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山有扶蘇

2015-06-02 03:36徐奕琳
西湖 2015年6期
關鍵詞:小峰

山有扶蘇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形貌之美不可抵御

云龍漏窗中閃過一個艷麗的身影,只覺眼前一團紅光。小峰原是隨著同伴在園中任意瀏覽的,日午昏昏,已經有些倦意;然而不知為何,當他的眼角掠過那個漏窗,神經便受了觸動,感覺變得敏銳。竹葉的翠綠色,艷影的紅光,悠悠而馥郁的香氣,透過漏窗,全向他涌過來了。

日后他回憶這個場景,周遭的人物和景色十分模糊,只有那若隱若現(xiàn)的、從窗中映過來的光亮。沒有時間,沒有環(huán)境,沒有邏輯。

阿寮出現(xiàn)在一個腰型的月洞門里。漏窗不見了,視覺的中心變?yōu)樵露撮T,紫色玉蘭花影婆娑。阿寮站在門內,肌膚似雪,口唇若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那時的阿寮在小峰眼中有些可笑。但又有一種力量引導他走上前去,要穿過那明知不可能輕易穿過的月洞門。阿寮的眼睛內是清澈的水波紋,他說:

“進了這一道門,看了這其間的風景,你就再不能單純地生活了?!?/p>

阿寮的笑紋和清脆的話語,那時候對小峰來說還沒有魔力。阿寮那長長的披散的黑發(fā),黑色的有花紋的上衣,寬大及腳面的火紅長裙,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匆忙私逃的伶人,又像春天西湖邊的浮浪少年。

“我不是要進這一道門,我只是經過它。”

“你就是想進來,你的腳比你的嘴誠實。我看得出來,誠實的嘴的滋味,你從來沒有嘗到過?!?/p>

在那個月洞門中,小峰忽然失去了思維,就是在他琢磨阿寮的黑色上衣怎么會在漏窗中給他艷光一片的感覺時失去思維的;但是別的東西活躍著。他聽到了細細的音樂聲,聽到了鳥鳴的聲音,聽到了紫玉蘭在微風中搖動的聲音,聽到了很遠地方西湖水潺潺流動的聲音。冰涼的兩片“誠實”的嘴唇落在他自己的嘴唇上,反襯出平時不自覺的溫暖和濕潤。

不怎么樣。小峰說。

它才剛剛開始起作用。阿寮說。

他一定是精神出了問題了。當小峰與同伴們爬上假山的時候,阿寮在底下仰面看著他。那長發(fā)少年神色中有一種著了魔般的古怪。同伴們說:小峰,那是哪家的小花癡?他盯上你了,連雌雄也不分辨。哈哈。快點向他扔塊石頭!

小峰從腳邊撿起一塊小缸片向長發(fā)少年砸去,那缸片的去向很準,正對著少年的臉,可去勢很慢,完全能夠躲開。然而它砸在目標上,同伴和小峰都笑了,那目標也笑了,用一種旁人不能理解的癡迷仰面望小峰,輕輕笑著。他又跟著小峰來到爬山復廊上。人群又不見了,剩下他倆,一個在這邊廊上,一個在那邊廊上,互相打量著,凝視著。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齡?為什么在這里?家里又怎么沒人管束?

那時的阿寮也算不上漂亮,身形太過單弱。他說話的口氣,在小峰看來,與其說是怪異,還不如說是一種刻意要引人注意的做作。阿寮說:

我可以算是有名字,那只是為了日后你想念我的時候可以用來呼喚。我沒有年齡,也沒有家人,仿佛西湖邊的野草,盡管渺小卑微,但正好不用過問時間與年代。西湖的水,西湖的風,你難道問它是秦漢還是魏晉?我與它們一樣,只懂得季節(jié),只懂得心中的渴望。

他像唱歌般地說著。他的眼睛好像變成了針,小峰的眼睛變成了跟隨這根針的絲線。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奇怪的人。如果你不是這樣單弱,帶著明顯的病態(tài),我也許就會一拳打在你的臉上。

小峰說了這話,沿著爬山廊,徑直去追趕同伴。少年在那一邊廊上,緊緊跟著。他的話音彌漫在春天的花香里:

楚國的令尹鄂君子皙泛舟波上,華衣華服,豐神翩翩,為他劃船的當地少年看了,心中愛悅,瑯瑯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小峰抿抿嘴,腳步加快。在復廊的轉角處,他瞥一眼那落在背后的長發(fā)少年阿寮。阿寮已經放棄了追趕的打算,就在那里,含著笑,揚聲說道:——鄂君聽罷,情動于中,拉住劃船少年的手,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

那之后,小峰從西湖邊經過的時候,看著粼粼的湖水,腦中總會想起那個“鄂君繡被”的故事,耳邊響起長發(fā)少年“心悅君兮君不知”的吟誦。是何人?是何意?醉人的暖風,不休的歌舞,陶陶然使人迷惑著什么,向往著什么。有一天,西泠橋轉角,面對湖中三島的地方,他看見了那個光艷的身影,正用一種美麗自喜的姿態(tài),在風中走著。小峰的車馬從西泠橋上沖過去,不知道應該停下呼喚他,還是過而不顧。終于他還是從少年身邊飛掠過去了,并沒有聽到少年的聲息。小峰腦中又一片空白,情緒無端地轉為低落。錦帶橋背面的碧綠湖水中,保俶塔的影子輕輕飄蕩著。閑愁萬種,他這就算是傷春了。

小峰沿著北山路環(huán)走,又繞到西泠橋,轉而上了蘇堤。浮艷的景色讓人惱怒,軟弱的情緒讓人惱怒。他走到二吊橋的水邊湖石上坐下。凝視著,苦思著。在悶人的惱怒中,一雙冰涼的手從背后蒙上他的眼,同樣冰涼的嘴唇吻在他的唇上。小峰定定半晌,回過身來,怒氣勃發(fā),推開,伸拳,抬腳。

不覺間,風大了,浪大了,湖水拍擊著石頭。阿寮已經半倒在石邊的水洼中,一側的衣裙已經污濕。他支起身體,以手撫頰:

這是兩個人的戲。你這一掌,一拳,一腳,算是你已經上場了吧。

小峰說了句“下流”,帶著未釋盡的怒火揪住阿寮的前襟:滾得遠遠的吧,找別人演你的戲,你這個犯賤的、不知羞恥的怪物!

