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郝慶軍

魯迅在1933 第二章：文壇再起風波與突破圍剿

文 郝慶軍

魯迅批評政府，必然遭到反彈。但當局不會對魯迅貿(mào)然動手，一定會組織一批文人先行圍剿，等到文化圍剿失敗，文的不行來武的，再動用國家的暴力機器，逮捕或暗殺，達到消除文化異己的目的。

誠如前文所述，1933年上半年，魯迅在《申報》副刊《自由談》上，以每月八九篇文章的密集火力，嚴厲批評國民黨政府面對日軍入侵，不思抵抗，茍且求安的政策和態(tài)度，在社會產(chǎn)生強烈共鳴和影響，當然也必然引起當局的恐慌和仇恨。

雖然他不斷變換筆名，采用隱蔽的方式發(fā)文，但是，很快被嗅覺靈敏的文探和一班御用文人偵知。很快，他們發(fā)動各路人馬，循著魯迅的筆跡和文路，開始對魯迅和他代表的左翼文化陣線進行圍攻。魯迅自然要出陣應(yīng)戰(zhàn)，進行論爭和反批評，于是，一場文壇圍剿和反圍剿的大戲開始上演。

一

語言是思想的外殼。嘴里吞吞吐吐，語焉不詳，代表著內(nèi)心的回避與躲閃，顧忌重重。這個道理也同樣反映在寫文章上。文章不通，出現(xiàn)明顯的語言毛病，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為作者語法沒掌握好，或是詞句用得不當，而是因為作者顧慮較多，不想或不便把事情寫明白。

1933年2月11日的《自由談》上，魯迅以“何家干”的署名，發(fā)表了一篇叫《不通兩種》短文，摘引去年10月31日《大晚報》關(guān)于“江都清賦風波”的一篇報道《鄉(xiāng)民二度興波作浪》，其中有一段是記錄村民陳友亮之死的：“陳友亮見官方軍警中，有攜手槍之劉金發(fā)，竟欲奪劉之手槍，當被子彈出膛，飲彈而斃，警察隊亦開空槍一排，鄉(xiāng)民始后退?！?/p>

魯迅分析道，文章中的“軍警”前面加上“官方”一詞，實屬多余；奇怪的是“被子彈出膛”一句，好像子彈自己是個活物，能夠自己飛出彈膛，而后文加上“亦”字，便不通了。魯迅指出，之所以作者寫這篇報道的時候“不通”，是因為作者竭力避免軍警殺人這個事實留在字面，而是僅僅指出人是被子彈殺的。

江蘇省的“江都清賦風波”是民國時期一個很著名的案件，主要情節(jié)是：江都縣長楊卓茂要清查田賦，重新丈量田畝，擴大稅收，搜刮更多的民脂民膏，遭到鄉(xiāng)民的抵制，發(fā)生官民沖突，造成大量鄉(xiāng)民聚集，進縣城請愿。楊卓茂幾次派出警察和保安隊，甚至請來獨立團的軍隊鎮(zhèn)壓，但是鄉(xiāng)民越聚越多，發(fā)生劇烈沖突，鄉(xiāng)民死傷多人，被拘捕200多人。事件鬧了一兩個月，反反復復，發(fā)展到鄉(xiāng)民沖擊縣城，打砸縣政府的嚴重事件。后來，政府妥協(xié)，答應(yīng)釋放被捕鄉(xiāng)民，停止清查田賦。但是，在沖突過程中，10余名鄉(xiāng)民被軍警槍殺。

上文魯迅引述的《大晚報》的報道，就是指的這件事。

政府竭力掩飾槍殺鄉(xiāng)民一事，而作為官方色彩較重的《大晚報》在報道中，自然與政府口徑一致，在敘述陳友亮之死的時候，筆法曲折，出現(xiàn)了上述“不通”的文字，那是當然的事情了。為此，魯迅分析道：“現(xiàn)在，這樣的希奇文章，常常在刊物上出現(xiàn)。不過其實也并非作者的不通，大抵倒是恐怕‘不準通’，因而先就‘不敢通’了的緣故。頭等聰明人不談這些，就成了‘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家；次等聰明人竭力用種種法，來粉飾這不通，就成了‘民族主義文學’者，但兩者是都屬于自己‘不愿通’，即‘不肯通’這一類里的?！?/p>

當局的報紙在報道槍殺民眾的時候，自然不會直接說殺人的事，但新聞稿件不能編造事實，那就需要記者在敘述的時候變換角度，于是，原本是軍警殺人的事實，主體是軍警，而在報道中，主語變成了鄉(xiāng)民，變成了鄉(xiāng)民“被子彈出膛”，飲彈而亡。表面看起來，也是說出了事實，但卻掩蓋了政府指使軍警殺害鄉(xiāng)民的真相。

在這篇文章里，魯迅嚴肅地指出，政府的御用文人寫文章老是“不通”，老是搞得讀者摸不著頭腦，不是他們不想“通”，而是他們內(nèi)心有鬼，腦袋里有障礙，根本就不愿通，不肯通。

