞭宛若活物一般,倏地便纏上了顧碧城的腰間,顧碧城只覺身子一輕,仿佛騰云駕霧一般,竟已飛上了馬背,她先前受傷不輕,向風(fēng)入松那一擊又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此刻再堅持不住,就此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碧城悠悠醒來,只覺陽光刺眼,她重新合上眼睛,又慢慢睜開,見窗外春色明媚,又有鳥叫的聲音嘰嘰喳喳傳來,一時只覺恍如隔世。
衛(wèi)長聲坐在窗邊,陽光漫灑在他身上,白衣上憑增了一層淡金的輪廓,他手里端著個定窯的白瓷杯,看到顧碧城醒了,他起身笑道:“你醒了?傷口可還痛么?”
顧碧城這才覺察到傷口已被包扎妥當(dāng),也不知是用了什么藥,此時只覺陣陣清涼,竟不甚疼痛。雖是如此,她仍覺十分虛弱,一想到如此重傷是拜何人所賜,她不禁一陣心灰意冷,淡淡道:“多謝衛(wèi)三公子,只是衛(wèi)三公子連我是何人尚不得知,這般出手不覺冒昧嗎?”
按說衛(wèi)長聲是她救命恩人,這樣的口氣未免太不客氣,衛(wèi)長聲也不介意,道:“我確不知姑娘名姓,還請姑娘告知?!?/p>
顧碧城道:“我叫顧碧城,是顧玉京的妹妹,曾經(jīng)做過魔教的左使?!边@幾句話一出口,衛(wèi)長聲面上果然現(xiàn)出驚訝的神情,顧碧城心中竟覺一陣痛快,暗想果不其然,這個人知道了我的身份,也是要驚惶離開的。
她喘了幾口氣,續(xù)道:“你可知你救我時那一天,又發(fā)生了什么?”便把當(dāng)日自己被黑白兩道一并追殺之事講出,最后道,“我雖不知風(fēng)入松為何要追殺我,但想必他不會放手;江南的白道人物、孟家……”說到這里時她頓了一下,“也不會容我繼續(xù)活著?!彼湫Φ?,“衛(wèi)三公子,現(xiàn)在你可明白我是怎樣一個人了?”
衛(wèi)長聲點了點頭:“我都知道了。”說罷,便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
他的這個舉動,本不出顧碧城意料,就連曾經(jīng)兩情相許之人得知自己身份后,都給了自己當(dāng)胸一劍。這位衛(wèi)三公子就此離開,那也是再合理不過。自己這條命在廿四橋時就該送了,如今多活了一天,已是造化,可是……
可是為什么,看到這最后一個救過自己的人就此離開,心中還會這般難過?
她的手指緊緊地?fù)缸〈矄?,指關(guān)節(jié)都已勒得發(fā)白,傷口受其牽引,一陣陣地疼痛,她只是恍若不覺。忽然間聽得有人道:“顧姑娘,莫用力,小心傷口?!?/p>
這聲音有些耳熟,顧碧城一怔抬眼,卻見白衣綠佩的衛(wèi)長聲長身玉立,正在她的床前。
“你怎么沒走!”她失態(tài)地叫出聲來。
衛(wèi)長聲手一伸,變戲法似的從身后變出一把白瓷茶壺:“沒有熱水了,我去取了些?!彼貧w原位,往那只白瓷杯子里倒了一杯水,又拿了過來,“喝些水吧?!?/p>
被他這么一說,顧碧城才醒悟到自己喉中干渴,只是現(xiàn)在她現(xiàn)在連起身都很困難。衛(wèi)長聲一笑,大大方方地扶著顧碧城起身,幫助她喝了半杯水,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瑩瑩潤澤的玉瓶,從里面傾出一粒藥來:“來,吃藥?!?/p>
尋常藥丸不過是紅色黑色,這粒藥卻是光彩輝煌,倒仿佛一顆寶石,衛(wèi)長聲一雙手白皙修長,藥丸托在他掌中尤顯熠熠生輝。顧碧城是識貨的人:“這是……補天丸?”
衛(wèi)家有一女性長輩擅于醫(yī)術(shù),更煉制出一種傷藥,名為補天丸。這補天丸雖有奇效,但煉制不易,所需藥材更是珍稀難得,因此即便是衛(wèi)家子弟,每人身上也只許攜帶三粒。衛(wèi)長聲笑道:“顧姑娘好眼力?!?/p>
顧碧城搖了搖頭道:“補天丸何等珍貴,不必用到我身上?!?/p>
衛(wèi)長聲卻笑道:“用出去的藥才叫好藥,不然,要它何用?”又道,“你中那一劍偏了些,并未當(dāng)真?zhèn)叫呐K,否則,便是有補天丸也無用處了?!?/p>
顧碧城默然無語,由得衛(wèi)長聲助她把補天丸服下,是,孟非言確實在最后留了情,然而把重傷的她留給那一群白道中人,與殺了她又有何異?
藥力慢慢蔓延開來,她只覺四肢百骸都被一股暖流包裹,加上傷后無力,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就這樣,顧碧城在衛(wèi)長聲的看護下,養(yǎng)了數(shù)日的傷。衛(wèi)長聲手上的三粒補天丸,先前為治療她傷勢用去一粒,初醒來時用了一粒,最后一粒后來也用到了她的身上。這樣一來,顧碧城恢復(fù)得倒是很快。她注意到自己居住之處布置得十分精雅,并不似一般的客棧,便問衛(wèi)長聲這是哪里。
衛(wèi)長聲笑道:“紅藥樓?!?/p>
顧碧城“啊”了一聲,原來這紅藥樓就在廿四橋旁邊,是一座有名的酒樓。衛(wèi)長聲笑道:“那晚我繞著城跑了一圈,甩開人后,就又回到了廿四橋邊。我與紅藥樓的鞠老板熟識,又愛此處的景致,這一間靜室是他從前為我所留,我便將你帶到了這里養(yǎng)傷?!?/p>
原來如此,顧碧城暗想難怪這幾天自己能夠安然養(yǎng)傷,只怕黑白兩道中人,沒一個能想到要回到廿四橋邊來看上一眼。
她向窗外望去,這間靜室對著的并非廿四橋,而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里面一片草,兩三棵樹,四五株花,此時因未至夏季,樹上并不聞鳴蟬之聲。
衛(wèi)長聲坐在窗外,神色悠遠(yuǎn),他每天都會來看望顧碧城一小會兒,卻并不會坐太久,也不會沒話找話,大多數(shù)時間,他只是這樣坐在窗邊,有時喝一杯酒,有時擦一會兒劍。顧碧城看著他的側(cè)影,卻覺心中安靜。
可是這樣安靜的日子,又能持續(xù)多久呢?
她不知道。
這一日,顧碧城半坐半躺在床上,有小丫環(huán)送來午飯。這時她傷勢未愈,飲食自然也以清淡為主,顧碧城喝了幾口粥,便放下碗,對那小丫環(huán)道:“你先出去?!?/p>
她面如寒霜,那小丫環(huán)這些時日照顧她起居,看她不言不語,以為顧碧城是個和氣的人,此時驟然一沉下臉,倒把那小丫環(huán)嚇了一跳,忙忙地拿起碗出了門。
待到那小丫環(huán)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她方坐直了身體,沉聲道:“進(jìn)來吧。”
有人推門而入,長發(fā)未束,有落拓之風(fēng),正是風(fēng)入松,他笑道:“顧左使好耳力?!痹谒砗蟾簧戆滓碌穆櫲缭疲瑓s并未隨他進(jìn)入,而是守在門口。顧碧城向窗外一看,果然身形巨大的呼延長站在窗下那小院之中,這幾處出口,都已被堵住。
風(fēng)入松笑道:“顧左使,這紅藥樓里的人都已中了三日醉,衛(wèi)長聲去了城外,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回來,我們不如坐下來,好好地談上一談?!?/p>
顧碧城面上的神色鎮(zhèn)定:“好,我也很想與風(fēng)右使談上一談。”她看著風(fēng)入松的眼睛,“你說我兄長過世,有何依據(jù)?”須知魔教教主顧玉京那是驚動風(fēng)云的大人物,他若當(dāng)真過世,必定震驚江湖,但顧碧城在江南這三年,卻并未聽得一點兒消息。
風(fēng)入松道:“兩年前,顧教主與人比劍,戰(zhàn)敗身死?!?/p>
顧碧城道:“我不信!兄長武功何等高明,何人能敗他?”顧玉京武功之高,莫說在目前的魔教中無人可敵,就在歷任教主之中也是獨占鰲頭,教中長老曾說他是“有史以來,教中第一”。這樣的人,怎會敗于他人之手?
風(fēng)入松道:“若是旁人,自然不能。然而顧教主約戰(zhàn)之人,卻是兵器譜上的狀元殷浮白!”
顧碧城聽得這個名字,不由“啊”了一聲。
兵器譜狀元殷浮白,那是江湖上最傳奇的天才劍客。
他出道時年僅十六歲,泰山峰頂兩戰(zhàn)成名,之后連敗江湖上許多成名劍客;二十一歲登昆侖玉虛峰,獲兵器譜榜眼之名;之后蟄伏兩年,創(chuàng)出一套于方寸間爭輝的寸灰劍法,一劍橫掃七大劍門,名震天下;之后不到兩年,便與成名數(shù)十載的昆侖掌門、劍圣長青子并列兵器譜首名。如今更有人傳說,殷浮白之劍法,實已在長青子之上!
若說旁人打敗顧玉京,顧碧城自是不信,然而若說是殷浮白,卻并非沒有這種可能。風(fēng)入松又道:“兩年前,教主與殷浮白在北疆比劍,之后戰(zhàn)敗身死。此事發(fā)生得倉促,教中一直秘密掩蓋,幸而二人比劍時并無許多人在場,那殷浮白又是個行蹤無定,不喜多言的,這件事才一直隱瞞至今?!彼人砸宦暎邦櫧讨魇且呀?jīng)死了,然教主之位不可空懸,顧左使,你還是把傾城印交出來吧?!彼Z意一轉(zhuǎn),又轉(zhuǎn)回到傾城印上。
顧碧城冷冷道:“教主之位不可空懸?只怕你們自己已經(jīng)斗成一團了吧?我看你們是誰都想當(dāng)這個教主,可是誰也打不服誰,所以你們不敢把消息放出去,只因兄長不在,你們生怕中原武林來找你們的麻煩!”
她說得尖銳,風(fēng)入松面色漸變:“你……”顧碧城卻打斷他:“風(fēng)右使,你以為單憑一枚傾城印,就壓得住三位壇主、四大長老么?”
風(fēng)入松面色又是一變:“顧左使,你不必顧左右而言他,傾城印你交是不交?”
顧碧城看著他,沒有說話,風(fēng)入松緩了口氣,道:“顧左使,你既說三年前已經(jīng)離教,那么傾城印在你手中也是全無用處。何況你現(xiàn)在身受重傷,自保都難,這傾城印在你手中反而是惹禍的根苗,若不交給我……”他微笑了一下,只是這個微笑在他臉上更近乎獰笑,“你在生死之間已經(jīng)走了一遭,難道就不珍惜這條命嗎?”
話音未落,有人朗聲笑道:“說得好,風(fēng)先生,你闖了我的住處,難道就不珍惜這條命嗎?”
人隨聲至,劍在人前,空中淡黃光芒一閃,一道劍光只映得滿室光彩,衛(wèi)長聲手執(zhí)長生劍自窗口一躍而入,劍光如龍蛇舞動,卻又森嚴(yán)不失法度,風(fēng)入松一驚之下,反手拔出西嶺劍還擊,斗室之中,二人連過三招,劍刃相擊,如金石交鳴。因衛(wèi)長聲驟然出手,風(fēng)入松本就失了先機,又過三招,衛(wèi)長聲一劍揮下,如山巒俊秀,風(fēng)入松不及防守,連退數(shù)步,竟被衛(wèi)長聲逼出門外。
衛(wèi)長聲也不追擊,只向右一步,擋在了顧碧城身前,屈指一彈劍刃,曼聲吟道:“殿有寒燈草有螢,千林萬壑寂無聲?!?/p>
風(fēng)入松面色很是難看,冷笑道:“衛(wèi)家的千林萬壑劍,果然了得!”
衛(wèi)長聲笑道:“那我便多謝風(fēng)先生的夸獎了。對了,風(fēng)先生似有一個隨從在下面,不知怎的忽然摔倒,似乎傷勢不輕,風(fēng)先生要不要去看看?”
風(fēng)入松知他說的是守在下面的巨靈神呼延長,恨得咬牙切齒:“衛(wèi)三公子,你一定要趟這趟渾水么?“
衛(wèi)長聲道:“什么話,你不來打擾顧姑娘,我又來找你做什么?”
風(fēng)入松心知既有衛(wèi)長聲在這里,逼問顧碧城便是不易,他倒也能下決斷,向聶如云道:“走!”聶如云點了點頭,與風(fēng)入松一并自窗口躍下,帶著呼延長便離開了紅藥樓。
直至他們離去,衛(wèi)長聲這才轉(zhuǎn)過身:“顧姑娘可好?”
顧碧城低聲道:“我無事?!痹谛l(wèi)長聲未曾看到之處,她悄悄松開了手掌,掌心的一束碧蠶絲已被汗水浸得透濕。
衛(wèi)長聲笑道:“無事便好,待我去看看鞠老板他們……哎呀,怎么又有惡客來臨?”
他來到窗前,向下看了一眼便笑道:“人還不少,各位,你們可是來看我的么?”
