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唧唧別

2015-06-01 06:34高燕
延河·綠色文學 2015年5期
關鍵詞:大夫

唐大夫把一盒牛奶吸得呼呼作響,聽上去仿佛牛奶盒底部有什么難纏的東西在和她較勁。為什么要在診室里吃早餐?曹大夫別過臉去對著窗外。把早餐帶到診室里來的行為和對面唐大夫的臉一樣讓她感到厭惡。她那張油乎乎的大方臉,永遠趴著一種死乞白賴的神情,而頭上那一叢卷發(fā)無論是形狀還是顏色都毫無節(jié)制,讓她看上去像一條飽含強烈欲望的死乞白賴的母狗!對,也許恰恰就是她早起搖著尾巴的求歡讓她失去了在家里吃早餐的時間,一定是這樣。

窗外是一塊巴掌大的草坪,三分之一處長著一棵樣子不怎么好看的楊樹。若是在夏天,草地上憑空長出一些開著黃花的蒲公英,冒出幾朵蘑菇,看上去也頗能使人心情舒暢。但是眼下正是寒冬,枯黃的草地邊緣和樹根下覆蓋著落滿煤煙灰的骯臟的殘雪,大概即使是一只烏鴉,在落腳之前都想要拔起那根楊樹的掃帚把蕭條與破敗之氣先掃一掃。

曹大夫收回眼光,在剛剛啟動的電腦上敲下一些字母和數字,登錄到自己的診療系統。等待電腦反應的時候,她伸手把盛放壓舌板的盒子往桌子深處推了一推,仿佛這樣做,與之相關的事情就能離她遠一點似的。

“又一天開始了?!碧拼蠓蛏焓职芽盏呐D毯型T后的垃圾桶拋過去,盒子碰到垃圾桶的邊沿,被彈在外面的地上,她不得不起身走過去重新再扔一次。

“我連一天也不想再干了!”唐大夫背轉身去壯闊的后背和臀部極像是她粗糙的行醫(yī)技能的寫照,讓曹大夫感到恥于與她為伍,但是現在,她卻沒有忍住對上了她的話。這是一句極為真誠的發(fā)自肺腑的話,她的確連一天也不想再干了。但是,她非常清楚,即使一天之內把這句話說上一百遍,這也是一句不折不扣的廢話。有什么辦法能讓你不繼續(xù)干下去嗎?沒有。到這種地步,你還能干什么?還能喜歡其他的什么?這已經關系到資格問題,資格!老同志,你有嗎?不能有,這該死的工作除了讓你感到累之外,早已完全剝奪了讓你尋找愛好和樹立理想的時間。

“可以了嗎?”導醫(yī)推開門。

“開吧?!辈艽蠓蚰闷鹂谡謥泶魃?。其實單看她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的輪廓,是可以看出幾分狐媚氣的,不過,這雙形狀俊俏的眼睛里閃著的光卻始終顯得硬而集中,充分顯示了她的性格特點——對人不夠友善,還有較真。

“怎么啦?”她詢問前來就診的病人,語氣里既無嚴厲也聽不出關切。“就這些嗎?還有那里感到不舒服?去躺下?!彼钢冈\室一側包著咖啡色假皮革的床,起身走過去,伸手在病人身體的某個部位按壓一下。“這里疼不疼?這里呢?這里?這里怎么樣?是這里嗎?就這里?不壓的時候感覺怎么樣?有這種感覺多久了?”她回到座位前稍加思索,然后拿出診療意見。

“先去抽個血,就在二樓拐角那兒。然后上四樓,把這個查一下子。”她遞過一張紙條,上面是一串類似代碼的英文字母。

“這個,是查什么的?”

“你放心去查,解釋起來太麻煩,一兩句話也解釋不清楚,查完把結果拿來我看一下子?!彼脑捨凑f完后面的患者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椅子上坐下來了。

通常在工作時間,她的桌子前總圍著幾個患者,表情擔憂地訴說病情,或是肅然地回答她的提問,唯恐漏掉最關鍵的信息。而曹大夫在工作的狀態(tài)下,也是完全記不起“一天都不想再干了”那句話的,嚴謹積極的工作態(tài)度在她身上與其說是道德與品格的體現,倒不如說是性格使然形成的習慣。“怎么啦?”她總是以這句話作為開場白,以此為門,走進患者身體的試卷,把其間出現的錯誤一一查尋和糾正。

“您好!”

