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想
胡緒軍很顯老相。上唇一直留著一溜胡須,皮膚比小麥色還深些,個頭敦實,偏胖,馬馬虎虎穿在身上的衣服讓他又老了一二十歲。一般在單位上班的人,眼角兒的皺紋都長成一整條魚尾巴了,還認認真真地自稱為小張、小王、小李、小劉。老胡不在單位上班,不管這些世故,我第一次認識胡緒軍時,他就自稱為老胡,其時他才23歲。
那是2009年夏天,我和同事正在組織救助募捐,為一個患重型再生障礙性貧血的小男孩——已找到了可供移植的臍血,但他的農(nóng)民父母拿不出30萬的手術(shù)費。我們想了一個概念,三千分之一,也就是說,只需要有熱心人三千,每人捐一百元,小男孩就能手術(shù)了。我們樂安日報連推出四五期專題報道后,每天都有十幾人到報社采編大廳捐款。我們又決定在8月3日上午組織一次集中募捐,預(yù)期屆時捐款者眾多,需要招募現(xiàn)場志愿者。胡緒軍的報名非常醒目,算上他自己共報了6人,還主動提出帶兩套遮陽篷。他在電話中說:“你可以多報道別人,我們‘愛心志愿者隊伍無所謂,不為名,不為利,只為需要幫助的人做點實事兒?!睊炝穗娫挘覇柾?,“愛心志愿者隊伍”,原來怎么沒聽說過???同事說,估計既不是團委的,也沒在民政局注冊,純民間的吧。我嘆了口氣,唉,如果真是這種情況,報道時,只適合提個人,還真不好提“愛心志愿者隊伍”這個名稱。
集中募捐那天上午,我第一次見到胡緒軍。他上身穿著一件灰色的T恤衫,就是農(nóng)村集市上那種賣給中老年人穿的化纖衫。腳上的皮涼鞋早已變形,落著一層烏蒙蒙的灰塵,估計是擦不出來了。他自稱老胡時,我以為他比我大??墒?,現(xiàn)場一位大我5歲的志愿者梅姐,老胡卻稱她阿姨。聊了幾句才知道,他比我小了整整10歲,估計他在稱呼我為程姐時,先在腦子里作了一番艱難選擇。他的左眼有點斜視,脖子有點朝左歪,走路一跛一跛的,好像兩條腿不一樣長。后來聽梅姐說起,老胡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癥,落下了明顯的后遺癥。
現(xiàn)場一共到了20多名志愿者,由老胡代為報名的幾個人全都來了——其中3個人穿著紅馬甲,馬甲后背印著白字“愛心志愿者”。從上午8點到12點多,平均每兩分鐘就有三個愛心人士捐款,370多人捐了5萬多元。接待,寫名,記賬,收款,清點,維持秩序,志愿者們幫著我們一停不停地忙活。每個人的心被小縣城的大愛烘烤得溫暖又柔軟,忘記了口渴,忘記了饑餓,當我們把捐款悉數(shù)存到銀行的募捐賬戶時,已經(jīng)是下午1點多了。我和同事想領(lǐng)著志愿者們到附近的快餐店簡單吃點工作餐,老胡卻擺了擺手說:“‘愛心志愿者隊伍幫人不圖任何回報,不用你們花錢請吃飯,我們回家各吃各的?!崩虾笓]著,把兩套暗紅色遮陽篷搬到了一輛四輪農(nóng)用車上,其他人,也都隨著老胡和“愛心志愿者隊伍”的散去,各自走了。多說一句,那個小男孩后來順利接受了臍血造血干細胞移植手術(shù),每年的中秋節(jié)和春節(jié)前,他的父親都會給我、我同事、梅姐各送兩箱蔬菜。