一個蒼老的聲音自下面?zhèn)鱽恚骸靶l(wèi)三公子莫要取笑,我們自是來除去那妖女的?!?/p>
三、聽雨茶
在那小院之中,幾十個白道人物站得密密麻麻,倒好似排班一般。打頭的一個人正是方才出聲那老者,他乃是江南知名的一位俠者,名喚木連。衛(wèi)長聲拱一拱手道:“原來是木老劍客,失敬失敬。”
木連見到衛(wèi)長聲對他態(tài)度很是客氣,自覺也頗有面子,道:“不敢當(dāng)。衛(wèi)三公子,前幾日你在廿四橋畔救了一名女子,這雖是俠義之心,但老朽料想你必然不知道這女子是何人……”
他話未說完,衛(wèi)長聲已笑道:“我知道,她名叫顧碧城,是魔教教主顧玉京的妹妹,曾經(jīng)是魔教的左使?!?/p>
木連沒想到衛(wèi)長聲已知道了顧碧城的身份,忙道:“衛(wèi)三公子既已知道那妖女的身份,為何還不將那妖女誅殺?”
衛(wèi)長聲奇道:“我為何要殺她?”
木連驚道:“你不殺她?難道……”他一時間連衛(wèi)長聲已被這妖女迷惑之類的事情都已想象出來,只是礙著長生劍之名與鳴蟬衛(wèi)家,不敢輕易開口,卻聽衛(wèi)長聲笑道:“誠然,這位顧姑娘是擔(dān)任過魔教左使,可我卻要問一問諸位,你們可曾聽聞她有什么作惡事跡?”
這一句說出,無論是木連又或他人,一時竟是無言以對。在顧碧城被揭露身份之前,眾人連魔教左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何談什么作惡事跡?木連張口結(jié)舌半晌:“雖未聽說,但她是魔教的左使,和風(fēng)入松齊名的魔頭……”
衛(wèi)長聲笑道:“我只問木老劍客,可有聽說她有什么為惡之事?”
木連說不上來,又一個人叫道:“她是顧玉京的妹妹!”
衛(wèi)長聲長笑出聲:“我問的是,你可曾聽說她有什么為惡之事?她可曾殺過一人,傷過一人,又或做了其他什么天理難容之事?”
沒有,一件也沒有。誠然顧玉京出手狠戾,魔教中人向不留情,可是至今為止,并沒有一個人聽說過顧碧城有任何一件惡跡。那劍客常不修也跟在人群后面,涼涼地道:“一群人逼殺一個年輕女孩子,說起來忒沒意思?!?/p>
人群中一片靜謐,衛(wèi)長聲笑道:“既如此,各位還是請回了?!闭f罷也不理眾人,伸手欲把窗子關(guān)上。就在這時,忽然有人道:“衛(wèi)三公子此言謬矣!顧碧城縱使無罪,但她生為顧玉京之妹,那便是她天生的罪孽。就是朝廷判刑,也有個連坐之罪,更何況她還擔(dān)任過魔教的使者?!?/p>
這聲音清朗如鏡,衛(wèi)長聲微一皺眉,卻見樓下人群如潮水分開兩半,一個人大踏步走了過來。此人一身布衣,龍眉鳳目,細(xì)細(xì)的髭須,好一副堂皇的相貌。他所經(jīng)之處,眾人無不躬身行禮。待到那人走到最前面之時,木連縱是輩高年長,也拱一拱手:“柴盟主?!?/p>
先前江湖上有七大劍門,其中實力最為強悍的昆侖派隱有白道領(lǐng)袖之風(fēng),后來殷浮白橫空出世,一劍掃卻了七大劍門大半威風(fēng),昆侖派的代掌門一清子為報復(fù)殷浮白,作惡被懲,掌門劍圣長青子又不喜干涉外務(wù),白道的首領(lǐng)之位一時也就空懸。直到兩年前又出了一位劍客,此人出身名門,武功高強,更兼仗義疏財,慷慨大度,因此被推舉為白道盟主,在江湖上大有聲名。
衛(wèi)長聲見他到來,便知今日之事只怕難以善了。他在樓上遙遙一禮:“原來是柴延柴盟主?!?/p>
柴延笑道:“衛(wèi)三公子,客氣。”
樓下窗畔,二人目光一對,便如兩把出鞘的利劍在空中相擊,雖不聞聲響,卻已有劍光凜然。衛(wèi)長聲道:“柴盟主方才侃侃而談,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p>
柴延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卻聽衛(wèi)長聲又道:“只是柴盟主的道理,卻不是我衛(wèi)長聲贊同的道理。”
這一句話一出,便是明明白白地表示要與柴延對上,柴延神色不動,道:“天下人各自道理不同,這也是正常。先前衛(wèi)三公子在廿四橋畔救那顧碧城是出于俠義,我很是贊賞;現(xiàn)下衛(wèi)三公子將她交給我們,乃是出于公理,這兩者并無違背,亦不墜衛(wèi)三公子一片俠義之心?!?/p>
衛(wèi)長聲負(fù)劍身后,并不言語,柴延又道:“鳴蟬衛(wèi)家,我素來敬仰,衛(wèi)三公子自出道以來,所為之事無不大大助長衛(wèi)家聲名,今日之事,又是何必呢?”
衛(wèi)長聲依舊不答,只將長生劍復(fù)又置于身前,細(xì)觀那劍刃。柴延見他不答,語氣更為懇切:“衛(wèi)三公子……”
一語未了,衛(wèi)長聲一振劍刃,長生劍震蕩不絕,劍嘯若龍吟之聲,他笑道:“柴盟主,我說過,你的道理,并不是我的道理。既然彼此不能贊同,那便不如依咱們江湖中人的規(guī)矩,在這一把劍上講一講道理如何?”
他飄身而下,翩若驚鴻,正落在柴延面前。
柴延收斂了笑意:“何必。”
衛(wèi)長聲道:“你我二人一戰(zhàn),總比一團混戰(zhàn)要好上許多?!?/p>
柴延嘆道:“衛(wèi)三公子美玉一般的人才,竟真的要為那妖女出手么?”
衛(wèi)長聲笑道:“我已經(jīng)出過手了?!眲庖徽?,千林萬壑劍揮灑而出,又笑道,“若我勝了,今日就此作罷;若柴盟主勝了,便任由柴盟主做主如何?”
柴延又嘆一聲:“既如此,得罪了!”他退后一步,反手拔出一把青鋼劍,劍光迸射而出,與長生劍撞到一處。
白道中人見柴延與衛(wèi)長聲約戰(zhàn),自然而然地空出一個圈子,將二人圍在正中,顧碧城此時傷勢已有所好轉(zhuǎn),也來到窗邊,細(xì)瞧這一場爭斗。
傳言中,柴延出身于有爵之家,身份高貴,為人亦是慷慨,但他平素生活卻很是樸素,就是所使之劍亦是一把普通的青鋼劍。只是這劍雖尋常,劍法卻絲毫不尋常,柴延這套劍法名為“金陵王氣”,一招一式森嚴(yán)中隱含貴氣,令人不由自主便生崇敬欽佩之心。使到極處,他雖是布衣芒鞋的打扮,在眾人眼中卻仿佛有了皇家的氣象。
衛(wèi)長聲仍以一套千林萬壑劍相對,這套劍法中隱含山川俊秀之風(fēng),正與衛(wèi)長聲的氣質(zhì)相合,被他使來揮灑自如。傳聞中,衛(wèi)家一位先祖一日依窗讀書,見窗外山色縹緲,又正讀到“殿有寒燈草有螢,千林萬壑寂無聲。煙凝積水龍蛇蟄,露濕空山星漢明……”幾句,一時心有所感,方才創(chuàng)出這套劍法,更言道這套劍法計有三層境界,若能練至第三層,便可無敵于天下。
為這一句話,衛(wèi)家子弟里修習(xí)這一套劍法的也不知有多少,只是練歸練了,能練到第三層的卻一個都沒有,加上那位先祖留下的筆記中也是語焉不詳,因此后來大家都以為這位先祖不過是一種猜測,修習(xí)第三層的人也就慢慢少了起來。
雖然如此,哪怕只是練成第一二層,這千林萬壑劍仍是威力極大,衛(wèi)長聲于一十七歲時便將這套劍法第二層修至圓滿,在衛(wèi)家列代子弟之中,排名第一。
二人見招拆招,不出片刻,已交手了五十余招,劍光固有交接,劍刃竟未相碰一次。二人都是講究氣度之人,劍法亦是如此,這一番打斗,真是漂亮好看至極。戰(zhàn)至酣處,周遭人也不由紛紛喝彩:“好!”“柴盟主好劍法!”“果然是鳴蟬衛(wèi)!”
柴延微一頷首,衛(wèi)長聲一笑致意,轉(zhuǎn)眼間,又過了五十余招,二人仍是不分勝負(fù)。
眼見百招已過,柴延雖然不急,衛(wèi)長聲心中卻有些不安,畢竟顧碧城現(xiàn)在是一人在樓上,若風(fēng)入松去而復(fù)返,卻是一個隱患。他暗道雖然第三層劍法自己不過略有所悟,但此刻也得試上一試了,一念至此,衛(wèi)長聲一躍來到圈外,笑道:“如此打下去,也不知何時能打完,柴盟主,不如我們一招見個勝負(fù)好了!”
柴延穩(wěn)穩(wěn)執(zhí)住青鋼劍,頷首道:“亦可?!?/p>
衛(wèi)長聲一笑,執(zhí)劍眉間,長生劍的淡黃劍刃映得他面上寶光瑩瑩,他長嘯一聲,長生劍凌空一指,劍身搖曳不絕,劍光如雨紛飛,一時竟如千百只鳴蟬一同飛舞林間山上,令人目眩五色,心旌動搖,眼見那那許多鳴蟬便要飛自柴延面前,劍光忽然又是一轉(zhuǎn),千百只鳴蟬化為一招,劍光凌厲如凜冬忽至,這一劍宛如冰雪,直指柴延胸前!
柴延先前見他劍招紛繁,已做好了破解準(zhǔn)備,誰想長生劍已至面前,卻忽然變換,這一劍勁力之強,氣勢之盛,實是平生罕見。眼下防守退步都已不及,倉促之下,柴延只得凝聚全身內(nèi)力,雙手握劍,亦是一劍劈出。
雙劍在方寸之間互擊,兩股大力相撞之下,二人虎口皆是一震,手中的劍柄卻都不曾放松,周遭眾人只見劍光如同電閃,隨后一聲脆響,半截劍刃直飛出去,正插落在木連腳前。
長生劍乃是衛(wèi)家世傳寶劍,青鋼劍卻是材質(zhì)普通,極招相對之下,青鋼劍不敵這股內(nèi)力相沖,斷成兩截。這一戰(zhàn),公平地說柴延其實是敗在了兵器不及上,但無論怎么說,畢竟是敗了。
柴延風(fēng)度卻好,他看了看手中的青鋼劍,索性把剩余的半截劍也往地上一丟,道:“衛(wèi)三公子果然家學(xué)淵源,這一戰(zhàn),是我敗了?!边@“家學(xué)淵源”四字,也有暗指長生劍是衛(wèi)家家傳寶劍之意。
衛(wèi)長聲一笑道:“柴盟主承讓?!?/p>
白道中人雖也有幾個想出聲抗議,但柴延既然先認(rèn)敗,也都不再多說。柴延道:“衛(wèi)三公子,依先前賭約所說,今日就此作罷,改日再見?!闭f罷一禮,帶著眾人離去。
衛(wèi)長聲松了口氣,抬頭見顧碧城倚在窗邊,滿眼全是關(guān)切,笑道:“今日之事已定,顧姑娘先去歇息,我去看看鞠樓主他們。”
顧碧城點了點頭:“多謝衛(wèi)三公子?!?/p>
衛(wèi)長聲還劍入鞘,忽又笑道:“顧姑娘,你不會怪我與柴盟主賭約,賭的只是今日作罷而非一勞永逸吧?!?/p>
顧碧城道:“怎會,衛(wèi)三公子只以今日為賭,柴延還有應(yīng)戰(zhàn)可能。若衛(wèi)三公子說的是要這些人永遠(yuǎn)放過我,莫說柴延不會同意,就他身后那些人,也只有不服的?!?/p>
衛(wèi)長聲一笑,心道這位顧姑娘見事明澈,與這樣人說話,真是舒服。又聽顧碧城道:“我先前聽風(fēng)入松道,鞠樓主他們是中了三日醉,這是教中一種迷煙,中招之人三日三夜都會昏沉不醒。但破解卻也容易,服食些冷水便可?!?/p>
衛(wèi)長聲一喜,道:“多謝!”
時間不久,紅藥樓中一干人等已然全部清醒。衛(wèi)長聲回到樓上,道:“顧姑娘,此地既已被兩派人馬發(fā)現(xiàn),還是盡快離開為上,我另有一處居所……”話音未落,忽見窗外一道電閃,隨即一聲雷鳴響徹天際,大雨傾盆而下。
衛(wèi)長聲看著窗外雨勢:“……只是今晚也去不成了。”
這一場雨下得極大,且一直不停,好在柴延已應(yīng)下今日就此作罷,而這樣的大雨,風(fēng)入松等人想必也不會再來。耽擱一晚,也未嘗不可。
衛(wèi)長聲凝望著窗外雨勢:“好大雨?!?/p>
顧碧城看著窗外:“是啊,好大雨?!闭Z氣中無限蒼涼。而這般的蒼涼,原不該出現(xiàn)在她這樣一個年輕女子的身上。
衛(wèi)長聲把目光從窗外收回,坐回他在窗邊慣常的位置,又沏了兩杯茶,淡碧色的茶煙自金絲鐵線的杯口氤氳而出,與窗外的雨霧相映,自成一份蒙眬的韻律。他端起一杯茶,放至顧碧城身邊的矮幾上,自己拿起另一杯喝了一口。
兩戰(zhàn)之后,在雨聲中喝一杯茶,卻也是難得的閑適。
顧碧城端起那只茶杯,啜飲一口,衛(wèi)長聲茶藝不錯,入口清香悠遠(yuǎn),縱是她此刻心境不寧,亦難掩去這一杯茶的滋味。
便在此時,衛(wèi)長聲開口問道:“不知顧姑娘養(yǎng)好傷后,有何打算?”
