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濤
【內(nèi)容摘要】一般人鑒賞詩詞往往是從詩詞的意象、語言、情感等角度出發(fā)進行體悟,多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原因就在于他們不能很好地了解詩詞生存的獨特環(huán)境。作為我們所熟知的一種文學藝術(shù),“詞”與其他諸多藝術(shù)形式一樣,也有著其獨特的滋生“土壤”。因此,為了更好地賞析詩詞,我們就要深入探究詩詞背后的文化現(xiàn)象。
【關(guān)鍵詞】詞 歌妓文化 建筑 傳播
詞是一種典型的藝術(shù)樣式,原本就是隨著燕樂的興盛而流行的合樂歌詞,燕樂稱宴樂,主要用于達官貴人的歌筵、酒宴和民間的青樓酒肆之中,而以娛情為主的詞則更多地集中于休閑、娛樂的場所。酒肆茶坊、青樓妓館是唐宋時代最為重要的娛情之所,也是詞人、歌妓的聚集之地。鄭學檬在《中國傳統(tǒng)的傳播觀念初探》一文中指出:
非政治性信息,很難靠服從來接受,說服形式就尤其重要。說服有以理服人,也有以情動人。這個以情動人,需要情感環(huán)境。酒樓、茶館、戲院無疑是最好的環(huán)境了。
宋詞的傳播方式恰應了這一觀點,因而酒肆茶坊、青樓妓館不僅是唐宋時代最為重要的娛情之所,也是詞傳播的最佳環(huán)境。《東京夢華錄》卷二關(guān)于“酒樓”的記載,都城酒肆茶坊林立,本已是一片生機蓬勃,然政府為進一步活躍市場,主導新的消費措施出臺,“北宋神宗朝熙寧新政以來,各地官辦酒肆紛紛利用妓女設(shè)法賣酒、襄助經(jīng)營”。不僅于此,據(jù)《東京夢華錄》卷二“飲食果子”條載:“諸酒店必有廳院,廊廡掩映,排列小子,吊窗花竹,各垂簾幕,命妓歌笑,各得穩(wěn)便。”當時的酒樓便已有相對獨立的“空間”以供食客私享。這不僅為其暢飲大開方便之門,更為娛情作詞提供了客觀條件。以至《武林舊事》卷六“歌館”條說:“此外諸處茶肆,清樂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連三茶坊、連二茶坊,及金波橋等兩河以至瓦市,各有等差,莫不靚妝迎門,爭妍賣笑,朝歌暮弦,搖蕩心目。”更有甚者,多有茶客“終日居此,不覺抵暮”,可謂流連忘返。這些茶肆雖以賣茶為名,樓上卻專安排了招人耳目的歌妓,不僅照顧了生意,客觀上也擴充了當時的歌妓組織,為歌詞的傳播創(chuàng)設(shè)了條件。
除了“酒肆”、“歌館”,還有專門的“妓館”。據(jù)幾部宋人筆記記載,妓館在當時是興起一時,令人眼花繚亂?!稏|京夢華錄》卷二載:“出東雀門東壁,亦人家。東去大街,麥秸巷、狀元樓,余皆妓館,至保康門街。其御街東雀門外,西通新門瓦子以南殺豬巷,皆妓館?!薄段淞峙f事》卷六亦載:“平康諸坊,如上下抱劍營、漆器墻、沙皮巷、清河坊、融和坊、新街、太平坊、中子巷、獅子巷、后市街、薦橋,皆群花所聚之地?!彼^“建筑藝術(shù)作為歷史文化的體現(xiàn)和時代精神的標志,以直觀、形象的方式反映著一定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和深刻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①”通過上述幾部筆記詳細的記述,可以說,酒肆茶坊、青樓妓館是唐宋社會典型的城市建筑,也恰代表著當時歌妓文化與詞文化的勃興。
數(shù)量眾多的茶肆妓館等娛樂場所,容納了為數(shù)眾多的歌妓群體。如蔡鎮(zhèn)楚說:“宋詞與青樓結(jié)下不解之緣,其中介就是作為文化傳播媒介的歌妓。②”于是,歌妓群體便與留戀娛樂的文人共同承擔起了當時歌詩生產(chǎn)的重任,促進了詞的進一步發(fā)展??梢哉f“宋代詞人便陶醉在‘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的氛圍中,像詞中出現(xiàn)的亭、樓、閣、殿、臺、堂、窗、園、橋等,以及闌干、階、廊等,便多與士或歌妓的活動有關(guān)③”,繁榮的封建商業(yè)都市和龐大的市民階層為歌妓的產(chǎn)生提供了一定的社會基礎(chǔ)。據(jù)《全宋詞》輯錄,就有琴操、盼盼、蘇瓊、王幼玉、譚意歌、樂婉、聶勝瓊、趙長卿、陳鳳儀、嚴蕊等一大批唱詞、填詞的歌妓。