曹大夫一抬頭,看見了一雙眼睛,是一個年輕女人,比較謹慎,帶著一張淡藍色的醫(yī)用口罩。那雙眼睛她很熟悉,但這熟悉的刺激感一時卻在她頭腦里找不到對應的角色。

“哪里不舒服?”她看著那雙眼睛問。

女人低聲陳述病情,并沒有摘下口罩。曹大夫總覺得這眼睛馬上要與她頭腦里儲備信息中的某一條相連結了,卻始終差那么一丁點,讓她覺得不痛快,但奇妙的是這不痛快的感覺卻為這個女人在她心目中博得了好感。

“是我姐姐叫我來找您的?!迸苏f。這不奇怪,她常年在醫(yī)院,好多人都是老患者介紹過來的。

“先去查一下子,看看有沒有這種可能性?!彼妓髦_了張單子。接著又說:“別急,病得慢慢治,說不定也沒有想得那么壞?!标P懷性的語言對曹大夫來說相當于鐵樹開花,她主張以高超的技術緩解病人的痛苦,而不是對病人的痛苦報以情感上的憐憫。當然她簡練的語言風格大部分患者是不抱意見的,他們就診時的關注點是自己的病情,不大用心去琢磨醫(yī)生的特點。但是遇到那些對疾病持極度抵制心理的患者,或者類似妄想的患者,語言風格也很可能會成為他們衡量一個醫(yī)生的重要標準,他們要么把醫(yī)生的眼睛想象成能發(fā)射X光的透視眼,要么對醫(yī)生的意見毫不認可,一旦一下子沒有查到病因,一下子沒有把病治好,他們就會對醫(yī)生、醫(yī)院、醫(yī)療界、以及所有人都產生仇視和怨恨心理,并采取極端的做法來表達情緒。

“張口一下子,閉口一下子,加起來也有兩下子了,使出來嘛,怎么左一下子右一下子,全捅到院里去了?!备敝魅蝺蓷l滾圓的胳膊抱在胸前,站在門框里陰陽怪氣地說。她前胸巨大,仿佛正是這個原因才使她不得不時常抱著膀子來與地球引力相對抗?!澳簧矶际歉O?!”有人當面恭維。和曹大夫的“一下子”一樣,她的抱膀子也屬于標志性行為,不過這習慣是從她丈夫當了衛(wèi)生局的一把手之后才漸漸養(yǎng)成的,在那之后不久,她即升職為科室副主任。當然,副主任不是多高的官職,如果沒有局長夫人,曹大夫在這個位子上也完全可以勝任,或者說非她莫屬。

“你有兩下子,你來!”曹大夫站起來讓開了椅子。

“我有沒有兩下子都不可能再坐在你的位子上?!?/p>

“坐不到我這里就把嘴閉上!”

“你還沒資格對我發(fā)號施令!”她松開手臂往前走了一步,憤怒的前胸仿佛架著兩門大炮。

“閉嘴!”她站在原地沒有動。

“你再說一遍!”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閉上你的臭嘴?!?/p>

“你滾蛋!”是副主任先撲上去了,還是曹大夫,或者是她們同時出手,總之她們兩個人旋風一樣攪纏在了一起,并引發(fā)了一聲突然地驚心地爆炸——是那把椅子摔倒了。其余的兩名女大夫仿佛被沖擊波燙著了屁股,迅速起來上前去拉架,然而她們的出手卻激發(fā)了曹大夫胸中更強烈的怒火,使她整個人都像被點燃,火焰一樣撲跳上去。那兩個女大夫才被她們的談話驚得瞠目結舌,對事態(tài)發(fā)展的迅疾速度根本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但在拉架時,她們卻同時以精明的頭腦為自己選擇了正確的立場,雙雙站在副主任身后,與曹大夫劃開了界限。超乎尋常的行為往往會引發(fā)超乎尋常的感受,好像身處飛沙走石電閃雷鳴的豁口。猛然間,曹大夫感覺自己借助神力一般兩腳騰空而起,空間奇妙地旋轉半周之后,人已落在兩步之外的窗子跟前。而另一頭,副主任在那兩個女大夫的擁護下哈腰站在門口,一邊的頭發(fā)被撕得耷拉下來,亂糟糟地垂在肥胖的頸肩部,像個慘遭蹂躪的末等妓女。