不久,老胡又到過報社一次,拿著一份他做的“愛心志愿者隊伍”公益活動方案,給我看。我粗略看了一遍后,勸他,先去相關(guān)部門注冊一下,名不正言不順,沒有名分,再好的公益方案也免不了流產(chǎn)。老胡也知道,一年前,我曾經(jīng)跟著一群熱心人建立過義工組織。去敬老院幫助老人、去特教學??赐麑W生、去菜博會上揀拾垃圾,大家自我感覺良好,但不出兩個月,一次定向募捐義演被強行中斷,募捐被有關(guān)部門確認為非法,義工組織更被登報聲明為非法組織。后來,這事上過齊魯晚報,上過CCTV,最終,義工組織就如雨水滴在沙灘上一樣,不見了。所以,看到老胡自己拉著一支“愛心志愿者隊伍”奔走做公益,我有種被蛇咬過般的緊張與膽怯。我?guī)屠虾治觯鹤龉娌荒芨銈€人英雄主義,因為老胡現(xiàn)在還不是英雄,做不到一呼百應(yīng),只要“愛心志愿者隊伍”有了名分,我或者報社的其他同事,也能好好地幫著做宣傳,公益的路子才能越走越寬。
聽著我的建議和分析,老胡垂下眼皮看了好長一陣子的地面。他不再像那個仿佛比我更老的老胡,卻像一個犯了錯被老師訓斥的孩子。其實,老胡真的還很年輕,臉上還沒有一絲皺紋,估計也還沒有在現(xiàn)實中碰過多少釘子。老胡雙眼清澈,心地透明,對社會有太多的憧憬,他想按自己的天真理想去濟世救人發(fā)光發(fā)熱。可是,在我這個干了整整十年的資深媒體人看來,他單純得不切實際。
那次直到離開,老胡都沒再抬起眼睛和我正視,我知道,我的話他絲毫聽不進去,更不能打動他或改變他,甚至,他是被我傷害了,他肯定對我很失望。果然,那天之后,老胡再也沒到報社找過我。
樂安雖然只是個縣級市,但文化生活還是很豐富的。在傳統(tǒng)媒體逐漸式微的當下,網(wǎng)絡(luò)上有個開心論壇在樂安很有影響,其實也是樂安日報辦的。老胡申請成為了愛心社區(qū)版主——我、梅姐,也都在愛心社區(qū)做過一年半載的版主。奉獻愛心,終究算是一種奢侈行為,愛心社區(qū)版主換了好幾次,但人氣一直不旺,平均一天發(fā)不了十帖八帖,點擊量也不過三十五十。倒是老胡,給愛心社區(qū)版塊帶來了空前活躍。另一個自稱為愛心志愿者的網(wǎng)友金海,發(fā)帖《老胡偽公益7宗罪》,針對老胡的貧困家境、農(nóng)民身份、殘疾身體等一條條質(zhì)疑,稱不相信老胡會在公益路上走得多遠,“老胡連自己吃飯都困難,還好意思說做公益,八成是沽名釣譽,好為自己以后賺錢鋪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論壇上出現(xiàn)了挺胡派、挺金派。挺金派的帖子都是一記記傷害老胡的明槍暗箭,不過,后來挺胡派略占上風。梅姐的一句話被很多網(wǎng)友引用:“歡迎富人奉獻愛心,哪怕他們是作秀;歡迎窮人奉獻愛心,作秀不作秀都可以?!钡?,這件事的尾聲,是老胡一怒之下卸任愛心社區(qū)版主。
我當時排隊到了挺胡派。但私底下,我也像那個金濤一樣,對老胡有著一條條的質(zhì)疑:他為何這么熱衷于公益,又有多少資本和能力去做公益?
