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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兜肚

2015-06-10 06:06:50廖靜仁
創(chuàng)作與評論 2015年15期
關(guān)鍵詞:牛兒老五鐵匠

那一年,姐姐花兒十八歲。十八姑娘一朵花,何況她確實長得漂亮。但是漂亮有漂亮的煩惱,不僅姐姐有,就連弟弟牛兒也幫著姐姐有,他一直覺得好奇怪,不曉得傻五哥是從哪個口中學(xué)來的,“鵝蛋臉,丹鳳眼,柳葉眉,嘴唇不薄不厚,嘴巴不大不小,鼻梁的線條均勻柔和,鼻尖兒微微有點往上翹。”傻五哥經(jīng)常追在姐姐的屁股后面嘮叨著,有時連口水都流出來了。這誰都曉得是夸獎他姐姐花兒的,要是換了從另外的人口里說出來,花兒還不知會有多高興,可偏偏是從傻老五的嘴里和著口水淌出來的,花兒就覺得特別的沒有面子。

“那是老五喜歡你姐姐呢,喜歡到心里去了,心就開竅了,是有神靈在幫助老五,這是神來之筆呀!”從邵陽那邊過來賒銷菜刀和鐮刀的張打鐵就蠻愛聽傻老五說這話了,就在去年初夏,他還當(dāng)著眾人冷不丁地接過傻老五的話說:“翹里藏俏,端莊中顯露出堅忍和倔犟,要是我兒子能娶上像花兒這樣的妹子做媳婦,我就幫他們到唐家觀買一扇門面,全家人在小鎮(zhèn)上安居落業(yè),一個靜心刺繡,一個專門打鐵,我就只樂得帶孫崽?!睆埓蜩F六十歲左右,據(jù)說年輕時隨老鄉(xiāng)蔡鍔將軍做過侍從,難怪他能說會道,偶爾還咬文嚼字說出些讓人似懂非懂的話來。他到過白駒里好多次了,是雀坪村與白駒村這一帶的???。

“你……你……”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老五還怎么傻也是聽得懂的,一開始聽了張打鐵上半節(jié)表揚他的話,心里還樂得呯呯跳,沒想到這個打鐵的,只是拿他當(dāng)墊背,“你……你……”他或許也想要回敬張打鐵一句什么,可一時又接不上腔來,急得滿臉成了豬肝色。

“你這是憑什么呀?”沒想花兒卻猛一回頭,似有幾分嬌嗔地甩過了一句話來,“以為人心也是你錘下的一塊鐵,隨你打來打去,打圓打扁呀?我又沒有見過你家兒子!”聽那軟軟款款的話尾子,張打鐵已分明感覺得出,聰明的花兒這話并不止是說給他一個人聽的。

“那還不易得呀?我明年就把他給帶過來讓你看看。他可是在寶慶府進過師范的,教他們的先生還去法國留過學(xué)呢!”一說到自己的兒子,張打鐵的勁頭就上來了,他又接著說:“寶慶府那只是舊時的稱謂,如今早叫邵陽公署了,而邵陽師范是湖南較早開辦的新學(xué)堂之一。我兒去年畢業(yè)時還是全校文科狀元,他和省主席何鍵都合過影。”只是當(dāng)張打鐵提到省主席何鍵這個名字時,反而就把聲音壓低了。

牛兒和姐姐都聽得一臉疑惑,心中便有了一種想要早日見到真神的企盼。只是當(dāng)著瞎眼奶奶的面,姐弟倆不好意思表現(xiàn)得太心切罷了。

“那就更加八竿子打不著了?!苯憬阏组g,奶奶卻先搶話了。

莫非張打鐵并沒有聽明白奶奶話里的意思,或許是根本就沒有聽到?不然以他的心智和聰敏,肯定還能夠說出一席讓奶奶也舒心的話來。那一次,張打鐵只在白駒村停留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匆匆地趕往唐家觀去了。走時還有意丟了一句話說,“我得提早去看看門面?!?/p>

在姐姐的眼里和心中,時間實在是過得太慢了。慢慢地過完去年的夏天和秋天,還有冬天……好不容易才終于盼到了今年的立夏節(jié)。

“我們明年爭取早些來,最遲也不會過立夏節(jié)的?!边@是去年張打鐵離開白駒村時丟過的又一句話,并且他還用了“我們”這個字眼,姐姐雖然沒念過幾年書,但這意思她肯定是聽得懂的。太陽正在慢慢地向西走,白駒村家家戶戶有的在磨米粉子,有的在剝水竹筍,女人們都在為男人和小孩準(zhǔn)備一頓別開生面的風(fēng)俗晚餐。一地一鄉(xiāng)俗,白駒村人對每年立夏節(jié)是很看重的,這有民謠為證:“吃了立夏丸,能把大山掮;吃了立夏筍,長得齊樓枕。”民謠也是針對男人和孩子的。

十六歲的牛兒還只能算得是一個準(zhǔn)男人,大人們正在平秧田,他就在田塍上幫忙遞送平秧田的耙子。當(dāng)時只興種一季水稻,簡單有簡單的好處,所以也就把農(nóng)事耕作得特別精細(xì),且還有大把的空余時間用來走親訪友串門子,用來發(fā)呆望流水,也用來想心事和想某一個人。

田垅緊挨著資江,一頁白帆翻過去了,又一頁白帆吻過來了,船頭犁開清碧的資水,船舷兩側(cè)綻放出兩股雪浪,而且呈八字形一路地開過去,把兩岸青峰的倒影蕩得一扭一扭的……這樣的情景,是最近些天來姐姐有事沒事帶牛兒去村口的聯(lián)珠橋時??吹竭^的,還有傻五哥也照例跟在后面。他倆都看得特別的開心,仿佛自己的心里也綻開了一朵朵雪浪花。但是有一點牛兒卻怎么也沒有看得明白,姐姐花兒口里說是去江邊看帆船,可到了橋頭卻總是把目光往上游的小鎮(zhèn)唐家觀那邊梭過去,還時不時把腳尖兒都踮了起來。她這是在望什么呀?就連傍晚了三個人回家里去時,也總是姐姐走后面,還不時回過頭去。

而此時的牛兒就在田塍上負(fù)責(zé)給大人遞送平田的耙子,他又把目光向村口的聯(lián)珠橋方向梭了過去,也就在這抬首的一瞬間,他就看見有一個黑瘦老頭,正沿了纖道也是官道的沙石路遠(yuǎn)遠(yuǎn)地從唐家觀那邊走來,并且上了聯(lián)珠橋,后面還跟了個挑著鐵器擔(dān)子的年輕人,比老人要結(jié)實一些,虎背熊腰的身板。牛兒不禁就多看了一眼,見老頭和后生過了聯(lián)珠橋后,又向左一拐,就踏上進白駒村的那一條青石板村道了。漸漸地,他就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了,老頭的手中還握著個鐵搭子。

