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偉 梁亦清
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r)
中文名何偉,曾任《紐約客》駐北京記者,以及《國家地理》雜志等媒體的撰稿人。他的中國紀實三部曲中,《江城》獲得“Kiriyama環(huán)太平洋圖書獎”,《甲骨文》獲《時代周刊》年度最佳亞洲圖書,《尋路中國》獲 2010 年度經(jīng)濟學人、《紐約時報》好書獎。
“創(chuàng)造性口吃”
我父親是一個社會學家,他的工作對我后來的發(fā)展有比較大的影響。小的時候我就跟著他出去采訪別人。他很會和別人說話,是個話癆,和別人交流很自然。他的興趣很廣泛,三教九流都能聊得來,什么話題都能上手。
我們在車站、旅館大堂沒事兒做的時候,父親就隨意指一個人,問我——你覺得他的衣服有什么特色?他為什么來這里?他大概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有著怎樣的過去?父親是想提高我的觀察力,因為他自己就是這樣,觀察一切都很細致。
父親在讀研究生的時候,師從一個比較有名的社會學家??得鳎ㄒ簦?。??得魇且粋€上海出生、美國受教育的華裔,正因為他的英文名字第一個是“Peter”,所以我父親也給我取名Peter。牛康明身高一米八,臉龐圓如月。除了喜歡觀察人,??得鬟€發(fā)明了我稱之為“創(chuàng)造性口吃”的計謀。比如駕車被路上的交通警察攔了下來,或者在一個非常擁擠的餐館里盡快找位,擁有華人面孔的??得?,就“選擇性”地變身成一個說不好英文的外國人。屢屢奏效。
??得魇且粋€愛觀察人的話癆。他遠離故土,但喜歡四處為家。他構(gòu)成了我對中國人的第一印象,從小我就覺得中國人身材魁梧、無所不能,我腦海里的“上?!?,是一個滿是巨人的城市。我以為所有的中國人都和??得饕粯?,個子好高、肚子好大。
牛康明1985年突然去世,去世時還很年輕。雖然他身為華裔,但我沒有一次和他仔細聊過中國,也因為他其實是一個美國的社會學家,不研究中國。有一次很偶然,他提起自己小時候在上海的一個私人醫(yī)院長大。近幾年來,我才重新發(fā)現(xiàn)了他的家族史非常有意思。比如,他的爺爺就是牛尚周,我還找到了一張他爺爺1872年在舊金山拍的照片。牛尚周作為清朝政府選出的第一批留美幼童,在11歲時被送去美國讀書。回國以后,在上海電報局工作。他的歷史,在一本叫做Fortunate Sons的書里有所記載,這本書記載了清末的幼童留學工程。前陣子我在上海,還重新去看了看??得餍r候成長的家呢。
我去涪陵的時候,27歲,第一年還是感覺很不習慣,食物、生活都不習慣。但是,看看牛尚周,11歲就背井離鄉(xiāng),他們當時的適應肯定更不容易。他們那批人雖然說人數(shù)不多,但是影響很深遠。牛尚周就不用說了,他的孫子??得魉闶俏覀儺?shù)赝χ慕淌?,對我父親、對我都有影響?,F(xiàn)在越來越多中國留學生去美國,還有像我這樣的外國人來中國,會擦出什么火花、產(chǎn)生什么故事,誰都不知道。
??得鲗ξ壹械挠绊懺谟趹B(tài)度上。他和人交流很自由也很開放,尤其視角很獨特。因為他自己就是受到中西兩種視角的影響。他的“創(chuàng)造性口吃”,我也經(jīng)常用。身為一個外國人,一開始在中國我過得很艱難。有時候遇到什么麻煩了,我就假裝聽不懂中文。我有兩個身份,Peter Hessler和何偉,現(xiàn)在我還有第三個身份了,我的阿拉伯身份。
我和妻子開公司
在美國,我覺得每個人的身份被看得很重要,男人、女人、黑人、白人,這些把每個人框得很死。其實如果視角改變了,看待東西就會靈活很多。你學習一門新的外語,學習一個新的東西,看待世界的視角就會不一樣。每五六年,我覺得就可以換一個地兒。
我的老婆張彤禾(LeslieT. Chang,美籍華裔作家)你們知道吧,我和她都還在北京當記者的時候,生活其實很不錯。但我們?yōu)榱吮Wo自己的觀察力,搬回了美國,去了科羅拉多州的一個小農(nóng)村。當?shù)刂挥袔装偃?,全縣一個紅綠燈,沒有沃爾瑪、星巴克、麥當勞,只有山。我們租了一間房子,彤禾在右邊有一個辦公室,我在左邊有一個辦公室,她當時寫出了《工廠女孩》,我寫了《尋路中國》。眺望遠方,風景非常好,而且特別安靜。有一次一個朋友來看我們,就問:“你們是怎么在這么風景如畫的地方,寫出東莞、溫州的血汗工廠的?”
我給《紐約客》寫文章,其實就是個自由撰稿人。我和雜志簽了一個合同,但是對方不給我醫(yī)療保險之類的。在美國,醫(yī)療保險比較難買。當時我們要辦,當?shù)氐墓ぷ魅藛T告訴我,比較好的醫(yī)療保險要以公司的名義購買??粗覀z說:“既然你們是兩個人,那就合開一個公司吧!”開就開唄,我倆打算開一個媒體公司,我建議公司叫“Peter Hessler Corporation”,彤禾說要叫“LeslieChang Corporation”,爭執(zhí)不下。我倆后來取了一個北京特色的名,就叫“Shabi Corporation”。所有的媒體公司其實都傻,但全世界就一個公司真的叫“Shabi”。我的律師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這個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每天就“shabi,shabi”地亂叫。我就是“shabi”的大老板。還好我們開辦了這家公司,后來彤禾待產(chǎn)的幾個月里,因為是雙胞胎又早產(chǎn),在醫(yī)院里花了50萬美元,但我們有醫(yī)療保險,所以只付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哈哈,你說真正傻的是誰?