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何恥之有?小峰,明天這時候,我還在這里等你。若你不來,我自會消失不見。

約定時間早過了,小峰于曲院風荷東門的樹叢中窺看。阿寮在亭邊來回地走著,是期盼的神態(tài),卻并不焦急。天色漸漸晚了,有路過的游人好奇地打量阿寮,但是他悠游自得,看著蘇堤跨虹橋小峰可能出現(xiàn)的方向。

阿寮來到小峰隱身的樹叢邊,曲院風荷東門外;買了一個茶葉蛋,緩緩剝了殼,向嘴邊送著。他吸吸鼻子,眼睛望向樹叢這邊,移步而來。他已經看見了小峰,臉上像風吹過湖面,漾起一層層笑紋。他撥開樹叢,他帶著香風,他就在眼前,跪在小峰腳邊,仰面笑著,用雙臂環(huán)繞小峰的雙腿:

形貌之美不可抵御。小峰,我對你著了迷。

水在二橋邊緩緩流著。黑暗帶著一種令人陶醉的甜蜜感罩下來。阿寮的臉在小峰的褲管上摩擦著,像折斷了莖桿的小草,也像攀附著粉墻的蔓藤。他的柔順和卑曲,使得小峰的腸胃攪動起來,一陣陣發(fā)緊發(fā)痛。他抓住阿寮的頭發(fā),抬起他的臉,看著他說話的模樣。

小峰,我知道你會來,我感覺得到。昨天夜里,這感覺一直在我胸上跳動著。

阿寮說完,看著小峰驚疑和不解的神色,淺淺笑了。他解開了他那黑色有花紋的上衣,散開他火紅的長及腳背的長裙裙帶。在他左胸,有一個拳頭大的淤青。左腿上,是更大的足踢的印跡。青白的路燈下,小峰的腹痛感更強烈了,不知是為了克制這種不適,還是為了看清阿寮身上的傷痕,他蹲了下來。這時的阿寮已經半臥在樹叢下,他的嘴唇微張著,衣服散亂一片,仿佛一條搔首弄姿卻被人看輕的人蛇。淤青是他卑賤的標記,在他自己卻是可炫耀的愛的印跡。他的身體,在小峰的注視下,不知羞恥地蠕動著。

小峰,在我的身體上作用吧,在我的情感上作用吧。我是心甘情愿由你踐踏的奴隸。

小峰按住兩膝,調轉方向,面對著二橋下的流水,吐了。

他轉過身來的時候,阿寮忽然又變了一個人。衣飾齊整,長發(fā)整潔。他臉上的神色也變了,像是若有所思。他不再看小峰,仿佛知道小峰會跟著他走出樹叢。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有所期待:

春機發(fā)陳,萬物有情——昔者彌子瑕有寵于衛(wèi)君。衛(wèi)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刖。彌子瑕母病,人間往夜告彌子,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君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碑惾?,與君游于果園,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啖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

阿寮說完,深深回望小峰一眼,道:你的氣息像春天的氣息,早已控制了一切,控制了我。我眼中望去,你的所有全部都是美的,不能抵抗,不容抵抗。不過,季節(jié)的轉換有誰能控制,今天,你看著我翻腸絞肚,明天,我跪下的地方也許就成為你傷感憑吊之處。小峰,小峰,我要終日食素,每天環(huán)湖疾走,全心祈望造物幫助,能讓我酣暢地倒伏在你面前。

惡心感還在,但是一種探求的好奇也在。每天,每天,小峰從湖邊經過,總是看到阿寮環(huán)湖行走奔跑,看到小峰,就癡癡傻笑,有時還跟著他的車馬跑上一段,跑到臉色慘白,嘴唇發(fā)青,但眼中還是卑賤柔順歡欣的神色,讓小峰看著又覺得有幾分可憐。是什么樣的茫然和病態(tài)支撐著阿寮呢?又為什么自己會成為他癲狂的對象呢?在看到阿寮換了一身白衣、環(huán)湖跟隨自己車馬奔跑又摔了一跤、引起路上頑童嘲笑、爬起來接著又跑的那一次,小峰的腹痛擴大到了心上。這痛不是為了阿寮,而是為了不知底細的某種真相,某種力量。他驅車到了距阿寮很遠的湖的另一側,除去衣物,游入水中,想在春天看來溫煦實則冰冷的湖水中冷靜思考。他緩緩游著,悲傷又困惑,直到水底有一個光膩的東西環(huán)抱住他。

黑亮的濕發(fā)貼在臉頰兩邊,雪白的肌膚仿佛湖魚。是阿寮,忽然出現(xiàn)了。如果不是他嘴角的一絲傷痕殘留著剛才摔傷的痕跡,小峰簡直不能確定剛才的他和現(xiàn)在的他是否就是同一個人。

你像是湖邊的精靈。可是精靈中又怎么會有你這樣癡傻的?