“是張打鐵帶兒子來賒銷菜刀和鐮刀了?!迸涸谛睦锔吲d地說。

這使牛兒馬上就聯(lián)想到,姐姐原來是去橋頭望張打鐵和他兒子的。他想去把這一好消息告訴剛從對面山上扯水竹筍回家的姐姐,剛一起念頭,卻被巖山伯喊住了?!芭骸哑教锝堑恼易舆f給我?!逼窖硖锏脫Q三次耙子,田心用寬耙,田角用窄耙,最后用鐵耙收拾。

“哎——好嘞!”牛兒答得好爽快。巖山伯是在幫他們家的忙。

牛兒從小就沒有了父親,也沒有了母親,他和姐姐花兒是瞎眼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奶奶的眼睛原本是明明亮亮的,六十歲那年都還能飛針走線,尤其一手刺繡活,更是讓村里的婦女和姑娘們羨慕得要死。

“首兆奶奶,能教我做刺繡活么?”爺爺首兆是駕毛板船喪命的。

“嬸子,我雖然粗手大腳的,卻心細(xì)呢,能當(dāng)你徒弟吧?”

凡是對找上門來的大姑娘或者是哪家的兒媳婦,奶奶都總是笑笑地說:“針和線也是靈性物,交道打得次數(shù)多了,心里頭有它們了,針線也就會跟著你的心思走。”老人家稍頓了一下,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又接著說:“要不這樣,等牛兒他爹娘下一次送山貨去漢口,我要他娘多買幾尺緞子布和彩色絲線回來,總不能把花繡在麻袋上啊!”

但是,吃水上飯的牛兒他爹娘一去就沒有再回來,在過八百里洞庭時,途中遇上風(fēng)暴,人與船均未能出湖就被葬送了魚腹,連把信的人也沒有一個。往返漢口的時間已過去好多天了,又過去好多個月了,奶奶卻每天站在聯(lián)珠橋頭望著資水下游的方向,一頁又一頁白帆從眼前翻過去,就是不見自己家帆船的影子……寒露過了,霜降來了,奶奶的老眼經(jīng)不起風(fēng)寒,竟然在一個下大雪的晚上突然雙目失明了……

那一年,姐姐花兒不滿五歲,弟弟牛兒還只有三歲。

但瞎眼奶奶畢竟還是帶著他倆挺過來了。家里的兩畝多水田和幾畝山地,是請鄰居家?guī)r山伯耕種的。說是請,其實則是按收成總數(shù)五五分成。巖山伯是個忠厚人,伐木解板務(wù)農(nóng)是把好手。但家里人多田少,大兒子娶妻生子后分了家,二兒子三十了,還是單身漢,小兒子老五比花兒還大,滿二十歲了,四肢發(fā)達,卻呆頭呆腦,只知道一天到晚追在姐姐的屁股后面跑,還“花兒,花兒”地叫得馨甜,姐姐都煩死了他。可奶奶卻總是幫著人家老五說話,“你看看老五多仁義。”

“嘿嘿,老五仁義,老五仁義!”傻五哥接這句話倒是蠻快的。

“只曉得仁義仁義,仁義要能當(dāng)飯吃就好!”漸漸長大的花兒懂得奶奶話里的意思,那時的她要求并不高,但生兒育女總得要有飯吃呀?便把兩條長辮子往后一甩,朝傻五哥說:“去去,幫你爹做工夫去!”

老五只聽花兒的,當(dāng)真就悻悻然走了,只是沒一袋煙久他又來了。

“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崩衔遛D(zhuǎn)背,奶奶就干脆把話往明里挑。

“你干脆哪天把我當(dāng)豬狗送給人算了?!边@次姐姐的話說得很沖。

“那還不是把花繡在麻袋上?。 迸旱故潜懦隽艘痪浣?jīng)典來。

這是去年張打鐵走后祖孫仨的一段簡短對話,也是頭一次正面交鋒,姐姐花兒知道奶奶把她和弟弟拉扯大不容易,所以對奶奶也就特別孝順,唯一在對待傻老五的事情上不那么謙讓。弟弟牛兒懂事得早,窮人家的孩子基本上都這樣,也許就是因為懂事得早,所以他特別護著自己的姐姐?!拔也攀羌依锏哪凶訚h!”牛兒總是自豪地對花兒說。

“你呀!快些長吧,哪天姐姐我真嫁人了,你還得照顧奶奶呢。”

“姐,你會真嫁到唐家觀去嗎?”只有牛兒最懂得姐姐的心思。

“八字還沒得一撇呢?!弊匀ツ陱埓蜩F走了后,花兒的心就亂了。

“那……那我也要……要去唐家觀。”傻老五接話總是不擇時候。

“要要要,要你個頭哇蠢腦売!”花兒直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

“老……老五不蠢,老五……仁……仁義!”但老五一急就結(jié)巴。

“好好好,你不蠢,你仁義。是我蠢總該行了吧?”花兒說這話是有底氣的,她有著一雙天生巧手,能無師自通把刺繡活做得十里八村都聞名。從十二歲那年起,唐家觀鎮(zhèn)上就有一家鋪面專門經(jīng)營她的繡品。她繡的富貴牡丹,花瓣上還帶著欲滴未滴的露珠兒,她繡的丹鳳朝陽,那展開的一對鳳翅像是在凌空顫動,那一顆噴薄而出的朝陽,更是暖暖的都熱到人的心里頭去了……但瞎眼奶奶看不見,她也不管這些。“外地人是靠不住的。像你巖山伯一鋤三棵粟,多實在。”

這也是去年張打鐵走了以后,奶奶給孫女花兒的告誡。

姐姐雙手搓著她那對烏黑的長辮子,埋頭看了眼自己氣得一起一伏的胸脯,便悄無聲息地走開了,身后卻始終跟了一條尾巴?!巴狻厝丝坎蛔〉?,外地人靠不住的?!备诤竺娴奈舶驼f。當(dāng)時牛兒還真想多說幾句,他不明白奶奶為什么要這么固執(zhí)。人家張打鐵怎么就不實在呢?牛兒從小就會唱那一首“張打鐵,李打鐵”的民謠,也熟悉了大人們說過的,有關(guān)于邵陽人一路賒銷菜刀和鐮刀的種種美談。

