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達明
接到應均書畫展主辦方的邀請短信,先后兩次。我開始有點茫然,因為確實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位書畫家;查看網(wǎng)上資料,才稍有眉目。在當代書畫藝術多元紛呈的大背景下,對于這樣一位民國時代故去、祖籍屬我們浙江永康、藝術品位上又是非常傳統(tǒng)的書畫家來說,他或他的作品得以在今日被重新發(fā)掘出來,那真好比是出土文物一般;舉辦這樣的展覽和研討會,讓我們有機會對應均及其藝術進行一番歷史審視與審美觀照,是意義重大的。參加今天的活動我是懷著一份對先人的熱切期待與深深的恭敬而來,因對當事人的陌生,還讓我平添一分新奇感。
上午看了書畫展,并翻閱了手邊作為“五峰堂文苑清賞”之一的《應均詩書畫印集》等圖像文獻資料等,基本上對應均及其作品有了點認知與了解。
首先是認識了應均這位先輩或先人。應該說,他是一位非常純粹的文人、一名飽學詩書的鄉(xiāng)賢。他所掌握的工具,主要就是毛筆。這是寫毛筆字的筆,就是今天所謂寫書法的筆,它同時也是應均進行比較個人化的文學創(chuàng)作——寫傳統(tǒng)意義上的格律詩詞的工具。我覺得他畫畫其實是附帶的,因為所用工具完全相同,在某種傳統(tǒng)文化氛圍的影響下,他用他寫字、寫文章、寫詩詞的毛筆來作畫,畫一些簡單的毛筆畫——就是我們所說的作為意筆花鳥畫的墨蘭等等,應該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在他那個時代,由于他有相當?shù)膫鹘y(tǒng)文化功底,他有能力來從事這樣的書畫與文學活動,使他成為了當?shù)匚幕鳌獜氖逻@樣的書畫與文學活動,在當?shù)夭粫H他一人,但能作為一地之名流,他可能就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了。所以說,這既是并不奇怪的事情,同時又是難能可貴的事情。我甚至想象,他有時在自己家里,會像一位代寫書信的寫字先生,會有不少人登門求文(未必是求畫),想請他寫幾個字,代寫幾封家書,這應該是常有的事。尤其在逢年過節(jié)時,他家里可能會門庭若市。
造就應均這樣一個人才,當然是他個人奮斗與努力的結果;但作為個人方面的原因,起作用的主要應在他本人生前。他曾一度被埋沒——主要是他身后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埋沒,又一度崛起——是當代的崛起與當今的趨“紅”,其原因顯然不在他自己方面。就被埋沒來說,于他生前或許可能是自己比較淡泊名利;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應該是外部原因,是時代與環(huán)境的決定性影響。就歷時性的時代原因來看,在他身后所經(jīng)歷的時代有過兩次大的轉換:一個是由民國時期的國民黨政權到新中國紅色政權的轉換;一個是“文革”前的新中國到改革開放以來的新時期的轉換。就社會環(huán)境的原因來說,主要是應均生前受到他所處的狹窄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環(huán)境的制約——他的活動客觀上被局限于浙江地域一隅的緣故。