“紐扣掉了?!币慌缘某檀蠓驈澭鼜淖雷油扰赃厯炱鹨涣<~扣,遞到她手上,又順手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轉身步態(tài)大咧地走了。他若無其事的表情仿佛腦袋里正想著其他什么事情,或者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他壓根就沒看見,如果沒有聽錯,那支澳大利亞民歌隨著他的身影在門口消失已經立刻響起來了。曹大夫大喘著氣,拽拽歪斜的衣服,低頭尋找那粒紐扣原先在褂子上的位置,這才發(fā)覺自己兩手抖索地幾乎要把紐扣重新掉在地上。樓道里吵吵嚷嚷地,以副主任的聲音為主,至多有幾分鐘的功夫,所有人就都知道曹大夫把副主任打了。

“您也真是了不得!”返回辦公室的女大夫圍到她的辦公桌前,尷尬地恭維。

曹大夫坐在椅子里,脖子直梗梗地盯著門口,表情堅定凜然,手上用力掐攥那粒紐扣,一副隨時準備再次投入戰(zhàn)斗的架勢。

“顯不出她手上那點破權利似的,出了這個大門,誰認識誰是誰呀?!绷硪粋€女大夫用接待客人用的紙杯倒了一杯水放在曹大夫桌子上說:“喝口水?!?/p>

“得怪世道!”前面的一個咂著嘴巴搖搖頭,給說話的遞了個眼色。

“太不是東西了?!绷硪粋€會意。“那些告狀的人?!彼盅a上一句。

“總有一些人覺得依靠勢力就能把別人怎么樣?!蹦莻€說?!昂孟裨豪锏念I導就能把癌癥給治好似的?!?/p>

“就是狗仗人勢!”

“不過狗終究是狗,再怎么仗勢也成不了人?!蹦且粋€話出了口,才發(fā)現說過了頭,連忙把杯子再往前推一推說:“算了算了,過去就過去了,喝口水!”

樓道里這時有人走過,她們迅速分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

“哼哼?!辈艽蠓虬鸭~扣往桌子上一扔,松開緊閉著的嘴巴,微微冷笑一下,算是發(fā)出了聲音。

“您簡直像個大俠嘛?!币蝗盒∽o士圍著她。

“你們可別學我?!辈艽蠓虿粣酆托∽o士們嘻哈。

“誰說的,您身上值得我們學習的東西多著呢?!弊o士小黎說。

“那也學該學的,不該學的別學?!边@一群護士里,曹大夫最喜歡的還就是這個姑娘。她長得挺秀氣,見了人總是抿嘴一笑就低下頭;而且聰明伶俐,這一點從她額頭的弧度就可以看出幾分。然而這些都是次要,真正叫她喜歡的是她看出這姑娘身上有股較真的勁兒。這一點和曹大夫像。

“小黎,來扎個針?!泵慨斢龅侥欠N難對付的血管,就會有人這樣喊。于是她上前來,抓住病人的手,仔細地觀察起來。此時如果反過來觀察她,會發(fā)現她兩片嘴唇緊緊抿在一起,眉頭微蹙,眼神專注而集中;經過一陣揣摩和判斷,找準一個位置冷靜謹慎地下針,十有八九回血都會像個承認錯誤的人似的羞愧地探出頭來。

“這個姑娘技術高!”病人夸贊道?!皽适强荚嚳歼M來的。”她再次抿著嘴唇,笑一笑垂下了眼皮。剛才那個老頭兒的確不會說話,事實上小黎恰恰不是考進來的正式護士,而是個剛從護校畢業(yè)不久被招聘進來的臨時工。她雖以最小的年齡掌握了非常好的技術,但卻不招人嫉恨。她管曹大夫叫曹老師,管別的年齡大一些資歷老一些的大夫和護士都叫老師,誰使她都能使得動,而且她身上總帶著的那種單純也很難讓人產生防備之心。