“奶奶,你這樣會害了我姐姐的!”弟弟牛兒也終于忍不住了。

白駒村的孩子們,從小就會背誦的不是《三字經(jīng)》,不是《弟子規(guī)》,而是一首民謠:“張打鐵,李打鐵/打把菜刀送姐姐//姐姐說她不要/轉(zhuǎn)背送給嫂嫂/嫂嫂抿嘴笑笑/幫著哥哥討鐮刀//鐮刀割麥又割稻/還能上山割芭茅//”唱著唱著,話鋒一轉(zhuǎn),孩子們又重新起題了,聲音還會越來越響亮,“小寒已過大寒來/滿山滿垅白皚皚/姐姐兩眼都望呆/雪融春水桃花開//”連三歲的小孩都會喊,童稚的歌謠就像春天的陽雀,聲音亮亮的,也很婉囀,又如山澗流泉,叮叮咚咚,能潤澤人心……只是花兒的臉上卻沒有了多少笑容,還總是會把一雙幽幽的目光投向資水上游的遠(yuǎn)方。從秋到冬,又到了春天,冰雪化了,梨花和桃花也都開過了,緊接著就是立夏節(jié)要到了,姐姐這到底是在望誰呢?遠(yuǎn)方又是在何處呢?弟弟心想,應(yīng)該是過了九峽溪的聯(lián)珠橋,再沿一條纖道也是官道往上走的小鎮(zhèn)唐家觀吧。

“鐺——鐺鐺——”鐵搭子清脆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地飛了過來,不一會兒又是一聲“賒菜刀、鐮刀啊——”的男高音喊響了,剎那間,滿垅滿村都在回應(yīng),“鐺——鐺鐺——”,“賒菜刀、鐮刀啊——”

這聲音對于白駒村人而言并不陌生。每年在初夏時節(jié),都總會有從邵陽那邊的鐵匠過來賒銷他們的產(chǎn)品。若不是張鐵匠,就會是李鐵匠或石鐵匠。他們是出發(fā)前就分好了路線的,每隔三五年就相互交換一次。為什么要交換路線呢?“是為了求一個公平嘛!”這話也是張打鐵說的,見人們還聽不太明白,他又接著說:“我們邵陽人吶,都特別的抱團,出了門就像是親兄弟,互換路線時結(jié)算多少也從不在乎的?!钡窃谶@幾年里,卻年年都是張打鐵從白駒村路過,連老人和孩子都認(rèn)得他了,都和他混得很熟悉了。人們一律都稱呼他張打鐵。他的手中照例握著一個鐵搭子,那是由兩塊不厚不薄的鐵板串在一起組成的,形似逢年過節(jié)時打蓮花鬧上門討喜錢的快板,也許是年長日久的緣故,鐵搭子敲擊得兩頭都發(fā)亮了,所以聲音也特別的亮。也有人說那就是兩塊鋼板的,但無論是鐵板還是鋼板,人們都叫它鐵搭子。

“鐵搭子又敲響了,肯定是張打鐵過來了?!?/p>

“也說不準(zhǔn)今年是換成了李打鐵哩!”

“不會吧?邵陽幫是有意照顧張打鐵,說他兒子好到這邊發(fā)展?!?/p>

“石鐵匠好像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來過了吧?”

張打鐵的喊賒聲還沒有亮嗓,在田垅里勞作的農(nóng)人們就開始猜測了,當(dāng)然還有在家里磨米粉子和剝水竹筍的主婦和伢妹子,他們中有好奇心強的,也或側(cè)起了耳朵或伸出了腦袋來。其實后者還更有理由盼望著鐵匠的到來,因為挑著一副鐵器擔(dān)子的張打鐵或者李打鐵,從將近兩百里遠(yuǎn)近的邵陽那邊過來,一路上得經(jīng)過好幾個縣城,而且做鐵匠的心又特別細(xì),每次都總是會順便進一趟南雜百貨店買了好幾種顏色的絲線或糖粒子在身邊,碰巧在哪戶人家的家里寄宿或搭伙吃一餐便飯,他就會分送一些給人家當(dāng)酬謝。出門在外,不能欠人情太多。

但是人們并不知道,今年最盼張打鐵來的人是牛兒他姐姐花兒。

“是張打鐵來了!”最先認(rèn)出來人的就是站在田塍上的牛兒。“后面還跟了個挑鐵器的年輕人。”他又接著補充的時候,張打鐵的喊賒聲便起了?!昂百d”是一個動詞,但對于邵陽鐵匠 而言卻是個名詞。

這邵陽人真是會做生意,有專賣剪刀的,也有專賣菜刀和鐮刀的。聽說那地方山多田少,家家戶戶都有男人從事手藝活,而且是做鐵匠的居多。但當(dāng)?shù)氐匿N量肯定有限,于是精明的邵陽人就想出了一個大膽的銷售辦法——那就是沖出邵陽,走村串戶滿世界去賒銷,這里所說的滿世界,其實就是沿著資水的南北兩岸往下游走,口號是質(zhì)量不好來年不要錢。他們既然敢于這么說,就沒有質(zhì)量不好的,一路過來也就沒有要賴帳的。這已經(jīng)延續(xù)很多代了。到了后來,為了方便客戶起見,鐵匠們又有了新的發(fā)展,收帳時也可以不付現(xiàn)款,用白米或稻谷代也行,他們收了抵帳的糧食后,再到途經(jīng)的小鎮(zhèn)糧店去換成銅錢或現(xiàn)鈔。這明明是給了人家方便,但邵陽人卻豪爽地說:“吃了百家糧,活得壽命長。你看我們邵陽人多精神,打鐵的像是鐵打的。命硬!”

“賒菜刀、鐮刀啊——”張打鐵的喊賒聲還沒落音,牛兒老遠(yuǎn)就迎了過去。他跑得比狗還快。因為往年每一次都是巖山伯家的傻老五捷足先登,卻不是為了給姐姐花兒討彩色絲線,而是他自己想要吃糖粒子。這次牛兒還摔了一跤,但他并沒有喊痛,爬起來又往前趕去。

“張打鐵,去我們家吧!”牛兒還告訴他,姐姐在家剝水竹筍。

“還是牛兒懂事。”老打鐵笑笑的,說:“我?guī)湍銕Ы惴蚋鐏砹?。”又趕緊從布袋里拿出糖粒子給牛兒,但牛兒沒有接,只在前面領(lǐng)路。

“真的會是我姐夫哥么?”牛兒沒有問老打鐵,也沒有問那個年輕人,他只是在心里問自己?!拔覀冞€是快點去家里吧!”牛兒也沒說姐姐在等他們。他的眼睛里還飄過了一抹云翳,稚氣未褪的臉上也似乎漫漲了幾許憂郁,只是這細(xì)微的變化那父子倆誰也沒有覺察到。我奶奶不會又為難張打鐵吧?牛兒偷偷地望了一眼英俊魁梧的“姐夫哥”,心里還真是有些七上八下不踏實,三人不覺就進了堂屋。