顧碧城看著手中的茶杯,聲音不高,卻很堅定:“我想確定我兄長的生死。”
風(fēng)雨飄搖,室內(nèi)的燈火搖曳,對面女子的神態(tài)也被映得恍惚,可是那一瞬間,衛(wèi)長聲卻覺得自己清楚看見了那雙眉眼中的倔強,一時間,他忽然也覺得有些恍然。
見他并未答話,顧碧城續(xù)道:“風(fēng)左使今日與我說,兩年前,兄長與殷浮白在北疆比劍,戰(zhàn)敗身死。這話是真是假我不得而知,但他既然來尋我要那傾城印,可見這兩年來,兄長必不在教中?!?/p>
當(dāng)日廿四橋畔,風(fēng)入松與顧碧城對答時衛(wèi)長聲亦是在場,衛(wèi)長聲道:“傾城印我曾有耳聞,似乎是貴教中一枚印信?!?/p>
顧碧城挑了挑嘴角:“衛(wèi)三公子不愧世家出身,博學(xué)廣識。不錯,這傾城印乃是歷任教主的印信,從來放在總壇之中。兄長威嚴(yán)素重,少有用到這枚印信之時,風(fēng)入松向我要這枚印信,只有一個可能?!?/p>
衛(wèi)長聲問道:“什么?”
顧碧城平淡道:“他想做教主,可他壓不下三位壇主、四大長老,這枚傾城印,便是他的助力?!彼猿耙恍?,“教中教主以下,便是左右雙使,而左使因一直是顧家人擔(dān)當(dāng),因此亦有由左使保管傾城印的例子,他找到我倒也不是全無道理。只是這傾城印,卻并不在我手里。
“可我的兄長,他究竟是死是活呢?如果他真的已經(jīng)去世,那么他是死在殷浮白的劍下,還是……”她的聲音漸輕,卻并沒有猶豫,“還是死在教中自己人的手中呢?”
衛(wèi)長聲道:“你懷疑教中起了叛亂?”
顧碧城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把每一種可能都列出來。目前我可以確定的,是兄長兩年不見蹤影,教中紛亂,傾城印不知所終。兄長若真的已逝,死在殷浮白劍下是一種可能,死在教中內(nèi)亂則是另外一種可能。
“可是還有一種可能,是兄長還活著,也許他受了重傷,也許他出了其他的什么變故……不瞞衛(wèi)三公子,”她抬頭看向窗外的暴雨,“我與兄長本是同父異母,我八歲后方歸教中,我們的感情,并不似尋常的兄妹一般親密,我對他的許多做法,也并不能贊同。
“然而他是我的兄長,所以我必尋到他的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尸?!?/p>
她的語氣自有一種剛強的味道,衛(wèi)長聲贊賞地看了她一眼:“那么顧姑娘,你打算從何尋起呢?”
顧碧城猶豫了一下:“我還沒有想好?!?/p>
這一晚雨聲不絕,夜半方歇。顧碧城卻在天光驟現(xiàn)時便已起身,她并沒有驚動人,靜悄悄地著衣洗漱之后,將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幾樣?xùn)|西打成一個小包,又取出一個藥瓶,傾了一粒藥丸服下。
雖有補天丸相助,但她傷重,并無可能在這幾天內(nèi)痊愈,那一粒藥丸是魔教秘藥,服之可在短時間內(nèi)恢復(fù)氣力。她環(huán)視室中,轉(zhuǎn)身欲走,但終是停下腳步,留下一張字條,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那張人皮面具已在廿四橋畔露過相,她也便棄之不用,只用面紗遮面,隨后在城中買了一輛馬車,駕著車一路出城,向北而去。
城門初開未久,在出城之時,她終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是秀美多姿的江南小城,她住了三年的地方。
先前在紅藥樓養(yǎng)傷之時,因傷勢沉重,旁邊又有衛(wèi)長聲相伴,她很少想到過去,然而此時一人出城,自知便要離開此地,只怕今后再無歸來之時,過去三年的點點滴滴,仍是抑制不住地浮上心頭。
不,不是過去的三年,準(zhǔn)確地說,是與孟非言相處的,那一年的時光。
在那一年中,他們是那樣真切地傾心相愛過。她還記得孟非言第一次來她住的地方看她,靦腆地站在院中不敢進(jìn)來,卻吹了一個時辰的玉笛,巷口那株梨花飄飄撒撒,弄得他一身都是花片。后來他們熟識,孟非言在一旁寫字,她則在另一邊煮茶,煮好了茶后,她起身來到他身邊,笑道:“玉笛公子書法江南聞名,果然……”
她有意拖長了聲音,孟非言便放下筆,問道:“果然什么?”
“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彼σ饕鞯?,帶一絲調(diào)皮的味道。
“你啊,”孟非言也笑了,“你這般說,我還以為你要問我‘鴛鴦兩字是怎生寫呢。”
她的臉少見地紅了,孟非言是化用了歐陽修的那兩句“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可這兩句詞,卻是寫小夫妻之間的旖旎情境的。她雖然羞澀,心中卻也忍不住想:若真有那一日,該有多好。
孟非言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誠懇道:“阿繡,我們也會有那一日的?!?/p>
他的話,做到了一半,玉笛公子果然求懇父母同意,他們之間,確也有了一場盛大的婚禮。
然后,一切至此終止。
顧碧城情知自己不應(yīng)再回想起這一切,然而人非草木,這回憶漾起之時,又豈能輕易壓下?眼見馬車離城門越來越遠(yuǎn),那回憶的力量卻愈來愈深,只壓得她心頭沉重,呼吸艱難,過去的種種甜蜜,到如今都成了裹著糖的利刃,一刀刀直刺入她心底。她幾次三番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卻壓抑不住那潮水一般涌起的思緒。
萬般痛楚之下,她倉皇抬頭,只愿那外面的景致能分散幾分心頭的沉重,卻聞蹄聲嘚嘚,馬背上一個青年公子正含笑看著她,她一怔,一聲“非言”險些脫口而出。卻聽那人笑道:“顧姑娘,又見面了?!?/p>
玉花驄上一位青年公子白衣綠佩,腰懸淡黃長劍,在馬背上坐得筆直,正是衛(wèi)長聲。
四、過去種種猶如昨日死
顧碧城萬沒想到竟在此地又見到衛(wèi)長聲,一驚之下,隨即便收斂了面上神色,平淡道:“衛(wèi)三公子,倒是很巧?!彼闹凶匀徊灰詾檫@是一種巧合,然而畢竟也不愿意再與衛(wèi)長聲有所牽連,就道,“我有事先走一步,衛(wèi)三公子自便?!?/p>
衛(wèi)長聲并沒有說什么,他依舊筆直地坐在玉花驄上,遙望著顧碧城離開的方向,神色似笑非笑,目光中卻若有所思。
顧碧城卻不愿多想,只駕著馬車一路向北,她心情郁郁,雖有良藥相助,傷勢依舊纏綿,半天里并未走出多遠(yuǎn)。正午時全身疲累,恰見前方青旗招展,是一個酒肆,便停下馬車,先吩咐小二喂馬,又準(zhǔn)備叫些吃喝。
誰想剛下了馬,就看到一個人正坐在酒肆中,手中端了個青翠如玉的酒杯淺酌,正是衛(wèi)長聲,見了她還舉了舉酒杯:“顧姑娘,真是很巧。”
他倒是把清晨顧碧城的話給用上了,又笑道:“顧姑娘原來也知道這家?這里的梨花酒與銀魚羹都很有名,顧姑娘不妨也來上一份?”
顧碧城鎖緊了一雙入鬢長眉,她也不知道心里是個什么滋味,盯著衛(wèi)長聲手里那只酒杯看了良久,方才對上前殷勤招呼的小二道:“給我拿一些牛肉面餅,包好帶走?!?/p>
小二答應(yīng)一聲自去了。顧碧城自尋個凳子坐下,也不看衛(wèi)長聲,直到東西拿來,她付了銅錢便走。衛(wèi)長聲放下酒杯看她,卻終是沒再說什么。
這一日不過行出幾十里路,到晚上時,恰趕到一個江南小鎮(zhèn)。這小鎮(zhèn)景致極好,三面環(huán)水。寒江一道支流將其包圍,唯一的一處出口生長著大片杏林,此時正逢花季,花飛若錦。顧碧城勒住韁繩,心道今晚便在這里休息吧。
然而這小鎮(zhèn)委實不大,只有一間極小的客棧,幸而還算齊整,顧碧城便問小二:“可有單獨的院落?”
小二笑道:“有是有一個,可是已經(jīng)被一位客人包下了?!?/p>
顧碧城微一皺眉,道:“那可還有其他的房間?”
小二笑道:“這位姑娘,真是對不住,我們這客棧委實小得很,今晚又住了些人,并沒有多余的房間。說起來,倒是包了那院子的客人只單身一個,我去問問他,說不定還能騰出一間屋子?!?/p>
要是換在從前,顧碧城就是在外露宿一晚也沒什么打緊,只是她如今傷勢未愈,實是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便道:“那勞煩你了?!表樖秩艘恍K銀子在小二手里。
小二十分歡喜,拿了銀子離開后,不多時便回來笑道:“那客人說,那院子里原有三間房,他自住一間,其余的兩間姑娘自己挑一間便好。”
顧碧城點了點頭,便隨著小二一起進(jìn)入了客棧。
這客棧雖小,可是應(yīng)了一句“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樣樣都很齊備。顧碧城走進(jìn)一個月亮門,見那小小院落中還有一眼泉水,水聲叮咚,清幽至極,又有一株高高大大的杏花樹,樹陰遮住了半個天井,夜風(fēng)拂來,落花滿衣。
此時小二已經(jīng)退下,顧碧城揚聲道:“不知是哪位……”一句話說了一半,忽然頓住了。
杏花樹下站了個人,長身玉立,白衣綠佩,正是衛(wèi)長聲。
一天之中三次相遇,到這個時候,顧碧城心里也就明白,這必是衛(wèi)長聲刻意為之,甚至方才那小二的說話,說不定也是衛(wèi)長聲一早安排好。自己就算轉(zhuǎn)身就走,只怕也如之前兩次一般,不久就再次被他追上。索性上前道:“衛(wèi)三公子,說吧,你有什么事情?”
她這樣單刀直入,衛(wèi)長聲便笑了:“好吧,其實我是心里不滿顧姑娘不告而別,因此才緊追不舍,希望顧姑娘給我個解釋。”
顧碧城沉著臉道:“我并沒有不告而別。”
衛(wèi)長聲手一晃,一張字條便顯于他掌中,顧碧城在江南曾以賣字為生,書法自是頗出色的,只是那字跡不似一般女子般秀麗,轉(zhuǎn)折之間頗有棱角:“顧姑娘說的是這個?上面可沒有提你要離開的事情啊?!?/p>
這話倒也無法反駁,顧碧城匆忙之下,只寫了“衛(wèi)三公子救命之恩,他日定當(dāng)報答”這一句話,若說具體的告別言辭確實沒有,可留了這樣一張字條,不是告別之意又是什么?
她一時無法回答,便反問道:“衛(wèi)三公子,你是如何曉得我要往哪個方向走的?”須知魔教在西,她卻是一路向北,衛(wèi)長聲能追上她,必是事先得知她的離開路線。
衛(wèi)長聲笑道:“昨晚顧姑娘分析令兄長之事條理分明,可當(dāng)我問你打算從何尋起時,你卻說還沒有想好,這可與你之前的說法不甚相符啊。我便想,若我是顧姑娘,當(dāng)從何尋起呢?唔,與令兄兩個直接相關(guān)之人,風(fēng)入松要對你不利,且顧姑娘目前傷勢未愈,也無法與他相爭,我猜想,你是要去北疆尋找殷浮白吧?!?/p>
顧碧城不由點了點頭:“正是,我聽聞這位兵器譜上的狀元每年會至北疆一處名為‘深沉雪的所在,時間約在兩月之后。加上風(fēng)入松所說,我兄長與殷浮白當(dāng)初是在北疆比劍,無論是真是假,我都打算去北疆走上一趟?!?/p>
衛(wèi)長聲撫掌笑道:“果然與我猜想相符,不過顧姑娘你可知深沉雪在何處?”
顧碧城頓了一下:“我不知道。但我想從當(dāng)?shù)厝丝谥谢蚩商降孟??!?/p>
衛(wèi)長聲笑道:“當(dāng)?shù)厝酥恢牢也恢?,不過我知道?!?/p>
他刻意把一句話說得像繞口令一樣,顧碧城倒忍不住一笑,隨后喜道:“衛(wèi)三公子知道?”