于是，魯迅從新聞報道引申到文學中去，認為“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文學提倡純文學，不涉及現(xiàn)實生活，搞些“象牙塔”里的東西，其實是故意讓讀者讀不明白。他們不是不想寫明白，而是怕寫得太明白，怕讓人抓住把柄，危及性命。而國民黨御用文人搞的“民族主義文學”，則是另一種“不通”，他們怕老百姓知道他們?yōu)閲顸h當局服務(wù)，怕人們識破其御用性質(zhì)和御用文人的嘴臉，便故意搞得艱深難懂，或者飄渺無邊。

這篇雜文威力強大。不僅揭露了國民政府魚肉鄉(xiāng)里，槍殺鄉(xiāng)民的罪行，還批評了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文學家們，同時捎帶著諷刺了直接為國民黨政府服務(wù)的“民族主義文學”的倡導者和踐行者們。

這可一下子捅了馬蜂窩！

針對魯迅《不通兩種》，“民族主義文學”中堅人物王平陵立刻回應(yīng)，于2月20日發(fā)表了《“最通的”文藝》，劈頭就向當局公開告密：“魯迅先生最近常常用何家干的筆名，在黎烈文主編的《申報》的《自由談》，發(fā)表不到五百字的短文?！?/p>

太毒辣了。

告密，而且一下子告了兩個人。

王平陵分明在告訴大家說，你們看，那個經(jīng)常在《自由談》上發(fā)表文章的何家干就是魯迅！《自由談》的主編是黎烈文！

緊接著，王平陵諷刺道：

好久不看見他老先生的文了，那種富于幽默性的諷刺的味兒，在中國的作家之林，當然還沒有人能超過魯迅先生。不過，聽說現(xiàn)在的魯迅先生已跑到十字街頭，站在革命的隊伍里去了。那么，像他這種有閑階級的幽默的作風，嚴格言之，實在不革命。我以為也應(yīng)該轉(zhuǎn)變一下才是！譬如：魯迅先生不喜歡第三種人，討厭民族主義的文藝，他盡可痛快地直說，何必裝腔做勢，吞吞吐吐，打這么許多彎兒。在他最近所處的環(huán)境，自然是除了那些恭頌蘇聯(lián)德政的獻詞以外，便沒有更通的文藝的。他認為第三種人不談這些，是比較最聰明的人；民族主義文藝者故意找出理由來文飾自己的不通，是比較次聰明的人。其言可謂盡深刻惡毒之能事。不過，現(xiàn)在最通的文藝，是不是僅有那些對蘇聯(lián)當局搖尾求媚的獻詞，不免還是疑問。如果先生們真是為著解放勞苦大眾而吶喊，猶可說也；假使，僅僅是為著個人的出路，故意制造一塊容易招搖的金字商標，以資號召而已。那么，我就看不出先生們的苦心孤行，比到被你們所不齒的第三種人，以及民族主義文藝者，究竟是高多少。

我們從這里看到，王平陵批評魯迅底氣十足，霸氣側(cè)漏。他的底氣和霸氣又從何而來呢？王平陵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文學史告訴我們，王平陵正是魯迅批評的“民族主義文學”運動的代表人物。1930年6月，國民黨看到“左聯(lián)”成立后，無產(chǎn)階級文藝運動風風火火，他們便感到非常嫉妒，也非?？只牛谑菄顸h宣傳部門的潘公展、朱應(yīng)鵬發(fā)起，召集了王平陵、黃震遐、范爭波、付彥長等人策應(yīng)，發(fā)動了“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出版《前鋒周報》《前鋒月刊》等報刊，企圖抵制左翼文藝的隆興。這個民族主義運動宣稱要鏟除多型的文藝意識，各種文藝都要統(tǒng)一于“民族主義”的“中心意識”。誰都知道，此運動實質(zhì)上體現(xiàn)了國民黨獨裁統(tǒng)治，是一種官方的文化行為，對多數(shù)作家而言，沒有多少吸引力，而聚攏在其左右的也是比較“右傾”的一些文人，多是些“官迷”，一些平庸泛泛之輩，以及功名利祿之徒。而王平陵算是其中比較有文化、有才能的一個人。

王平陵(1898—1964) ，原本從事新聞行業(yè)，后來搞起了文學和文學評論。本名仰嵩，字平陵，筆名有西冷、史痕、秋濤等。他是江蘇溧陽市別橋鎮(zhèn)樊莊村人，早年畢業(yè)于杭州師范。1924年主編《時事新報》副刊《學燈》，并為《東方雜志》撰稿。1928年任上海暨南大學教授，主編《中央日報》副刊《大道》與《清白》，后投身國民黨新聞界，出任《中央日報》副刊主編、《文藝月刊》主編、中華全國文藝協(xié)會抗敵協(xié)會理事等。1949年赴臺，曾主編《中國文藝月刊》。后任曼谷《世界日報》總編輯。1959年，赴菲律賓講學，并為馬尼拉《大中華日報》主撰文藝專欄?；嘏_灣后，任政工干校教授。1964年病逝。生平著述甚多，涉及哲學、美學、小說、散文、詩歌、戲劇等，計有40余種。有短篇小說集《殘酷的愛》，長篇小說《茫茫夜》，散文集《副產(chǎn)品》《雕蟲集》，詩集《獅子吼》等。