“我覺得您身上本來就有股俠氣?!彼粲兴嫉卣f?!罢娴?。”停了一下又補充了兩個字,仿佛按下了電腦上的確認鍵?!澳且粋€‘旋風腿要是在一棵桃樹底下,效果可就更好了?!彼D而調皮起來。

“小姑娘家別摻和這些事兒。”曹大夫一面告誡她不要因為閑談惹上是非,一面還是笑了一笑,沒想到傳來傳去自己竟成了傳說故事。事實上她哪里會有什么神助,又哪來什么“旋風腿”,只是被聞聲前來的程大夫從后面攔腰攔胸抱起來轉了半圈放在了窗子跟前。他比她高出一個頭,這無疑是最簡潔有效的拉架方式。然而不久曹大夫發(fā)覺,這其間有一些微妙的小細節(jié),當然是不為人知的小細節(jié),讓她內心里有那么一種類似某兩個齒輪之間出現了措齒而引起的不舒適感。那就是自拉架之后,每看到這個把她攔腰攔胸抱起旋轉的人,隱秘之中她竟感到臉部有些發(fā)燙。

“小伙子,該下班了!”

“吃這個營養(yǎng)能夠嗎?”

“去,把那個病例給我拿來一下子?!?/p>

她于是盡量夸大她比他大出的四歲年齡,拿出長輩的架勢叫他或支使他,以此來模糊界限,表達對那種不適感的抵制和否認。她掩藏的非常高妙,沒有人發(fā)現任何蛛絲馬跡,而他也總是一副萬事不掛心的樣子,根本沒有發(fā)現什么。

這個程大夫,追究一下竟也有一個專屬于他的標志性行為,那就是他口中始終唱著的那支歌。

“你哼哼唧唧地究竟唱的是個什么歌,唱清楚一點嘛?!庇幸换厮谵k公室里無意識地連續(xù)哼哼了半個多小時,有人被唱崩潰了。

“這是一首澳大利亞民歌。”他完全沒有揣摩到說話人的意思。不可否認,他身上擁有一個大齡未婚的男青年的典型特點:松散,大咧,有時還有些愣頭愣腦。

“喲,你還會唱外國歌呀,唱清楚點兒我們也來學學?!?

于是他眼睛逃避地盯著電腦,臉上掛著假裝無所謂實則羞赧的表情唱了起來,也是從那次起我們才知道了那首歌的歌詞:“唧唧別,唧唧別,陽光燦爛照殘雪!”(備注:唧唧別——生活在澳大利亞的一種鳥。)

他一直頑強地堅持喜歡一首歌曲導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科室里的小護士無一不會哼唱那兩句歌詞,她們在背后談論到他襯衫上的汗?jié)n時,有他在場而她們之間互換心照不宣的意見時,或是忙得焦頭爛額仍被催促時,都會有人引用這支歌,而引用之后莫名其妙地總是會激起一些無厘頭的笑聲?!翱鞓返那榫w對工作是有益的!”她們說。并把工作中凡是能引人發(fā)笑和令人輕松的現象統稱為唧唧別效應。按曹大夫比他大四歲來推算,他當時應該是三十一歲,未婚,未婚的原因大不了就是陰差陽錯,因為他身上并沒有什么特別不同于他人之處被人發(fā)現,家庭也很平常,父親尚在,有一個學地質專業(yè)的哥哥定居在澳大利亞。

“澳大利亞?!”小黎的父親略微驚異而懷疑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地名。

這是曹大夫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替人做媒當說客。她絕不是一個熱心人,這唯一的一次熱心,出發(fā)點也并不純凈,或多或少,與她內心里那隱秘的不適感有關。所謂以毒攻毒,也許用這種方式可以磨合自己的內心,使齒輪再次流暢的契合起來,當然,也可以看做對這個小伙子在關鍵時刻對她的慷慨相助的報答。以曹大夫的處事風格,一旦要做,是一個細節(jié)都不能含糊的。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護士小黎在她眼里就是最佳人選?!八硕紱]看上過什么人,偏偏遇見你心動了,這就是你們的緣分,上天讓他一直在等你?!彼斨蝗盒∽o士的面兒說。于是再無需她多說什么,這些話在傳過所有小護士的口之后,一定會成為浪漫的真理。至于程大夫,從他儀表的變化中即可看出他有多么心花怒放。