阿寮笑了。他潛入水中,魚一樣吻遍小峰的每一寸肌膚,曲意討好奉承著小峰的私處。小峰問他是雌是雄,為何這般怪異。阿寮游開一些,眼中有星星般明亮:

亦雌亦雄,又或者非雌非雄。難道你看到一只美麗的水鳥,非要追究它是雌是雄?但如果你想看,我也可以有許多幻影,有許多變化。

他說著,在略遠處,小峰面前,不斷地翻轉游弋。很多影子和形象交迭在一起。小峰眼花繚亂,要求他恢復最初的模樣,于是阿寮又成了阿寮。兩人在水中游累了,來到湖心亭的柳樹下,一個無人的僻靜處,一艘廢棄的木船中。阿寮這一天仿佛特別美麗,當他裸身跪在小峰面前時,小峰這一向以來始終消散不去的腹痛停止了,連記憶中的滋味也一起連根除去。

因為愛就沒有自尊嗎?他問。

阿寮說,愛有時就是自愿屈服的感覺。他的軀體仿佛在等待著暴風雨,他眼睛里是他所說的那種屈服。小峰向他伸出手去,于是阿寮像是被捕捉的魚,柔順地任由處置。這種把自己置之度外的態(tài)度讓小峰憐憫,并且阿寮臉上的每一根茸毛似乎都會說話,都飽含著情感。木船搖動蕩漾,仿佛永遠也不想休歇了。柳枝輕輕拂動。終于,兩人又重新跳入水中,魚一般嬉戲著。這時節(jié),小峰經歷了無數季節(jié),心情有了絕大變化。他從背后拉住阿寮的頭發(fā),把他按入水中,良久才提出來,用一種主宰者的粗暴和自負問道:

永遠臣服嗎?

永遠。

水沿著阿寮的臉流下來。水草不知何時粘在了他的頭發(fā)上。他看著小峰的眼睛,唱歌般地說:

揚之水,不流束楚。終鮮兄弟,維予與汝。

春天已經到了最濃艷繁密的時候。小峰與阿寮常在一起。或者說,在那個春天的記憶里,根本就不存在別的人,別的事物。那個春天,空氣里全是蜂蜜般的甜味兒。他倆一起沿湖游覽,有時也到市內去閑逛。沿著湖邊的群山,有一些格局甚小、干凈明亮的茶館酒肆,倆人也一起喝茶,一起吃飯。

小峰,你知道,我是不能離開水,不能離開西湖的。阿寮看著花窗外的湖面,細致地啃著手中的魚。他的眼睛黑悠悠的,蒙著一層水光。他編貝般的牙齒咬在雪白的湖魚上,嘴唇紅艷艷。他翹著手指,自己端詳著,又送到口中吮著,有點貪婪,有點享受。這時節(jié),阿寮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仿佛有陽光照著,分外耀眼。他單弱的身體也變得完美了,顯得從容,顯得飄逸。

更多的時候,他倆在湖邊的洼地、草叢中做愛。衣物對于阿寮是多余的,他躺在淺水中,他側臉和野草說著話。他的身體沾上水草和淤泥。

或者是并排躺著。阿寮周身雪白,肌理細密。小峰顏色微黑,骨肉強健。他們打量著對方,欣賞著對方。阿寮從身邊的水底蘸些軟泥在手指尖,抹到小峰的眼皮上:

這是有魔力的湖泥,是天地靈氣集中的東西,抹在你眼上,你就會因春感情。你看到愛人,就會心神飄蕩。

我不需要這些湖泥,我現(xiàn)在看你已經心神飄蕩。

阿寮笑了,斜著眼看小峰,問:這樣美嗎?這樣也美嗎?

他做出各種表情,各種姿勢,每一個都印在小峰心上。小峰觀察他的每一個細節(jié)。在他眼中,阿寮可說是完美無瑕。只是在夕陽漸落時分,阿寮再三地要求小峰看西面的晚霞,自己起身去拿湖石上的衣服。小峰不允許,攔住他嬉鬧著,按他在湖石邊。這時,阿寮的神色忽然變了。他那像花朵怒放般的冶艷和放縱被緊張和僵硬所取代,他身上隱隱的香味變成了淡淡的咸腥氣。他急急地拉著衣服遮掩自己,眼睛戒備地轉動著,窺伺著。

小峰攥住他,不容阿寮掙脫。阿寮周身如常??删驮谝砰_他的一瞬間,小峰抓住了他的腳桿。阿寮的腳桿,不再光膩,有著硬硬的鱗片。他推倒阿寮細看,可是那感覺又消失了,還是平時光膩的腿。兩人不再說話,不再廝鬧,穿戴齊整,拉著手,向湖邊走去。

愛伴隨著一種過譽。漸漸地,阿寮的手又變得柔軟了,他開了口。愛人萬般皆好,是有魔力的湖泥在作用。

是確確實實的萬般皆好。小峰說。但是愛不僅伴隨著過譽,它還要求占有、了解和探究。

無論阿寮怎樣踢騰抗議,小峰都聽不到了。這時候他滿心想著的是阿寮有什么秘密要瞞著他。他的臣服的愛人居然還有什么想瞞著他。阿寮的腿腳是他一個人的嗎?難道不是他們所共有?他失去了聽覺,專心地做一件事,那就是把阿寮帶到家中,束縛在天井中的老桂樹下,擼起他這天穿的寬大的白色綢褲,脫去他的白色鞋襪。

阿寮垂著頭,臉別向一邊。他的腳桿上又粗又硬。他的腳趾間有水禽那種黃色的蹼。他身上又發(fā)散出那種奇怪的咸咸的氣味。他低低地說,小峰,不要拿那樣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只是水邊的精靈。

但你自己說過,愛就是坦白,是毫無保留。

我是說過,可我也會一時忘情。

阿寮,辭藻就是你口中捉到的小魚,你心懷戲謔,將它翻轉玩弄。既然你自稱是精靈,那讓我看看,精靈是不是也會流血,也會慘痛呼號。

小峰從自己房間中拿出一把快刀。他在天井的石桌邊磨著刀,又將一盆水潑在阿寮身上。

阿寮現(xiàn)在是水淋淋的了,他不言不語,把頭藏在臂下。但是并沒有預期中的暴力。他伸出頭來看的時候,但見小峰端詳著他的腳,好奇又憐愛。

你不懲罰我了嗎?