1933年的王平陵正在為政府工作，是國民黨宣傳部門的紅人，說話自然“硬氣”。他指名道姓批評魯迅，說魯迅寫的文章只不過是“對蘇聯(lián)當局搖尾求媚的獻詞”。

王平陵罵起左翼作家來，一時興起，尖刻地指出：“先生們個人的生活，由我看來，并不比被你們痛罵的小資作家更窮苦些。當然，魯迅先生是例外，大多數(shù)的所謂革命的作家，聽說，常常在上海的大跳舞場，拉斐花園里，可以遇見他們伴著嬌美的愛侶，一面喝香檳，一面吃朱古力，興高采烈地跳著狐步舞，倦舞意懶，乘著雪亮的汽車，奔赴預定的香巢，度他們真?zhèn)€消魂的生活。明天起來，寫工人呵！斗爭呵！之類的東西，拿去向書賈們所辦的刊物換取稿費，到晚上，照樣是生活在紅綠的燈光下，沉醉著，歡唱著，熱愛著。像這種優(yōu)裕的生活，我不懂先生們還要叫什么苦，喊什么冤，你們的貓哭耗子的仁慈，是不是能博得勞苦大眾的同情，也許，在先生們自己都不免是絕大的疑問吧！”

王平陵

王平陵其實說的有些道理。當時在上海的少數(shù)所謂左翼作家，確實過著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但卻寫一些窮苦人的事，寫無產(chǎn)階級工人、農(nóng)民的生活，或者寫到革命者的時候，往往要寫他們的愛情，“革命+戀愛”便成了他們的寫作模式。就像如今的所謂“底層文學”作家，自己在城里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卻編造勞苦大眾的生活，以期迎合潮流，獲獎，當主席，在上流社會過上好日子。

但問題是王平陵以偏概全，得意洋洋，令人討厭；而且關(guān)鍵是他批評了魯迅。魯迅的眼光是多么獨到，魯迅的筆鋒是多么辛辣！他馬上就知道王平陵是仗勢欺人，他回應(yīng)的題目很簡單，也很蔑視，寫了《官話而已》，駁斥王平陵。魯迅說：你瞧他能耐的，“看他投稿的地方，立論的筆調(diào)，就明白是屬于‘官方’的。一提起筆，就向上司下屬，控告了兩個人，真是十足的官家派勢。”

寫文章應(yīng)該以理服人，不能以勢壓人，更不能站在官方的制高點上，訓斥人，聲討人。魯迅批評新聞報道中為官方殺人竭力涂抹，躲躲閃閃，語焉不詳，王平陵就說魯迅善于作“對蘇聯(lián)當局搖尾求媚的獻詞”，實在不是講道理的邏輯。

且看魯迅怎樣批駁他的——

說話彎曲不得，也是十足的官話。植物被壓在石頭底下，只好彎曲的生長，這時儼然自傲的是石頭。什么“聽說”，什么“如果”，說得好不自在。聽了誰說？如果不“如果”呢？“對蘇聯(lián)當局搖尾求媚的獻詞”是哪些篇？“倦舞意懶，乘著雪亮的汽車，奔赴預定的香巢”的“所謂革命作家”是哪些人呀？是的，曾經(jīng)有人當開學之際，命大學生全體起立，向著鮑羅廷一鞠躬，拜得他莫名其妙；也曾經(jīng)有人做過《孫中山與列寧》，說得他們倆真好像沒有什么兩樣；至于聚斂享樂的人們之多，更是社會上大家周知的事實，但可惜那都并不是我們。平陵先生的“聽說”和“如果”，都成了無的放矢，含血噴人了。

于是乎還要說到“文化的本身”上。試想就是幾個弄弄筆墨的青年，就要遇到監(jiān)禁、槍斃、失蹤的災(zāi)殃，我做了六篇“不到五百字”的短評，便立刻招來了“聽說”和“如果”的官話，叫作“先生們”，大有一網(wǎng)打盡之概。則做“基本的工夫”者，現(xiàn)在舍官許的“第三種人”和“民族主義文藝者”之外還能靠誰呢？“唉！”

這些話代表了魯迅雜文的風格：簡短的句子，句句真言，力如千鈞，真是如匕首投槍，直接擊中王平陵的心臟。

魯迅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站在官方立場上，大言欺人，投書告密，是何等低下卑劣的人格！石頭下面的小草必須彎曲地生活，你是自傲的石頭，耀武揚威，洋洋自得，何等庸俗不堪的樣子！你說我向蘇聯(lián)“搖尾獻媚”，我問你，當年你們國民黨大員戴季陶怎樣向蘇聯(lián)特使鮑羅廷鞠躬，你們的政客甘乃光怎樣寫了《孫中山與列寧》向蘇聯(lián)示好，是怎樣的“搖尾獻媚”。至于說革命作家享樂，你說是哪位？請指出來?？烧l都知道，最能享樂的正是你們國民黨當局的大官和要員。如果你的這些話全無根據(jù)，全是“如果”，全是“聽說”，無疑便是無的放矢，含血噴人！

真是義正詞嚴，擊中要害。魯迅毫不猶豫，毫不含糊，毫不手軟地痛詆王平陵，令人在看到國民黨御用文人之蠻橫的同時，對革命青年充滿同情，因為他們遭到監(jiān)禁、槍斃、失蹤的命運之后，還被造謠和謾罵。

