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存喜
元旦前夕,余千里意外地收到了一條短信。
短信只有兩行字:?12月30日晚6點半,海勃灣酒店東海雅間,高中同學聚會,能否參加,請回復。落款岳珊珊。
他挺納悶,早就與高中同學沒有任何來往了,岳珊珊這個同桌怎么會有他的手機號碼呢?12月30日,不就是今天嗎?
他猶疑著回復:?“你從哪兒弄到我的電話號碼?”
“孟大海從他十年前的電話本上找到的,他也不知道你現(xiàn)在還用不用這個號碼,我試著給你發(fā)了短信,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回復了。都說,一個人的手機號碼若是十年不換,這個人便能靠得住。”
最后一句耐人尋味,余千里不由得笑了:“誰發(fā)起的這次聚會?”
“班長沈燕和劉大鵬,你能不能來?”
余千里有些猶豫,晚上還有一個飯局,一個禮拜前就說好了。遲疑間,電話響了,岳珊珊說:“余千里,你不嫌短信里說話麻煩嗎?非要省那兩毛錢的話費,真是的!能不能來?痛快點!剛才還說你是一個能靠得住的男人呢。”
很久沒有聽到過有人跟他這么說話。余千里一下子跌回了二十年前,他呵呵地笑著說:“哪來那么大火氣,你總得容我考慮一下吧。下午就要聚會,你剛剛才給我發(fā)來短信?!?/p>
岳珊珊說:“行行行,你有理!考慮好了嗎?我可告訴你,你不來絕對會后悔!”
“后悔?為什么呀?”
記憶在復蘇,岳珊珊小鼻子小眼的模樣浮現(xiàn)在腦海中,漸漸清晰起來。
“你不想見你當年的女神宋曉雅?”
余千里想到了她要說這個,但真正聽她說出那個名字,心里還是漾起了微微的波瀾。他曾臆想過不少與宋曉雅偶遇的情景,這么多年來,連一次擦肩而過都沒有。
他決定推掉另外的一個飯局。
年底很忙,供貨商追他要貨款,他又在追其他公司欠他的款。河北一個廠家纏他了一個下午,好不容易打發(fā)走了,本地一個供貨商又來了。這個人難纏,又有些背景,費了好大周折打發(fā)走他后,已經(jīng)晚了。
本來打算回家換換衣服,打車去參加這次同學聚會,現(xiàn)在肯定來不及了。抄了條近道??斓綍r,路口又堵車了,酒店就在不遠處,偏是過不去。他左右看看,打著轉(zhuǎn)向燈直接上了馬路牙子,把車停在了一幢居民樓下。
急匆匆地趕到酒店雅間,已經(jīng)在上熱菜了。一番寒暄后,余千里坐在了孟大海旁邊。他快速辨識著桌上的人,卻沒找到最希望見到的宋曉雅。
酒局熱鬧,居中而坐的劉大鵬語調(diào)輕松詼諧地說著他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余千里身旁的趙美麗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發(fā)出一聲驚嘆,嗲聲嗲氣地附和:好厲害哦、好后悔喲......
他被她左一個“喲”,右一個“哦”弄得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退伍的孟大海唾沫星子橫飛地談論著東海和南海局勢,一會兒釣魚島,一會兒又是菲律賓,動輒還比劃個凌厲的手勢。
數(shù)學課代表張紅兵分析著國內(nèi)的經(jīng)濟形勢,談論著股票,口氣也是很大。
沈燕和劉曉曉討論著貂皮大衣的款式、美容和瘦身。
余千里索然。
劉大鵬端起酒杯說:“千里,混得怎么樣?你當年可是我們班的傳奇呀!”也不等余千里回答,又說:“來來來,喝一個、喝一個,怎么沒精打采的樣子呢。”
余千里端起酒杯,斜對面的岳珊珊噗嗤笑著舉杯說:“你應當跟我喝一下才對,當年要不是我,你怎么會成為傳奇?”