“還是你會挑,以前副主任給介紹過一個她的什么親戚,他沒看上?!?/p>

“哦?”曹大夫驚異地看著說話的人,這倒是她所不知道的。

曹大夫考慮過,程大夫的外貌、職業(yè)、家庭背景方面都好說,唯有年齡,他和小黎之間畢竟相差十歲還要多,人之常情,讓姑娘的父母接受這一點恐怕是不那么容易的?!敖窈蟪闪艘患胰耍銈円驳桨拇罄麃喨プ咦?。”她以期遙遠的澳大利亞能對小黎的農民父母產生一些震撼力和吸引力。然而當她最后一次見到這位父親時,卻對自己當時的做法非常質疑。

那是在程大夫父親的葬禮上,當時程大夫已經被開除出了醫(yī)院。

時間是四月初,剛剛停了暖氣,而天氣又不怎么晴朗,所到之處冰涼涼的,仿佛周遭都懸掛著滴水的冰乳。既然人已不在醫(yī)院,所以前來吊唁的同事很少。

“你哥回來了嗎?”

“還沒趕到?!背檀蠓蚩瓷先テ>攵趩省?/p>

“世人都有一遭,難過是次要,先辦好事情?!?/p>

他沉重而無力地點點頭。

曹大夫在小黎的新家見到了她的父親,他正面色黧黑地坐在沙發(fā)上吸煙,臉上的表情和吐出的煙霧一樣苦澀?!袄鑾煾怠!彼c了點頭。本來她應該要說“黎師傅你好”,或“黎師傅你好嗎?”然而話到嘴邊卻只說了“黎師傅”三個字。小黎的父親認出了她,也點了點頭。能看出他是想對這個曾經關心他女兒的熱心人笑一笑的,但是這笑經過了從內心到面孔的距離之后已經像一個疲乏的波涌,只剩下落日余暉一般的淡淡一撇。

“小黎呢?”

他伸出夾著煙的手,朝一扇房門指去,然而眼睛并不看向那里,仿佛那里有一個讓他心痛的傷疤。曹大夫頓時更加尷尬了,轉身踮著腳走過去。

“曹老師!”小黎從推開的門縫里看見她,要從床上坐起身來。曹大夫一急,便推門進去了?!皠e起來?!彼焓职研±璋椿卮采稀!安攀畮滋?,還得要注意,不能涼。孩子呢,我來看一下子?!彼焓钟靡桓种溉ビ|摸孩子的臉頰?!扒魄粕倪@個時候,臉蛋兒鼻子尖兒都是涼的?!边@個粗心的小伙子,竟沒有想到買一只油汀來給房間加熱。她伸手往上拉了拉孩子的小包被說:“這樣好,生下來就開始鍛煉,以后生病少?!辈艽蠓蜃焐险f著寬心話,內心卻感到犯了錯誤似的虛弱。她不知道小黎對眼下的情形有何感想,她的父母對此又有何感想,他們對她又會是什么看法。多的不談,這樣的天氣,如果小黎是在自己的娘家,至少還會有一鋪暖炕可以享受。躺在暖和的被窩里,轉臉就可以看見窗外四月的天空,以及伸展向天空的果樹的枝干,再過不久,南方過冬的鳥兒也就該來了,嘰嘰喳喳地叫醒那些樹的枝葉,漸漸地繁茂碧綠,和曹大夫去的時候看到的一樣。

那在她是極為深刻的記憶。道路兩邊起伏著綠色。麥地。玉米地。麥地。麥地。連結成片的玉米地。形態(tài)婀娜的棗樹在田間參差遍布,造成了空間的縱深感,偶見花翅的鳥兒起落在樹梢與地面之間,引人遐思神往?!暗任彝诵萘?,就到這里來租塊地種?!辈艽蠓虿簧葡胂?,但仍輕易地就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更不用說庭院寬闊開朗,使人聯想到田野里矗立在視野盡頭的線條簡約的山巒;點綴在院子里的幾棵果樹,姿態(tài)各異,仿若琴鍵,給院子增添了頗為美妙的律動感。