王平陵雖然被魯迅痛罵，但也因此“一罵成名”。

這里有兩則花絮性的資料可供參考。

王平陵遭到魯迅的揭露和回擊之后，很久沒有發(fā)聲，卻獲得了國民黨當局的稱贊和表揚，稱他為“文藝斗士”。后來，國民黨政府成立“電影劇本審查委員會”，王平陵因此被任命為評審委員。1936年，陳立夫通過國民政府教育部成立“中國電影協(xié)會”，派王平陵主編《電影年鑒》。王平陵因為審查電影和主編《電影年鑒》，成為中國電影界的實權(quán)人物。

另一則故事更有意思。上世紀40年代末，王平陵隨國民黨敗軍逃到臺灣后，一時找不到固定工作，便以賣文為生。為了便于賣文，王平陵向人聲稱“魯迅曾罵過我”。王平陵的這一宣傳頗見成效，許多人立刻對他刮目相看，1950年5月，王平陵被《半月文藝》看中，擔任其專稿撰述委員，獲得了一份體面而又收入頗豐的工作。

二

魯迅在《自由談》上僅僅發(fā)表了6篇短文，便被嗅覺敏銳的官方文人王平陵偵知，在《武漢日報》上指名道姓地說：何家干就是魯迅，魯迅就是何家干。

那么，魯迅還敢不敢在《自由談》上以“何家干”的筆名發(fā)表文章呢？依魯迅的倔強個性，他肯定要繼續(xù)使用何家干這個名字，繼續(xù)在《自由談》上發(fā)表“不到五百字”的短評，因為他要給那些人繼續(xù)搗亂，讓那些人日子過不舒坦。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絕不屈服，絕不向強權(quán)低頭，是魯迅一貫的品格。

據(jù)我統(tǒng)計，魯迅用“何家干”或“干”為筆名在《自由談》上發(fā)表的文章達37篇之多，從1933年初到本年5月19日的《天上地下》最后一篇，這個響亮的名字在《申報》上出現(xiàn)達5個月之久。到了5月25日，當局采取強硬措施，向申報館施壓，黎烈文不得不在《自由談》上發(fā)表《編輯室》一文，“吁請海內(nèi)外文豪，從茲多談風月，少發(fā)牢騷，庶作者編者，兩蒙其休?！敝?，魯迅便變換筆名，改換腔調(diào)，繼續(xù)發(fā)表文章，后來便有了《準風月談》《花邊文學》這樣的不朽論集。此端容后幾章詳述。

自從被王平陵點名之后，魯迅不再有所顧慮，繼續(xù)以“何家干”之名發(fā)表文章，讀者自然也知道了魯迅便是何家干，于是魯迅的像匕首一樣的短評，不斷投出，令讀者歡欣，政府頭痛，自然讓文探們和一班御用文人驚慌失措。他們立刻組織人馬，圍剿魯迅。

在上海，當時國民黨自辦或傾向于國民黨當局的文藝報刊并不多，計有《大晚報》《時事新報》《社會新聞》《文藝座談》《微言》等，其中一些是直接由國民黨復興社特務(wù)主編的，如《社會新聞》便是特務(wù)頭子丁默村（后來變成了漢奸間諜組織76號魔窟的當家人）在背后主持，《大晚報》的副刊《火炬》是中統(tǒng)特務(wù)崔萬秋主編，《文藝座談》是提倡“解放詞”的投機文人曾今可主編的。這些報刊的傾向都偏右，都不喜歡左翼作家，更討厭魯迅。于是，在1933年上半年，這些報刊集結(jié)在一起，共同向魯迅發(fā)起進攻。

4月21日，魯迅發(fā)表一篇《“以夷制夷”》的文章，談到面對日本人的進攻和占領(lǐng)，國民黨當局不是想著抵抗，而是一味地依靠“國聯(lián)”，讓“國聯(lián)”出面調(diào)停，依靠外國人制止日本人進攻中國的腳步。日本報紙上說這是中國祖?zhèn)鞯摹耙砸闹埔摹钡睦限k法。魯迅則認為，從國聯(lián)的角度來看，這些辦法正體現(xiàn)了外國人“以華制華”的機心。

魯迅說：“例如罷，他們所深惡的反帝國主義的‘犯人’，他們自己倒是不做惡人的，只是松松爽爽的送給華人，叫你自己去殺去。他們所痛恨的腹地的‘共匪’，他們自己是并不明白表示意見的，只將飛機炸彈賣給華人，叫你自己去炸去。對付下等華人的有黃帝子孫的巡捕和西崽，對付智識階級的有高等華人的學者和博士。”

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社會治理模式在這里昭然若揭。國家一旦失去了主權(quán)，政府一旦坐穩(wěn)了奴隸，帝國主義就成了太上皇和青天大老爺。他們侵略你、欺負你、剝削你，還離間你、瓦解你、腐蝕你，讓你們自己窩里斗，自己人殺自己人，等到兩敗俱傷，他們坐收漁翁之利。什么“以夷制夷”，分明是一出“以華制華”的鬼把戲。

為了更鮮活地說明此意，魯迅隨手摘引了4月15日《大晚報》上一則報道《我斬敵二百》：“（本報今日北平電）昨日喜峰口右翼，仍在灤陽城以東各地，演爭奪戰(zhàn)。敵出現(xiàn)大刀隊千名，系新開到者，與我大刀隊對抗。其刀特長，敵使用不靈活。我軍揮刀砍抹，敵招架不及，連刀帶臂，被我砍落者縱橫滿地，我軍傷亡亦達二百余。……”