不。只是嚇唬。只是要你知道,在主人面前,你沒有秘密。同時我也要提醒你,一旦你想逃離,我就用這把刀割斷你的腳蹼。

我不會逃走。小峰,我永遠也不會逃走。

愛是全部的包容。小峰說。不知何時,他也染上了阿寮那種賣弄辭藻的做作。阿寮也在變化中。就像他白天是完全的美麗的阿寮,到太陽落山時就會變作有些神秘古怪的阿寮一樣。春末的阿寮不像以前那樣愛說話了,變得沉靜起來,變得若有所思,難以猜度。相識最初那種溫柔卑屈曲意奉承也不見了,有時會在一邊用不帶表情的眼神注視小峰。小峰說,這都是因為沒有給他抹湖泥的緣故。阿寮由著小峰抹,那模樣很怪異,在他雪白的臉上,眼皮上一層厚厚的湖泥呈現(xiàn)出不祥的黑色。這黑色與他紅艷的嘴唇對比,使他即便是微笑著也會顯得有幾分疏遠,幾分冷漠。小峰喜歡緊緊地攬著阿寮,在太陽下山的時候注視他的腿腳發(fā)生變化。

你在我面前永遠沒有秘密。阿寮。小峰說。你屬于我。我們永遠這樣相愛著。他吟誦: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流盼發(fā)姿媚,言笑吐芬芳——攜手等歡愛,宿昔同衣裳——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小峰,你真有些變了,你變得多愁善感,失去了我在漏窗中第一次看到你時的那種雄渾之美。

阿寮,是你變了,你不再像以前那樣柔情款款了。

小峰彎下腰,兩手揉著阿寮的腳,輕輕洗著他的腳蹼。阿寮提著他這一向常穿的白色衣裙,在水中晃動著腳桿,看著伏身給他洗腳的小峰:

我們都變了。又或者,是季節(jié)變了。

湖上長出了荷葉。已是初夏時分。

精神與情感的需求搖曳多變

夏天又長又悶。晚上,阿寮宿在小峰家院中的青石板上,由著小峰將井水澆在他的身邊。

井水又涼又陳腐。阿寮說。有時小峰心情愉快,就遠遠地跑到湖邊,汲些湖水倒在院中的水池內。

水池內的湖水終究是水池內的湖水。阿寮又懶懶地說。小峰被他的別扭激怒了,不理他的抗議,狂怒地壓到他身上去。這時候阿寮不再說話,被動但并不柔順地向一側歪著臉。他那唱歌般的、水草般擺動的辭藻也不見了。他的熱情,也仿佛被灼熱的夏日陽光曬干。中午時候,阿寮是被火烤的魚,掙扎著要向湖邊陰涼處跑去,如果被小峰強力攔住,他就只好縮在桂樹下的石板邊,懨懨欲睡。

小峰,我渴極了,我不能離開湖邊。

你不是渴,你是被內心新的欲望所煎熬。才剛經過一個春季,你就忘記了自己永遠臣服的諾言。我再不相信你矯飾的言語了。你自己大概也不會相信。不然,你不會忘記鄂君繡被、也不會忘記彌子瑕的故事。

阿寮不聲不響,忍耐地皺著眉頭。蟬沒完沒了地叫著,仿佛是他內心焦躁的外在表現(xiàn)。

你說話呀,說話。小峰被阿寮眼中莫名的執(zhí)拗所激怒,在他頭上猛擊一掌:叫你說話。

阿寮變了臉色,他看看小峰,滿面烏云。忽然間他又笑了,又回到了過去春風拂面的模樣,他說:彌子瑕的故事我還沒有講完呢。從前,我只講了大半,還有一個結尾——情感多變,后來,彌子瑕失寵于衛(wèi)君,“為母之故忘其刖罪”和“忘其口味以啖寡人”變成了“是固嘗矯詔駕吾車,又嘗啖我以余桃”。

小峰先是聽著,終于沉沉道:阿寮,你知道,口舌便捷也有便捷的招禍處。

他拖住阿寮的頭發(fā),按他在院中石板上,卡住他的喉嚨,用從前磨過的那把刀,作勢要割他的舌頭。阿寮先是不耐煩,然后觸癢不禁般地叫道:好了小峰,別鬧了。

討?zhàn)埩藛幔?/p>

討?zhàn)埩恕?/p>

依然臣服嗎?

——臣服。

既然你仍愿意臣服著,那我要告訴你,從此沒你發(fā)話的權利了。發(fā)言權在我。頭一課要給你上的,就是什么叫真正的愛。

小峰放下刀。阿寮觀察著他的神色。

小峰說,真正的愛就是既愛又恨。

他剝去阿寮的鞋襪——暴露著他秘密所在的部分以羞辱他,他鞭打阿寮的背部——用肌膚的痛楚挫磨他。掙扎不過的阿寮放棄了反抗,先是沉默,繼而嗚咽起來。這場景使他在小峰眼中又恢復了從前那種柔順和卑屈,仿佛是相識最初的甜蜜又回來了——他,阿寮,曾經怎樣地渴望親近小峰啊。

雪白的背部,鮮紅的鞭痕。阿寮的抽搐和嗚咽,變成一種快感,沖擊著小峰的眼。

他對軟弱的伏地受鞭的阿寮呵斥著:

是真的臣服了嗎?

是的。

是什么?

伴隨著加了力的鞭打,是阿寮一疊聲的哀告:是臣服!是臣服!是永遠臣服!

但是折辱的快感過后,看著不言不語低頭垂淚的阿寮,小峰的情緒也低落下來。他把阿寮扶到席上臥好,他鎖上門,去湖邊汲水、采湖泥,回來洗敷阿寮受傷的背部。阿寮臉對著墻,無聲無息。夕陽將下,屋內的沉悶已經不能忍受,小峰只好放棄不許阿寮出門的禁令,帶他到曲院風荷去。

碧涵樓前,有數頃荷花,迎著晚霞,明媚多姿。白天的暑氣已經退了,涼風徐徐。兩人坐在旱船上,都將腳垂在湖水中。小峰仿佛過度快感以后玉山頹倒,始終陷在一種愧疚而陰沉的情緒里。又是愛又是恨。他不僅后悔打了阿寮,同時覺得他倆的愛與漸落的夕陽同步,都處在無可挽回的頹勢中。

又是愛又是恨。無法把握。甜蜜感操縱感自信感,全消失了。剩下一種無憑無依的孤單。

他不敢看身邊的愛人。阿寮的腳蹼是他自己所獨有的。阿寮的情感和精神也一樣是他自己所獨有的。無法共享。無法溝通。阿寮。他的阿寮。遠去的阿寮。

但是還有一種柔情。因為這種柔情,小峰直欲落淚。正要說什么,阿寮把頭一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小峰,不要這樣約束我,也不要對我這樣兇暴。難道你不愛惜我?