老胡的家在樂安縣城北邊的十口鎮(zhèn)十口村,父母都是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這是村里人的評價,只是,如今的“老實”一詞已漸趨于一種被人鄙視的貶意。家里種著兩個大棚,老胡,就是一個種大棚的農(nóng)民。只是這個農(nóng)民太年輕,種大棚未必能跟上老把式。樂安的很多農(nóng)民通過種大棚,一年能有十幾萬的收入,蓋起了四合套院帶大門樓的新瓦房或者高高的二層樓房??墒抢虾透改高€住在4間低矮簡陋的紅磚房里。老胡有個哥哥,三年前,父母剛剛給大兒子翻建了一套四合套院新瓦房,并把大兒媳吹吹打打娶進了門。父母不僅掏空了家底,還舉了債,至于給老胡翻建新房、娶妻,估計還得再等上幾年。
2010年冬天,樂安普降了三次大雪,一次比一次大。第三次大雪時,壓塌了不少大棚。老胡家的兩個大棚都壓塌了,他在開心論壇發(fā)了一個帖子??墒牵f暖心話、安慰話的人并不多,有人甚至說:“凡大棚被壓塌的,都是懶人。邊下雪邊掃雪,大棚肯定塌不了,只知夜里睡大覺的,肯定壓塌!”這話刻薄點,卻也不無道理。大雪是晚上10點多開始下的,很多人一夜沒睡覺,老天爺忙著下雪,菜農(nóng)忙著掃雪,這大棚是全家人的衣食父母呢。別的菜農(nóng)在大棚上掃雪時,老胡這個年輕的農(nóng)民在做什么呢?老胡的那個帖子,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只是回復(fù)了一句“友情頂帖”。至于其中的友情有多少,我也不知道。老胡卻發(fā)了一個流淚和擁抱的回復(fù):“真心謝謝程姐給的溫暖!”我感覺臉上有些發(fā)熱。
后來我才聽梅姐說起,那天下午,老胡和幾個網(wǎng)友到馬跑鎮(zhèn)看望一個因車禍癱瘓在床的中年男子。男子的妻子需要照顧一兒一女,日子難,向法院提出了離婚。老胡通過法院的一個熟人聽說了這事兒后,聯(lián)系了一個在醫(yī)院骨外科工作的朋友,到男子家中義務(wù)診斷,看看他能否再站起來。老胡還從網(wǎng)上聯(lián)系了幾個網(wǎng)友,給男子捐了些錢,拿著肉、奶、蛋、油、米等生活品,還有一大摞《青年文摘》《讀者》《故事會》之類的過期雜志。返回時天色開始暗了,天上開始飄著雪花。同去的網(wǎng)友有個叫甜甜的,女孩兒,住在離縣城四五十里路的三牙鎮(zhèn),天晚了,坐不上回去的客車了。胡緒軍借了哥哥的四輪農(nóng)用車,去送甜甜。到達甜甜家時,雪已經(jīng)飄得像漫天柳絮了,隨風胡亂撞在農(nóng)用車的前擋風玻璃上,視線很不好,地上也積了大約十公分的雪。順利完成護送任務(wù),胡緒軍覺得松了一口氣。甜甜的父母早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熱情地挽留老胡吃了飯再走。老胡確實開車開得有些累了,肚子有些餓了,農(nóng)用車駕駛室里也不太暖和。他沒有過多推辭,坐下來吃晚飯。他心里期望,也許吃完晚飯,雪就小了或者停了。晚飯吃了大約一個小時,雪不僅絲毫沒有小下來的樣子,還明顯地越下越大了,地上的雪也積得更深了。老胡不敢再等,向甜甜父母借了一把笤帚,用以路上打掃擋風玻璃上雨刷刷不動的積雪。雪大,路滑,老胡一路走得小心翼翼,也走得心驚膽戰(zhàn),他怕自己滑到公路溝里,還怕有別的車滑過來撞上農(nóng)用車。路上,父親打過兩次電話,問他走到哪了,然后又囑咐他別急,注意安全?;氐郊依?,已經(jīng)是過零點了。父母沒在家,老胡忙鎖好農(nóng)用車,趕到大棚上去。見到父母和自家的大棚,老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腦子——他家兩個一百多米的大棚,因為老父母掃雪的速度趕不上下雪的速度,全壓塌了!一棚西紅柿,一棚辣椒,都是再有半個月就能上市了,現(xiàn)在,全被大雪壓著大棚骨架和薄膜摁在了地里。老胡的淚從臉上滑落,被白雪映得晶亮,父親看見他,說:“孩子,你平安回來就好!棚咱可以再建,菜咱可以再種,只是,要耽誤給你蓋房子了……”母親卻撲過來,左手抓著兒子的衣襟,右手攥起拳,邊捶打邊哭號:“你天天做公益,做公益,忙得連自家的大棚也不管,可是誰幫我們老兩口打掃雪?大棚壓塌了,菜沒了,錢賠了,你知道不?咱今年怎么過去啊……”