大刀隊是在長城一線抗擊日寇的29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殺敵立功的一種簡略裝備，當時被宣傳機構(gòu)神話了，其實，再勇猛的大刀隊也敵不過裝備精良的日軍。盡管如此，大刀隊名聲赫赫，在當時非常鼓舞士氣，激勵民心。

沒想到，在這則報道中，敵人也使用了“大刀隊”！到底怎么回事呢？魯迅分析道：

我要指出來的是“大刀隊”乃中國人自夸已久的特長，日本人雖有擊劍，大刀卻非素習?，F(xiàn)在可是“出現(xiàn)”了，這不必遲疑，就可決定是滿洲的軍隊。滿洲從明末以來，每年即大有直隸山東人遷居，數(shù)代之后，成為土著，則雖是滿洲軍隊，而大多數(shù)實為華人，也決無疑義。現(xiàn)在已經(jīng)各用了特長的大刀，在灤東相殺起來，一面是“連刀帶臂，縱橫滿地”，一面是“傷亡亦達二百余”，開演了極顯著的“以華制華”的一幕了。

原來，所謂敵人的“大刀隊”，其實就是滿洲軍隊；雖然滿洲國表面上是一個獨立國家，但是他們?nèi)允侨A人，是日本統(tǒng)治下的中國人。這則報道中滿洲軍隊殺國民政府軍二百余，自然是“以華制華”的樣本了。

魯迅發(fā)表此篇短文的當晚，《大晚報》副刊《火炬》便登出署名李家作的《“以華制華”》，對魯迅進行影射式的攻擊，說有一種區(qū)別于哈巴狗的警犬，老于世故，認定自己是一個好漢，一個權(quán)威，只有他彷徨彷徨，吶喊吶喊，沒有人敢冒犯，一旦認定可殺的目標，猛咬一口，致人死地。警犬之效忠于它的主人，即“員外”，因為員外給它供奉和地位。

這篇文章，邏輯混亂，言語不清，只知道用類比法，罵街一樣徒自痛快，沒有什么戰(zhàn)斗力，分量較輕。而署名傅紅蓼的《過而能改》一文，更是無足觀了。

此文竭力為政府放棄抵抗，喪失國土而辯護，什么“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套話；什么組織不健全，武器不充足，需要幾十年做準備；熱河失守，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等等陳詞濫調(diào)，辯護的理由之弱敗，道理之淺薄，讓人覺得他就是個“腦殘”。大好河山丟了，你還在這里說“塞翁失馬焉知非?！保繑橙藲⑽臆娒?，淫我妻女，占我國土，你還說“感到不大冤枉”？作者的溫順可愛，逆來順受的性子，躍然紙上。

對于魯迅揭示外國人以華制華的陰謀詭計的時候，這位作者馬上變得立刻嚴厲起來，威脅道，警犬咬人，向著當頭一棒，打得藏起頭來，便會懺悔改過。這是魯迅批判過的典型的“卑怯”的國民性：見狼顯羊相，見羊顯狼相；遇到強敵自甘奴隸，遇到弱者盡情蹂躪。

所以，在結(jié)集出版《偽自由書》的時候，魯迅便把這兩篇攻擊魯迅的文章收在文后，加了案語說：“無論怎樣的跳踉和搖擺，所引的記事具在，舊的《大晚報》也具在，終究掙不脫這一個本已扣得緊緊的龍頭?！薄按送庖矡o須多說話了，只要轉(zhuǎn)載了這兩篇，就已經(jīng)由他們自己十足說明了《火炬》的光明，露出了他們真實的嘴臉?！?/p>

其實，魯迅無意招惹這群文人，只是他批評了政府，說出了實情，道明了真情，把事實和真相揭示出來，讓人們看到自己的真實處境，還原了國民黨當局的真實面貌。于是，一些御用文人便坐不住了，“跳踉”起來；而另一些人則搖頭擺尾地說委屈，道冤枉，“搖擺”起來。他們的這些動作，都足以說明魯迅的雜文揭開了“以華制華”的黑幕，讓他們深惡痛疾，深深傷了此輩的心。

三

圍攻不成，他們就開始造謠。

他們說魯迅與日本間諜勾搭，魯迅通過出賣中國的情報獲得日本的報酬，而內(nèi)山完造是日本特工，內(nèi)山書店是接頭地點。

這種造謠并不新鮮。之前，仇恨魯迅的國民政府文人傾向于說魯迅受到蘇聯(lián)的資助，拿蘇聯(lián)的盧布；而1932年國民政府與蘇聯(lián)復交之后，說魯迅拿盧布不足以成為罪名，無法構(gòu)陷他。當日本人入侵中國之后，“通日”便成了一項足以致人死地的罪名，于是，他們開始造謠說魯迅與日本人秘密往來，交換情報。

上海有個文人叫曾今可，他有個新時代書店，主編《新時代月刊》，提倡所謂的“解放詞”。在該刊第四卷第一期上出版了“詞的解放運動專號”，其中載有他的《畫堂春》。這首詞是這樣填的：“一年開始日初長，客來慰我凄涼；偶然消遣本無妨，打打麻將。都喝干杯中酒，國家事管他娘；樽前猶幸有紅妝，但不能狂?！濒斞赣?月12日發(fā)表《曲的解放》一文，認為詞可以解放，曲同樣也可以解放。通過戲仿，諷刺和揭露了國民黨當局放棄熱河，準備議和，忙著逃跑的慌張與丑態(tài)。