阿寮說這話的時候,偏著頭,眼睛微微濕著,亮如星星。

約束。兇暴。小峰沉默著。沉默這東西,從下午的阿寮身上轉移到了小峰的身上。

沉默得像石頭一樣,陰沉得像石頭一樣。

但是阿寮的臉上漸漸帶上了撒嬌的神氣:如果我不再別扭,不再反抗,你就不會約束我,不會對我那樣兇暴,對不對?

你自己說呢?小峰毫無生氣地說。

仿佛回光返照般,天色反常地絢麗。碧油油的荷葉波浪般浮動著。

阿寮的臉貼過來:

不知為什么。小峰。我解釋不清自己的心理。我不知道愛到底是什么。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今天你用鞭子抽打我、脫掉我的鞋襪羞辱我,我竟會覺得又痛楚又幸福又軟弱呢?為什么我身上痛著、心里屈辱著、同時又會全心全意地臣服著呢?

阿寮又變成從前那個不知羞恥的、有點犯賤的阿寮,從滑走的不知名的地方毫無理由、毫無預兆地回來了:

也許是你那種制服的力量吧。也許愛需要強度不斷增加的屈服感。

小峰。我本來不該縱容你這樣對我的,可是我從不愿背叛內心的感覺。我有誠實的嘴,誠實的心,誠實的本能。我想老實地告訴你,我喜歡這樣,我喜歡你自信對我有權利,對我行使這種權利。不知道這種感覺會不會持續(xù),可是現(xiàn)在,它激發(fā)了我,使我想屬于你,使我想被你占有。

他們做愛了。在阿寮是沉醉的、沉悶已久之后的第一次暢心快意的做愛;在小峰,是交織著痛苦和困惑的做愛。阿寮就在身下,背上是鮮明的鞭痕,趾上不知羞恥地露著黃色的腳蹼。旱船邊,初夏的荷葉旁。

又是愛又是恨。恨阿寮臉上淫蕩的快樂。愛阿寮眼中愛戀的柔順。愛靠不了岸。恨像兩堤般輪廓鮮明。阿寮的身體既熟悉又陌生,阿寮的氣息既甜蜜又危險。做愛是為了什么?是確認什么嗎?是結束什么嗎?歡樂離開了小峰,憂愁蒙上他的眼。此時的他,占有著阿寮,與阿寮在荷葉下揉為一體,可是卻沒有充實感,摸不到愛的本質。

小峰,再猛烈些吧,再粗暴些吧。阿寮的眼中迸出了火星,櫻桃般嬌艷的口唇中重又汩汩流出溫柔華麗的辭藻。

無論如何,親密無間毫不猜疑的氣氛已經消失了。這之后,過去他們視而不見的外部世界重又出現(xiàn)。過去,他們兩人相處已經足夠,旁的一切都是多余,可這會兒,他們需要別的東西來填充、來掩蓋淡化了的愛了。

他倆長久地不說話。每天都需要有獨處的時間。他倆裝腔作勢。阿寮收束內心的不耐煩,小峰收束內心的猜疑和憤怒。他倆有時相互微笑,仿佛很歡愉或是裝作很歡愉——他倆從匯合在一起的整體中又退回到個人獨立的世界中去了。

他們也發(fā)現(xiàn)一種新的元素可以利用。那就是嫉妒。他倆去喧嘩的城中吃飯喝酒飲茶,去浮浪少年聚集的地方。在這里,小峰的冷靜可以派上用場。他與別的少年糾纏調笑,暗中窺測阿寮的反應。被疏遠的感覺激發(fā)了的阿寮,回去的路上,他會緊緊地沉默地依偎著小峰。但是那種尺度難以把握,有時候,阿寮好像需要不斷增加的距離感,不斷加重的醋意??墒怯袝r候,他又似乎被小峰的忽視所傷害。在較量和策略中,愛越來越不可捉摸,越來越失去控制。

酒肆中,小峰和一個黃衣少年把臂換盞,刻意地忘記了阿寮。一群人放肆地調笑著。漸漸人越聚越多,圍成一個大圓圈,擊箸做著游戲。小峰喝了好幾杯罰酒,微黑的皮膚下滲出紅色來,同時攬著黃衣少年。喧鬧聲掀翻屋宇。忽然間,阿寮離座來到小峰背后,輕輕說:

小峰,我們還不回去?

還沒盡興呢。你想走先走吧。

走到哪里?在你家等你嗎?

小峰沒有回答,加入了大圓圈的又一個游戲中,他感到阿寮在背后又悄悄地站了一會兒,終于悄悄地黯然地走了。

游戲還在進行中,想到阿寮在回去的路上形單影只,感慨惆悵,小峰心中不無快意。等一下回家后,阿寮的眼神會不會哀怨,阿寮的舉止會不會柔順感傷呢。

小峰在夜半時帶著醉意回家去。房內燈亮著。黃黃的顏色。十分溫暖,十分嬌弱??墒峭崎T而入,里面又空無人影。顯見得阿寮是等待不及,終于出去了。

小峰在黃黃的顏色中揣摩阿寮的心情——他嫉妒了。他難受了。他感到被冷落了。這正是小峰整晚所期待的結果。可是阿寮現(xiàn)在去了哪里?他什么時候回來?是去尋找他,安慰他,還是叫他多受些挫磨?

