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靜

一天，一則消息在松樹嶺引起不小的震動：江老拐要搬到縣城住了！江老拐一條腿殘疾，靠補皮貨為生，哪來的錢在縣城買房？

又一個消息再次沖擊了我：魏江誠加大資助江老拐的女兒江小燕，要送她去國外留學，同時削減我和趙剛的資助金。

在我8歲時，企業(yè)家魏江誠在松樹嶺資助了三個貧困孩子：江小燕、我、趙剛。當時這事引起了媒體的關注，魏江誠的知名度提高了不少。

十年過去了，我和趙剛兩個男孩在魏江誠的資助下上了縣城重點中學，學習成績十分優(yōu)異，而大我們兩歲的江小燕成績一般，只考上了普通的大學。

論成績，江小燕比不上我和趙剛；論身份，她是女孩，在農(nóng)村人的觀念里，男孩才要努力奮斗，女孩不用文化太高；論條件，以前大家都窮，現(xiàn)在江老拐靠縫補皮貨都混到去城里買房子了，為什么魏江誠不幫窮人，非要幫他這富人？

村民們議論紛紛，我和趙剛兩家更是憤憤不平。

“肯定是江小燕對魏總做了壞女人才干的事?！壁w剛私下對我說。江小燕是年輕，但她長得并不出眾，也不知她是怎么迷倒魏江誠的。

江老拐吹吹打打地搬進了縣城的新居，在風刮不進、雨淋不著的市場開了間修鞋鋪，日子過得讓松樹嶺的人眼紅。我和趙剛準備高考了，趕巧我母親摔傷了，需要一大筆錢，魏江誠的資助卻在這時削減了一半。而江小燕呢，則騎上了雅馬哈摩托車，據(jù)說這也是魏江誠送的。

沒有這么厚此薄彼的，要“厚”也應該“厚”男孩子。我爹一生氣，和我?guī)е鴭寢尩牟v、我的成績單去城里找魏江誠，要討個說法。

我們父子倆來到魏江誠氣派的辦公大樓，守了半天才等來他。我爹一見他下轎車就沖上去說：“魏總，我領我兒子來討個說法?！?/p>

魏江誠一愣：“你們是誰？”

我爹做了介紹，魏江誠才明白過來。我爹絮叨起媽媽摔傷和我要高考的事，他說：“您看，我老婆有病，孩子學習成績這么好，您怎么就給減了資助？”

魏江誠還沒吭氣，旁邊的秘書先開口了：“你這老頭真是，魏總資助你們又不是義務，想幫則幫，不想幫就不幫，哪有你們這樣得寸進尺的？誰也沒欠你們的！”

這話是有理，看魏江誠的臉色陰沉，我爹有點心怵，我受魏江誠資助，心里多少有些自卑，而自卑又激起我的逆反，我倔著脾氣大聲說：“可是魏總您為什么對江小燕那么好？給她摩托車，還要送她去留學，她成績哪點比我好？魏總，您這樣做事不公平?！?/p>

我們的大聲爭吵引來不少人圍觀，魏江誠氣得臉發(fā)青：“太過分了，我要開會，請你們讓開?！?/p>

我的自尊受到打擊，拉起父親叫道：“我們走，我們不求這些有錢人，以后我也會當老板，看誰掙錢多?！蔽液透赣H氣呼呼地走出辦公樓，在門口正遇上江小燕，她滿面春風地說：“你們怎么也來了？”

我罵道：“你能來，我們就不能來？我們不像你沒骨氣，靠色相取悅人。”江小燕一臉茫然，愣在了那里。

我們父子倆“骨氣”夠了，剛回到村里，村主任就找上門，說魏江誠的秘書打來電話，連給我折了一半的資助金都給扣了。我爹后悔得直頓足，沒了這筆錢，我媽又在醫(yī)院里，日子更緊巴了。我也蔫巴了，沒錢上大學還逞什么英雄？

這幾天，江小燕騎著她閃亮的摩托經(jīng)常來往于村間小道，還到山里采摘野楊梅。聽說她兩個月后就要去留學了，我和趙剛只有妒恨的分。魏江誠扣了我的資助金，但保留了趙剛那一半的錢，他精明沒吭氣，但上大學的費用還是不夠，他家的條件也不好，實在湊不出錢來了。趙剛找出以前刊登有魏江誠資助我們的新聞的報紙，他有他的想法。

趙剛拿著這些報紙找到魏江誠的家，他不去魏江誠的辦公室，那里人多嘴雜不方便。

魏江誠不在，魏太太接待了他。戴一副小眼鏡的趙剛恭恭敬敬地遞上報紙：“阿姨您看，魏叔叔資助我們的事已在社會上有很大影響，他要是現(xiàn)在斷了資助，是不是會被人說成是把我們當宣傳工具，現(xiàn)在要一腿踢開呢？這樣對叔叔名譽不好吧？”

趙剛綿里藏針，魏太太臉紅一陣白一陣的，魏家不缺錢，別說資助三個，就是資助三十個也不成問題，資助了十年，現(xiàn)在不管了，不就前功盡棄了？當年魏江誠資助貧困孩子，除了憐惜他們，多少也有點為自己的公司做宣傳的用意。