“嫂子你還好吧?”老鐵匠一如既往地客氣。奶奶照例是背靠神龕坐著,這是老人固定的位置,自從她雙眼看不見以來,幾乎每天都坐在那里。張打鐵給奶奶先請過安,又回頭說:“青兒,快叫奶奶。”

“是張打鐵???你又——又來了!”奶奶的話冷冷的,還有意把一個“又”字重復(fù)了一遍,把音也拖得老長,而且并沒有理會后面跟著的年輕鐵匠,只把手中的拐杖一掃,趴在她身邊的黃狗被挨了重重的一杖后,猛一躥就躲到禾坪外那棵老槐樹下去了,汪汪地叫個不停。

“叫什么叫哇——你這白眼狗!”奶奶這罵聲肯定是一語雙關(guān)的。誰都曉得奶奶的眼睛瞎得精,雖然看不見,但她該知道的全都知道。

“你家黃狗是在歡迎我們呢!畜與人同,只是我們聽不懂它的話而已?!北唤o了一個下馬威的老鐵匠卻不但不在乎,還笑笑地回了牛兒他奶奶一句同樣是一語雙關(guān)的話。他畢竟是跟隨同是邵陽人的蔡將軍打過仗的,連死都不畏懼,更何況他后來自學(xué)徒那一天起,師傅就交待過要能吃得三坨熱屎,走江湖的人什么樣的委屈沒有受過呢?

但沒想到后面那個叫青兒的年輕人還真不愧是進過新學(xué)堂的,雖然一擔(dān)鐵器仍直挺挺挑在肩上,卻也不卑不亢地就叫了一聲“奶奶”。

“我要吃糖,我要吃糖!”這時,率先從灶屋里跑出了傻老五來。

青兒卻一點也沒覺得驚訝,忙放下?lián)樱樖志吞娴鶎⒁慌跆橇W咏o了傻笑著的老五。姐姐花兒應(yīng)該早就知道張打鐵父子進了堂屋,只是在等時機罷了。老五話音未落,花兒就一手端著一杯茶水出來了。

“牛兒你還不快去拿凳子。奶奶不是從小就告訴我們,白駒村雖然是個窮地方,凳子還是有的嘛,進屋都是客,連起碼的禮貌都不懂,這不是丟我們白駒村的丑??!”姐姐花兒的話很輕,音卻落得很重。

像是專門過來打圓場似的,不一會兒堂屋里就擠滿了人,一雙雙目光投向了鐵器擔(dān)子,女的挑菜刀,男的選鐮刀,也有不挑菜刀不選鐮刀只打量年輕鐵匠的?!皬埓蜩F,這是你兒子吧?那比你英武多了!”

老鐵匠就笑出一臉自豪來?!斑@才叫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嘛!”又重復(fù)了一些請多包涵之類的客氣話,然后話題一轉(zhuǎn),說:“他今后就留在唐家觀街上打鐵了。也免得我年年歲歲這么遠(yuǎn)來給你們送貨哩?!?/p>

此言一出,有兩個人的臉色隨即就形成了反差:奶奶的臉色黑了,姐姐的臉色紅了。牛兒心里鬼精得很,卻沒有喜形于色,暗地里慫恿傻五哥拍著手大聲嚷嚷?!班馈俏揖吞焯於既コ蕴橇W樱 崩衔宓故歉鄡禾赜芯壏?,笑笑地往他跟前一站,個頭身板就像雙胞胎。

“是真的嗎?張打鐵你有狠哩,不聲不響就在唐家觀買門面了!”

“哪買得起呀,是先租而已。”老鐵匠回這話時看了一眼花兒。

“那以后我們就成鄰居了,雖不同村,卻共著一個保哎!”

“往一方走,交一方狗,你們父子倆可千萬別得罪了王保長??!”

王保長也就是這幾年才當(dāng)上保長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人們正在圍著張打鐵父子問這問那,王保長就踩著方步也進了堂屋。王保長樣子五大三粗,像個殺豬的屠夫,披著一件布紐扣黑色外套,左腋下掛著一只盒子槍?!按蠹叶荚诎??”聲音嗡嗡的,算是打了招呼。

堂屋里一下就沉寂了。傻老五眼盯著王保長短槍柄上的紅纓,他覺得那東西很像是花兒繡富貴牡丹的紅絲線,就想走攏去試著摸一摸。他是摸過花兒繡婁里的紅絲線的,那絲線的感覺真好,滑滑膩膩,就像自己小時候捧著媽媽的奶子“吃飯飯”的感覺??上看嗡氖謩偯先?,就被花兒騰出的手啪一下給打掉了,但即便是打了,他也覺得很喜歡,因為花兒打他的手也是軟軟柔柔的,而且打得一點都不痛。大家正僵持著時,傻老五一躥就到了王保長跟前?!昂俸?,絲線線,絲線線……”他正要伸出手去摸那紅纓時,王保長警覺地往后一退,大聲喝道:“大膽刁民!你還想偷襲本保長不成吶——”說著就把短槍掏出了盒子,朝天“呯”地就是一槍,白駒村木屋的中堂是沒有樓枕也沒鋪樓板的,空空的直通屋頂,擊碎的瓦礫便應(yīng)聲砸了下來。

“哎喲……”有人頭上就開了鮮花,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

“出了人命吶!保長打死人了啊——”年近八旬的瞎眼奶奶雖然眼睛看不見,耳朵和鼻子卻靈得很,她不但聞到了聲音,還嗅出了火藥味,她擔(dān)心會鬧出什么大事來,便倚老賣老地喊起冤來,“這青天白日的,是哪一個吃了熊心豹子膽吶——敢把人命當(dāng)草芥啊……”還有意把聲音也拖得老長老長,就差沒有就地打滾發(fā)潑耍賴了。

王保長竟一時傻眼了,有人想伺機開溜。沒想到真正吃了熊心豹子膽的還是年輕的張鐵匠青兒,只見他從鐵器擔(dān)子上取過那條桑木扁擔(dān),大步上前將扁擔(dān)往地上一杵,義正詞嚴(yán)地質(zhì)問道:“保長,保長,理應(yīng)保一方平安,你這是哪家的保長???”花兒在一旁心跳得好厲害。

“就是嘛,有狠的你去打小日本吶!”

“跟老百姓動刀動槍的,也不想想是哪個在養(yǎng)著你們!”