小峰整夜不睡。勝利和失敗等同。天色發(fā)白時,他到湖邊各處去尋找,到處是鳥鳴聲,可沒有阿寮的身影。他也許不會回來了。

但是夜晚離開酒肆時他臉上分明帶著落寞,那是愛還沒有結束的表示。不能縱容他,既然阿寮那樣強調本能,小峰不能縱容他,要學會操縱他。

他心里沉甸甸的,但是到了晚上,他依然去了酒肆,找到昨天的黃衣少年,狂歡著,喧鬧著,調笑著,等著阿寮在暗中觀看。

愛時而纏綿,時而兇險

原本漫長的夏季在等待中更沉悶了。日復一日,死氣沉沉,終于捱到了荷花凋謝,捱到了中秋時分,捱到了桂子飄香。這天夜里,湖上彩船穿梭,分外熱鬧,銀蟾高照,笑語喧天。小峰身邊又出現(xiàn)了朋友和家人,也一起乘船賞月。月圓而人缺,心中正百般惆悵,忽見一艘張燈結彩的花船迎面而來,有風神秀逸的少年,面對著幾個麗服少女且歌且舞: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起舞代語兮,欲訴衷腸——少女們掩面俯身而笑。夜風陣陣,吹動少年的衣襟,使他翩翩仿佛羽鶴。臨船有男子拋花束到那邊船頭,乘酒興叫道:“誰家風流年少?小云郎,解語蓮!”

那少年赫然是阿寮。多日不見,他仿佛鳳凰再生,光彩灼灼。醋意鋪天蓋地。小峰沖開同船家人朋友的攔阻,躍入水中,游到阿寮所在的花船邊,在周圍游船的一片驚呼聲中,將阿寮拉入了水中。

沒有言語。責問和論理都已經多余。小峰手中拉扯著阿寮的頭發(fā),咬緊牙關,在無人的水面上游著。阿寮無聲無息地掙扎。他們向小峰家所在的方向糾纏著、戰(zhàn)斗著、前進著。離喧鬧的人群遠了,離歡樂與幸福也遠了。滿月清清冷冷。天未必遂人愿。

在小峰家天井中,阿寮被縛在桂樹下。金黃的花朵帶著濃香,飄在院中的石板上。臣服與否的游戲也沒有重復的必要了,那只是愛之中幼稚而忘情的游戲。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六這天的黃昏時分,他倆一個像殘暴的君王,一個像耿介的大臣,無聲無息地進行著一場儀式。

小峰剝去了阿寮鮮麗的服飾,剃去了他滿頭烏亮的長發(fā),割斷了他的腳蹼,并在割裂處抹上粗鹽,以棉布纏裹每一個腳趾,以防傷口愈合在一起。

冷汗布滿了阿寮慘白的臉龐,他時而抽氣,時而嘶聲發(fā)出扭曲的慘叫。但是他眼中沒有淚,他也沒有哀求討?zhàn)?。在疼痛的間隙,他眼睛看著遠處。

阿寮被縛在院中十幾天。沒有湖水也沒有井水,沒有食物也沒有衣物。他腳桿上的硬質已無法恢復成皮肉,他趾上的棉布間滲出綠色的液體,發(fā)出陣陣腥氣。他雪白的肌膚變成青灰色,秋天的已喪失敏捷的蚊蠅圍繞著他,他不復是船頭的羽仙,仿佛已經尸朽了的鵝鴨。

愛已經被肢解,還需要再焚上一把火。這天晚上,小峰將黃衣少年帶到家中,在天井中布置酒食,對飲小酌。小峰與少年耳鬢廝磨,口中叫他“阿寮”。少年含混答應著。半酣中少年倒在天井的石板上,和小峰嘻笑騰挪,漸至桂花樹下。腥臭味兒將少年的目光吸引到桂樹下那堆黑灰不辨的物體上,借著月色,少年看到了不成人形的阿寮,悚然驚起:

這是什么?

是違背了誓言的愛人。

黃衣少年看看陰森的小峰的臉,狂叫一聲,掩衣奪門而去。

小峰目送黃衣少年的背影離去,回身來到阿寮身邊。愛已經腐朽,像阿寮的身體,回天無術。他用井水擦拭阿寮的臉龐,濕潤那兩瓣誠實的嘴唇。阿寮漸漸醒來,兩人無言地對視片刻。

阿寮,讓我來贖罪吧。明天一早,我會去汲最新鮮的湖水和湖泥,替你療傷。我們不再虛飾和保留,回到最初的純潔。

小峰,分別在即,我要告訴你,無需贖罪,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愛悅也好,挫磨也好,像循環(huán)的四季,要過去了。

過去是什么意思?不能把這次的互相折磨當成一種愛的游戲嗎?

愛存在的時候游戲,愛不在了還游戲什么?一切都結束了。

可是你說過形貌之美不能抵御的話。

我說過。不能抵御,無可抵御。然而形貌之美是你我獨有嗎?愛紫英難道就不再愛荷花?愛荷花難道就不再愛金桂?

可是你還說過永遠愛、永遠臣服的話。

是一種永遠想臣服的感覺。這感覺像春花,絢爛一時,迷醉一時,但是總要逝去。

可是你還說過——

小峰,我知道我說過,說過許多我自己也不懂的話。且當忘情去,嘆息獨何為?時至今天,或是在我心上刺一刀,或是放我回湖中去吧。

阿寮已不再是美麗的阿寮。昔日的容顏和昔日的甜蜜都成為不可確定的幻影。他在小峰的手中輕飄飄沒有分量,沒有形狀,腐尸般發(fā)出惡臭。走在湖邊,周圍像惡夢般漆黑一片。昔日的愛之對象已經不成人,甚至不成物體。小峰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孤獨感無邊無際。他來到離家最近的湖邊,把手中腐尸般的東西放在淺水中。那東西紋絲不動。那東西丑陋怪異。那東西模糊一團。小峰初識阿寮時的惡心感又來了,他沖口欲吐。他看著那朽壞了的愛的幻像,他撿起湖邊的一根樹枝,忍住腹間的抽痛戳弄那奇怪的東西。他站得遠一些,用火照著水面。

那東西漸漸變大了,好像曬干的花瓣在水中復蘇,有了頭顱手腳和身體,重現(xiàn)出阿寮的形像。他伸展在水中不動,隨著波浪的起伏而起伏著。他又有生命了。他抬起頭,仿佛在辨認方位。

阿寮!阿寮!小峰不由走近前去叫道,你好些了?你好了嗎?