《曲的解放》實際是瞿秋白所寫，魯迅找人謄抄，寄送給黎烈文，用自己的筆名“何家干”發(fā)表在《自由談》上的。而主持《社會新聞》雜志的親蔣分子則極盡挑撥離間之能事，在該雜志上預告說，曾今可被魯迅攻擊，到了“體無完膚”的地步，面對魯迅的戲弄和“侮辱”，曾今可利用新時代書店，擬出版一個半月刊，予以反攻。

果然，在第一期的《文藝座談》上，便發(fā)表了白羽霞寫的《內(nèi)山書店小坐記》，極盡栽贓陷害之能事。文章不長，但繪聲繪色，非常好玩，這里不妨全文照錄：

某天的下午，我同一個朋友在上海北四川路散步。走著走著，就走到北四川路底了。我提議到虹口公園去看看，我的朋友卻說先到內(nèi)山書店去看看有沒有什么新書。

我們就進了內(nèi)山書店。

內(nèi)山書店是日本浪人內(nèi)山完造開的，他表面是開書店，實在差不多是替日本政府做偵探。他每次和中國人談了點什么話，馬上就報告日本領(lǐng)事館。這也已經(jīng)成了“公開的秘密”了，只要是略微和內(nèi)山書店接近的人都知道。

1933年初夏,魯迅與內(nèi)山完造攝于其寓所前

我和我的朋友隨便翻看著書報。內(nèi)山看見我們就連忙跑過來和我們招呼，請我們坐下來，照例地閑談。因為到內(nèi)山書店來的中國人大多數(shù)是文人，內(nèi)山也就知道點中國的文化。他常和中國人談中國文化及中國社會的情形，卻不大談到中國的政治，自然是怕中國人對他懷疑。

“中國的事都要打折扣，文字也是一樣?！装l(fā)三千丈’這就是一個天大的誑！這就得大打其折扣。中國的別的問題，也可以以此類推……哈哈！哈！”

內(nèi)山的話我們聽了并不覺得一點難為情，詩是不能用科學方法去批評的。內(nèi)山不過是一個九州角落里的小商人，一個暗探，我們除了用微笑去回答之外，自然不會拿什么話語去向他聲辯了。不久以前，在《自由談》上看到何家干先生的一篇文字，就是內(nèi)山所說的那些話。原來所謂“思想界的權(quán)威”，所謂“文壇老將”，連一點這樣的文章都非“出自心裁”！

內(nèi)山還和我們談了好些，“航空救國”等問題都談到，也有些是已由何家干先生抄去在《自由談》發(fā)表過的。我們除了勉強敷衍他之外，不大講什么話，不想理他。因為我們知道內(nèi)山是個什么東西，而我們又沒有請他救過命，保過險，以后也決不預備請他救命或保險。

我同我的朋友出了內(nèi)山書店，又散步散到虹口公園去了。

這篇文章以見聞的方式，明面上是在談內(nèi)山書店和內(nèi)山完造這個人，暗地里卻是在構(gòu)陷魯迅。文章的陰險之處在于：從內(nèi)山先生嘴里說出魯迅文章的內(nèi)容，說明魯迅與內(nèi)山關(guān)系非同尋常；既然內(nèi)山是個日本暗探，那么魯迅與日本暗探來往密切，那就說明魯迅與日本人之間關(guān)系密切。文章暗示給讀者的是：魯迅也是日本間諜。

與這篇造謠文章遙相呼應(yīng)的是《社會新聞》登載的《內(nèi)山書店與左聯(lián)》，故意把“魯迅”寫成“茅盾”，還牽扯上郭沫若等人，又是共匪，又是刺探，字面非常刺激，200多字的短小文章，卻是一篇奇文，仍然照錄如下：

《文藝座談》第一期上說，日本浪人內(nèi)山完造在上海開書店，是偵探作用，這是確屬的，而尤其與左聯(lián)有緣。記得郭沫若由漢逃滬，即匿內(nèi)山書店樓上，后又代為買船票渡日。茅盾在風聲緊急時，亦以內(nèi)山書店為惟一避難所。然則該書店之作用究何在者？蓋中國之有共匪，日本之利也，所以日本雜志所載調(diào)查中國匪情文字，比中國自身所知者為多，而此類材料之獲得，半由受過救命之恩之共黨文藝份子所供給；半由共黨自行送去，為張揚勢力之用，而無聊文人為其收買甘愿為其刺探者亦大有人在。聞此種偵探機關(guān)，除內(nèi)山以外，尚有日日新聞社，滿鐵調(diào)查所等，而著名偵探除內(nèi)山完造外，亦有田中，小島，中村等?！残峦睢?/p>

前文是說內(nèi)山完造是日本間諜，與魯迅暗中勾勾搭搭，魯迅自然也脫不了干系；此文則說內(nèi)山書店是藏匿共產(chǎn)黨的黑窩點，經(jīng)常收留和轉(zhuǎn)移共產(chǎn)黨，并把共產(chǎn)黨提供的材料轉(zhuǎn)送到日本去，而內(nèi)山書店自然是一個偵探機關(guān)。