衛(wèi)長聲道:“是啊,一年前,我漫游至北疆,在那里遇到一個書生,此人雖不通武功,為人卻很有見識,我二人遂成好友,深沉雪便是他帶我去的。我二人又約定,明年于深沉雪再見,時間呢,恰也是在兩月之后?!彼α艘恍?,“顧姑娘你看,我并不是專門為送你去的。所以我去北疆這一遭,顧姑娘并不欠我什么?!?/p>
顧碧城自然知道,衛(wèi)長聲這般說不過是為了讓她心中好過一些。否則衛(wèi)長聲若要去北疆看友人,騎著玉花驄一路向北豈不快哉,何必定要陪著自己。施恩卻不圖報,她心中實是感念不已,口中卻難以表達(dá),最終只是抬頭道:“衛(wèi)三公子,我欠你的,我記下了?!?/p>
衛(wèi)長聲笑道:“不必記,顧姑娘,你不欠我的?!?/p>
顧碧城一怔。
“不送你,我心中不安?!?/p>
這八個字他說得輕松,顧碧城卻聽得心中震動。如許大的恩情,在衛(wèi)長聲的心中,也不過是普通一件當(dāng)為之事那般簡單。她端正一禮,只道一句:
“既如此,多謝了。”
又一陣夜風(fēng)吹過,大片杏花如雨而落,二人的衣上、發(fā)上沾染了一身的杏花香氣。
顧碧城自擇了一間廂房住,雖然應(yīng)允了與衛(wèi)長聲同路,但是她的心緒并未因此有多少緩解,晚飯她是獨自在房中用的,小二端出托盤時,衛(wèi)長聲瞥見上面的飯菜幾乎沒動,眉頭微皺。又見廂房中燈光未熄,一個孤零零的人影坐在窗前,一動不動,不知為何,單是這一個映在窗紙上的身影,便已透出了十分的孤寂。
他心里忽然間就很是難受,想到之前她與自己在紅藥樓養(yǎng)傷,話也是很少,眉頭總是鎖得緊緊,雖有補天丸相助,可傷勢卻恢復(fù)得緩慢。
——她是心中難過吧,畢竟,她還只是個年紀(jì)輕輕的女子啊。
衛(wèi)長聲又想了一想,輕輕開門走出了院子。
顧碧城并不知道這一切,她只坐在窗畔,看樹影婆娑映在窗紙上,半點睡意也無。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衛(wèi)長聲在外面喚她:“顧姑娘?”
顧碧城一怔,這才省到自己身影一直映在窗前,衛(wèi)長聲必是看到自己不睡出聲勸慰,便道:“衛(wèi)三公子不必?fù)?dān)心,我無事?!?/p>
衛(wèi)長聲卻笑道:“睡不著何必強求,顧姑娘出來坐坐吧?!?/p>
顧碧城雖然傷勢未愈,但她自知坐在房中也不過是徒增煩惱,索性便起身,披了一件披風(fēng)走了出來。
雪白的月亮映得院中一片光亮,杏花雨猶自紛飛不止,在那棵高高大大的杏花樹下,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只是顧碧城心緒紛亂,并不曾注意這些細(xì)節(jié)。衛(wèi)長聲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見顧碧城出來,在另一把椅子上鋪了一個錦墊,笑道:“顧姑娘請坐?!?/p>
在衛(wèi)長聲面前,放了一把銀壺、兩個酒杯,待到顧碧城坐下,他傾了一杯酒出來:“長夜無聊,我聽說這小鎮(zhèn)上的竹葉青還算不錯,便去打了些酒回來,顧姑娘要不要嘗嘗?”
顧碧城也不推辭,接了酒杯,一飲而盡。一時間也辨不得這酒究竟是何滋味,只覺一道火線順喉而下,直至腹中,仍有火熱之感,便道:“果然是好酒?!?/p>
衛(wèi)長聲看她動作,覺得很有趣味,單說她喝這一杯酒的勁頭兒,你說她像個劍客,像個豪士皆可,可就不像是個姑娘。但衛(wèi)長聲自己便是個灑落的人,因此反覺得很對胃口,便又為她倒了一杯酒,自己也舉起手中酒杯,微一致意,二人同時喝了這一杯酒。
這一杯酒喝完之后,顧碧城也不等衛(wèi)長聲有所舉動,自己便斟了一杯酒,再度一飲而盡。衛(wèi)長聲全不在意,任由她自行斟酒,間或也相陪一杯。顧碧城越喝越快,越喝越急,也不用多久,這一壺竹葉青已被喝了個干凈。
衛(wèi)長聲晃了晃酒壺:“沒酒了,顧姑娘還要不要?我再去打一壺來?”
顧碧城想了想:“也好?!?/p>
又一壺竹葉青拿來,不一會兒,這一壺酒也被喝了個干凈,顧碧城的臉色本白,現(xiàn)下更白,一雙眼卻亮得驚人,仿佛靜夜里的兩簇火焰,只神色還算鎮(zhèn)定,道:“再來一壺?”
這次卻是衛(wèi)長聲想了一想,方道:“也好。”
這第三壺酒,也如前兩壺一般,很快地喝盡了。顧碧城這次就不再要酒,一雙眼只盯著面前的酒壺,似乎是在研究上面的花紋。她目光看似凝注,其實仔細(xì)一看,已經(jīng)沒有焦距了。
衛(wèi)長聲心中暗笑,他自然知道自己拿來這竹葉青乃是當(dāng)?shù)匾唤^,入口雖然綿軟,后勁兒卻是很大的。卻聽顧碧城道:“其實我的酒量還可以?!?/p>
衛(wèi)長聲便正色道:“是,顧姑娘的酒量著實不錯?!边@可也不算撒謊,喝了三壺竹葉青還沒趴下,也算難能可貴了。
顧碧城看著他道:“可我覺得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醉了?!?/p>
衛(wèi)長聲笑道:“真正喝醉的人,從來都是說自己沒醉的?!?/p>
顧碧城怔了一會兒,道:“好像也有道理?!庇诌^一會兒,她道,“過去在教中時,我也常陪兄長喝酒。可到了江南,遇到非言之后,我便不再喝酒了?!?/p>
她在身份泄露后,面對孟非言時,都以“孟公子”相稱,然而在這逆旅途中,喝了許多酒又面對衛(wèi)長聲這樣一個人,她竟又不自覺叫出了昔日的稱呼:“那時我不曉得為什么,現(xiàn)在想來,在他面前,我還是刻意壓制著自己?!?/p>
她的目光依然盯著面前的酒壺:“衛(wèi)三公子,我向他隱瞞我的身份,這做法是否十分不對?不對到……他寧可殺了我的地步?我到現(xiàn)在還是不能明白,非言他,他為什么要刺我那一劍?”
他為什么,要刺我那一劍?
這個問題,這些天來在顧碧城心里也不知縈繞了多少個來回,她本性倔強,不愿在衛(wèi)長聲面前表露出來,可是這一件事實在讓她心中似焚,煎熬得她寢食難安。也直到她醉后的這一刻,她才終于說出了這個折磨了她良久的問題。
衛(wèi)長聲聽了她的問題,便正色坐好,道:“我以為,顧姑娘你隱瞞你的身份,此事確是十分不對?!?/p>
顧碧城聽到他這般說,神色便漸漸地難過起來,卻聽衛(wèi)長聲續(xù)道:“若是兩情相許,自當(dāng)全心相對。若換成是我,也會有些難過,會想莫非是我所為十分不堪信任,所愛之人才不肯相信于我?”
顧碧城倒是從沒想過這一層,一時不免有些怔住,卻聽衛(wèi)長聲話鋒一轉(zhuǎn),笑道:“不過,那位孟公子的所作所為,可和顧姑娘你隱瞞身份這事沒什么關(guān)系?!?/p>
顧碧城又是一怔,心道那又是為了什么?卻聽衛(wèi)長聲平淡道:“那只是因為,孟非言此人是個混蛋而已?!?/p>
這一句話一出,顧碧城不由愕然,手里抓著酒杯都忘了放下,卻聽衛(wèi)長聲徐徐道:“既已兩心相許,自當(dāng)全力相護。那位孟公子的做法超出常理之外,所以顧姑娘你不小心中招也是情理之中??扇诉@一生,難免會遇上一兩個混蛋是不是?所以顧姑娘,你也不必太過在意了?!?/p>
說到最后幾句話時,衛(wèi)長聲的嘴角含著笑意,面上一派灑脫,明珠美玉難擬其色。顧碧城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神色逐漸開朗,一種豁然的神態(tài),慢慢地自她眼中升起。
原來沒有那么復(fù)雜啊。
原來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因為我遇見了一個混蛋而已。
顧碧城站起身,舉起手中的酒杯:“我明白了,多謝你?!?/p>
她似乎是想敬衛(wèi)長聲一杯酒,可是她忘記了酒杯已空,這一揚酒杯,涓滴全無,她卻毫無所覺,喝了那一杯“酒”,手一甩,那只銀杯直摔了出去。衛(wèi)長聲一伸手抄住銀杯:“顧姑娘?”
顧碧城已經(jīng)醉倒了。
她伏在桌上,夜風(fēng)漸起,衣衫被吹得緊貼在身上,花木的影子在她身上印出搖曳的花紋?;秀敝g,衛(wèi)長聲覺得面前的女子真成了畫中人,再一陣風(fēng),她就要被吹回了畫中。他皺了眉頭,心想:孟非言是怎么狠心在她心口刺下那一劍的?
衛(wèi)長聲之前當(dāng)然也知道孟非言,聽說玉笛公子人品出眾,又擅書法,還很有意與他結(jié)交一番??扇缃衤铩?/p>
衛(wèi)長聲摸一摸長生劍的劍柄,又活動一下拳頭,現(xiàn)在他一想到孟非言這名字,就想把這人拉出來揍上一頓。
顧碧城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jīng)大亮。她發(fā)現(xiàn)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暖融融的被子。床邊的小桌上有一壺茶,她倒了一杯出來,茶水竟還是溫?zé)岬摹?/p>
她把茶杯捧在手里,透過窗子照在身上的陽光是熱的,蓋在身上的被子是熱的,手中的茶杯也是熱的。整個人似乎被放進(jìn)了一個暖乎乎的罩子里,舒服得要命。
那一刻,她忽然就忘記了過去的那些事,被打斷的婚禮、背叛自己的愛人,那一切仿佛初春的冰雪,在這一片暖意中消散了個干凈。
本來就該忘了,那一刻,顧碧城對自己說。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
她喝完了一杯茶水,把自己打理得干凈整潔,走出了門。
衛(wèi)長聲正在外面等候,看到她出來,就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和她打著招呼:“顧姑娘,早?!?/p>
顧碧城還之一笑:“衛(wèi)三公子,早?!?/p>
昨晚宿醉,這自然與傷口無益,可是心靈上的解脫卻使得她異常輕松,思及衛(wèi)長聲此舉好意,顧碧城在心中暗自記下,口中卻不再多提。
在上路之前,衛(wèi)長聲購買了路途上許多必需之物,又重新布置一番馬車,經(jīng)他這樣一布置,這輛最普通不過的馬車頓時舒適精致了許多。
顧碧城心中品度,果然是世家子弟出身,日常小事亦見根底。她正思量著,卻見衛(wèi)長聲把自己那匹玉花驄也系到了馬車上,顧碧城見那匹玉花驄十分神駿,忙阻止道:“這不是委屈了這匹寶馬?”
衛(wèi)長聲卻是一笑:“有用武之地方是寶馬。”他伸手拍拍玉花驄的脖子,笑道,“老兄,這一路交給你了?!庇窕嫳闩ゎ^舔他的手,十分親昵。
二人此時登程上路,顧碧城的心情就與前番大不相同,此刻江南正是煙雨之時,一路行來皆是美景,馬車如行畫中,又有一個衛(wèi)三公子側(cè)畔說笑。顧碧城的傷勢,較之從前痊愈的速度也就快上許多了。
五、流水奇蹤
連續(xù)行了幾天路,初夏將至,煙雨蒙眬,衛(wèi)長聲在外駕車,便買了蓑衣木屐穿上,若換了旁人,這般打扮總要有些狼狽相,衛(wèi)三公子卻反倒顯出一種灑脫自在的晉人風(fēng)度來。顧碧城在車中看了,忍不住也要贊上一聲:“好風(fēng)儀!”
衛(wèi)長聲拱一拱手,笑道:“多謝了?!?/p>
自顧碧城卸下心結(jié)之后,兩人一路談天說地,倒也頗有一番趣味。顧碧城自己也詫異,原來在逃亡途中,自己也能有這般的興致。衛(wèi)長聲又招呼道:“顧姑娘,你要不要出來坐坐?”伸手又遞過一件蓑衣。
在車?yán)镒藥滋?,確實有些氣悶,顧碧城未想衛(wèi)長聲倒想得這般周到,笑道:“多謝了?!表樖职阉蛞峦砩弦慌?,也坐了出來。風(fēng)簾卷著雨絲撲打在她面上,雨水沾在口中,竟有種甜絲絲的味道。
衛(wèi)長聲放慢了速度,看一株春水畔的梨花,口中則道:“有個朋友給我說過這樣兩句詩,隨遇而安無不可,人間處處有花香。我覺得很有道理,切莫管前路如何,走到哪一處,哪一處的花便是了?!?/p>
顧碧城笑道:“這首詩我也曾聽過,人本過客來無處,休說故里在何方。隨遇而安無不可,人間處處有花香……”忽然間她口氣一頓,把最后兩句默默念了兩遍,發(fā)現(xiàn)自己雖熟讀此詩,卻直到此刻,方曉得最后兩句的韻味,終于她慢慢抬頭笑道,“多謝衛(wèi)三公子指教?!?/p>
衛(wèi)長聲微微一笑:“不敢當(dāng)?!?/p>
二人相視一笑,竟映出了一分投契。然而就在這時,顧碧城忽覺身后勁風(fēng)呼嘯,連忙把頭一低,一支飛鏢穿過車篷打了進(jìn)來,車?yán)锏囊槐杷淮虻梅鬯?,顧碧城眉頭一皺,手指微動,碧蠶絲如行云流水一般脫袖而出,卷起飛鏢,竟自先前車篷穿出的孔洞中倒飛而出。只聽車外“啊”的一聲叫,想是那發(fā)鏢的人反而著了道兒。
就在這時,車外也傳來金鐵交鳴之聲,隨即也有人痛呼出聲,顧碧城掀開車簾向外一看,見一個騎馬的漢子被衛(wèi)長聲打落馬下,那人顯是脾氣暴躁,也不顧衛(wèi)長聲身份,從地上爬起來便指著他怒罵道:“衛(wèi)三,你包庇這個妖女!”一展眼恰見到掀開車簾的顧碧城,麗色奪人,勝于江南美景,便續(xù)道,“你定是被這妖女的美貌迷惑!這妖女給你吃了什么迷魂藥,你世家的聲名也不要了,這么護著她!”