看來這丫頭的伶俐并非無中生有,瞧這院子收拾的干凈利落,與一般的農家頗為不同,可見家長的要求不低。曹大夫想。而從小黎母親端茶遞水的行動舉止,又可看出女兒身上的氣質大多來自于母親。

“小伙子挺不錯?!辈艽蠓虬从媱澃殉檀蠓虻穆殬I(yè)、履歷、性格、家庭一一做了介紹。既不避重就輕,也不夸大其辭,話說得穩(wěn)妥而實在。我想在她所提供的信息中最令聽者敏感的應該有兩處:第一,小伙子年齡不小了。第二,今后可以跟著他去澳大利亞走走。一憂一喜,都是曹大夫的原話。當然,前者是事實,后者只是理想。正如前面所寫,黎師傅夫婦聽見澳大利亞這個地名的時候,驚愕的情緒還是能明顯看出幾分。

“做父母的可不能在子女身上貪圖這些?!?/p>

“這不是貪圖,都是有兒女的人,辛辛苦苦把孩子養(yǎng)這么大,就是去也是應該的。”

曹大夫和黎師傅夫婦談話的時候,小黎一直躲在廚房里沒有露面,直到曹大夫離開的時候她才陪同著一起回了醫(yī)院,一路上,曹大夫說:“抽空把人領回去,讓家里人看一下子,自己的事情,還是要積極一點?!闭f話的口氣儼然是真正的長輩的樣子,這口氣令聽話的人感到親切,也讓說話的人心里釋然。

“小伙子,該說的我可都說了,接下來就得看你自己的表現了?!痹诔檀蠓蛎媲?,她大有邀功的意思。自從看出他對小黎姑娘真誠的情誼,她似乎是放了心,那不舒適的感覺竟也就不治而愈了。所以這一次把他稱作小伙子,意義已與從前大為不同。

“其他的倒也沒什么,姑娘大了得嫁人,就是年齡上,差別大了些。”黎師傅一家一定是經過了慎重的考慮,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對她坦露了顧慮之處。

“年齡是稍微大了一點,不過男人年齡大一點知道疼人。”曹大夫早料到了他們的顧慮所在,也早找好了說辭,轉眼看著姑娘的母親以求認同。

“話沒有錯。”母親果然說?!翱梢矒膶?,孩子沒長大,爹就先老了。”

“那就早一點生唄。”曹大夫笑了。她從言語間感覺得到他們的淳樸,也試探出了事情的勝算。

早已得知的,小黎的父母同意了這樁婚姻,原因當然不是因為今后可以去澳大利亞走走,而是在接觸之后程大夫還是博得了他們的好感,使他們感到小伙子值得托付;再者,很大程度上也是實用主義的想法,程大夫畢竟是一個正規(guī)醫(yī)院里有正式編制的醫(yī)生,今后女兒在生活上,還是有一層保障的。

那個下午,曹大夫嘗到了小黎母親為她精心熬制的面筋湯。雖然事情還未定論,但是他們并不因此而減了對待客人的熱情。站在院子里,抬眼便可看見遙遠的山頂,以及山頂上鴿子胸脯一樣亮得發(fā)白的天空;空氣清新潔凈;寧謐之中偶爾聽見掠過天空的燕子的鳴叫,以及回旋在光影交錯的樹下,不知名的飛蟲翅膀震動時發(fā)出的嗡嗡。那湯里的肉絲,漂浮著的蔥花,散發(fā)出令人舒適的香味。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姑娘:手上拎著書包,彎著兩道黑月牙似的眼睛,朝著曹大夫瞇瞇一笑走進廚房去了。