針對這樣的謠言，魯迅坦白地說：“至于內(nèi)山書店，三年以來，我確是常去坐，檢書談話，比和上海的有些所謂文人相對還安心，因為我確信他做生意，是要賺錢的，卻不做偵探；他賣書，是要賺錢的，卻不賣人血：這一點，倒是凡有自以為人，而其實是狗也不如的文人們應(yīng)該竭力學學的！”

除了造謠，他們還喜歡離間，喜歡挑唆，起哄架秧子，在觀斗中取樂。

年初，魯迅和茅盾等人支持黎烈文改革《申報·自由談》，并為報紙投稿助威，《社會新聞》雜志便捕風捉影地刊出文章《左翼文化運動的抬頭》，說魯迅和沈雁冰已經(jīng)成為《自由談》的兩大臺柱，而商務(wù)印書館的《東方雜志》也開始左轉(zhuǎn)，還有幾個中級的書局也落入左翼作家手中，如郭沫若、高語罕、丁曉先、沈雁冰等人，各自抓著一個書局，書局老板靠這些“紅色人物”吃飯了。

除了把揣度和猜測的說成事實之外，他們還善于羅致一些無中生有的罪名，以期引起當局的注意。在《魯迅沈雁冰的雄圖》中，作者說，魯迅和茅盾掌控了《自由談》之后，組織人馬，打算組織一個團體，復興他們的文化運動，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細節(jié)生動，內(nèi)容詳盡。什么王統(tǒng)照、葉紹鈞等文學研究會的舊部響應(yīng)，創(chuàng)造社的田漢也率眾歸附，什么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不日便在“紅五月”中成立新組織等等。

這些生造的材料登載在報刊上，不辨是非的民眾信以為真，而上海的特務(wù)組織也循跡真的找上門來。5月14日，左翼作家丁玲和潘梓年被秘密逮捕，湖畔派詩人應(yīng)修人在被捕過程中，從樓上摔下來，死了。6月18日，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總干事楊杏佛被國民黨特務(wù)槍殺在汽車里。白色恐怖在上海文化界漫延。

于是，《社會新聞》登出署名“道”寫的一則消息《左翼作家紛紛離滬》，推波助瀾，幸災(zāi)樂禍。消息說，5月間，上海文藝界似乎被左翼作家包辦了，好像他們什么都要歸左翼，但是，好景不長，自從6月下旬，上海暗殺之風盛行，非左翼的反共陣線開始形成，而左翼內(nèi)部發(fā)生了分化。在這則消息中，“道”先生諷刺道：“文人的腦筋最敏銳，膽子最小而腳步最快，他們都以避暑之名離開了上海。據(jù)確訊，魯迅赴青島，沈雁冰在浦東鄉(xiāng)間，郁達夫杭州，陳望道回家鄉(xiāng)，連蓬子，白薇之類的蹤跡都看不見了。”

這是十足的恐嚇和威脅。

從消息中可以看出，《社會新聞》確實是特務(wù)辦的刊物，他們一邊用手槍搞暗殺，一邊用文章嚇唬人，一手沾滿鮮血，一手揮舞油墨，看他們的得意勁兒，真是令人發(fā)指。

事實上，魯迅未赴青島，沈雁冰也沒有躲到浦東，郁達夫仍在上海。這則消息完全是臆想和起哄，他們想用這種方法制造緊張空氣，制造白色恐怖，妄圖嚇退左翼作家，但魯迅冷靜地說：“‘道’先生有道，代我設(shè)想的恐怖，其實是不確的。否則，一群流氓，幾支手槍，真可以治國平天下了?！?/p>

流氓終究是流氓，下三濫的事情不少干，但永遠干不出偉大的事業(yè)；手槍能嚇唬膽怯的人們，但嚇不住勇士和闖將，也阻止不住文明的進步。

四

1933年上半年，圍剿魯迅最為起勁的除了《社會新聞》之外，便是《大晚報》副刊《火炬》和新時代書店的《文藝座談》。前文交代過，這三份報刊都有國民黨當局的背景，而《火炬》的主編崔萬秋本身就是國民黨復興社特務(wù)，新時代書店主持人曾今可雖然在政治派別上不甚明晰，但決不傾向左翼，是個上海灘巴結(jié)名流以自利的文人，與崔萬秋關(guān)系比較密切。

這應(yīng)了那句老話：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但僅僅靠“同仇敵愾”來維系朋友關(guān)系，也不見得長久，因為敵人一旦被打倒，或者敵人消失不見，沒有了共同的敵手，友誼自然結(jié)束。

何況崔萬秋是既拿筆桿又握槍管的人物，而曾今可是一位圖名圖利的市儈文人，兩人本不是一路人，也尿不到一個壺里，行事做人差異很大。

就在他們共同討伐魯迅的時候，二人之間發(fā)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而這件事充分暴露了崔萬秋和曾今可的本來面目，魯迅借此讓人們看清此二人的真實嘴臉，突破了他們聯(lián)手經(jīng)營的攻擊陣地。