應均(1874-1941),生于晚清,歿于民國晚期。今年是他140周年誕辰。我們看到,在他38歲時,歷史已翻至民國元年了,因此,作為“而立”之后的他,就是一個地道的民國人士了。據(jù)說他的書法作品曾受到民國政壇大人物也是大書法家的于右任(1879-1964)的賞識,后者甚至認為自己的書法還不如應均。有人認為這不過是傳聞,但我想是有一定依據(jù)的,因為從年齡上說,作為大人物的于右任比應均還小了5歲,他對應均應該是很尊重的。到1949年新中國誕生時,應老先生已去世了8年;那年5月,于右任還是作為國民黨元老而去了臺灣。史料記載,在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交識了于右任,毛對于右任的書法還非常賞識。無奈,毛澤東不可能交識應均,或者要倒過來說,應均死得太早,即使不死他地處一隅也不可能像于右任那樣交識毛澤東。這樣,在緊接而來的新中國時期(至改革開放之前),應均在新中國時期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下,有關方面對于他的社會關系,譬如他同于右任的關系以及于右任對他的高度評價等等,不但不可能被張揚,甚至還避猶不及呢。只有在中國進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尤其是兩岸關系在新世紀以來出現(xiàn)和諧與合作關系的新階段之后,應均這樣的民國人士才有了重新崛起的時代條件與歷史條件。當然,其中還有一個相關的重要條件,就是隨著中國大陸由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徹底的不可逆轉的轉型而導致了包括書畫在內(nèi)的藝術品市場的形成,于是,應均的書畫作品被鉤沉并浮出水面,也就成了很必然的事情了。
對于應均的書畫藝術,我概之以“三個一”,這是我臨時想到的很初步的看法:
(1)一端深入。潘公凱曾有“兩端深入”的說法。他所謂的“兩端”,概括地說,分別是指中國傳統(tǒng)主義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而應均沒有兩端,就是“一端深入”,就只是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入,這是他的純粹性。1928年起,就有蔡元培、林風眠等在應均所在的浙江省辦起了國立藝專。他們主張中西融合,強調(diào)納洋興中。但進入中年大約55歲的應均偏于自己家鄉(xiāng)一隅,沒有出山,他不受任何新思潮的影響,只是固守與執(zhí)著于他所熟悉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熱衷于他富于傳統(tǒng)品位的書畫藝術,包括他的詩作(文人畫包括古體詩作,文人畫家首先就是一個格律詩人)。我剛才翻看《應均詩書畫印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4年3月版),讀到最后部分的“應均詩存”中有他一首詩,即《詠硯》(二首)之一,覺得很有意思,不妨在此讀一下:
應均《詠硯》(二首)之一
麗州城東,忽露晉磚,擷得殘缺,聊仿鄴瓦制硯,作詩記之。
坡公求得龍尾硯,欣然易以古銅劍。子由亦欲得澄泥,恰有乃兄遠相遣。
諸譜硯品美不勝,歐陽甲乙曾平定。我生僻壤且愚慵,物未曾見徒傾聽。
更有硯材稱鄴瓦,平瑩細潤堅而雅。古曾偽造紿遠方,恐屬純真得者寡。
忽聞東郭小山巔,農(nóng)夫啟土露古磚。整齊殘缺爭不一,間有旁識太康年。
我日埋頭嗜潑墨,思求片硯無所得。聊擷斷磚制硯成,古人將笑以鼻息。
初初翻譯一下,詩的大致意思是:
蘇東坡為求得一方龍尾硯,情愿用自己的古銅劍做交換;其弟蘇轍欲得一方山西澄泥硯,又恰好有其兄自遠道遣送而來。諸多書譜介紹的硯臺品種真是美不勝收,歐陽修曾分甲乙等第做過品評。我生在窮鄉(xiāng)僻壤又生性愚慵,這些東西都未曾親見,只是聽人說起而已。更有做硯臺之材叫鄴瓦的,平瑩、細潤、堅實、雅致,古人有偽造它來蒙騙不知情者,所以能得到純粹真品者恐怕就很少了。忽然,聽說東郭小山頂上,有農(nóng)夫開挖泥土露出一些古磚,有整齊的,有殘缺的,被多人爭來奪去,其間有人在一旁識別它們是西晉太康年間的東西。每天我埋頭于潑墨書畫嗜好中,想求一方好硯卻終未如愿。那么權且自己動手把撿來的斷磚制成硯臺吧,古人要得悉此事定會以鼻息冷笑我了。