這話就說得很不好聽了,衛(wèi)長聲也不急,反笑道:“顧姑娘是個女子,又生得美,你可以這般說;若顧姑娘是個男子可如何是好,你是不是還想說我有斷袖之癖???”
顧碧城聽了那人的話本來氣惱,聽衛(wèi)長聲這么一說,沒繃住,笑了。
那人顯然也沒想到衛(wèi)長聲能這么回答,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駁,一想自己武功又不是人家對手,只得翻身上馬,招呼身后那被顧碧城打傷的同伴一同離去。
衛(wèi)長聲看著二人離去,向顧碧城贊了一句:“顧姑娘好身手,若有下次,還要有勞顧姑娘了!”
其實是他一路護送顧碧城,但他反說要請顧碧城幫忙出手,這般一說,顧碧城覺得自己并不是無所事事要人保護,心里就舒服許多。便笑道:“這個自然?!?/p>
兩人都沒提忽然來襲的這兩個人,這一路上行走,衛(wèi)長聲自然是小心避開江南武林人士,可是如今大半個江南的人都在尋找他們,既碰上了第一伙,第二伙、第三伙可也為時不遠(yuǎn)了。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兩人又碰上了第二伙人,這一次圍攻他們的人共有五個,武功并不算多么高明,顧碧城一束碧蠶絲點中了其中兩個的穴道。衛(wèi)長聲劍未出鞘,趕跑了剩下的三個。
兩人連口氣都沒喘勻,又趕來了三四個人,這一次雖然也是輕易將其打退,衛(wèi)長聲卻皺了皺眉頭:“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p>
他三下五除二地將兩匹馬從馬車上解下,揀了些重要的物品放在馬身上,拍拍玉花驄笑道:“老伙計,帶顧姑娘一程,你不介意吧?!闭f罷向顧碧城一笑,“顧姑娘,請上馬吧?!弊约簠s翻身上了另外一匹尋常的坐騎。
顧碧城心中感念,但衛(wèi)長聲助她已有許多,她也不作態(tài)推卻,翻身上馬。
二人棄了馬車之后,行動自然比之前迅速了不少,衛(wèi)長聲又改走另一條小路,一直到正午也無人發(fā)現(xiàn)。兩人找了路邊一個面鋪下馬,衛(wèi)長聲要了一碗蝦腦面,顧碧城要了一碗雞湯面,筷子剛剛拿起來,又被衛(wèi)長聲放了下來,嘆道:“怎么連一碗面都不讓人吃了呢?”
這次來者共有五人,身著藍(lán)衣,手中各持一把長劍,這些寶劍較之一般長劍還要長出一截,正是嵩山派的佩劍,這五個人年紀(jì)皆是甚輕,面上透出一種驕傲的神氣。
三年前,殷浮白曾怒闖七大劍門,在嵩山派,他當(dāng)著嵩山掌門錢萬鈞的面一劍刺死錢萬鈞的侄兒錢之棟。誠然錢之棟是自作自受,可錢萬鈞日后思及殷浮白視嵩山派于無物,亦是暗自駭然,在此之后,錢萬鈞特意選出嵩山派中五個劍法出眾的年輕人,設(shè)立一種劍陣,這五個人被稱為“嵩山五子”,出道未久,在江湖上已頗有名氣。沒想到,他們也下了江南。
此時,那嵩山五子中的老大便倨傲地看向衛(wèi)長聲:“衛(wèi)三公子,請你束手就擒吧?!?/p>
就算殷浮白站在這里,也不會對衛(wèi)長聲這么說話,衛(wèi)長聲可也不氣,一臉笑意:“對不住,請問您是哪一位?”
那人瞬間冷了一張臉:“我叫錢才駿,衛(wèi)三,長江后浪推前浪,你要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你們的天下了!”
衛(wèi)長聲這次連話都懶得和他說了,只和顧碧城道:“顧姑娘,你身上有傷,還是先用飯吧,下一次再請出手?!?/p>
顧碧城笑了一笑:“好?!闭嬲婺闷鹂曜颖愠?。
周圍人等一見這里竟要動手,無不嚇得起身就跑,衛(wèi)長聲自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擲給老板:“抱歉,擾了您的生意?!?/p>
這一錠銀子就算買下這小面鋪也夠了,老板拾起銀子,亦是趕快離開。衛(wèi)長聲錚然一聲,拔出了腰間的淡黃佩劍。錢之駿見他拔劍,忙喝了一聲:“布陣!”
嵩山五子霎時腳下一齊動作,欲成五行之勢,這是錢之棟苦心研究出的陣法,五行方位一成,嵩山五子之間彼此掩映,進(jìn)攻防守皆有一定之規(guī)。被逼入陣勢之人不管再怎么厲害,也逃不過嵩山五子一重又一重的追殺。
這套陣法五人在嵩山上足足演練了三年,下山之后,遇到一眾江湖人物,在他們的陣法下也皆是棄劍投降。錢之駿心中暗想:你衛(wèi)長聲固然名氣大些,出身好些,可又怎能抵擋我們陣法之威?
他心中是這樣想法,然而衛(wèi)長聲卻根本就沒和他們拼陣法。
就在五行陣法勢成之前,淡黃劍光如雨紛飛,雜而不亂,快而有序。嵩山五子只覺那劍光仿佛閃電一般,竟是同時而至,五人不及抵擋,一并中招,“哎呀”之聲不一而足,五柄長劍也一并落到了地上。
衛(wèi)長聲足尖一點,五柄長劍被他叮叮當(dāng)當(dāng)都挑到了空中,隨即左手一撈,一一接住又?jǐn)S到身后,他只是隨手輕擲,那五柄長劍在落地之后,劍身卻均是深沒在泥土之中,只留一個劍柄在外搖晃不休。這份內(nèi)力,實在是令人動容。
嵩山五子的臉上也都變了顏色。錢才駿怒道:“你你你……乘人之危!我們陣勢未成你就動手!”說完這話自己覺得都不對,衛(wèi)長聲若不是先發(fā)制人,哪能勝得這么干凈利落?再說江湖上比武動手,你自己窺不到先機,那便是技不如人,還有什么資格去指責(zé)對手?
衛(wèi)長聲面帶笑意看著他,輕輕一彈長生劍的劍刃,如若龍吟。錢才駿一張面皮臊得通紅,他怒視了衛(wèi)長聲一眼,也不好意思再去拔劍,帶著剩余的嵩山四子轉(zhuǎn)身便走。
這時,顧碧城一碗雞湯面才吃到一半,而衛(wèi)長聲的蝦腦面猶自溫?zé)?,她笑著拍了拍座位:“衛(wèi)三公子,請過來用餐?!?/p>
這一碗面吃完,兩人也都坐著沒動,衛(wèi)長聲道:“顧姑娘,我方才思量,咱們既然已被江南的武林人物知道在這一帶,縱然換馬而行,只怕也免不了一些麻煩。況且顧姑娘身上傷勢未愈,這樣行走也不甚妥當(dāng),我心中倒有一個計較。”
顧碧城便道:“不瞞衛(wèi)三公子,我也有個想法,倒不知是不是合適?!?/p>
衛(wèi)長聲笑道:“也罷,那咱們不如各自將主意寫下,看看是不是一樣。”
于是兩人用筷子蘸了冷茶,各在桌面上寫下幾個字,隨后兩人同時把手打開,一看,不由都笑了。
衛(wèi)長聲寫的是:“明月城?!鳖櫛坛菍懙膮s是:“海船?!?/p>
離此不遠(yuǎn)便是明月城,有港口可乘海船,直接便到北方。衛(wèi)長聲笑道:“難得顧姑娘與我心意相通,這便走吧!”
二人打馬上路,這一次路上阻礙并不多。天未擦黑,兩人已趕到了明月城,先尋了一間客棧休息,隨后衛(wèi)長聲來到海港處,巧得很,恰有一艘海船明天一早出發(fā),衛(wèi)長聲銀子開路,定下了兩個艙位,又回到了客棧。沒曾想,顧碧城并不在房間里。
雖知顧碧城武功不俗,衛(wèi)長聲卻也不免擔(dān)心,正想出去尋覓,卻見顧碧城一上一下拋著塊銀子走了進(jìn)來,衛(wèi)長聲忙上前道:“顧姑娘,你去了哪里?”
顧碧城道:“把馬賣了?!闭f著又是一拋那塊銀子。
衛(wèi)長聲一驚:“?。俊?/p>
衛(wèi)三公子倒少見這般吃驚神態(tài),顧碧城忍不住笑起來:“我沒賣你的玉花驄,是另外一匹馬。咱們上船,那匹馬也沒用了不是。倒不如先賣了,補貼些路費?!?/p>
衛(wèi)長聲世家出身,不說視銀錢如糞土倒也相差不遠(yuǎn),他只顧得訂船,倒沒想到處理多余馬匹的事情,不由也笑道:“原來顧姑娘還是理家的一把好手?!?/p>
顧碧城笑道:“衛(wèi)三公子家大業(yè)大,不計較這點小錢。我在江南賣字時可賺不了多少銀兩,自然要精打細(xì)算?!贝藭r她放下心緒,說到當(dāng)年在江南之事時也十分坦然。
衛(wèi)長聲拱手道:“哪里哪里,錢財大事,是我粗率,以后還是請你來掌家吧?!?/p>
他是個性情灑脫的人,并不計較那些小節(jié),因此這句話也是脫口而出,并未多作思量,偏巧這個時候,有一對同是住店的夫婦經(jīng)過聽到,那妻子便埋怨丈夫道:“你看看人家,倒是主動讓媳婦把著錢呢,就你這般小氣!”
他二人聲音其實不大,但衛(wèi)、顧兩人皆是武學(xué)高手,耳目靈敏,卻聽得一清二楚,先前那些江湖人物對衛(wèi)、顧二人橫加指責(zé),顧碧城還只是氣惱而已,可聽了這平凡的一對夫妻閑談,顧碧城不知怎的,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幸而那丈夫便道:“莫亂講,你看那女子梳的還是未嫁的發(fā)式,哪里是夫妻了?”
顧碧城這才松了一口氣,就聽那丈夫又道:“這定是私奔出門,因此那男的才讓著女的,要我說,還是正經(jīng)拜天地才是?!?/p>
這一次,顧碧城的臉“唰”地一下紅了,這個時候轉(zhuǎn)身就走似乎是欲蓋彌彰,但若留下,說不定那對夫妻還能說出些什么,正不知所措的時候,衛(wèi)長聲開口道:“顧姑娘,你之前可有坐過海船?我們到那邊走走,我給你講講海上的事情?!?/p>
顧碧城連忙點頭答應(yīng),兩人沿著客棧的回廊一路走過去,衛(wèi)長聲面上神色不變,只為顧碧城講解諸般海上事宜,顧碧城心中安慰,暗道剛才是我多想,衛(wèi)三公子何許人也,只怕方才根本沒留意那對夫妻的說話,便仔細(xì)傾聽衛(wèi)長聲講解,覺得頗長見識。
待到一切事宜都交代完畢,顧碧城便道:“既如此說,衛(wèi)三公子,有些東西還需去采買才是?!?/p>
衛(wèi)長聲笑道:“好,明月城許多商鋪關(guān)得也晚,我們?nèi)プ咦咭矡o妨?!?/p>
只待二人準(zhǔn)備出門之時,衛(wèi)長聲忽然笑著,向顧碧城說道:“顧姑娘,旁人那議論的話,不過是他們不知情隨口而說,不必在意。”
原來他聽到了!“唰”地一下,顧碧城的臉又紅了。
這一夜平安無事,第二日清晨,兩人牽了玉花驄,來到海港碼頭,此時離開船尚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兩人寄存了玉花驄,在港口附近閑走。便在這時,有人低笑一聲:“顧左使,你果然在這里。”
這聲音十分熟悉,顧碧城緩緩抬頭望去,便看到魔教右使風(fēng)入松立于面前,在他身后,手持大斧的巨靈神呼延長與一身白衣的聶如云緊緊相隨。
“我聽聞江南武林人士說了你們行蹤,便想,顧左使這是要北上啊,又想你們行蹤既已敗露,若是我,可不會再從陸路走了,因此便在這里等候。還好,二位并沒讓我等太久?!?/p>
此人能這般準(zhǔn)確地推斷出顧碧城行蹤,實是個人物。顧碧城神色平淡:“風(fēng)右使來得好,我也正想和你請教幾個問題,我兄長到底是生是死?他是與殷浮白相斗出事,還是由于教中內(nèi)亂?”