事情并不復雜。

1933年2月，曾今可出版了詩集《兩顆星》，在書的前面有一篇署名崔萬秋的“代序”，極盡吹捧之能事。而奇怪的是，在7月2日、3日的《大晚報》和《申報》上刊登了崔萬秋的啟事，崔萬秋說，《兩顆星》的“代序”不是本人所寫，乃是曾今可自己杜撰。

這可是一件十足的丑聞，上海文藝界一時議論紛紛。

7月4日，曾今可在《申報》上刊登一則啟事，說“代序”雖然不是崔萬秋特意而寫，但卻是摘錄崔氏的來信，集束而成，竭力為自己假借他人之手，為自己吹捧的丑事涂抹和辯解。曾今可知道崔萬秋是國民黨復興社特務(wù)，不是好惹的，于是他在啟事中裝可憐，充當弱者，但又綿里藏針，諷刺崔萬秋以勢壓人，他說：“鄙人既未有黨派作護符，也不借主義為工具，更無集團的背景，想來不敢狂妄。惟能力薄弱，無法滿足朋友之要求，遂不免獲罪于知己?！m自幸未嘗出賣靈魂，亦足見沒有‘幫口’的人的可憐了?。?/p>

這樣的啟事實在是太逗了。曾今可一面說自己是弱者，沒有背景，沒有黨派，一面說自己能力有限，不能滿足朋友要求，因此獲罪。

魯迅在《序的解放》一文中諷刺道：“我們倘不知道這位‘文學家’的性別，就會疑心到有許多有黨派或幫口的人們，向他屢次的借錢，或向她使勁地求婚或什么，‘無法滿足’，遂受了冤枉的報復的。”

這位曾今可真是一位奇葩！他在別人沒有授權(quán)的情況下，擅用別人的名字給自己的詩集作序，自己吹捧自己，已經(jīng)非常不要臉了；當人家登報揭露自己的時候，便改口說，這篇序言是對方來信中夸贊之詞的集合體，而且還暗示對方以勢壓人，對他有要求不能滿足，才登啟事揭露自己的。

這還不夠，更奇葩的是這位曾今可居然懷恨在心，向小報匿名投稿，揭崔萬秋的老底，題目是《崔萬秋已經(jīng)加入國家主義派》：“《大晚報》屁股編輯崔萬秋自日回國，即住在愚園坊六十八號左舜生家，旋即由左與王造時介紹于《大晚報》工作。近為國家主義及廣東方面宣傳極力，夜則流連于舞場或八仙橋莊上云?！?/p>

你看，這篇告密的短文，何其毒辣：有罪案，有住址，逮捕起來是很容易的?？上?，曾今可告的不是共產(chǎn)黨，而是國民黨特務(wù)。

無奈，曾今可投書告密的行為被神通廣大的復興社特務(wù)崔萬秋偵知。就像如今的有些舉報人，向有關(guān)部門檢舉揭發(fā)某官員貪污受賄，結(jié)果沒想到自己的舉報信竟然落到了該官員的手里；于是這個官員便理直氣壯地拿著原信，找到這個舉報人算賬。

曾今可的原稿偏偏落在了崔的手里，捉賊捉贓，崔手里拿到的可是曾今可親筆所書的手寫稿。

要說崔萬秋也是個厲害的角色。他不動聲色地把曾今可的告密稿子制成了銅版，在《中外書報新聞》上給精印出來，全上海人都知道了，致使曾今可馬上陷入被動挨打的局面：冒名作序在先，投書告密在后，還有什么人格可言，有何臉面再在上海文壇混！

于是，在7月9日的《時事新報》上，曾今可刊登一篇啟事：“鄙人不日離滬旅行，且將脫離文字生活。以后對于別人對我造謠污蔑，一概置之不理。這年頭，只許強者打，不許弱者叫，我自然沒有什么話可說。我承認我是一個弱者，我無力反抗，我將在英雄們勝利的笑聲中悄悄地離開這文壇。如果有人笑我是‘懦夫’，我只當他是尊我為‘英雄’。此啟?！?/p>

原本在一起圍攻魯迅等左翼作家的兩個人，反目成仇，鬧得不可開交。曾今可投書告密，崔萬秋便還之以顏色，將告密書原稿制版示眾，曾今可原形畢露，不得不落荒而逃，聯(lián)合陣線不攻自潰。

魯迅突破圍剿的辦法其實很簡單，他只須將這些圍剿者在當時報章中的告密、啟事、自白、狡辯等文字原原本本地照錄，加上幾句說明，梳理其間脈絡(luò)，自是一種制敵法寶。1933年7月，魯迅結(jié)集出版《偽自由書》的時候，寫了一篇長長的“后記”，他說：“這回趁幾種刊物還在手頭，便轉(zhuǎn)載一部分到《后記》里，這其實也并非為我自己，戰(zhàn)斗正未有窮期，老譜將不斷的襲用，對于別人的攻擊，想來也還要用這一類的方法，但自然要改變了所攻擊的人名。將來的戰(zhàn)斗的青年，倘在類似的境遇中，能偶然看見這記錄，我想是必能開顏一笑，更明白所謂敵人者是怎樣的東西的?！?/p>

不是魯迅戰(zhàn)術(shù)有多強，罵人的功夫有多高，而是站在對立面的那些文藝界的圍剿者實在太不堪，太卑劣，太自私自利，他們根本布不成陣營，根本沒有能力圍攻魯迅。

（待續(xù)）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