此詩含一些典故,總體比較通俗易懂。我的第一點感受是:談的雖是硯臺,即他手邊天天要使用的書畫工具,卻是在發(fā)思古之幽情。全詩用到的“古”字就有四處(古銅劍、古曾、古磚、古人);說到的古人都是文人墨客,顯然是作者所心儀、所師法的古代傳統(tǒng)文人,如宋代大文學家蘇軾(坡公)、蘇轍(子由)兄弟倆,以及歐陽修(歐陽)——三人也都屬“唐宋八大家”。另一點感受是:作者直接用農(nóng)人發(fā)掘出土的一方晉代古磚,自己動手來制作硯臺。這是典型的自給自足,象征的正是農(nóng)耕文明。我們今天書畫家使用的筆墨顏料乃至紙張硯臺,還會有自己動手來制作的嗎?但是當時的應老先生,他就是有這樣的心情、這樣的雅興,這是他對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文明完全的適應與完全的“一端深入”,可以說是一竿子插到了底。這詩還有幾分自謙自嘲及幾分自我揶揄的冷幽默?!霸仭钡碾m是硯臺,而它象征的是整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文明與文化,代表了作者對于整個傳統(tǒng)文化的禮贊。他的詩體本身也是古風,當然,這也是在“文人書畫家”這個概念內(nèi)涵之中的規(guī)定屬性。
(2)一花獨放。這是就應均的繪畫題材來說的,他畫的題材就是蘭花。由于蘭花本身的植物形態(tài)與屬性以及中國傳統(tǒng)書畫沿襲的畫蘭的常規(guī),它最適合于文人將它比做人的某種精神氣格與氣質(zhì)來表現(xiàn),所以也最為傳統(tǒng)書畫家所愛好,蘭也由此成為“四君子”之一。如果畫蘭而不是用工筆雙勾,那么它跡化于宣紙上的多半也就是墨蘭了。應均畫的都是這樣的意筆墨蘭。他的墨蘭一是有氣韻:是在總體的“冷”中有溫馨;二是有用筆:是“柔”中有韌勁;三是有用墨:是在“濃”中有變化。他的墨就是寫字的原汁原墨,所以是濃墨,不故作宿墨或其他墨;至于用墨的變化,則是自然形成,是隨作畫過程中筆含之墨漸少而略蘸水變淡后再用之于描繪次要的山石、背景等物的。這樣的墨法也可以說是“惜墨如金”。
(3)一以當十。這是就應均的畫面布局來說的??傮w來說,他的畫是:簡潔而不繁復,單純而不蕪雜,精練而不粗俗。我們從他很多條幅的墨蘭作品中,不僅可以感覺到作者在傳統(tǒng)繪畫領域具備的經(jīng)典性的筆墨技法——那種在筆墨揮灑上的游刃有余,而且可以感覺到作者在總的畫面經(jīng)營布局中所具備的功力涵養(yǎng)。無論是對于畫面的虛實、疏密、黑白、邊角諸關系的處理上,還是在協(xié)調(diào)畫跡與題款的關系上,都能體現(xiàn)出瀟灑、得體與妥貼的審美效果,臻于以少勝多、事半功倍的妙處。這也是一個成熟的書畫家在自己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自如、自由與自信的體現(xiàn)。他的畫,就如同他寫的字那樣,自然形成,不刻意,不做作。由于做到“一以當十”,他的墨蘭等作品中就極少有贅筆贅墨。前面說到他在用墨上的“惜墨如金”,是與這里說的“一以當十”相呼應的。
另外一點是,今天見到的《應均詩書畫印集》這本書,我覺得編得很有水準,印制質(zhì)量也很高,但不是那種豪華型的,而是質(zhì)樸型的,這與當事人的藝術風格很吻合。我剛才還讀了該書主編、應均書畫大藏家徐小飛撰寫的《應均詩書畫印集·跋》,文字不長,卻寫得很有功力,也很雅致。書中還收有其他幾篇研究評論文字,還未細讀,相信也很有價值。因時間關系,我不能再多說了。謝謝大家!
據(jù)本人于杭州城隍閣“應均書畫藝術研討會”的發(fā)言追憶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