劉曉曉加入進來:“怎么也得算我一個吧,要不是我發(fā)現(xiàn)他日記上暗戀宋曉雅的秘密,你能有那創(chuàng)意?余千里,你那時真是傻得可愛,岳珊珊的字體怎么能跟宋曉雅的一樣呢??!?/p>
余千里疑惑地瞧著岳珊珊。
岳珊珊地變化不大,彎彎的眉毛向上一挑:“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期末考試,你的數(shù)學只考了十多分,數(shù)學老師說開學還要重考這份卷子。我和劉曉曉也是無聊,冒充宋曉雅給你寫了一張紙條,說你開學的數(shù)學考試成績到了八十分,我就做你的朋友?!?/p>
余千里當然記得那張紙條,他更記得自己使用了什么樣的笨方法。一個寒假里,他把那份卷子的標準答案反復抄寫背誦,幾乎做到了倒背如流。就算是滾瓜爛熟,隔幾天默寫,還會出些錯。他又讓他哥給他講,他哥講過幾遍后煩了,把每一道題的解題步驟和所用過的公式給他寫在本子上,讓他自己去書里找。只聽說語文、英語、政治需要背,他余千里卻是在背數(shù)學。
那個寒假是他一生中記憶最深的一個假期,短短的三十天,每天有十二個小時在跟數(shù)學較勁。也就是在那段時間,他終于領會到什么是熟能生巧,什么是世上無難事。
開學的數(shù)學考試,余千里滿分。
數(shù)學老師懷疑他抄襲,把他叫到辦公室重新又做了一遍,不到十五分鐘,全部做完,還是滿分。
數(shù)學老師驚訝之極,問他用了什么方法,他說把課本背會、背熟,題自然就會做了。
他到現(xiàn)在都記得數(shù)學老師當時那錯愕的表情。
宋曉雅是班級里前三名的學生,但有些偏科,數(shù)學成績只是中上。余千里的數(shù)學成績上來后,她漸漸在晚自習后把一些不會做的題抄到紙上讓他做。遇到難題,他還得找他哥幫忙講解,自己弄懂后再講給宋曉雅??伤螘匝庞袝r的問題偏離了他哥的講解范疇,他無法解答時,宋曉雅就會去找數(shù)學課代表張紅兵。每次看到他們頭挨頭地在一起,余千里簡直嫉妒到極點。想把宋曉雅拽到他身邊,他開始琢磨著把一道題換好多種解法來做。后來數(shù)學難了,宋曉雅遇到課堂上聽不懂的地方,下課就問,他又被逼著預習第二天要講的課程,生怕宋曉雅去找張紅兵。他能看出,張紅兵也喜歡宋曉雅。
宋曉雅喜歡吃話梅糖,口袋里常有,有時在他幫著講完題后,塞給他一塊。每有這樣的時候,余千里的一天便充滿甜蜜。宋曉雅不僅給他話梅糖,也給張紅兵。張紅兵每次拿到糖總是有意無意地在余千里面前炫耀一下。
張紅兵打斷了余千里的回憶。他端起酒杯說:“余千里,你小子的心機忒深了。說句實話,咱倆當年的數(shù)學應該不分上下吧?還記著宋曉雅的話梅糖嗎?你沒比我多幾塊。你是怎么想到用英語超過我呢?”
余千里笑著說:“宋曉雅最得意的科目是英語,除了沈燕以外,誰還能拼過她?數(shù)學上,我已經(jīng)沒法再超越你,我只能擠出時間在英語上下功夫?!?/p>
張紅兵哈哈地笑著說:“你知道我后來輸在哪兒了嗎?不是英語成績,而是我太沉不住氣了,當年我攥著她的手表白時,她的耳朵根子都紅了。你沒摸過她的手吧?”
余千里沒有摸過宋曉雅的手,最親密的一次也只是在放學路上,手背有意觸了觸宋曉雅的手背,心當時砰砰地跳。
孟大海的吆喝聲打斷了余千里的回憶:“班長,咱倆喝一個交杯酒吧,余千里暗戀宋曉雅,她沒來,我當年可是頂喜歡你了?!?/p>
沈燕比當年瘦了不少,眼鏡摘掉后,感覺比當年漂亮。她笑著說:“你還追過趙美麗呢,他離你近,你跟她喝吧?!?/p>
趙美麗上學時喜歡描眉畫眼,綽號是黑玫瑰,花邊新聞不少,如今,雖然涂抹的很精致,但還是遮掩不住歲月的痕跡。她咯咯地笑著說:“要是劉大鵬嘛,我還可以考慮,他就算了。”劉大鵬笑著說:“他們這些好學生,也不是什么好鳥。來,趙美麗,咱倆喝一個?!?/p>
劉曉曉忽然問:“宋曉雅為啥沒來?”