阿寮在水中展動手腳,終于蓄積了足夠的力量,他低頭潛入水中,忽然像一把劍一樣向湖中間刺去。

飛速地遠去了。始終沒有回頭。

冷靜了。在阿寮走后。理性又回來了,代替逝去的本能的歡樂。相處的時日變成碎片,在腦中回想分析著,在心中咀嚼回味著。惡心感。痛悔感。被騙感。虛無感。紛紛擾擾。

日常事務又來到身邊。嘈雜的人聲,世俗的責任。如常運轉著。可是這一切,不再是認識阿寮前那般平靜、親切、有意味了??湛斩炊?,灰灰蒙蒙,高潮后的低谷,無可避免。像阿寮從前所說的:一旦踏進了愛欲的那道門,往日的純潔就失去了。

深秋的湖邊有一種好夢將逝前的玫瑰色。黃葉飄飛,天空疏朗。小峰信步而行,不覺來到和阿寮初遇的小園內。他走過漏窗,走過假山,走過爬山復廊,追憶,追憶。遠處,湖上的風光從柔媚轉向凄然,小峰心中升起一個模糊的念頭,那就是離開這棉花般使人無力的西湖,離開這聲色迷人的錢塘。

這時候,在湖邊碎石鋪就的小徑上,出現(xiàn)了一個湖藍色衣服的少年,雖是跛行著,卻依然有美麗自喜的歡悅。他看小徑邊的花樹,他摘一片黃葉在口中銜著,他折下幾段枯枝,他打量著不多的幾個游人。

小峰跟著他,出了園門,來到不遠處一個樹叢掩映的水澤邊。當那少年將一捧枯枝堆在草叢里時,他上前喚道:

阿寮。

是的阿寮。他應聲回轉,看看小峰,淺淺笑道:是你。

記憶中的阿寮從未有過這樣平靜的表情。他不是滿足著,欣快著,就是不耐著,尋覓著。小峰像是又看到了一個新的開始,上前攬住他道:阿寮,我從未忘記你,從未忘記我們的誓言。

阿寮輕輕掙開他,依然笑著,繼續(xù)整理草中的枯枝。

和我一起回去吧,阿寮。小峰央求著,喉中仿佛有一個不能溶解的硬塊。

小峰,你看,已是深秋時分了,我已經耽誤了太多的時間,必須加倍補上,好在冬天來臨以前找到一個暖和的湖邊棲身之地。

他跛著走了幾步,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用湖泥在枯枝上抹著。粘上黃黃的枯草,粘上白色的柔和的細絨。

不要找了,阿寮。到我家去吧。我會一整個冬季都替你生上溫暖的爐火,每天清晨為你到湖邊汲水。到我家去吧。

小峰,你知道,我可以為愛做一切,但是愛逝去以后,我不愿欠你的情,也不想被你束縛。冬天的湖邊是難忍的,不過起碼,還有冰冷的自由的空氣。

我只是想照顧你,庇護你。你可以自由地在我家待到春天,那時候,如果你還要走,我決不阻攔。小峰懇求道:在嚴冬中我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中,隔著玻璃上的霜花,看無人的湖面。只有我們兩個人,只需要我們兩個人,不再爭吵,不再猜疑,也不再玩臣服與否的游戲,只是相愛,像冬天澄澈的湖水般毫無雜質地相愛。也許到春天,那種強烈的感覺會隨著萬物的蘇醒而復現(xiàn),我們的情感,從此變成每季都會開花的植物——

枯葉已經離枝。小峰,我不再勸你了,有一天,你自己會想明白的。

阿寮說著,藏好樹枝,拍拍手,準備離去。在水澤邊,他受傷愈合的腳似乎跛得更厲害了,他那曾被剃盡、現(xiàn)在短短地蓬松地束在腦后的頭發(fā)帶些枯色??墒前㈠挤路馃o牽無掛,頰上帶著晚秋楓葉般嬌艷的紅色。他向前去了。背影輕快。

又要走。背信棄義的阿寮。小峰緊跟他,拔出腰間的一把刀,說道:那么阿寮,起碼今天讓我?guī)蛶湍?,讓我來幫你一起采集修剪枯枝?/p>

阿寮不回頭:別再糾纏了,小峰,給我自由吧。還記得在決絕的那天夜里,我就已經說過了,或是在我心上來一刀,或是放我回湖邊。你已經做出選擇。

不回頭,他跛著但輕快地向前走著。

小峰緊走兩步,拉住他的一臂,喃喃道:我寧可當時選擇的是給你一刀。我不能忍受你在湖邊我看不到的地方,任由我想念著你,你卻無憂無慮不知不覺地生活著。

他一手拉著阿寮的臂膀,一手拿著那把快刀。阿寮回過頭來,眼神既平靜又冷淡,既美麗又無情:給我自由,或是給我解脫。

他的眼神,他的話語,像是給原本拉滿卻沒有方向的弓傾注了決定性的動力。小峰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想要做什么,已經飛刀而去。

一片紅光,一團香氣。阿寮的頭顱虹一般飛入湖中,落在一團綠色的水藻之上。他的眼睛半開半閉,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他的黑黃頭發(fā)和綠色水藻絞纏在一起。他的頭顱在一個漩渦中打著轉徘徊不去。他看了一會兒臉上濺滿血跡的小峰,睜大眼,唱歌般說道:

如果這就是愛的最終結局,我并不后悔。盡情而歡,盡情而終,正是最適合我的方式。我雖然形跡消散,但也許明年春天,就又能幻化成一陣微風,一片柳葉,輕拂我所愛的人、所愛的物,在它身邊留連。如果你后悔遇到了我,后悔踏進了這道愛欲的門,也不算晚。你只要在太陽下山之前,將我的殘身焚毀,吞下所剩的煙粉,就能不治而愈,回到愛欲的門外,回到最初的純潔混沌中去。