一時間民情激憤,木屋的中堂里如一鍋滾粥,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

“刁民,一群刁民!”王保長滿臉橫肉,人卻滑頭,他來白駒村是以巡查共匪為名(最近上峰有令說有共匪在這一段活動),實則想來蹭立夏丸子吃的,見有人掛了紅,深知眾怒難犯,好漢不吃眼前虧,狠狠地瞪了陌生的年輕鐵匠一眼,鼻子里“哼”一聲便灰溜溜走人了。

王保長叫王長貴,唐家觀人,卻管著資水兩岸:雀坪、余皋溪、白駒村和小鎮(zhèn)唐家觀四個村鎮(zhèn)。據(jù)說這保長之職是他花了大價錢買來的。而這些破事年輕的張青卻似乎全都知道。他還趁熱打鐵跟圍觀的井灣里人說了很多外面世界的大事:保甲制度提出于國民黨對工農(nóng)紅軍進行軍事“圍剿”之時,蔣介石以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身份督師江西,認(rèn)為“剿”共不力的原因之一是民眾不支持政府。于是在“剿匪總司令部”所屬黨務(wù)委員會內(nèi)專門設(shè)立了地方自衛(wèi)處,研究保甲制度,草擬法規(guī),先在江西試行。1931年6月,蔣介石劃定江西修水等43縣編組保甲,將原有閭鄰等自治組織一律撤銷。次年,以蔣介石兼總司令的鄂豫皖三省“剿匪”總司令部頒布《剿匪區(qū)年各縣編查保甲戶口條例》,規(guī)定10戶為甲,10甲為保,聯(lián)保連坐。1934年,國民黨“中政會”第432次會議議決由行政院通令各省市切實辦理地方保甲,據(jù)此,行政院又于同年12月通知各省,普遍實行保甲制度。但國民黨當(dāng)局雖對保甲制寄望極大,而保甲制的推行卻收效甚少,其原因是“一般公正人士多不愿任保甲長,而一些不肖之徒又多以保甲長有利可圖,百般鉆營”,他接著還高聲說:“正人不出,自然只有壞人的世界,良好的制度也就變成了剝削人民的工具,因此民眾怨聲載道?!睗M堂屋人竟然鴉雀無聲,奶奶亦無語,姐姐花兒聽得尤其入神。

“刁民,一群刁民!”老五哥被王保長“呯”地一槍給嚇了一跳以后,整個人就變得更傻了,好長一段時間也不敢跟在姐姐花兒的屁股后面跑了,時不時還“刁民,一群刁民”地嚷嚷。這使牛兒很心痛。

這個叫張青的年輕鐵匠還真是了得,初來乍到一亮相就擺平了兩樁棘手的事:一是挺身而出給了橫行鄉(xiāng)里的王保長一個下馬威;二是令排斥外地人的奶奶也對他這個有膽有識的年輕人開始刮目相看了。

黑瘦的張打鐵,眉毛也黑,如兩只臥在額下雙眼之上的蠶子,這一回卻顯得特別的舒展。當(dāng)家的女人們,一個一個忙著與他結(jié)算去年的舊帳,有缺現(xiàn)款的照例又是帶來了稻米,也有帶來了谷子的,他也二話不說全都收下了?!斑€是張打鐵好打講?!比藗兊馁潎@聲是由衷的。挑選鐮刀和菜刀的還是頭一次與新人張青打交道,話也就更多一些,“我們井灣里不缺少楞頭后生,缺的就是像你這種飽讀詩書能曉得天下大事的年輕人!”有人就趕緊附和:“打鐵哥,你若是不嫌棄,我們這里的漂亮妹子隨你挑一個就是,干脆做我們白駒村的上門女婿要得啵?”老打鐵在一旁聽得高興,這群上山下水的梅蠻后裔,還是頭一回稱呼打鐵的為打鐵哥,臥蠶眉又動了一動,說:“那是好事嘛!”

“我們這里最漂亮的妹子是花兒!”傻老五終于說了句清白話。

張青把目光再一次投向了花兒,花兒臉色紅紅的,心里也開著花。

“還不進屋煮立夏丸去,”神龕下的奶奶也發(fā)話了,“人家趕了一天的路,只怕腸子都餓得打結(jié)了?!蹦棠踢@話也是說給其他人聽的。

“首兆奶奶,那你們一家子熱熱鬧鬧過一個團圓的立夏節(jié)啊!”這話說得多暖心呀,還有意話里有話把兩家人也說成了一家子。

“打鐵哥,在唐家觀安了家后,我們會常去你們鐵匠鋪的。”

大伙兒說說笑笑,推推搡搡各自回家了,傻老五卻笑笑的不想走。

這一頓晚飯吃得很愉快,也很特別。主食是立夏丸子,也就是北方人說的湯丸,當(dāng)然比湯丸要大,里面是用炸過的花生米拌芝麻餡。奶奶還專門交待了,要給張青的丸子里打兩個荷包蛋進去。新女婿過門是要吃兩個荷包蛋的,這是井灣里老輩人的規(guī)矩,花兒心領(lǐng)神會。

那晚的月亮真圓,邊上還有紅暈,所以特明媚?;▋褐话褟埓蜩F父子送出門口,望斷了背影后,就倚著禾坪邊的老槐樹看月亮,她心里柔柔的,軟軟的,卻也有些遺憾和惆悵:為什么就不肯在家里留一宿再走呢?奶奶還囑咐她檢拾了客房??蓮埓蜩F說還要趕回唐家觀去,他們租下的店鋪是從今天起就要算租金的,得早點去收拾。“還要重新筑爐子,真正檢場開爐怕要個把月才行。”牛兒和老五卻一直跟著他倆到聯(lián)珠橋頭才打回轉(zhuǎn)。“開業(yè)那天我來吃糖粒子?!崩衔逭f。

“你會常到唐家觀來么?”張青的聲音很輕。

“我來做什么呀?又不會打鐵。”花兒裝著什么也聽不明白。

兩人這悄悄話當(dāng)然是吃過立夏丸后去灶屋放碗時說的,花兒還佯裝生氣地問了一句,“硬要今晚走?。俊睆埱喈?dāng)時只點了點頭沒回話。

日子不多不少,張打鐵在唐家觀鎮(zhèn)上的鋪子剛好一個月就掛牌開爐了,并沒有舉行任何開張慶典的儀式,也沒請過任何一個親朋好友來捧場,“張打鐵鋪子”五個墨色飽滿的魏碑大字,是老鐵匠兒子張青自己親手書寫的,就寫在一塊泛紅的苦楮樹木板上。但沒想到那招牌剛一掛出來,正好就被在街巷里閑逛的老進士德先生瞧見?!罢媸呛煤材∵@字寫得真好!”一看細(xì)字落款,署名竟是“寶慶人張打鐵”。老先生駐足良久,贊嘆不已。再往鋪子里瞄時,只見一瘦削老頭和一虎背熊腰的敦實漢子,老者拉動風(fēng)箱,年輕的正往爐膛里添加煤炭。

新開張的鐵匠鋪在白駒村進入唐家觀的街口上,德老進士的家住在去東坪鎮(zhèn)的街尾上,以至于他從悠長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走回去時還搖頭晃腦,念念有詞:“這張打鐵究竟是何許人也,老生佩服、佩服!”

