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一個人視力所及的距離能有多遠?聽力所及的范圍又能有多大?你也許會說,這是完全不值得追根究底的問題。真是如此嗎?我想眺望母親久已鴻飛冥冥的身影,傾聽她老人家早就喑啞在歲月喉嚨里的聲音,然而幽明永隔。我既不能上窮碧落,又無法下抵黃泉,只得把目光投向浩茫的天宇,投向形同蜂窩的星海深處,抱持著不肯割舍的愿望,久久祈禱──
“慈母在天堂!”
那正是善良者應(yīng)有的歸宿,也正是受難者應(yīng)得的報酬。
我投生人世,的確有點姍姍來遲。母親在體弱多病的四十二歲上,咬緊牙關(guān),將她的第五個孩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帶到了寒流奔涌、毒氣氤氳的世間。為此,母親幾乎喪命,我也險些夭折。
“總共有九百九十九個理由不生你,只有一個理由生你,那就是我想看看你的模樣。我拿自己的老命做賭注,好在是贏了這一局?!?/p>
話說得輕描淡寫,然而,從母親暢快的笑容里,我強烈感受到她創(chuàng)造生命于千辛萬苦之后的喜悅。
仲春時節(jié),鮮花爛漫,母親家務(wù)之余,便去籬邊屋后采些好看的野百合回來,插在花瓶里。雖是陋室寒舍,卻彌漫一季馥郁的芳香。
“苦中作樂也是一門本事。”
這般心法,我得了母親的嫡傳,夠我一生受用無窮。
我的啟蒙教育完全得益于母親,從那些節(jié)奏明快的兒歌和意義深刻的寓言故事里,我吸取了最早的文學(xué)養(yǎng)分。我總有層出不窮的問題,似肥皂泡一串一串的,母親只要手上忙得過來,就會不厭其煩地給出答案,從不將我一巴掌打開。
有道是“人看從小,馬看蹄爪”,對于我的早期教育,母親非常注重。倘若她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面扯白撒謊,或在外面撲棗摸瓜,就會責(zé)罰我跪在搓衣板上,獨自好生反省。有時一跪就是一兩個小時。
“看看你這副樣子,像棵歪脖子樹,立不正,扶不直,豈不是枉費了為娘栽培你的一片苦心?你今天滿肚子怨恨,不要緊,等將來我死了,你終究會有明白醒悟的一天!只不過,那時候你想找娘講一聲‘對不起,保證要如何如何重新做人,娘的影子都不在了,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了?!?/p>
我十歲那年,母親的身體更見羸弱,臉色愈顯蠟黃,平日痰唾中所挾帶的血絲足以證明她已經(jīng)積勞成疾。然而,她遲遲不肯就醫(yī),硬撐了半年之久,一場突發(fā)的大咯血后,才查出是肺結(jié)核晚期。母親自知來日無多,便將后事向父親和姐姐一一交代清楚了,仿佛只是要出一趟遠門,神色從容自若。在病榻前,她用手帕擦去我腮邊的余淚,輕撫我單薄的身子,目光驟然黯淡下來。
“林兒,你還小,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媽媽,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