很長一段時間,我和老胡,或者說老胡和我,沒再有過什么交往。但是,老胡的傳說無處不在,他還執(zhí)著地走在公益路上。還和原來一樣,仍有背后或當面笑話老胡的人,好在,受他幫助的人越來越多,開始有人稱贊老胡,說他可以給人帶來好運。老胡在十口鎮(zhèn)開了一家電腦店,他的qq個人說明就是電腦店的推介:“專業(yè)網(wǎng)站建設(shè)、程序開發(fā);電腦組裝、電腦耗材;手機銷售、手機配件。樂安佳航數(shù)碼科技期待您的加盟!”后來,老胡曾經(jīng)撥打過樂安日報的法律熱線。那個熱線電話是轉(zhuǎn)移到我的手機上的,所以,我的手機上顯示出了來電人為胡緒軍。老胡一板一眼地確認這是法律熱線后,講了他的難題:他給一家酒店裝了5臺電腦,因為他是通過一次公益活動認識的酒店老板,那老板曾給一位家庭貧困的大一新生捐資助學500元,所以他覺得那老板是個仗義、善良、誠信的人,所以他同意了老板提出的先裝電腦后付款??墒牵b好電腦后,他去要了三次貨款都沒見到老板,現(xiàn)在這個酒店宣告破產(chǎn)了!老胡不知道接電話的是我,我也假裝不知道打電話的是老胡。這個事兒怎么辦?不好辦!電腦貨款是普通債務(wù),酒店破產(chǎn)后,這種普通債務(wù)能償還幾成不好說,何時破產(chǎn)清算開始償還,也不好說。我聽到老胡在電話那邊無奈地嘆著氣。
時間轉(zhuǎn)眼到了2013年冬天,我都差不多快要忘記我熟悉的人中有一個胡緒軍了。
忽然有一天,老鄭在QQ上和我說,老胡得了尿毒癥,重度,需要一周透析三次。
如果不了解老鄭的為人,我肯定會認為是他亂開玩笑。老胡怎么會得這種重?。克且粋€那么善良、那么純潔、那么開朗的人!都說行善積德獲福報,這種病輪到誰得也不能輪到他得?。∫苍S,會有奇跡出現(xiàn)?我和老鄭說了一句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話:“老胡做了那么多善事,肯定會轉(zhuǎn)危為安的!”
一周三次透析,醫(yī)療保險報銷了去,一周也還有近一千元的花費,每個月就是三四千元。對于一個多年來執(zhí)著于公益、不太注重經(jīng)營自家經(jīng)濟的未婚農(nóng)民來說,是一筆不堪承擔的重負。老鄭說,醫(yī)生要求,老胡每周必須做三次透析,但是,老胡為了省錢,常常是兩周五次,或者一周兩次。
老鄭的意思是,我通過樂安日報報道一下老胡的現(xiàn)狀,呼吁社會愛心人士像老胡當年關(guān)愛弱勢群體一樣,也關(guān)注一下老胡,至少,能讓他籌到錢按時接受透析。最終能不能接受腎移植,那要看老胡的造化。
是的,我覺得這事,我應(yīng)該去做,必須去做??墒牵乙呀?jīng)從報社辦理了離職手續(xù),無法直接為老胡做報道了。我馬上打電話找我的同事,確切說是我原來的下屬,我們曾經(jīng)一起做過不少公益報道。不料我的同事有點為難地說:“這段時間,救助報道做得太多了,領(lǐng)導(dǎo)的意思是限制一下。像老胡這種,他現(xiàn)在屬于重型尿毒癥了,只是靠透析續(xù)命,組織捐款也是救急不救命,這種報道,領(lǐng)導(dǎo)一直不提倡?!?/p>
我說:“領(lǐng)導(dǎo)的考慮也有道理,但是,畢竟老胡身份特殊。他本人長期熱心于公益,上不起學的,治不起病的,老胡原來都是幫著別人去募捐。現(xiàn)在他病了,他應(yīng)該得到社會一份特別的關(guān)愛,既是溫暖他,也是溫暖社會,這甚至是一種公益精神的倡導(dǎo)!”