保長王長貴剛喝過了早茶,正要到對河余皋溪去巡視,他總是習(xí)慣于一個人獨自下鄉(xiāng),有人說他是玩女人圖個方便,也有人說他是索賄錢財時免得讓手下人看到?!按笄逶绲?,你老叔佩服誰呀?”他踩著方步,背著手從保公所出得門來,老遠(yuǎn)就聽到德先生在自言自語。

“哦,是長貴呀,你不曉得街口上又開了一家打鐵鋪子吧?”德先生稍停了一下,又自言自語般說:“寶慶人張打鐵的翰墨功夫真是了得!”王保長是德先生的堂侄,但他卻從來就沒正眼看過這個堂叔。

“這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一家鐵匠鋪么?”王保長還確實并不知情,他雖然口里這么說,心里卻想:“盡管打鋤頭和斧頭的鐵匠鋪已早有了幾家,但這張打鐵畢竟是在我一畝三分地的唐家觀街上新開鋪子——也太不把本保長當(dāng)回事了吧!”再回頭看看那位只懂得八股文言的清末進士的堂叔遠(yuǎn)去得只剩背影,自己便索性就往街口走去。

張打鐵鋪子就開在莫裁縫家隔壁的第四間,中間是諶寡婦家的米豆腐店和同樣是從邵陽那邊來的兩間打鐵鋪子,來了多少年沒人記得。也就只有這幾間店鋪是開門面江的,屋后是青黑的巖山,幾間木屋如壁上掛雞窩般緊靠著石坎,前廊柱外五尺許是吊腳,是用了從九峽溪里面的擂缽山界上砍來的古樹,或斜或豎插入資水崖隙中撐起來的,就連通往街巷的過道也是鋪設(shè)的雜樹木,風(fēng)吹雨蝕,年長日久,早已經(jīng)色如臘肉皮。就要臨近鐵匠鋪了,王保長收住了自以為很官相的方步,又用左手把腋下的盒子槍向外挪了挪,腳下便有了幾分謹(jǐn)慎。這地方他以前沒當(dāng)上保長時有事沒事也會常來走動,一來是莫裁縫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妹妹,二來是諶寡婦店里的米豆腐既便宜又風(fēng)味特別,但后來莫妹妹嫁人了,嫁到了對河余皋溪,再后來聽人風(fēng)傳他那只會文言八股的堂叔德老進士與諶寡婦有染,更主要還是他當(dāng)上了一保之長,保公所里請了專門的廚娘,想吃什么開口就是,也就只有去白駒村時往這里過一過路,算來是半年三五次吧。所以覺得路也生了。

張打鐵鋪子還真是在無聲無息中開爐的,王保長才懶得去欣賞招牌上的什么翰墨不翰墨,來到門口了他連頭也懶得抬,就這么背手站著,也不吱聲。爐膛里的火,由紅變白,風(fēng)箱噗嗤吼了幾聲,黑瘦的老鐵匠雙手并用,一手握著鐵鉗,將一塊白熾的條形鐵片從爐膛中拖出,往鐵凳上重重一擱,另一只手中的小錘便“叮?!绷藘上?,緊接著他對面的一條年輕漢子便甩開了大錘,并舞得呼呼生風(fēng),錘聲起落間,火星四濺,王保長連退了幾步,再一舉目,一把彎月般的鐮刀便成形了……這一回王長貴算是大開眼界了,原來傳說中的鐮刀就是這樣煉成的。就這樣靜靜地觀察著,不禁就使他想起了自己剛上任跟隨縣警察局蔣科長在東坪鎮(zhèn)實習(xí)時,從抓獲的一名共黨家中搜出的一面紅旗上繡著的標(biāo)志,那不也正是由一把彎月鐮刀和一個鐵錘組成的么?這意念雖然只是一閃而過,卻仿佛給了王長貴無限的靈感,他猛一抬頭,突然便覺得眼前這后生好像有幾分面熟,待他再定睛一看時,心就一怔,日前立夏節(jié)當(dāng)天在白駒村的那一幕就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蓖蹰L貴不覺得一陣竊喜,“我王家的祖墳上要冒青煙了!”他暗自低語著,竟然一刻也沒有多做停留,也顧不得腳下是古木鋪設(shè)的簡易通道,一路小跑便回到了保公所,也沒有驚動任何人,拿起電話就說,快給我接縣警察局。因為他早就接到過上峰通知,說是有共匪地下黨潛入在安化境內(nèi),他這是先去電話找坐鎮(zhèn)東坪的蔣科長討價還價,談抓住共匪后的賞金。

“好的,好的,請科長大人您放心,這事就包在我王長貴身上了。我一定把事辦得漂漂亮亮!”王保長放下電話,臉上正露出猙獰的笑容時,鈴聲又響了,是偵緝科蔣科長追過來的?!澳阃蹰L貴還真聞到腥味了是吧?”對方的聲音很不友好地說:“我話沒說完你掛什么電話嘛!”原來他還要通知王長貴,南京那邊也派了秘密特工過來,警告這貪色貪財?shù)募一飫e得意忘形搞錯了對象,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謝謝科長您的提醒!”他口中雖然答得謙卑,心里頭卻是很不服氣的?!昂撸瑒e以為什么事少了你們警察所就不行了!”在王長貴看來,這說不準(zhǔn)是姓蔣的怕他搶了功勞。

按說當(dāng)一個保長也不容易的,既要維護一保治安,還要管征兵征糧,而縣里除了給他幾支警察局淘汰的破槍,就是每月發(fā)放了三個人頭的津貼,其余不足部分全是由他們自己去想辦法。何謂苛捐雜稅猛如虎?就是由最基層的一級非行政組織開始,一級一級向老百姓動刀子。王長貴是一個愛講排場的保長,他不但聘有三名保丁,還另外雇了一名廚師,這些人的吃喝開銷,都得攤派到轄區(qū)百姓頭上去的。