“有沒有再聽到過程新平的消息?”曹大夫抬起頭問。

“程新平?”唐大夫從電腦旁探出半張方臉,思索了一下,回到原位說。“沒有!那以后再沒聽說過?!?/p>

曹大夫后悔自己的發(fā)問,因為她又看到了那種死乞白賴的討厭神情。然而半晌唐大夫沒再說話,她卻又開口了:“好幾年了,也沒聽到過什么消息?!?/p>

“早去澳大利亞了吧?!碧拼蠓蛄塘艘痪洹2贿^她腦袋里肯定還沒撂下那個話題,一會兒又說:“人的命真是不好說,熬到那么大歲數,一找還能找個那么年紀輕的;被開除的時候那么狼狽,現在說不定早都定居海外了。我們呢,看上去四平八穩(wěn)地,可一直還是這幅德行。”她兀自嘮叨下去?!鞍ィ麄儍煽谧硬贿€是你撮合的嗎?聽說副主任那時候給介紹她的一個什么親戚,腦子好像有點一根筋,我就說嘛,人怎么能干那么缺德的事兒,也不怕遭報應。嘿嘿!”她笑一笑,眼睛左右巡視一下,放低聲音神秘地說:“聽說她老頭子前些日子像是下馬了?!?/p>

“哦?!碧拼蠓蛩f的那些事,她已經聽說了,不過這一切和她能有多大關系呢。她剛剛想起了方才她看見的那雙眼睛的出處——那微微一笑眼睛就彎成兩個黑月牙的姑娘。

“哥!哥!”她局促地站在辦公室門口輕聲叫程大夫。

“該叫姐夫了,怎么還叫哥哥呢?”

“嗯。”她抿著嘴唇笑一笑,往前一步跨進辦公室來。她來得時候手上都抱著一只保溫飯盒,那時候聽說剛好考上醫(yī)院附近的師范,從學校食堂打了飯菜給懷孕的姐姐送來。

“娃娃勤,愛死人,娃娃懶,狼啃脖子沒人管?!币粋€老護士說了個俚語,拍拍她的肩膀說:“好好地照顧你姐姐,以后叫你姐夫帶你也上澳大利亞去?!?/p>

“嗯?!彼耘f彎著黑月牙的眼睛笑一笑,不說話。

曹大夫光榮完成使命,在程大夫和小黎的家人面前多少也成為了有功之人。小黎經過事件中的磨合,與她更加親切了。“不如讓我妹妹給您當個干女兒?!彼艽蠓虻母觳舱f?!昂煤米屇o調教著,將來也讓您把關給物色個對象。”“你爹媽就兩個寶貝姑娘,都毀在我手上能行?”她僅僅是表示拒絕,可為什么要說“毀”呢?曹大夫一直耿耿于懷,覺得自己也許講話時不夠注意言辭,在無意中點破了什么,才給她們的生活帶來了不幸的厄運。

天色逐漸陰沉下來,曹大夫扭頭,看了看窗外破席似的草地。窗臺下面骯臟陳舊的暖氣片散發(fā)出的轟轟的熱氣直搗她的肋下,使她煩躁不堪。

關于那件事,曾有一個人詳細地給她轉述過:

她說:“作為一個醫(yī)務工作者,我們一定要時常思考一下,我們的使命是什么?或者說,這個時代對我們的要求是什么?而作為醫(yī)院的管理層,這些問題更是我們應該加倍思考的,因為這是我們一切工作的根本,是根基!”

她說:“在我們的醫(yī)院里,絕大部分醫(yī)護人員的思想境界是高的,責任感和道德感是強的,他們?yōu)獒t(yī)院的發(fā)展、醫(yī)學的發(fā)展做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但是,在我們這個良好的大環(huán)境里,卻仍有那么一些害群之馬,蜜中鼠屎,總是用自己低劣的道德和行為來破壞我們大家辛辛苦苦創(chuàng)建起來的環(huán)境,降低醫(yī)院和醫(yī)生在人民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私自外出做手術,竟然做出了人命!這是什么行為?說小一點,這是無視領導,無視醫(yī)院,無視工作紀律!說大一點,這是無視職業(yè)道德!無視醫(yī)院形象!無視社會法律!這讓患者怎么想?讓同行怎么想?讓人民群眾怎么接受?讓社會怎么容忍?”

她說:“當然,我們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歸結在這些人身上,社會形式復雜,我們要允許這些位居在道德底線的敗類的存在。沒有沉渣,怎么顯出水流清澈,沒有他們,怎么能顯出其他同志情操高尚!作為管理層,我們必須要從自身出發(fā),認真反思,是不是我們的管理還不夠科學,不夠規(guī)范,才讓這些卑劣之徒有機可乘。如果我們不以足夠的重視程度來處理這件事情,就不是包容而是縱容;如果不對造成這件惡劣事件的當事人進行嚴厲地懲罰,就是對廣大道德高尚的同志的極端不負責任!”