同事在電話那邊說:“我盡力吧!”
從同事的話語中,我聽出了一份無能為力。我只好和老鄭說,這事兒我怕是辦不好,建議老鄭找一下他的校友,我在報社時的一個直屬上司。老鄭說:“好吧,我再找找人!”
老鄭在自己的QQ好友和QQ群里為老胡發(fā)起了募捐,公布了捐款賬號。一天,兩天,三天,五天,一周……很多網(wǎng)友陸續(xù)為老胡捐款。我正在家里坐月子,出不了門,便打電話給梅姐,請她幫我捐500元,錢不算太多,也許可以幫老胡多做一次透析。很快,我看到老鄭公布的捐款名單上,也有了我的名字。不是作秀,而是期望通過這些被公開的捐款人信息,帶動更多的人來幫老胡一把。
我給老胡發(fā)了一個信息,大意是盼望他堅強,躲過此劫,調(diào)整好情緒,早日回歸公益志愿者隊伍,又對他的公益之心由衷表達了一番敬佩。也許一個短信的力量微弱得不足道,可是,我仍希望能借此給他一縷溫暖。他回復(fù)了短信:“謝謝,程姐放心,輸了啥也不會輸了心情,命運我自己掌握!”
老胡的透析一直是在樂安人民醫(yī)院做著。每當他自作主張減了透析的次數(shù)時,不僅醫(yī)生批評他拿生命開玩笑,身邊的朋友們也都開導(dǎo)他,別為透析費用犯愁,大家會幫他想辦法。時間不長,老鄭那里集起了捐款一萬四千多元,這可以幫老胡做三四個月的透析。老鄭和寇姐去老胡家里送捐款,老胡的嘴唇哆嗦了許久,說:“我給你們打個收條吧,等我身體好些賺了錢,能還的我都要還!”
老鄭和寇姐都是老胡所建愛心qq群里的網(wǎng)友,和老胡一起參加過幾次愛心活動,然后成了朋友??芙阏靡ヒ惶藵系拇筢t(yī)院,她找到老胡:“你跟我到濟南看看吧,聽聽大醫(yī)院專家的說法,也許,專家會幫你找到好的治療方法。”
寇姐開車拉著老胡及老胡的哥哥到了濟南的大醫(yī)院。專家給老胡檢查后,臉色嚴肅地批評:“你們也太大膽了!他做透析做得懶了,高鉀癥,隨時都可能有生命危險!”老胡的腎只有雞蛋般大小了,專家強調(diào)了好幾次,透析必須要按時做,每周至少做三次,如果有條件,做四次最好。能不能做腎移植呢?專家說,何時能找到腎源,是第一個問題;找到腎源時,身體狀態(tài)是否適合手術(shù),是第二個問題;費用是第三個問題,一路透析本身就是沉重的醫(yī)療負擔,腎移植手術(shù)費用預(yù)計二十萬以上。專家的意思,考慮腎移植意義不大。但是,只要按時透析,合理用藥,老胡再活上十年八年沒問題,如果調(diào)理得當,管理好情緒,也可以活得更久,有的尿毒癥患者就是靠著一周三四次的透析,活了三四十年。
檢查完后,老胡堅持請寇姐吃飯,寇姐明白老胡的心情,沒多推辭,就近選了一家面館。老胡和哥哥,寇姐,一人點了一碗面條??芙悴恢趺窗参坷虾藕?,她心疼。透析,一年四五萬元的醫(yī)藥費,早已超過老胡平日的收入,就怕他因為手緊私自減少透析次數(shù)。靠透析活命,前提是必須有足夠的醫(yī)藥費支撐他去按時透析??芙愕皖^吃著自己的面,面卻在嘴里反復(fù)嚼著咽不下去。抬頭看看老胡,老胡又何嘗吃得下飯,手上的筷子明顯顫抖著,夾上好幾次才把面條送到嘴里。