這一回王保長把在家的三名保丁全帶上了,而且一個個都是荷槍實彈。張打鐵鋪子離保公所也就六百米遠(yuǎn)近,他橫叼著的一支煙還未吸完就到了,但是一踏進店門,王長貴就怔住了——割痛他視線的那一把毛坯鐮刀就擱在鐵凳上,爐膛里吐著紅紅的火舌,令他大吃一驚的是,一老一年輕的兩個鐵匠居然手捧著一個足有兩尺寬、三尺長的鑲著金邊的大相框,正泰然而然地立在堂中恭候著王保長和眾保丁。

“你……你們……”這一破天荒的舉動,還真是王長貴萬萬也沒有想到的,他不得不站住了并且定睛細(xì)看:相框里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省主席何鍵,一個竟然就是面前的這個年輕鐵匠!下面還印有一行字。王長貴當(dāng)然沒有資格見過省主席,就連縣里魏縣長恐怕也沒見過省主席,但是下面那一行楷書黑字王保長卻是認(rèn)得的:何鍵主席與邵陽師范文科狀元張青同學(xué)合影。還有一行小字——民國二十四年夏。

“嘿呀呀呀——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rèn)得自家人!”王長貴倒吸了一口寒氣,一雙賊眼珠好不容易從照片上拔了出來,突然記起蔣科長提醒過他“南京那邊也派了秘密特工過來”的警告,就差沒有向張青同學(xué)跪下了,便忙不迭地討好起來,說:“國之棟梁,卻自愿來我們小鎮(zhèn)唐家觀為眾鄉(xiāng)親鑄打鐮刀和菜刀,真是委屈張同學(xué)了!”又一臉莊嚴(yán)地吩咐左右保丁,厲聲地說:“你們給我聽著,今后要為張打鐵——不,不,一定要為張同學(xué)的鋪子做好保駕護航的工作!”

“是的,是的,我們要做好保駕護航的工作!”眾保丁異口同聲。

倒是把一路跟過來想看熱鬧的街坊鄰居笑個半死。賤民才不管什么省主席何鍵海鍵!天高皇帝遠(yuǎn),他們只曉得這里最大的官就是他王保長?!耙灿邪淹蹰L貴嚇得屁滾尿流的時候???”人們頗覺得意外。

飛來橫禍,刀光劍影,卻被一張黑白照和一行文字就這么輕而易舉給平息了。這其實也見怪不怪,古往今來此類招數(shù)曾層出不窮。

人們剛走,做兒子的就怨言父親,說:“爹,你這事欠妥當(dāng)?shù)?。?/p>

“肚子痛摸腳板,事出無奈嘛?!崩翔F匠也明白這么做會留下后患,卻一臉苦笑,“火燒豆子,一節(jié)節(jié)來吧,我這不是擔(dān)心你會出事!”

父親早就知道了兒子的身份和使命,是兒子畢業(yè)的那一年吧,有一回,張打鐵回家得很晚,見家里黑燈瞎火的,于是一側(cè)耳,卻又聽到嗡嗡的像是有人在說話的聲音了,就覺得有些奇怪:“青兒他娘病逝才過頭七,家里莫還真是鬧鬼不成?”再輕輕悄悄地走近了一細(xì)聽,才知果然是自己兒子和十幾個同學(xué)正湊在他娘的房間里,他們在秘密商量著會招來砍頭的大事?!胺凑夷赣H也不在了,我父親又常年跑資水中下游,去安化發(fā)展組織,策反磬子山土匪武裝的任務(wù)就交給我吧!”這是他兒子張青的聲音。做父親的畢竟是給蔡將軍做過侍衛(wèi)的,他當(dāng)時聽了也就聽了,并不動聲色,其實后來他就一直在幫兒子考慮這件大事,這一回來唐家觀棲身落腳也就是他一手安排的。兒子卻一直還蒙在鼓里。張青是他唯一的獨苗,老妻是前年才過世的,也就是兒子師范畢業(yè)的那年。兒子也曾有好幾次提過要跟他出門來跑賒銷,他卻總是說:“下一次吧?!薄瓉硭恢笔窃谔鎯鹤觿?chuàng)造一個水到渠成的機會,就連王保長一早來門口窺探,老鐵匠也全都發(fā)現(xiàn)了,并且還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兇相,就料準(zhǔn)了他一定還會來,他回去是邀他手下的保丁了。像這種小伎倆還能瞞得了他一個當(dāng)過侍衛(wèi)的眼睛么?不一會果然就聽到了亂糟糟的腳步聲。當(dāng)父親的便急中生智,不,應(yīng)該說是早有盤算,只見他不慌不忙從鐵器擔(dān)子的木箱底下翻出了這個相框來,“就算是借鐘馗打鬼,也先擋一陣算一陣吧!”他幾乎是強拉著兒子一起捧著相框站在店鋪中央抵擋王保長一行的。沒想到兒子前年要他把它藏在鐵器擔(dān)箱底下的東西,這次還真派上了大用場。

張青卻一時無語,心里亂麻一團,他想起組織上派他來資水中下游的重要埠頭唐家觀建立交通站,自己還假以跟父親當(dāng)學(xué)徒傳承祖上手藝的名義騙過了父親,如今終于就緒,張打鐵鋪子也點火開爐了,緊接著就可以循序漸進地開展工作了……他也照樣以為父親還被蒙在鼓里。沒想剛才從父親的言談和神情來看,他是早就知道這一切的。

“必要時,你得舍小家為國家?!边@是前年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前夕,自己的班主任也是入黨介紹人的范老師跟他說過的話,他記得當(dāng)時與來學(xué)校視察的雙手沾滿了共產(chǎn)黨人鮮血的省主席的合影,也是范老師有意湊成拍攝的,還囑咐他必須留著,以便在掩護自己身份時用得著?!敖窈蟮亩窢帟軞埧?,你們都還年輕,保存自己是第一位的。”那一天范老師語重心長地說了很多,他還說:“你們是嚴(yán)冬的火種,是長夜里的蝙蝠……”不想這么快而且在這種場合就把照片用上了。他突然感到不安,因為真正的潛伏是不顯山、不露水,是靜如處子、動如脫兔,而剛才這一招使他的來龍去脈全都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了。

張青正在想著心事,思考著解套的辦法,有人就闖了進來?!按蜩F哥,打鐵哥,我來了?!笔巧道衔宓穆曇舭阉麖幕靵y的思緒中拉了回來。張青還以為他真是來討糖粒子吃的,正要開口逗他幾句,傻老五卻把他叫到一邊,悄悄地告訴他,說:“是花兒要我來的,她叫我送好東西給你?!睆埱嘤X得奇怪,“是什么東西呀?你給我看看?!?/p>