沈燕說:“聽說正鬧離婚呢,估計是沒心情來?!?/p>
孟大海說:“張紅兵,你和余千里的機會都來了,先出去決斗一下吧?!?/p>
“決斗?哈哈,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現(xiàn)在講這個!”劉大鵬做了一個捻錢的動作:“有了這個,什么做不到?”
趙美麗說:“就是,要不是劉大鵬出錢,這次聚會還真不知道能不能張羅起來呢?!?/p>
鬧騰到快十一點,酒席散了。劉大鵬招呼大家去K歌,余千里說:“太晚了,我就不去了,明天還有事?!眲⒋簌i撇撇嘴說:“能有多大的事,好不容易聚一回,走吧走吧,不用你掏錢?!?/p>
余千里被他刺了一下,心里不舒坦,但還是誠心說:“我真的不想去了,跟錢沒啥關系?!?/p>
趙美麗說:“人家不想去,你干嘛非要拽人家。劉大鵬,你的車呢?凍死我了!”
劉大鵬瀟灑地摁了一下車鑰匙,旁邊一輛途觀車的車燈閃爍起來。一行人分別乘三輛車離去后,余千里合計著該不該把車開回去。酒倒是沒喝多少,但怕碰到“夜查”。
猶豫間,聽到身后有人喊:“你怎么走???”
余千里回頭,岳珊珊正向他走過來。他說:“你怎么沒跟他們一起去呀?”岳珊珊說:“我不喜歡那種場合,又看你沒去,就躲了。想跟你一起走走?!?/p>
余千里說:“你能開車嗎?”
岳珊珊說:“馬馬虎虎。”
余千里說:“那就走吧,我的車在那邊停著,你開吧,我見你剛才喝的是飲料。”
倆人走到車邊,岳珊珊吃驚地瞪大眼睛說:“這是你的車?霸道呀!我可不敢開這么大的車?!?/p>
余千里說:“我給你當教練,你慢點就行?!彼贿呎f著一邊幫她把座椅調(diào)好。
岳珊珊很緊張,直到車子走出好長一段路后才松弛下來。余千里點燃一支煙說:“當年可真幼稚,我一直以為那紙條是宋曉雅寫的?,F(xiàn)在想想,還真得感謝你,要不是你的那張紙條,我的人生肯定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知道嗎?我后來碰到再難的事,想到當年死背數(shù)學時的情景,就有了信心。”
岳珊珊說:“你還想宋曉雅嗎?”
余千里說:“最初那幾年想過她,慢慢就淡了,但每次聽到《同桌的你》這首歌,總能想到她。”
岳珊珊歪頭瞧了瞧余千里說:“假設你當年和宋曉雅順利戀愛成家,現(xiàn)在你肯定厭煩了。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對嗎?”
余千里沒吱聲。
岳珊珊說:“知道這次聚會為什么能找到你嗎?”
余千里說:“為啥?”
岳珊珊說:“當然是我下功夫了。高三那年后,我莫名地喜歡上了你,可你又那么喜歡宋曉雅,我根本就沒有機會。得到聚會消息后,我就想,你還能不能記起宋曉雅。結果,若不是我打著宋曉雅的幌子,你可能都不會來。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在某一天遇到了宋曉雅,會發(fā)生什么?”
余千里想了想說:“那你今天遇到我又會發(fā)生什么呢?”
岳珊珊呵呵地笑著說:“到家的時候,吻我一下?!?/p>
余千里說:然后呢?“
岳珊珊說:“沒有了?!?/p>
某個清晨,余千里搖下車窗目送著兒子走進校園時,聽到有人喊宋曉雅的名字。反光鏡里,他看到了宋曉雅,跟她一起走的應該是她女兒,和她上學時的模樣很像。
他忽然想起了魯迅先生筆下的豆腐西施。
他靜靜地瞧著她從左邊反光鏡進去,又從右邊反光鏡出來,與另一個女人漸漸消失在人潮中。
那一刻,他想起了岳珊珊的話:如果你在某一天與宋曉雅相遇,會發(fā)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