王灼曾云:“古人善歌得名,不擇男女?!袢霜氈嘏?,不復問能否。而士大夫所作歌詞,亦尚婉媚,古意盡矣。④”北宋以來,逐漸形成了以詞人、歌妓為主體的詞體創(chuàng)作氛圍,而早期的又是以女性為主導的表演藝術(shù),表達內(nèi)心孤獨的情感。李旭在評價宋時詞人與歌妓的關(guān)系時,也同樣是結(jié)合當時的時代氛圍指出:“在這樣的社會文化的風氣之下,妓女和文人士大夫就結(jié)成了一種很奇特的關(guān)系。他們一方面是詞曲作者與表演者的藝術(shù)合作關(guān)系,一方面是歌舞表演者與欣賞評價者的相互依存關(guān)系,同時在實際人生的層次上,又可以構(gòu)成互相取悅、互相愛慕、共同享受人生的關(guān)系。⑤”
淪落青樓、漂泊江湖是一種無奈,但歌妓因要維系僅有的生存技能,于是在這種矛盾之中,她們還是選擇“為妓”的生活方式。結(jié)果,眾多的歌妓只能在繁榮的都市建筑間孤獨地演繹著人生的凄涼。她們不斷地迎來送往,能有幾份真情?最多只是遠方的牽掛,以及遙遙無期的孤獨等待。情郎能否如約而至,永遠只是一個未知數(shù)。多情的歌妓遇到的多是自私的看客,感官上追求聲色享受;心理上唯愿滿足個體的一己私欲,沒有正常意義上的情感安慰。歌妓在面對這群滿臉堆笑、內(nèi)心冷峻的麻木看客時,個中情感當然便是苦澀難排。若想身在俗界,心在俗外,惟有依賴“詞”這樣一種精神食糧。因為詞既可隨時陪伴在身邊,又與人的精神生活、內(nèi)在情感密切相關(guān)。從某種意義上說,“詞”作為一種手段,既滿足了大眾廣泛的聲色需求,更幫助歌妓達到了一種精神上的超脫。以詞中之境、詞中之情作為擺脫現(xiàn)實束縛、達到心靈超越作為人生追求的夢想。成都官妓趙長卿有詞《燕歸梁》曰:
細柳營中有亞夫,華宴簇名姝。雅歌長許佐投壺。無一日、不歡娛。漢王拓境思名將,捧飛詔欲登途。從前密約盡成虛。空贏得、淚如珠。
直書客人在時歡娛,走后空虛的情緒。無論官妓,還是商妓、藝妓,終究難逃此命運。短暫的歡娛、長期的落寞與孤寂,難免精神失落,情感孤寂。柳永的《定風波》一詞也曾替歌妓傾吐心聲: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么?;诋敵酢⒉话训癜版i。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主人公想要擁有“夫妻恩愛、情長在”的現(xiàn)實,反映了她們對幸福生活的追求與向往,以及內(nèi)心的煩惱與悔恨。茶肆妓館的女性在虛偽的歡娛與悲哀的孤寂中,精神是空虛的。沒有期待的終點,人生幾近絕望。只能通過口中的唱詞排解內(nèi)心的積郁情結(jié),在虛無的精神世界尋求片刻的安慰,在虛無的世界里尋找到一種情感上的超脫。
歌妓之外,還有另一類女性群體值得關(guān)注。那就是久居“危樓、深院”的望夫女子。“從晚唐五代崛起的‘花間詞派,到作為一代文學旗幟的‘宋詞,綿綿詞史的基本主題之一,就是女性之戀。⑥”無論是“自言體”抑或“代言體”,抒寫閨怨皆是詞的突出主題。諸如“斜倚危樓”、“獨上高樓”、“有人樓上愁”、“腸斷樓南金鎖戶”等,都是閨怨者的典型身姿。時至北宋,出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女性詞人寫閨怨之詞。北宋的魏夫人,南宋的李清照、朱淑真、吳淑姬、張玉娘等都是以詞寫閨怨的代表。歷史表明,古代“在經(jīng)濟上,女人是寄食于人者,從誰便寄食于誰;在心理上,女人從誰便屈服于誰,經(jīng)濟與人格兩方面都排除了女性對任何生產(chǎn)資料或生產(chǎn)力的占有權(quán)⑦”,這些獨居家中,備受思念之苦的女子只能在深閨痛訴,淚水長流。她們失落的情感只能用詞這樣一種精神性的東西進行彌補。
以歌詞作為情感抒發(fā)的手段,古來有之。懷才不遇、有志難伸的士子常將目光轉(zhuǎn)向婉曲的詞作,以填胸中之不平。此刻,詞這一獨具包容性、公平性的文化空間,也為女性獲得了自由抒發(fā)自我郁結(jié)情懷的寫作權(quán)利,于是眾多的閨怨詞便應運而生。像歐陽修的代言體《蝶戀花》詞曰: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作者以含蘊的筆法描寫了幽居深院的少婦傷春及懷人的復雜思緒和怨情。由一個“深”字,可見佳人禁錮高門,內(nèi)外隔絕、閨房寂落之況。獨居高樓,幽居深院的閨閣女子長期忍受別離之苦可見一斑。其實她們何嘗不想擺脫這種現(xiàn)實的依附狀態(tài),恢復于不附贅任何包袱的本然純真?然而,歷史與道德的桎梏卻讓閨閣女性永遠都打不開封存于自身的無形枷鎖!于是,閨閣女性只能佇倚危樓獨唱“有人樓上愁”,在文化心理上指向一種情感申訴的女性特征。又如李清照《念奴嬌》云:
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丈夫偶爾的出行在外,詞人就表現(xiàn)出濃烈的相思深情。何況是久居深院的獨居女性,她們當然也想逃離孤獨。弗洛姆曾說:“人類最深層次的需要就是克服疏離感,是逃離孤獨監(jiān)獄的需要。⑧”當閨閣女性將自己的情感及肉身得救的希望寄托于男性身上遭致失敗時,詞作為一種精神文化,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這些女性逃離孤獨、傾泄情感的最佳手段。也不得不說這是這一部分女性群體在向外祈求失敗后的一種逆向逃逸,而這種逃逸現(xiàn)實的目的也還是為了拯救自我并喚起情感上的安慰。也許我們還無法真正體會當時女性的那種相思之苦,但只要觸及到生命個體在歷史沉浮中的生存痛苦和精神困惑時,我們就完全可以理解這類女性在詞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復雜而深邃的情感。
至此,可知詞的傳播具有自己典型的環(huán)境特征,酒肆茶坊、青樓妓館、閨閣深院均為詞提供了屬于自己的生成空間以及文化氛圍。“使君落筆春詞就,應喚歌檀催舞袖”(黃庭堅《木蘭花令》),從某種意義而言,詞的傳播往往是作者與歌妓,即傳者與受者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一方面,歌妓的傳唱,可滿足酒筵歌舞侑酒之需。而歌妓的表情、動作,音樂感染力,更有一種激發(fā)人感情的作用,可溝通作者和欣賞者的感情聯(lián)系。另一方面,“廣大才士詞人在酒樓之上,對酒當歌,激發(fā)起依曲填詞的欲望,得到了聽歌與飲酒的雙重享受。⑨”甚至于部分詞人已經(jīng)不滿足于感官的享樂、歌酒的熏陶、聲色的縱情,而是追求詞學創(chuàng)作上的精神享受。于是宋時的娛樂場所便成為了詞藝術(shù)得以生成的最佳環(huán)境。正如蔡鎮(zhèn)楚評價古代妓館的作用時說:“青樓是詞體得以孕育、繁衍、興旺的溫床,是文人詞客的琦思麗情得以引發(fā)書寫的淵藪。⑩”難怪宋時詞人對于當時的娛樂性場所情有獨鐘。因為在宋代詞家看來,當時的娛樂性建筑早已超越了最初的實用功能,它們更是組創(chuàng)詞作的重要藝術(shù)手段。
【注釋】
① 李道先、侯曙芳. 簡論徽派古民居建筑的審美特征,《安徽建筑工業(yè)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
② 蔡鎮(zhèn)楚、龍宿莽.《唐宋詩詞文化解讀》,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第188頁.
③ 楊柏嶺. 唐宋詞中建筑的特色及其作用,《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
④ 王灼.《碧雞漫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7頁.
⑤ 李旭. 妓女與詞,《海南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4期.
⑥ 蔡鎮(zhèn)楚、龍宿莽.《唐宋詩詞文化解讀》,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第179頁.
⑦ 艾尤. 都市文明與女性文學關(guān)系論析,《文藝理論》,2008年第1期.
⑧ 弗洛姆.《愛的藝術(shù)》,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14頁.
⑨ 高峰. 榷酒制度與宋詞,《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
⑩ 蔡鎮(zhèn)楚.《唐宋詩詞文化解讀》,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第1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