風(fēng)入松倒沒想到她一開口就是質(zhì)問,且問的問題又是這般尖銳。尚未開口,一旁的聶如云忽然道:“眼下教中內(nèi)亂是真,卻是因為教主不在的緣故,他若在時,誰能撼動他的位置?”
聶如云忽然開口,卻是出乎眾人的意料。這時風(fēng)入松也醒悟過來,怒道:“顧左使,你莫非是不信我之前一番言語么?”
顧碧城冷笑道:“我之前言道傾城印并不在我身上,風(fēng)右使不是也不信么?”
風(fēng)入松還之冷笑:“教內(nèi)不見傾城印半分蹤影,誰不知教主生前最疼的是你,不在你身上,又在哪里?”
這句話卻是令顧碧城一驚:“什么話,兄長平素對我冷淡……”風(fēng)入松嘿嘿冷笑,打斷她的話:“莫說廢話,傾城印你交是不交?”
一旁的衛(wèi)長聲便笑道:“慢來慢來,風(fēng)右使,你這般說話是當(dāng)我不存在么?”
風(fēng)入松自然知道此番前來,必然要與衛(wèi)長聲有一場惡戰(zhàn),便和呼延長、聶如云二人使了個眼色,方道:“衛(wèi)三公子在這里,風(fēng)某自然不敢小覷,這般看來,衛(wèi)三公子是執(zhí)意要插手我教的內(nèi)務(wù)了?”
這話說的就有深意,衛(wèi)長聲若再與風(fēng)入松動手,惹的便是整個魔教??砷L生劍豈是一句話便為人挾持之人,他反手拔劍,笑道:“用這些言語小道,可是有失風(fēng)右使的身份啊?!?/p>
風(fēng)入松哼了一聲,同樣拔出西嶺劍,兩道劍光飛舞如雪,二人已是戰(zhàn)在一處。
另一邊,呼延長乃是十分忠心于風(fēng)入松之人,便也舉起大斧,向顧碧城而來。他身高力大,本是難以對付的一個人。但顧碧城在教中多年,對這些人的武功優(yōu)劣之處皆是十分熟悉。呼延長優(yōu)點明顯,劣勢也是突出。因此先前在孟家廳堂上,她第一個出手對付的便是呼延長。此時亦不例外,她縱身一躍,身子已換了方位,碧蠶絲無聲無息地脫手而出。
她這方位換得巧妙,呼延長、聶如云若要面向于她,恰好也就面對了陽光,那碧蠶絲本就幼細(xì),日光一映,幾近透明,旁人哪里看得分明。聶如云鐵扇飛舞不定,遮住身前要害;呼延長亦是大斧上下翻飛,生怕顧碧城偷襲。
顧碧城銀絲亂點,窺著呼延長穴位,如雨打芭蕉一般。呼延長本就頭疼她這詭異兵器,不由怒吼道:“怎的全奔著我一個來!老聶你還不幫忙!”話音未落,面前銀光忽然消失,他長出一口氣,卻驚見面前的顧碧城也已消失不見。
“顧……”他剛說了這一個字,忽覺背后一痛,大斧砰然落地,卻是已被顧碧城點中了身后穴道。
顧碧城站在他身后,手指微動,碧蠶絲已然收回掌中。一身白衣的聶如云就站在她面前,她卻并沒有急著出手,反而凝視聶如云半晌:“聶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p>
聶如云看了她片刻,居然點一點頭:“好?!?/p>
須知顧碧城兵器乃是呼延長克星,風(fēng)入松為何又偏帶他出門?呼延長對風(fēng)入松忠心耿耿是其一,其二,卻是因為有聶如云在旁相助,恰好彌補了呼延長的劣勢。然而方才顧碧城與二人對峙,聶如云雖然出手,卻是以自保為主。加上之前聶如云忽然開口,顧碧城直覺,聶如云與風(fēng)入松似有不同,多半是有話想與她說。
此時衛(wèi)長聲與風(fēng)入松正斗得酣暢,并未留意到這邊情景,聶如云輕輕一躍,已來到碼頭上一堆木料之后,顧碧城隨之而來,低聲道:“聶先生,我想問你,教中到底發(fā)生何事,我兄長果真是與殷浮白比劍身死了么?”
聶如云看著她雙眼,道:“是。”
顧碧城不由踉蹌一步,聶如云與呼延長不同,他雖與呼延長并稱為右使座下雙杰,其實自有一片勢力,為人亦是少有虛言。顧碧城聽他這一個字,卻比之前聽得風(fēng)入松一番話都要震驚。但她隨即便鎮(zhèn)靜了神色,道:“我想聽其中細(xì)節(jié),還請聶先生說明?!?/p>
聶如云也不猶豫,道:“兩年之前,昆侖掌門長青子生了一場重病,教主有意趁機進(jìn)軍中原?!?/p>
顧碧城又是一驚,昆侖掌門長青子乃是武林名宿,在兵器譜上與殷浮白齊名。這些年來,魔教雖然于中原武林多有進(jìn)犯,卻并不曾真正大肆進(jìn)攻,多是昆侖阻擋之功。但顧碧城卻驚訝道:“兄長此舉,為何我從未聽聞?”
聶如云淡淡一笑:“左使自然不會聽聞,因此事只有教主、我、風(fēng)右使三人知曉。
“當(dāng)日教主帶著右使與我三人同去北疆游歷,恰聽聞長青子病重消息。教主十分欣喜,便與我二人計議如何趁此良機,進(jìn)攻中原。教主運籌帷幄,一樁樁一件件都想得十分周全,我與右使也間或補充些建議,待到月上中天之時,已是全盤計較得當(dāng),只待回歸教門,便可派遣人手。
“當(dāng)時教主十分得意,起身長嘯一聲,震動四野。我二人感慨于教主神功,自然也起身恭賀,偏在這時,傳來一聲十分清脆的琵琶聲,教主的嘯聲是隱含著內(nèi)力在里面的,可不知怎的,竟壓不下那琵琶。
“我與風(fēng)右使二人自然十分驚異,當(dāng)時我們身處曠野之中,又均是武功高手,怎會有人接近而我們未曾察覺?更何況我們當(dāng)時商討的大計,又豈是能讓一般人聽到的?就在這時,有個藍(lán)衣書生抱著一柄琵琶,笑吟吟地走了出來,我一見他,更是驚訝,那個人看起來不像會武功!”
荒郊四野、詭異琵琶、不會武功的書生……顧碧城原不知有這許多緣由,聽到這里,也是十分驚異。聶如云并不亂賣關(guān)子,又道:“那書生見了我們,并沒有什么動容,只笑道,‘這位想必是顧探花了?
“我聽了他這稱呼,亦覺不對。教主在兵器譜上排名第三,可誰見了他,不是恭恭敬敬稱一聲‘顧教主的?此人不卑不亢,必不是尋常人物。只聽他又笑道,你們方才的說話,我可都聽到了!
“這一句話一出,我吃驚不小,風(fēng)右使當(dāng)時便動了殺意??墒墙讨鞑焕⑹墙讨?,他并沒有如何驚訝,只背著手,眼風(fēng)溜也不溜那書生一眼,‘你聽到了,那又能怎樣呢?
“書生手指隨便撥著琵琶,笑道,也不怎樣,只是我聽到了,便想阻上一阻。此時我不免覺得他言語夸大,也開口笑道:‘用你的琵琶阻么?書生笑道:‘當(dāng)然不是。就在他說完這四個字的時候,一道白色身影忽然自他身后激射而出,一道劍光真和流水一般,潑灑天際。我與風(fēng)右使立即警覺,各持兵器相對??赡侨藚s已貼近我二人身前切近,流水劍光寸寸而來。我自詡武功尚有些可觀之處,可是那一日里,不到三招,便已敗在那人劍下,被他點中了穴道?!?/p>
聽到這里,顧碧城不由脫口而出:“殷浮白!”
“正是他?!甭櫲缭瓶嘈Φ?,“我被點中穴道之后,便是人事不知。風(fēng)右使支撐的時間,想必要比我長上一些吧——只是也不過如此。當(dāng)我二人醒來之時,教主已然不見蹤影,唯有那藍(lán)衫書生仍在切近,他告訴我們,教主與殷浮白比劍,已然身死?!?/p>
他看了顧碧城嘆道:“是啊,我是沒有親眼看到教主的死,也沒有看到他的尸身??墒悄侵茉馇∮幸惶帢O高的山崖,若說教主的尸身在那之下,亦說得通,而那山崖極高,我與風(fēng)右使也無法下去探看?!?/p>
聶如云輕功極其高明,若他也無法下去,那教中只怕也無人能做到了。聶如云又補充一句:“何況,以殷浮白……”
何況,以殷浮白的身份,他亦不至欺騙于我。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顧碧城卻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問一句:“那是在何處?”
“北疆紅樹林東北,斷崖之側(cè)。”聶如云并未隱瞞,隨即又問道,“顧左使,你可知我為何要向你透露這些事情?”不待顧碧城回答,他便續(xù)道,“我說這些,是希望顧左使能將傾城印交給風(fēng)右使。”
顧碧城并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句話,不由愕然。卻聽聶如云道:“顧左使也曉得教中情形,往日皆靠著教主威嚴(yán)方才彈壓的下一眾高手,如今教主已逝,四大長老武功雖高,卻是暮氣沉沉。三位壇主中,金可望出身西域,早有思?xì)w之意;阮名達(dá)貪財,名聲不好;無余子人雖仗義,卻限制在武功不及,眾人難以服氣。眼前教中,相對有能力,有身份繼承教主之位的只有風(fēng)右使一人,難道顧左使你真想看著教派分崩離析么?”
聶如云言辭懇切,這一番話,也確實令顧碧城心緒為之震動,她嘆了一口氣:“聶先生,我明了你的意思,只是,傾城印確實不在我的身上?!?/p>
聶如云面色一變,看著顧碧城:“顧左使,你這般說,莫非是亦對教主之位有意么?須知你三年前已宣布離開教中,這是絕大一個把柄,倘若你亦加入角逐,只會令局勢更混亂?!?/p>
顧碧城真沒想到聶如云竟誤會到了這里,解釋數(shù)句,聶如云只不肯信,到后來她亦是惱怒:“我話已說到這里,你若不信,便在手上見個真章!”說罷,手中銀絲一閃,碧蠶絲于日光下若隱若現(xiàn),聶如云不比呼延長,輕功硬功皆屬一流,自己與他對敵,需得謹(jǐn)慎小心。
聶如云亦知面前這女子雖然傷勢未愈,昔日在教中武功卻屬一流,亦是不敢輕忽。
就在二人對峙,局勢一觸即發(fā)之時,一道身影忽然飄落二人中間,白衣綠佩,淡黃長劍雖已入鞘,在日光下卻自有威儀,正是衛(wèi)長聲,他笑道:“怎么,聶先生與顧姑娘在商量些什么?”
聶如云一見衛(wèi)長聲出現(xiàn)在這里,便知風(fēng)入松必是落敗了。心中也不由感慨,這衛(wèi)長聲于兵器譜上排名第五,果真是不同尋常,自己對上一個顧碧城本無勝算,再加上一個衛(wèi)長聲,可是必敗無疑,拱一拱手道:“該談的都已談了,后會有期。”隨后身形一掠,已消失在數(shù)丈以外。
衛(wèi)長聲看了他背影笑道:“這人倒是有眼色?!?/p>
顧碧城道:“風(fēng)右使……”
“中了我一劍,大抵是走了?!毙l(wèi)長聲說得輕描淡寫,似乎并不以擊敗魔教右使為一件大事。顧碧城卻知絕非這般輕易,便道:“衛(wèi)三公子的千林萬壑劍可是更上一層樓了么?”
衛(wèi)長聲搖了搖頭:“哪里,如今不過略窺門徑而已?!彼允钦f自十七歲練就千林萬壑劍第二層之后,第三層始終未曾達(dá)大圓滿之境。然而衛(wèi)家至今也沒有一人對第三層有所領(lǐng)悟,他能略窺門徑,那已是極高的成就了。
隨后衛(wèi)長聲便笑道:“且不說這些,船快開了,咱們走吧?!?/p>
顧碧城回之一笑:“好。”
六、深海生變
海風(fēng)輕揚,海水碧藍(lán)。
衛(wèi)長聲與顧碧城二人,如今已在海上度過了三日。
船艙狹窄,就算二人包的已是一等的房間,拘束在里面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因此白日里兩人經(jīng)常到甲板上坐上一坐,顧碧城出身魔教,個性又遠(yuǎn)比一般女子開闊,有時衛(wèi)長聲便帶一壺酒來,兩人面向大海,淺酌數(shù)杯,也是一件開懷之事。
這一日亦是如此,衛(wèi)長聲帶來的酒瓶外表粗劣,入口卻是火辣順滑,顧碧城不由贊道:“衛(wèi)三公子從哪里弄來的好酒?”
衛(wèi)長聲笑道:“二十個銅板從一個水手那里換來的,說是他自家釀的?!?/p>
顧碧城驚道:“二十個銅板就能換來這樣的好酒?”