趙剛繼續(xù)向魏太太訴苦，說他家有多困難，如果沒了資助就會斷送他的前途。魏太太沒辦法，只好對趙剛說：“這事都是老魏一手操辦的，資助不資助他說了算，他要是不同意我也沒辦法，也許不是他不想資助，而是他最近資金周轉困難呢?！?/p>

趙剛說：“不可能資金困難的，他正大力資助江小燕呢。阿姨，魏叔叔為什么對江小燕那么好？村里很多人都說閑話了。”他話里有話，說得魏太太臉都白了。她不傻，知道趙剛想說什么，她眼一瞪：“你回去吧，有消息會通知你的。你這孩子怎么這么多心眼？”

趙剛回來的路上剛好碰到我，他就把去魏江誠家的事向我一五一十地吹噓。我只能佩服他比我精明。趙剛認為拿住了魏江誠的“七寸”，肯定很快就會得到恢復資助金的好消息?？墒俏覀儎偦氐酱謇铮逯魅尉蛶砹藟南ⅲ何航\把趙剛那一半資助也給扣了。魏江誠真是翻臉不認人，他那么大的家業(yè)，隨便摳點錢屑子就能養(yǎng)活我們兩家一輩子。村主任說：“魏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人家資助你們是出于自愿，沒有義務，想幫就幫，不想幫誰也管不了，如果惹火了，逼你們退回資助金怎么辦？你們掏得起嗎？”

除了在背后抱怨，我們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江小燕和她越發(fā)精神的爹回村了，江小燕像個成功人士，說：“我以后要是掙了錢，一定會資助貧困學生的，以報答魏總的恩情?！?/p>

江老拐也說：“我們的生活過得越來越好，都是托了魏總的福啊，我們一輩子都感激他。”

趙剛和我自然是眼紅不已，不知道江家父女哪方面比我們強了。村主任要到城里開會，據(jù)說魏江誠也在其中，還有記者要采訪他資助江小燕的事跡，不僅魏江誠，連江小燕都要成新聞人物了。

村主任臨走前，我爹托他打聽一下，看能不能把魏江誠的資助要回來，去賠禮道歉也行。

過了幾天，村主任回來了，他招來趙剛和我兩家子教訓開了：“我和魏總喝了一回酒，總算知道你們不受待見的原因了?！?/p>

原來，魏江誠當年資助我們三個孩子后，江小燕每年都會給他寄去成績單，年末寄自己做的賀年卡祝福問候，每年春節(jié)都送去自家養(yǎng)的土雞蛋、自采的松樹菇。抽時間父女倆就幫魏家掃雪掃院，江老拐經(jīng)常用補鞋的邊角料做些皮玩具給魏江誠的小孫子。這些日子江小燕常到村里采野楊梅送給魏江誠的老母親，就是因為這野楊梅能降血脂……而我和趙剛兩家呢？心安理得地接受魏江誠的資助，認為那就像發(fā)工資一樣，是理所當然，甚至魏江誠派人來慰問，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

村主任指著我們罵道：“魏總不稀罕你們報答，但石頭落到水里都能聽到個響聲吧？你們這些不知恩圖報、沒良心的人，只會索取不知付出，讓魏總心寒，你們成績再好，家里再窮，也不值得魏總再資助?！?/p>

這些話讓趙剛和我羞愧地低下了頭，本以為魏江誠財大氣粗，給我們錢是九牛一毛，這些年來接受他的資助也習以為常、理所當然了，一旦失去資助反而心生怨恨。

回想這些年來，魏江誠的資助給我們帶來了多大幫助，我們不知感恩，反而上門討要、爭吵。想想之前的所作所為，趙剛和我后悔不已，我們成績雖好，但做人方面卻遠不如江小燕。

我爹羞愧地說：“這事咋辦？以前是我們做得不對，魏總幫我們，絕不是欠我們的，是我們對不起他了?！?/p>

村主任讓我們想個辦法彌補回來，重新溫暖魏總的心。趙剛眼珠一轉，說：“有了，我們自己寫一篇魏總資助我們的報道，感謝魏總對我們這么多年的資助之恩，也表達我們不知感恩的愧疚?！?/p>

我說：“好，但我們是男子漢了，不能再繼續(xù)靠資助生活。我已經(jīng)決定了，等我考上大學后，就邊學習邊打工，好好學習，畢業(yè)后我們也像魏總一樣報答社會?！?/p>

兩天后，村主任笑瞇瞇地帶回了好消息。

當村主任把我和趙剛共同執(zhí)筆的那篇報道的底稿放到魏江誠的辦公桌上，魏江誠邊看邊贊嘆：“果然是好文筆。以我現(xiàn)在的地位，倒不需要這篇文章來錦上添花了。但是能看到我終于沒有幫錯人，我很欣慰。資助他們的錢，我一直保留著呢?！?/p>

其實，魏江誠看好我和趙剛，并不亞于江小燕，也并不指望我們回報他什么，他這樣做只是想點醒我們這兩個孩子：擁有感恩之心，并用之回報社會，比什么都重要。

（發(fā)稿編輯/蘇 朝 插圖/盧仲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