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延麗
證據是他無意看到的。那天狂風大作,傾盆大雨帶來了值班室的寧靜,他暗自竊喜,想象著雨簾籠罩的中秋節(jié)再也不會有人打架斗毆。
大雨同時帶來了獨山集鎮(zhèn)的黑暗。他點上蠟燭,掏出電話,想給遠在縣城的妻兒道一聲祝福。奇怪,妻子平日二十四小時為他開通的電話竟然一直發(fā)出嘟嘟的怪音,失落隨之襲來,像窗外猝不及防的雨。
如果突然來電,或者突然有人報警,接下來他便出警忙碌,或者看電視,那么,這個中秋節(jié)的值班會跟所有的中秋節(jié)一樣??墒?,今天晚上,所里一直安靜,仿佛一場大雨將所有的案子、所有的忙碌屏蔽在了鎮(zhèn)外。
只能百般無聊地翻看手機。手機剛買一年,雖然功能很多,但他平時僅僅是用來接接電話、發(fā)發(fā)信息。不過,那天晚上他卻在手機上發(fā)現了更多功能,比如攝像、錄音,再比如查看通話記錄。查看通話記錄其實特別簡單,只要點擊通話顯示屏右端的小圓圈即可。
這一年,他與妻子通了1088個電話,其中,大部分電話是關于接送孩子的。細看通話時間時,炸雷追攆著閃電在他頭頂炸開,他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那雷是天上打的,還是從他心里炸開的。1088個電話,竟然都是一分鐘內結束的,他能想象出與妻子的通話,少了開頭的“你好”,缺了結尾的“再見”,更多的是“嗯”、“好的”、“這樣了”。他不甘心,仔細從頭到尾搜索了一遍,終于撿到寶貝兒似的找出三個通話時長超過一分鐘的電話。
第一個電話耗時最長——十一分鐘,是女兒打的,他記得那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女兒騎了新買的自行車上學,叮鈴晃鐺中被一張摩托車撞到了路坎下,摔斷手的女兒向他報案,叫他一定逮住那個撞了她就跑的壞小子,他嗯嗯答應,卻掛了電話就去參與另一起交通逃逸案的偵破,一去就是一個多月,至今沒來得及過問女兒這事。
第二個電話是母親端午節(jié)打的,母親告訴他,七大姑家小子要結婚了,八大姨家的婆婆不在人世了,嘮叨來嘮叨去,其實就是想讓他回老家做客。母親的心思他懂,母親是怕自己和老伴兒歸西后,家里沒個湊數的人,冷清。不知為什么?近年他一聽做客的事就特別煩,那天更不例外,別說所長不批假,就是批了,他也不能請,手里一堆快到期的案子,要是再拖下去,那就是犯罪。因此,那個電話他耐著性子只跟母親講了五分鐘,沒等母親說完就掛斷了,掛得電話那頭的母親一愣一愣的。當然,這是事后妹妹告訴他的。
最后一個電話是自己上周六打給妻子的,他突然想起,自上周六后,妻子一直沒打過他電話。就連今天——中秋團圓夜,妻子也沒打?,F在想想,也許妻子還在生他的氣呢。上周六凌晨,他正蹲點抓捕盜竊案嫌疑人,按理說,往常凌晨后,妻子早就摟著女兒進夢鄉(xiāng)了,可那天妻子卻偏偏打了他電話,妻子這一撥電話不打緊,鈴聲驚跑了嫌疑人,至今人都沒抓到,他的那個氣呀,回到所上劈頭蓋臉就給了妻子一通罵。后來,他才從女兒的電話中得知,妻子當夜找他,是因為岳父突發(fā)心臟病,那天夜里,是妻子一個人含著眼淚將岳父背到醫(yī)院的。
閃電一道接一道閃亮天空,清晰看到樹根狀的閃電連接著天地,妻子落滿淚水的臉、女兒撅起的小嘴和母親失落的眼神在雨中越來越清晰。
他沖入雨中,任雨水洗刷電話中的一幕幕——證據。
一輛警車閃著藍光急疾而來,兩邊輪子卷起的銀色水龍在雨中糾結、交匯。車猛然在他前面停下,車門打開,戰(zhàn)友押下一個嫌疑人。
嫌疑人低著頭,和他擦肩而過進了屋。
又一道閃電席卷而來,屋內一片慘白,所長走過來說剛才的嫌疑人點名要見他才開口。
“大哥!”嫌疑人抬頭喊他。他剛進屋,閃電夾著警笛聲正從對面破窗而入,他瞳孔中白茫茫一片。
叫他的居然是七大姑家的小兒子。
“好久不見。”
“不,其實咱哥倆近來見過?!?/p>
“見過?”
“是的,就在上周五,我去給哥還錢。剛要到哥家,突然哥的手機鈴聲《小蘋果》響起,然后哥就走了。那夜我趕回鎮(zhèn)里偷東西,半夜又聽到哥的手機鈴聲響,于是知道有埋伏,趕緊溜了。”
“大哥,我是因為騎車撞了侄女,想湊錢醫(yī)她才走上盜竊路的。我想通了,我只犯了兩起案子,我要檢舉同伙。只求哥帶我回村指認現場時,別讓村里人看到我的臉……”
一道閃電連天通地,顯現一條顫抖的身影:媽,明早我要回村里。
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