小峰,還記得兩情歡洽的最初,那滋味,如飲甘露,我百死不辭——

他說完這話,微微一笑,終于隨水流而去了,留下了曼妙的歌聲:鄂君繡被多情物,惆悵聲殘玉笛時——

小峰望著他消失,木雕泥塑般地坐著。岸邊,阿寮的身體早不見了,只剩下那藍色的衣物。他就抱著這衣物坐著。到落日時分,懷中的衣物變成香氣馥郁的青煙,裊裊不去,侵髓入腦。小峰頭暈目眩,漸漸失去知覺。到夜晚他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平靜了,消散了,無形無跡。

深冬時分,湖中大雪三日,人鳥聲俱絕。遠山近堤皆白,三島宛若蓬萊。夜深時分,小峰踏著厚厚的積雪,來到蘇堤二橋樹叢邊、當日阿寮跪地盟誓處,除去衣物,潛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向湖心亭游去。

如果說湖水冰冷、令肌膚麻木的話,他的心中也一樣冰冷,只是還絕望地清醒著,疼痛著。不知是心中所想,還是湖邊人家傳出的哀歌,他耳邊聽到了“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的歌吟聲。

游到島邊,他牙齒打戰(zhàn),手足冰涼。看到島中的小亭內,一群少年圍爐而坐,喧嘩著鬧酒;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烤火取暖,有人已經看見他,一聲驚叫,眾少年紛紛回首而看,靜默片刻,忽然群起而來,將小峰撲倒在地,有人按頭,有人按臂,有人舉足,還有人懸著燈籠檢視他的腿腳。

足間并沒有什么呀。

也許時辰不對。火燎一下看看?

先將頭發(fā)剃去、臂下經絡挑斷,不然等下逃去就不可復得了。

刀在哪里?快遞過來。

正百般地荒唐忙亂著,有人喝止,眾少年才吵鬧著放開小峰,散在一邊。小峰起身而視,見對面笑吟吟站著一個通身雪白的裘服少年。少年打量裸身的小峰,從旁人手中搶過一條錦被,忙忙地裹在小峰身上,又握住他的一手道:

你一定以為碰到強盜妖人了。來,坐下喝杯酒,暖暖身子,讓我來告訴你原委。

別的少年也圍攏來坐下,看著小峰嘻笑。

互通姓名以后,名叫西袖的裘服少年說:

小峰兄,你不要見怪。在你來之前,我們正在講述一個奇怪的故事。要知道,湖中精怪頗多。就在去年深冬,我伯父與朋友到湖心亭游覽,撿到一只凍僵的羽色艷麗的水禽。伯父愛它玲瓏纖巧,帶回家中,剪去羽翅,在暖房中熏了一夜。到第二天去查看的時候,水禽已經不見,只有一個被削去頭發(fā)的少年。家人朋友引以為異。少年明慧非常,性格也十分奇怪。有興時,翩然起舞,聲色醉人,或口舌燦爛,辭藻錦繡。無興時又懨懨思睡,不言不語,冷眼看人。在家中什么事也不做,和什么人也不親近,因為伯父對他寶愛非常,所以家人也勉強容忍,平安過了一冬。到春天,少年忽然焦躁異常,勃勃不安,三番五次意欲逃走。不成,又轉而要求伯父帶他到湖邊游玩。就在紫玉蘭初開的那幾日間,少年隨伯父一家去湖邊小園內閑逛,就此逃走,不見蹤跡。家人要各處去尋找,伯父說:水禽春日動情,尋覓伴侶,算了,由他去吧。我是才從外地來到錢塘伯父家中,前日下雪,伯父擔憂少年的冷暖安危,提起這個,我才知道還有這種奇事。因此今夜,約了朋友到湖心亭來,且喝酒且說此事,準備一會兒沿島找找,看有沒有凍僵的水禽精怪呢,正好你就出現(xiàn)了。并且因為我告訴他們那少年在一天中的某個時辰身上隱秘處會有原形顯現(xiàn),他們就無理地檢視你了——小峰兄,別見怪啊。

三杯飲盡,小峰身上溫暖起來。少年們還議論紛紛,說著水禽的故事。小峰只聽著,默默不語。裘服少年一邊給小峰斟酒,一邊端詳著他的神色說:

方才你上岸的時候,行色怪異,我心里還真的狂跳一陣,以為你就是伯父所說的水邊珍禽呢。唉,可惜。聽起來,那少年花月之人,可惜我無緣相見。小峰兄在湖邊生長,可見過些什么奇怪的人事嗎?

不覺間,酒冷了,天明欲曙。眾少年漸漸散去。裘服少年要劃船載小峰回去,小峰說:

我游回去,衣服還在蘇堤二橋邊呢。

余酒在腹中,冰冷的湖水也不覺得太冷了。曙色中,湖山粉妝玉琢,令人歡欣。小峰舒一口氣,泅入水中,不覺已來到二橋。

他游過橋洞。透過冬日的枯枝,看到了耀眼的白色,看到了岸邊的小船。

他凝視著。

西袖從樹叢中伸出頭來,雙目閃閃,唇邊帶笑:

等你一會兒了。

他走出來,手中抱著小峰的衣物,曼聲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猜你喜歡
小峰
廚藝如何
“循序漸進”
龜兔賽跑
中國魚
捏捏凍耳朵
敲開心靈之門助他成長
朋友殺夫
我是從前的你
“史上最心酸小蘋果”:4歲截肢男孩跳舞感動網友
朋友殺夫
门源| 芒康县| 盐边县| 扶沟县| 高邑县| 武山县| 彩票| 吴旗县| 潞西市| 阜阳市| 炎陵县| 灌云县| 托克托县| 华宁县| 涿鹿县| 定南县| 南川市| 台东县| 林西县| 蛟河市| 通州市| 丽水市| 炎陵县| 宝丰县| 合江县| 遂川县| 山东| 金秀| 皮山县| 临潭县| 平顺县| 沙坪坝区| 二连浩特市| 铁岭县| 淮安市| 武宣县| 镇坪县| 中超| 娄烦县| 杭锦旗| 奈曼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