衛(wèi)長聲笑道:“是啊,那水手原說這酒不過是自家釀的,不值什么錢,我若多給錢,他便不肯?!?/p>
顧碧城含笑聽了,知道衛(wèi)長聲必定還有話講,果然衛(wèi)長聲續(xù)道:“他既這般說,我也只好給他二十個銅板,然后聽說他有個小女兒,便送了他一塊玉佩給那女孩兒當(dāng)嫁妝?!?/p>
顧碧城一低頭,果然見到衛(wèi)長聲壓衣的玉佩已經(jīng)不見,不由大笑:“好個衛(wèi)三公子!”舉起手中酒杯,與衛(wèi)長聲對飲了一杯酒。
二人喝了兩杯,又聊到了那天聶如云與顧碧城所說之事,這些事情顧碧城都已說與衛(wèi)長聲,只有一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聶如云和風(fēng)入松都堅信傾城印在我手中?平日里兄長對我很是冷淡,有顧家血緣的人又非我一個,怎的他二人都咬準(zhǔn)了我不放?”
衛(wèi)長聲笑道:“顧教主與你乃是兄妹,為何顧姑娘反說你們關(guān)系不好?”
這其中緣由,之前顧碧城曾與衛(wèi)長聲粗略一談,此時也就更不忌諱,道:“一來我兩人并非同母,年紀(jì)又差了十多歲,因此感情并不親密;二來教派之中,我對兄長許多做法并不贊同,后來更因此離開教門;三來兄長驚才絕艷,武功招式,看過一遍便能熟記于心,依樣而使,我卻要笨拙得多,總要學(xué)上幾遍才成。因此兄長對我也便不大耐煩,我的武功也多是教中長老傳授?!?/p>
衛(wèi)長聲聽了笑道:“學(xué)上幾遍就會,照我看這已經(jīng)是很好的天賦了。像顧教主這般的人,我一共也只見過兩個而已?!?/p>
顧碧城不免有些好奇:“是哪兩個?”
衛(wèi)長聲道:“第一個,便是帶我去北疆深沉雪那位書生好友。他年紀(jì)已老,也不懂武功,不過卻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這先不去談他;第二個,便是殷浮白。”
顧碧城雖常聽到殷浮白的名聲,卻不曉得他竟有這般的本事,不由驚訝:“原來殷浮白也能如此?”
衛(wèi)長聲笑道:“是啊,說起來,他初出道時我便見過他,那時他還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便憑著這樣的本事在泰山峰頂兩戰(zhàn)成名,只是他能成為兵器譜榜首,卻是憑著他自創(chuàng)的一套寸灰劍法。這套劍法于方寸之間爭輝,在極短距離內(nèi)便可威力極大,打破天下一切劍法內(nèi)力的藩籬,實在是令人嘆為觀止?!?/p>
顧碧城不免便想到聶如云與她講述之事,感慨道:“原來世間真有這樣的天才。”
她不過是有感而發(fā),然而話音未落,忽有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我家護法,自然是十分的了得?!币粋€一身皂衫的中年劍客便走了出來,此人一張極長的臉,正是那曾在孟家婚禮上出現(xiàn)過的常不修。
當(dāng)時婚禮上賓客許多,顧碧城自是不記得他,衛(wèi)長聲卻是與他熟識的樣子,笑道:“老常,原來是你。”
常不修撇嘴道:“不是我又是誰呢?!痹瓉硪蟾“壮錾碛谝粋€名為“滄浪水”的門派,更曾擔(dān)任過這個門派的總護法,而常不修亦是滄浪水中人。顧碧城雖不曉得這些緣故,倒也看出這人許是和殷浮白有些關(guān)系的。
卻聽常不修道:“沒想到衛(wèi)三公子你也搭了海船,不過顧姑娘在這兒,到是不出我的意料。江湖上都傳言你衛(wèi)長聲是被美色所惑,這個話我就不信,有嚴(yán)副門主在,你怎么能呢!”
這個話,倒是令顧碧城聽得一驚,她并不知衛(wèi)長聲原是有意中人的。但又一想,衛(wèi)長聲怎就不能有意中人呢?卻聽衛(wèi)長聲一笑,并沒有否認(rèn),反倒是大大方方地問道:“嚴(yán)副門主最近可好?”
“好得很啊!”常不修大聲道。
二人一問一答,說的都是那“嚴(yán)副門主”之事,顧碧城并不了解這位嚴(yán)副門主為何,也插不上話,忽然覺得心中有些憋悶,索性在一旁自斟自飲起來,又聽常不修在那里絮絮叨叨地道:“其實婚禮那天我也在場,我沒出手,自覺和那些人已是沒有同流合污,但是和衛(wèi)三公子你一比,我又覺得大為不如了,我雖然看不慣,可也沒和他們作對啊……”
這人一張嘴確實不好,當(dāng)著顧碧城的面兒,就大談當(dāng)日婚禮之事,也難怪江湖中人給他改了常不修這名字。顧碧城也懶得再聽,只一杯一杯喝著酒,過一會聽常不修道:“咦,衛(wèi)三公子,你們倒有酒喝,我也喝上一杯。”便伸手去拿,入手卻是個空瓶子,驚訝道,“顧姑娘你好酒量,這一會兒就喝完了?”
顧碧城也不耐煩和他多說話,只道:“是啊,我回去躺躺?!闭婢驼酒鹕砘卮摿?。常不修看著她背影嘀咕道:“真是魔教中人,行事也沒個禮數(shù)?!?/p>
這酒后勁不小,顧碧城回去之后,飽飽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天已黑了,顧碧城隨便吃了幾口晚餐,覺得困在船艙里很不暢快,便又推開艙門,向甲板上走去。
夜風(fēng)清涼,帶著咸味兒的海風(fēng)撲在面上,令人感覺十分爽快。碧藍(lán)夜空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點一點的星子。星子下,立著一個身佩淡黃長劍的白衣人。
那人身上的綠玉佩已經(jīng)不見,卻掩不住他一身的貴氣,正是衛(wèi)長聲。顧碧城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往后退了一步,隨后她自己都奇怪,我退這一步,到底所為何來?
這一步之退,衛(wèi)長聲看得分明,卻只作未知,反笑道:“顧姑娘也出來走走?”
顧碧城便笑道:“可不是?!北阌稚锨?,與衛(wèi)長聲并肩走在一處。
夜色一點點地浸染開來,星子亦是越來越多,如若寶石撒滿天際,衛(wèi)長聲先開口笑道:“其實我在這里,也是為了等顧姑娘說幾句話的。”
“哦?”顧碧城抬起眼睛,目光中有些詫異。
“關(guān)于顧姑娘和令兄之間的事情,我之前本想說,卻因那位常先生來了,并未說成。我想,令兄對顧姑娘應(yīng)當(dāng)是愛護有加的?!?/p>
顧碧城沒想到他要說的是這樣一件事,也沒想到他得出的是這樣一個結(jié)論,不由問道:“衛(wèi)三公子為何這般說?”
衛(wèi)長聲道:“許多人,不應(yīng)看他說了什么,而應(yīng)看他做了什么。我先問一句,顧家除了顧姑娘,可還有與令兄有血緣關(guān)系之人?”
顧碧城道:“自然有?!?/p>
衛(wèi)長聲笑道:“這便是了,左使一位何等尊重,顧教主卻把這位置給了你。”
顧碧城的心怦然一跳,她擔(dān)任左使時尚不滿二十,然而當(dāng)時教中卻無一人反對,之后她擔(dān)任左使數(shù)年,教中亦是無人敢輕忽于她,現(xiàn)在想來,莫非是有人在背后彈壓不成……剛想到這里,衛(wèi)長聲又道:“碧蠶絲何等重寶,顧教主卻也交給了顧姑娘?!?/p>
顧碧城驟然停下了腳步,當(dāng)日里為得到這束碧蠶絲,魔教里連折了五六名好手,誰想碧蠶絲到手之后,顧玉京只道一句“也沒什么要緊”,便順手?jǐn)S給了自己,當(dāng)時自己只當(dāng)是兄長對此物不屑,可是這些年這件神兵之犀利,卻是清清楚楚看在自己的眼里。
衛(wèi)長聲復(fù)又笑道:“我聽說顧教主的脾氣,是十分激烈,可是他卻任由顧姑娘與他意見相悖,更放你離開教中?!?/p>
響鼓不用重錘,衛(wèi)長聲這幾句輕飄飄的話說出來,實是令顧碧城震動不已,之前她只覺兄長對自己態(tài)度冷淡,又不喜與自己接觸,因此一直當(dāng)顧玉京對已不喜??墒前葱l(wèi)長聲這般推論,難不成顧玉京對自己竟是十分重視?這如何可能?可若說不可能,衛(wèi)長聲所說這些又當(dāng)如何解釋?風(fēng)入松等人又為何堅信傾城印是在自己手中?
她竭力回憶起過去與顧玉京相處經(jīng)過,可回憶了半天,不過是寥寥數(shù)字、一張冷臉。一時之間,她竟不知心里是個什么滋味,不由便嘆了口氣。衛(wèi)長聲在一旁看得分明,卻不再就此事多說。而是轉(zhuǎn)了個話題。
“還有一事,我需與顧姑娘說明。多年前,我確是對滄浪水的嚴(yán)副門主十分傾慕,后來還曾在昆侖山下的小酒館向她一訴衷情?!?/p>
聽了這句話,顧碧城不知怎的,就有些不愿意聽下去,便敷衍道:“衛(wèi)三公子性情灑脫豁達(dá),又仗義豪俠,想必是得到佳人心許了?!?/p>
衛(wèi)長聲聽了她說話,卻笑了起來。顧碧城被他笑得莫明其妙,心道自己這句話到底有何可笑之處?她卻不知,衛(wèi)長聲自行走江湖以來,贊他出身名門者有之,贊他相貌俊美者有之,贊他武功高明者更是大大的有之,偏顧碧城贊的只是他性情,卻讓他心中覺得十分爽快。
他止了笑聲,一本正經(jīng)地道:“嚴(yán)副門主聽了之后,當(dāng)場便拒絕了我。數(shù)年之后,她與滄浪水的龍門主,也便是她師兄成婚,二人自是佳偶天成。我聽了很是高興,二人成婚之日,也曾前去道賀?!?/p>
這結(jié)果真是令人料想不到,顧碧城萬沒想到衛(wèi)長聲也能被人拒絕,而且……
“你聽了很是高興?”她忍不住問了一遍。
“嚴(yán)副門主既能與有情之人相伴終生,我自是為她歡喜。若喜愛一個人,理應(yīng)盼著她好,難道還要盼著她傷心的?”
顧碧城瞪著衛(wèi)長聲,可細(xì)一想,卻又覺得這番話竟是無可辯駁,可世間的人,能做到這一點的又有幾個呢?她試探著問道:“那嚴(yán)副門主……”
“放下了?!毙l(wèi)長聲坦然道。既是成婚,便已放下。
若是旁人說這個話,顧碧城未必能信,可是衛(wèi)長聲說了,顧碧城卻覺得,他是一定說到做到的。
海風(fēng)漸起,船身搖曳不休,衛(wèi)長聲道:“顧姑娘,眼見風(fēng)大了,不如回去吧?!鳖櫛坛且灿X有些寒意,正要轉(zhuǎn)身,誰想船身又大力搖曳了一下,她險些摔倒,衛(wèi)長聲忙伸手扶住她,奇道,“風(fēng)浪明明不大,船怎搖得這般厲害?”
兩人都注目到海水之上,月色之下,白日里碧藍(lán)的海水此時呈現(xiàn)出一種淺黑的顏色,看不出個所以然,顧碧城猜測著道:“難不成是剛才撞上了大魚?”
衛(wèi)長聲面色卻嚴(yán)肅起來:“若真是大魚,倒還好說,我只怕……”
剛說到這里,船身忽然又大力搖晃了一下,縱是以衛(wèi)、顧二人武功,也不得不扶住船舷,隨后船身不再晃動,周遭一切,歸于詭異的一片靜謐。衛(wèi)長聲面色忽然一變:“不好!”
顧碧城先前還不明白他的意思,隨后也反應(yīng)過來,這船,竟是忽然停了下來。
海面縱使再怎么安靜,總還是隱隱的有些波濤,一艘船就算停在海里,前后總要有些晃動,可如今這艘船卻仿佛停在陸地上一般,竟是沒有絲毫移動!那只說明一件事,在海里,有一樣力氣極大的東西禁錮住了它!
衛(wèi)長聲面色沉肅,正要開口,顧碧城忽見他身后有一樣?xùn)|西蠕蠕而動,奇道:“那是個什么東西?”
她一躍而起,手中碧蠶絲隨之迸射而出,衛(wèi)長聲身后的異物霎時已被她的碧蠶絲穿了一個小洞,只是碧蠶絲極細(xì),那樣?xùn)|西竟似并無所覺一樣,依舊蠕動不休,看上去極是惡心。顧碧城一不做二不休,碧蠶絲一轉(zhuǎn)一扭,將那樣物事緊緊纏住,隨后手上加力,那樣物事竟被她從中央勒成兩段!然而令人詫異的是,斷了的那一截依舊動個不休,倒好像有生命一般。
“這是什么鬼東西?”顧碧城直皺眉頭,見那段物事有手臂粗細(xì),是一種詭異的灰白色,上面又生長了許多吸盤,一伸一縮,令人作嘔。衛(wèi)長聲凝神看了,面色更加凝重:“不好!”顧碧城知他周游天下,見識廣泛,忙問道:“這是什么?”