這些都是寇姐后來告訴我的。她說,老胡那是在強裝鎮(zhèn)定,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脆弱拿出來示人。他也不愿意以可憐博同情。來回的路上,他沒有說過一句哭窮的話,只是感慨自己的父母一輩子辛苦,自己卻沒有能力讓他們享清福,他還在籌劃以后如何工作以多賺錢按時做透析。從濟南回來,快到樂安地界時,老胡的電話響了,他拿出來看了看,按了拒接,自言自語道:“現(xiàn)在接電話屬外地長途,電話費貴,馬上就到樂安了,我再給回過去!”這話聽得寇姐心里發(fā)酸??芙愫芨锌骸袄虾幵谏鐣畹讓樱钋遑?,身體不再健康,可是,那次濟南之行,我卻確信,他的靈魂,堪稱高貴?!?/p>
樂安日報為老胡刊登了一篇千余字報道《開心論壇愛心版主患尿毒癥 ?絕望中堅持公益夢》。報道中,稱贊老胡有菩薩般的心腸,曾為患癌癥的三齡童組織過募捐,曾為患白血病的五齡童組織過募捐,曾幫助過到樂安尋找走失孩子的外地人,還組建了成員逾200人的愛心志愿者隊伍。記者寫道:“自己沒房沒車,錢都做了公益,患晚期尿毒癥,放不下的依舊是公益夢。老胡說:‘查出病來后,我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可是生老病死都是命運,我應(yīng)該把一切都看開,趁現(xiàn)在還活著,我還會繼續(xù)做公益!”
老胡像個參透生死的英雄,他也許沒有直接向記者表達自己的求生欲望,報紙也沒有呼吁人們來特別關(guān)愛這個堅持公益夢的愛心老胡。那頁刊登著老胡尿毒癥和公益夢的樂安日報,輕輕飄進歷史之河,蕩起幾圈細細漣漪,瞬間復(fù)又無聲無息。
老胡曾和寇姐說過:“這些年來,我為別人組織的募捐,少說也有三四十萬了。實在不行,我也給自己來一次募捐,菜博會開幕后,我要到菜博會現(xiàn)場募捐,籌到三四萬塊也行啊,加上平時我干活再賺些,先夠我活上兩三年了!”老胡期待著,即將開幕的菜博會能給他帶來好運。
我委托梅姐代我捐給老胡的500元,錢是請她先墊上的。后來我給梅姐打過一次電話,約時間給她還錢。梅姐說,因為年前年后她都很忙,她和幾個朋友還沒來得及去看老胡呢。梅姐建議,要么我有空的時候,她和我一起去一趟老胡家。只是,我家小兒尚小,出門時間受限,想和梅姐約時間,時間上卻很難一致,只好還是煩請梅姐代勞。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家小兒過了百天,我出門的次數(shù)也多了,直接拿著500元錢到了梅姐的店里。梅姐眼圈一紅,說,她感到很遺憾,她沒來得及去看老胡并送去捐款。
梅姐說,她聽寇姐說的,老胡后來喜歡上了甜甜。就是大雪壓塌大棚之夜他去送過的那個甜甜,是老胡通過做公益認識的網(wǎng)友。甜甜漂亮又善良,老胡曾經(jīng)請求老鄭幫忙,從中為他說合一下,他想追求甜甜。甜甜和老鄭說得很明白:“老胡是個好人,可是,我和老胡只適合做朋友!”老鄭是個過來人,也覺得兩個人之間不太可能。他好心地勸老胡:“還是算了吧,這事不太著調(diào)。你呢,先好好經(jīng)營自己的電腦店。你不是要開分店嗎,先立業(yè)后成家嘛!”