一年半之后,我和彤禾又決定去埃及,修正我們的固有視角。在去之前,有人就告誡我們,和中國不同,埃及的變化很少而且很慢。但是你看,我過去之后,那里的政治又發(fā)生了巨變。
我和彤禾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她倆的長相100%是中國人,不像我。我還沒開始教她們漢語。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和妻子可以用漢語交流,她們不懂;二是她們在阿拉伯,在學習阿拉伯語,也不好學正統(tǒng)的漢語。在我看來,中國的教育還是太傳統(tǒng),不太支持獨立性。我是一個比較獨立的人,從小就這樣,我父親還留著我二三年級的成績單,上面寫著我不喜歡參加一些組織,喜歡獨來獨往。美國其實會鼓勵這種性格,但在中國這樣就會被當成不合群。
在埃及的這幾年,我的采訪還是以普通人為主,我寫文章,并不是代表一個國家,不追求那些宏大的東西。故事就在細節(jié)里。伊斯蘭教每一次祈禱前,都要說一段類似“只有一個真主”的話。有一次我買東西和埃及人討價還價,對方有點兒生氣了,就突然開始祈禱,估計是想讓真主幫助他控制怒氣。挺好玩的,很難想象在中國,買東西買到一半的時候有人開始祈禱。
不想開twitter
作為一個非虛構(gòu)的作家,我堅信最好的故事就來自于和普通人交流。
我曾在街上被一個人攔下,對方說,聽說我會說漢語,他有一個從垃圾堆中撿的來自中國的包裹,他看不明白,想問問我。當天晚上,這個叫賽義的年輕人到我家,拿來了一個小箱子,原來是一箱偉哥……我意識到,在垃圾堆里有好多秘密。賽義還跟我說,有個人好有錢,銀行里有444萬美金,我就問他,你怎么對數(shù)額知道得這么清楚,原來他撿到被丟棄的銀行存款單據(jù)了。從垃圾堆里還能看出人品,比如酒鬼鄰居每天都扔酒瓶子;一些家庭無意中扔掉的家庭照片能揭露出家庭歷史;還有一次賽義跟我說,從我家扔的食物殘渣,可以看出我家每天吃了些什么……我立馬和彤禾說,扔垃圾要小心。賽義的工作很簡單,但他的觀察力很棒。很可惜他那么聰明,卻不認識字,埃及有四分之一的人是文盲。他的老婆教育水平比他高,每次吵架完了還可以發(fā)罵他的短信,反正他看不懂,還得去問別人。賽義就是一個幫助我了解埃及的重要視角。非虛構(gòu)寫作最爽的方面,就是你可以通過了解一個人,了解他的生活、背景、思想、看法,然后再生發(fā)出去。
我接受采訪經(jīng)常被問到,1990年代到現(xiàn)在,中國的變化在哪里?1990年代的時候,特別是在涪陵,大家和外國人的交流還不是很自然,思想也比較封閉,沒那么多時間去想別的。我現(xiàn)在每次回來,都覺得中國人越來越自信理智,你如果批評他不好的方面,他也不會覺得被侵犯,不那么敏感。還有一個巨大的變化是,現(xiàn)在很多中國人開始學會反思,反思自己的社會和生活,拋出一些重要的問題。但中國的社會現(xiàn)在有一些焦慮,當然,這也是自然的。
我寫《江城》的時候,沒想過中國的讀者會有這么多,覺得非虛構(gòu)寫作可能沒人愿意讀。但現(xiàn)在有不少中國的組織和作者,對非虛構(gòu)寫作有了興趣,我知道中國有一個作者叫梁鴻,寫了兩本關(guān)于她老家梁莊的書了。中國年輕的作家有很多不錯的機會,因為有豐富的題材,也能比外國作者寫得更深刻。
在美國,如果開一場今天這樣的演講,參加的年輕人很少,老年人很多,我常常就此對美國的圖書行業(yè)產(chǎn)生絕望。但在中國,你看今天,也是年輕人居多。我鼓勵年輕人多讀書、多參加寫作。
美國的報紙、雜志都有一些傳統(tǒng)的文章,有慣有的結(jié)構(gòu),有一些預設立場,我也很無奈。但是,如果你是寫一篇很長的文章,不用去為了一個題目寫題目,為了一個由頭寫新聞,就好多了。我經(jīng)常寫一個人物、寫一個地方,所以沒什么預設立場。外國記者和組織寫的關(guān)于中國的書,近幾年來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深刻得多,也豐富得多。
我的工作需要專注力(focus),所以我不用Facebook也不用twitter。我們現(xiàn)在的報紙雜志都在拼命用社會軟件拼命推廣……但我真的不喜歡這些。也許開twitter對我只有一個好處,就是讓大家知道我叫這個名字。但問題是我不想推廣這個。我也不想所有的學校、媒體都扎堆去推廣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之類的,我覺得這些和專注力肯定是有互相矛盾的地方。
(根據(jù)何偉在單向空間的講座整理,有刪節(jié))
責任編輯:張蕾磊
我現(xiàn)在的中國話說得很奇怪,口音有一部分是四川的、有一部分是美國的、還有一部分是阿拉伯的。
我小時候在美國中西部的密蘇里州長大。很小的時候我覺得中國離我好遠,上高中和大學時我還沒有學習中文,也沒有護照。但我一直想來中國。我和中國的緣分很遠也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