衛(wèi)長聲皺緊眉頭:“我聽聞有一種深海怪物,力大無比,甚至可將大船拖至海底,剛才那樣物事不過是那怪物的一段觸須,只怕還有更多的觸須要上來……”剛說到這里,竟真的又有兩根手臂粗細(xì)的觸須沿著船身爬了上來,其中一條正面朝著衛(wèi)長聲卷了上去,另外一條竟還會包抄,從衛(wèi)長聲身后無聲無息便襲擊過來。
這也就是衛(wèi)長聲出身不凡,武學(xué)精湛,身后那段觸須尚未接近,他手持長生劍在空中虛虛一抖,淡黃劍光霎時潑灑周遭,他身后那段觸須先被一削兩半,身前那段觸須猛地向后一退,隨即挺直空中,再一次猛攻過來。與此同時,竟又有兩根觸須從海底伸了出來!
衛(wèi)長聲手中不停,已無暇對顧碧城細(xì)細(xì)解說,只道:“顧姑娘,快去找……”他話沒說完,顧碧城已先走了。
衛(wèi)長聲那句話沒說完,顧碧城卻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先奔著常不修的船艙而去,今天常不修上床的早,此時已經(jīng)睡熟了。顧碧城不管那些,見到床邊茶杯里猶有半杯水,抄起來就潑到常不修臉上。常不修“啊”的一聲,從夢中驚醒,一見到顧碧城坐在自己床邊,嚇了一跳:“什么意思!我不過是先前沒救你,你就這么來找我麻煩?”
顧碧城也不分辯,只道:“海底有一種怪物爬了上來,這船上你還會武功,快去相助衛(wèi)三公子!否則只怕全船人都有危險!”
常不修睜著一雙眼睛:“你開什么玩笑,什么怪物?”
顧碧城不耐煩和他多說,何況這時也沒時間和他多說,一伸手竟把常不修從床上拎了起來,又把床邊的佩劍往他懷里一塞:“快跟我走!”
她武功本在常不修之上,這樣一拎一拽,常不修竟然無法反抗,不由得沖沖大怒,口中罵個不休,這人本就嘴損,刻意一罵,更了不得。顧碧城全不在乎,一直到了甲板上,才把他丟下來:“自己看!”
這時觸須已有六七條之多,其中粗的已有大腿粗細(xì),衛(wèi)長聲一人與之相抗,已不似之前那般輕松,常不修只看得瞠目結(jié)舌:“這、這這……”
顧碧城怒道:“這什么,你也是個男人,還不上去幫忙!”
常不修真沒想到自己還有被個女子這么叱罵的一天,最糟的是自己還沒法反駁,他摸摸鼻子,抄起寶劍就沖了上去。他嘴雖不好,卻也是個江湖上有名的劍客,衛(wèi)長聲的壓力也因此減輕許多。
顧碧城卻不停留,她轉(zhuǎn)身又往下沖,剛走兩步,忽又想到一事,伸手撿了一小截還在扭動的觸須,這才離開。常不修在一旁看了,不由道:“我的天,這東西她一個年輕姑娘也敢拿?!闭f完自己先甩了一下左手,倒好像那東西趴在他手上一般。
顧碧城自然不是隨便撿這東西來玩,她沖到船主房間,將其叫醒后把此事說了一遍,又拿出觸須為證。幸而這船主是個有見識的人,見到那觸須雖白了一張臉,卻并沒有懷疑:“這東西……老一輩人都說是深海里才有的,怎的倒爬上了我們的船……”忙去吩咐水手快去開船,卻又被顧碧城攔住:“你身邊可有什么能干的人,船上這些人也得安撫下來才是!”
這船主并不是沒有才干的人,被顧碧城一攔,冷靜幾分,便叫自己身邊兩個副手去安撫船上乘客,又撥出幾個力大的水手,去甲板上協(xié)助常不修等人。
顧碧城暗自點頭,只要這船長不亂,便是還有希望。誰想這個時候,船身忽地劇烈一晃,饒是她身有武功,也險些摔倒在地,那船主面色更是不好:“難道那怪物已經(jīng)……”
顧碧城一伸手把他拽了起來,厲聲道:“別慌!我去看看?!鄙硇我宦樱阆蚣装迳先?,這一路上,船身又劇烈搖晃數(shù)次,就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下面正在用力拖曳一般。顧碧城暗叫不妙,速度更快了幾分。
待到甲板上一看,縱是顧碧城心里已有準(zhǔn)備,也不由為面前的景象驚呆,十余條觸須沿著船舷攀爬上來,衛(wèi)長聲正與其中最大的一條搏殺,那條觸須竟有一人粗細(xì),名震天下的長生劍在它面前也變得渺小起來。而另一邊的常不修,竟已被一條觸須攔腰卷住。
顧碧城面色一變,欲待上前,忽又想起此時這些觸須已然極粗,碧蠶絲再想從中截斷已經(jīng)不易。她一抬眼,恰掃到甲板一側(cè)撂著一把斧子,便抄在手里,朝著那觸須便劈了過去!
那斧子很是鋒銳,一劈之下,那根觸須從中央斷成兩截,但顧碧城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常不修連衣服也沒被劈破一點兒,只是他身上早已是血跡斑斑,原來那觸須上還有許多倒鉤,常不修疼得齜牙咧嘴,可也強挺著沒叫出聲,只向顧碧城道:“顧姑娘,你好樣的,是條漢子!”
顧碧城手抄大斧,被他這句話弄得哭笑不得。索性不再管他,大聲問道:“這鬼東西有什么要害沒有?”
常不修道:“你問我,我問誰?這鬼東西我也是第一次見,這玩意兒是它的腿吧,有頭沒有,剁下來是不是沒事了?”他二人口中說話,手中也不停歇,各自又除去了一根觸須,顧碧城的手臂也被倒鉤刮了一下,火辣辣地作痛。
二人雖有探討,但默契地都不去問衛(wèi)長聲,只因衛(wèi)長聲所對付的那根觸須,實是極大極兇猛的一根,縱是以長生劍之威,亦是不可小覷,衛(wèi)長聲白衣上已染了不少血漬,他雖已在那觸須上砍出了數(shù)個缺口,卻難以將其制服。
月光明亮,海水在銀月下映出點點星芒,這是何等美好的一副景象,誰又能想到,在這樣的美好下,竟隱藏著一場生死搏殺!顧碧城雖與面前觸須相斗,眼角余光卻不時注視著衛(wèi)長聲那邊情形,她心中焦急,只因已身面對敵手亦是強大,實難再有余力相助。
衛(wèi)長聲對敵情勢雖然緊張,他的劍法卻并沒有因此而慌亂,千林萬壑劍劍光如山,劍勢若水,危難之中,仍不失揮灑俊秀之風(fēng)。然而那怪物觸須卻也十分兇猛,其力道之大,便是江湖上內(nèi)力最強的高手也不是它的對手;偏又十分靈活,那些變招誘招在它面前一概沒用,就仿佛那觸須上滿身都是眼睛一般。
又斗片刻,顧碧城兩人好容易除卻了近半觸須,壓力大減,顧碧城招呼一聲:“交給你了!”倒提大斧便要前去相助衛(wèi)長聲,偏在這時海水中一聲響,又一條一人來粗的觸須自海水中直躍出來,照著衛(wèi)長聲便砸了下去!
早先不過一條,便已令人頭疼不已,如今兩條觸須同時進(jìn)攻,這后果直是不堪設(shè)想。顧碧城與衛(wèi)長聲之間尚隔了一段距離,兼之那觸須速度奇快,竟是不及相助。眼見兩條觸須朝著衛(wèi)長聲前后夾擊,不由叫出聲來:“衛(wèi)長聲!”
自他二人相識以來,她感念衛(wèi)長聲相助之義,素以“衛(wèi)三公子”相稱,然而在這生死關(guān)頭,她忘卻那許多顧忌,一聲“衛(wèi)長聲”脫口而出,聲音中十分惶急,十分關(guān)念,還有一分她自己也未曾察覺的顫抖。
若是衛(wèi)長聲死了又當(dāng)如何……
若是衛(wèi)長聲死了,我不要這條命,也要殺了那怪物給他陪葬!
這想法不過一念之間,轉(zhuǎn)瞬之間,那兩條觸須已到了衛(wèi)長聲面前,眼見衛(wèi)長聲就要死在那怪物手下,忽然間一道劍光若俊秀青山拔然而出,巍峨壯美之處令人難以逼視。雖不過是劍光,顧碧城卻覺那青山宛然便在眼前一般。
劍光回環(huán),來往四周,那秀麗山巒方才消失空中,再看衛(wèi)長聲身前身后,數(shù)十段觸須滾落一地,衛(wèi)長聲竟是在方才一劍之內(nèi),毀卻了那兩條巨大觸須。顧碧城又驚又喜,奔向前去:“衛(wèi)三公子!”
這一劍之威固然巨大,然而衛(wèi)長聲卻也耗力不小,若不是拄著長生劍,只怕便要倒在地上,那怪物的血都噴濺在他身上,說也奇怪,那血液竟是藍(lán)色的。他白衣上海水灰塵,紅藍(lán)血液夾雜在一起,卻是抬頭一笑:“怎的不叫我衛(wèi)長聲了?”
顧碧城本意是要上前,卻被這一笑映得生生定在原地。
天高地厚,月寒日暖,她再未曾見過哪個男子,有過這般驚艷的笑容。
然而就在下一刻,海水中同時竟又有十余條觸須同時伸出,這十余條觸須皆與方才衛(wèi)長聲斬卻的一般大小粗細(xì)。顧碧城心頭一沉,先前那兩條已耗盡衛(wèi)長聲大半氣力,這十余條同時出現(xiàn),哪還有他們的活路?
偏在這時,他們身后一陣喧鬧嘈雜,原來海船這一番動蕩,到底還是有人聽不得勸阻,跑上了甲板,又有幾名被船長派上來幫忙的水手,見到那些巨大詭異的觸須,無不驚聲大叫,更有人四散奔跑,那詭異觸須一條一個,已卷了三四個人入海。衛(wèi)長聲、常不修二人急忙上前營救,與那怪物又是一番搏殺。
顧碧城咬一咬牙,卻并未上前,反從身上掏出一個小包,打開來,里面裝的乃是十余顆圓滾滾的霹靂雷火彈。
這是她先前在江南所得,與孟家翻臉離開之時,她把這些雷火彈也一并帶走。這些雷火彈威力奇大,只是引發(fā)時間較一般雷火彈長些,因此之前縱然危急,她也沒有機會拿出使用。此刻她尋覓一圈,撿起甲板上一個空酒壇,把所有雷火彈點燃之后都塞了進(jìn)去,隨即把壇口塞住,奔到船舷處,朝著那些觸須聚集之處,猛地擲了下去!
這些雷火彈制作特別,入水不濕,時隔不久,只聞一聲巨響,海水猛地動蕩起來,海船大力一搖,船上諸人一并栽倒在地。五六條巨大觸須直被炸飛到空中,余下的觸須仿佛忽然沒了生命,都滑落到海中。
顧碧城靠坐在船舷處,身上被激起的海水打了個透濕,手指上全是血痕,方才那一陣震蕩太過激烈,若不是她身有武功死死抓住船舷,只怕早已被打到了水里。
她方才舉動,實在是行險,稍有不慎,只怕這海船倒要先被雷火彈擊沉,只是這冒險一擊,竟然僥幸得中,實在也是幸運至極。
她欲待起身,卻覺雙腿一陣顫抖,一時竟然難以動彈,就在這時,一雙手用力一拉,把她從甲板上拉了起來:“顧碧城!”
那人正是長生劍衛(wèi)長聲,他拽著顧碧城不讓她動彈:“你可真膽大,也……真厲害!”隨后拍著她的肩,哈哈大笑起來。
隨著他的笑聲,顧碧城心情也舒暢起來:“你不是也叫我的名字了!”
衛(wèi)長聲一怔,又大笑起來。
兩人笑聲停歇,都想到此時并未脫離危險,正打算去告知船主迅速開船,卻見方才平靜的海面處忽然出現(xiàn)一個巨大無比的漩渦,水流加急,一個磨盤大的不知什么物事浮到了海面之上,那物事甚是粗糙詭異,月下觀之,似是還動了一動。
顧碧城一驚:“那……難道是那怪物的頭?這家伙居然沒死?”
衛(wèi)長聲拍一拍她的手,也不說話,只凝神觀察,那漩渦越來越大,水流愈來愈急,時間不久,那深海巨怪的頭部已顯于海面以上,二人同時吸了一口涼氣,原來方才看到那磨盤大小的物事,竟只是它的一只眼睛而已!
而這怪物的另一只眼睛,卻似乎被什么東西傷到,只留下十分丑陋的一個空洞。衛(wèi)長聲低聲道:“這怪物竟是瞎了一只眼,難怪它從深海跑到這里……”一句未了,卻聽身前身后一陣驚呼,他環(huán)視周圍,不知何時,海船周遭已豎起了許多觸須,仿佛一座森林一般,將這艘海船團團包圍在中間。常不修手中長劍落地,喃喃念道:“今天……真的就要死在這里不成?”
就算是衛(wèi)長聲,此刻一顆心也已沉了下去。
這不是人力可以抵擋之事,面對這深海巨怪,誠然他可以長生劍削去它的若干觸須,可是面對它這等的包圍,又有什么辦法能夠抵擋?不要說救這一船人的性命,只怕就是保住顧碧城的一條命,也已經(jīng)十分艱難。
就在此時,他忽然聽到身后一聲驚呼:“你要做什么!”
衛(wèi)長聲驟然抬眼,只見空中一條繩索翻飛,原來就在他方才思索對策之時,顧碧城已然離開,她借助船上一條繩索之力,施展輕功已到了海上。
“衛(wèi)長聲,若我兄長還活著,日后到海邊告訴我一聲!”
她的身影如同一只義無反顧的海燕,眨眼間已到了那巨怪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