她說:“我的意見,對于這些人的惡劣行為,我們一定要以堅定的決心像切除腫瘤一樣徹底切除他們。對于當事人,一定要開除程新平,肅清環(huán)境,以一警百,確保今后不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不能不承認,自從進了院委會這幾年,她的口才真是坐了火箭!”轉述人撮著嘴唇評價道。

“曹大夫!”黑月牙的女人回來了,手上拿著檢測報告。雖然她仍舊沒有摘下口罩,但從整個人的神氣上便可看出輕松了許多。

“我說嘛,情況不一定就那么壞。”曹大夫說話的語氣顯得親切體貼,仿佛真的是對喜愛有加的干女兒在說話。她突然之間覺得內心如潮涌一般激動起來。她多么希望這個黑月牙的姑娘能對她多說一些什么,然而,令她懊惱和焦急的是,她似乎仍然保持著那靦腆無話的性格。

“雖然情況沒有那么壞,但還是要重視,要治療。”她的手心在明顯地出汗。

“謝謝您了?!彼鹕硐虿艽蠓蛑轮x。之后,她肯定會下樓去繳費、取藥、離開醫(yī)院。這樣你就失去這個機會了。

“你姐夫,現在好嗎?”在她即將轉身的最后時刻,曹大夫終于開口了。

“我姐夫?”她停下動作,眼神里掠過一絲愣怔的神色,然后疑惑而又略帶警覺地說:“我姐夫早不在了,好幾年了?!?/p>

“曹大夫,您快給看看這!”一個面孔瘦削的人舉著一張檢測報告急匆匆地闖進來,后面跟著進來的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大概是他的妻子和女兒,他們一同上前來,圍住了她的桌子……

吃飯的時候曹大夫覺得沒有胃口。她不太能夠解釋自己這是怎么了,或許是因為長久的職業(yè)倦怠吧。她年齡又增加了幾歲,如今已不像從前那樣萬事較真,對許多事情都似看得開了一些。不過,當她發(fā)現自己是為了白天所遇見的某個人而引發(fā)了情緒波動時,仍感覺到對于生活中許多事情有種拿不準該如何看待的惶惑。一個人對自己的過去,以及存在在自我歷史中的人,該表示些什么?應該時?;貞涍€是及時遺忘?人應當對歷史心懷愧疚和抱歉,還是感恩當下?和副主任打的那一架,在一定時間與范圍內,讓她處在無人敢惹的地位,但是在程新平事件中,副主任又殺雞駭猴地給了她無比輕蔑的報復。而如果傳言屬實,誰又能料到她丈夫會下馬。人與人的博弈,再高超又怎能高過人與命運的博弈?然而小黎呢?程新平呢?“不在了。”多么輕描淡寫的三個字,她確信沒有理解錯那三個字的意思,孀婦亡夫……曹大夫用手掌按住眼睛,強迫自己不去想什么。她能夠補救什么嗎?還是應該每天懺悔祈禱?輾轉反側之后,她發(fā)現除了起來為自己尋找一粒幫助睡眠的藥丸之外,實在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

“我一天都不想干了!”唐大夫往衣帽鉤上掛衣服的時候牢騷著。她今天沒有把早餐帶到診室里來吃。曹大夫在電腦前坐著,她今天來得太早了,甚至住院部里大夜班的人才開始打掃,她就來了。在唐大夫進來之前,她把昨天看過所有患者的病例仔細翻看了三遍。沒有發(fā)現在任何一個患者的姓名當中出現“黎”字。

“可以了嗎?”導醫(yī)推開門問。

“開吧?!?/p>

曹大夫扭頭看看窗外,一縷薄薄的陽光從高樓的間隙擠進來,照在未化凈的積雪上。那棵楊樹從下到上所有的枝杈都曝露在早晨的空氣中,一覽無余。此時,樹上沒有一只鳥。

◎高燕,生于一九八一年,甘肅甘州人。曾在《飛天》《時代文學》等刊物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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