“我把它藏在婆婆崖的石頭縫里了。”傻老五神情怪怪的,還埋頭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穿著罩衣的胸前,很是緊張,像有些心虛似的。

“是個寶貝呀!你藏在那里干什么?”婆婆崖是去資江對岸雀坪村的一個渡口。前幾天傍晚張青還去過的,那也是花兒托傻老五帶來的口信。說是有事要找他,其實他和她見了面后兩個年輕人也沒說什么,她只問了他的生辰八字。“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呢。”花兒低著頭輕輕地說?!澳氵€信這一套???”張青伸就出了雙手,把花兒的繡花手拉過來。月上柳梢頭,婆婆崖土垴上才打苞的一片玉米叢青翠欲滴。江面上月色朦朧,一只水鳥“嘎”地一聲躍起飛向了對岸的柳林。

“我們快去吧,打鐵哥。你肯定喜歡的!”張青的思緒又被打斷了。其實傻老五并不傻,他剛才還來過的,只是進街口時正好看到了王保長領(lǐng)著一群拿槍的保丁氣勢洶洶地進了鐵匠鋪,也就悄悄地轉(zhuǎn)身了,就站在離唐家觀一里多路的婆婆崖處,還鬼使神差把花兒托他送給打鐵哥的寶貝分別藏了起來,看到王保長一行離去了才又過來的。

“到底是什么好東西嘛?”張青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拉了老五就出了打鐵鋪子,像兩支離弦的響箭,往婆婆崖方向飛射而去……他們的腳下,是長滿芭茅亂草的丈余高崖壁,滾滾江流掃崖壁激蕩東去。

也真是無巧不成書,兩個年輕人剛一出門,從唐家觀街巷里就追來了王保長和三個保丁——原來王長貴被相框里的省主席唬住后,當(dāng)時還真是懵了一陣,但一回到保公所他就又跟蔣科長通了電話,沒想到他的話還只說了一半,對方就破口大罵:“你個混蛋!省里通緝的正是此人,他的幾個同黨全都已經(jīng)抓了,只有這個叫張青的和他的班主任老師范向東潛逃在外。”并且還下令,一旦拒捕,可以當(dāng)場擊斃。

“娘的!還真是大意失荊州……”王長貴在心里一個勁地罵自己。

“科長您這回放心,他就是長了翅膀我也要把他從天上打下來!”

得令后的王保長一甩頭,他還哪敢怠慢,便一路瘋狗般重又撲來?!罢咀?,站住,給我站?。 蓖蹰L貴一雙賊眼特別尖,率先“叭”地就朝江邊開了一槍,緊接著幾名保丁的長槍也一齊“叭叭叭”開火了。

“天吶——還真是——是禍躲不過啊!”待當(dāng)過侍衛(wèi)的父親手掄鐵錘縱身跳出店鋪時,便只見一個人影踉蹌著應(yīng)聲倒下,而另一個卻如生出了翅膀的巖鷹,凌空一躍,又“撲嗵”一聲飚進了滾滾江濤……

王長貴一行狂奔過去,歇斯底里地朝江中又是一頓亂槍……

該來的橫豎會來,該去的也總會過去。既然事已至此,張打鐵懸著的一顆心反而平靜下來了,因為他早就已經(jīng)料到兒子遲早會有這一天的。只是令他深感遺憾的是自己還未來得及與青兒多作交流,更不知道他來到安化的任務(wù)是什么?!皦阎疚闯晟硐人腊?!”張打鐵嘆道。

但誰也沒料到,中槍斃命的竟然是傻老五。這是包括了花兒在內(nèi)的人都感到震驚的事情。此是后話。王長貴左看右看也一臉疑惑,而驗明正身時卻又奇怪地發(fā)現(xiàn)傻老五的身上系著一個紅兜肚,上面還繡著一個鐵錘和一把鐮刀。人們后來才知道,這是花兒特意給本命年的張青繡的,但為什么不是繡的戲水鴛鴦或丹鳳朝陽,而是一個鐵錘和一把鐮刀呢?“我兒子就是一個舞鐵錘打鐮刀的鐵匠?!睆埓蜩F說。

原來是花兒給張青繡的兩個兜肚,沒想一個居然被傻老五偷著先系上了。這正好也就給了領(lǐng)賞心切的王長貴臺階下:“就是這個赤佬!”

“對對對,肯定就是這個赤佬!”幾個保丁也得意地附和著幫腔。

待王長貴想起吆喝著幾名保丁再回頭找老鐵匠時,卻只見到鐵凳上那一把明晃晃的鐮刀,和爐膛里一團燃燒得正旺的熊熊烈火……

幾月后,事情終于平息下來,倒是張青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家老五也算是死得值了。”這話聽起來有些凄愴,卻是從忠厚老實的巖山伯口中說出來的。他還說:“只是可憐了我們花兒?。 ?/p>

老奶奶仍照例背靠神龕而坐,口中還念念有詞:“這個打鐵的還真是個人物啊……”姐姐花兒的魂魄卻丟了,牛兒也很久沒有唱過那一首“張打鐵,李打鐵”的歌謠了。但是牛兒卻還始終記得,在那一個初夏的正午,太陽格外地老辣,而且又格外地明亮,尤其那個繡著鐵錘和鐮刀圖案的血色兜肚系在傻五哥的胸前,特別特別地醒目……

也就是那年七月,盧溝橋事變,中國全面性抗戰(zhàn)也便拉開了帷幕。

再后來,一支由磬子山土匪武裝改造而成的湘中鐵血支隊,高舉著一面刺繡了鐵錘和鐮刀的鮮紅旗幟一路北上,奔向了狼煙滾滾的抗日主戰(zhàn)場。自此,那一支沉默已久的歌謠,又在白駒村唱響了: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刀刀送姐姐/姐姐不要/轉(zhuǎn)背送給嫂嫂/嫂嫂抿嘴笑笑/幫著哥哥討鐮刀/鐮刀割麥又割稻/還能上山割芭茅/……

牛兒也跟著隊伍去了,是姐姐親自送他去的,花兒的鵝蛋形臉上又有了馨甜的笑容,一并笑得燦爛的,還有白駒村滿山滿嶺的紅杜鵑。

廖靜仁,一級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全國第三屆青創(chuàng)會代表,第八、第九屆文代會代表。著有散文集十余部,其中《纖痕》《過灘謠》《大山誨語》《我的資水魂》等篇什,先后被《新華文摘》選載,并有《紅帆》《資水河,我的船幫》等由《中國文學(xué)》譯成英、法文向國外推介。近年轉(zhuǎn)事小說創(chuàng)作,并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著有長篇小說《白駒》等。

責(zé)任編輯 ? ? 曹慶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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