老胡追求的愛情還沒萌芽就枯萎了。可是,老胡一直對甜甜念念不忘。老胡查出患尿毒癥后,老胡曾在老鄭、寇姐面前提起,他有個愿望,很想去見見甜甜。老鄭幫著給甜甜買了一大方便袋零食,老胡感動得眼里閃出淚光。他卻又低頭不語了好一陣子,抬起頭時,臉憋得通紅,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央求寇姐:“我想自己去給甜甜買點禮物,你說,該買什么好呢?”寇姐沒反應(yīng)過來,老鄭說:“你錢那么緊,別亂花了,甜甜領(lǐng)情就行?!崩虾t的臉上更顯出幾絲尷尬:“我不亂挪用好心朋友們給我捐的治療費。我前兩天剛剛給人安裝了一臺電腦,賺了四五百塊。我想用我自己的錢,表達一份真誠……”最后的聲音,低得連老胡自己都聽不清了。老鄭沒再說什么,寇姐想了想說:“要不,你給甜甜買個皮包吧,實用!我妹妹開著皮包店,賣品牌包,我去肯定是進價!”老胡的嘴張了幾張,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他實在不知該怎么表達感激和感謝了。皮包店里,在一款售價760元的果綠色背包前,老胡站了好大一會兒,嘴微張著傻笑,估計他是在想象甜甜背上這個包的樣子吧。他用手摸了摸背包,又用手指摁了摁價簽,皺了皺眉頭,扭臉走開了,眼光開始在貨架的價格標簽上逡巡。寇姐拉著妹妹去了里屋,一會兒她出來,和老胡說:“你先別管價錢,我妹妹保證一分利潤也不加,你看好哪個和我說,我給長長眼色?!笨芙闵焓帜闷鹉莻€果綠色背包,和老胡說:“這個不錯吧?我妹說,這個價錢就可以給你!”寇姐湊近老胡,右手伸出了兩根指頭。老胡的臉又紅了一通,咧了咧嘴,想作出笑的樣子:“寇姐也看這個包不錯?那就這個吧?!”
中午之前,寇姐開車拉著老胡和老鄭到了三牙鎮(zhèn),見到了甜甜。老鄭說,他的老家就在三牙鎮(zhèn),到了這里,中午飯由他請客,誰不同意他就跟誰急。寇姐和甜甜都跟著起哄,老胡什么也沒說,伸出右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老鄭的左肩,又重重地摁了兩下。吃飯時,老胡一直傻傻地開心笑著,好像又回到了他沒患病前:不著邊際地和朋友們講述自己的公益計劃,朋友們拿他開涮,但他從不生氣……吃完飯老胡才說,這天是他的28歲生日,他過了一個很快樂的生日。
過了大約一周后,甜甜要去一趟安樂縣城,途中將經(jīng)過十口鎮(zhèn)。知道老胡患了重病后,甜甜打算順便上門看望一下。她想先打個電話知會一聲,但電話是老胡母親接的。
原來,三牙之行回來后第二天一早,老胡騎著摩托車要去樂安人民醫(yī)院做透析。出了村口,老胡遇到了村民小趙,小趙正在等去縣城的公交車。老胡說:“我也是去縣城,要不,我捎著你吧!”小趙坐上了老胡的摩托車??斓娇h城時,一輛貨車撞倒了老胡的摩托車。老胡從地上爬起來后,那輛無牌貨車早跑了,小趙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老胡驚慌得不知該怎么辦,有過路人好心提醒他:“快打120救人,打110報警!”事情變成了老胡陪小趙到醫(yī)院急診室。小趙的頭磕在了路沿石上,腦部淤血,還在昏迷中,需要全力搶救。小趙家的經(jīng)濟也不寬裕,沒用小趙的父母說什么,老胡就把自己手中所有的錢都拿出來給小趙交了醫(yī)療費,并天天在醫(yī)院陪著。那次透析,老胡沒去做,他沒錢了。五天后,小趙從昏迷中醒了過來,老胡卻沉睡了過去,他沒有等到菜博會開幕時人們?yōu)樗季琛?/p>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