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了。喧鬧一天的漓江終于安靜下來。當(dāng)?shù)谝豢|炊煙從對岸人家的老屋頭上裊裊升起的時候,江面上不知不覺地漂起了一層薄薄的霧靄。驢隊在一處靠山臨江的土坡上歇腳。這兒將是驢友們今晚的宿營地。夜屎佬大叔早就等在那里了。他為驢友們帶來了當(dāng)?shù)剞r(nóng)家放養(yǎng)的土雞、土鴨,還有貨真價實的漓江魚。一塊平坦的草地上,支著一口大鐵鍋,鍋里燜著滿滿一大鍋肉。撲面而來的香氣,勾得驢友們垂涎欲滴。夜屎佬大叔征求大伙兒意見,說是先扎帳篷還是先吃飯。大伙兒說當(dāng)然先吃飯。夜屎佬大叔說:“好,我尊重民意,那就先吃飯吧?!边呎f邊叫俞小芹招呼大伙兒坐下。驢友們謝過大叔,立刻將鐵鍋圍了起來。夜屎佬大叔反復(fù)強調(diào),這頓飯是夢幻之旅驢友會請大伙兒的。夢幻之旅驢友會是夜屎佬大叔開辦的,是一家專門以徒步漓江、游覽桂林山水為主的民營企業(yè),如今企業(yè)擁有數(shù)十名員工和上百條旅行路線。夜屎佬大叔說,如果大伙兒吃得高興,耍得開心,回去后多多介紹一些親戚朋友來。說著又給驢友們發(fā)名片。任何時候,夜屎佬大叔都沒有忘記向他的顧客宣傳、推銷他本人和他的驢友會。這是他的精明之處。難怪這一路走過來,驢友們不時發(fā)現(xiàn)地上散落著許多夜屎佬大叔的名片。這是夜屎佬大叔專門派人撒的。凡是驢友們經(jīng)過或是有可能行走的線路上,都有他散落的名片。夜屎佬大叔說,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是宣傳推銷他的驢友會,二是萬一有驢友在徒步旅行時掉隊了,抑或迷失方向,從地上撿一張名片就可以打電話給他。不過,這些名片到最后大都被負責(zé)殿后的副領(lǐng)隊回收了,只有少許幾張留在路上。
驢友們這一天過來光顧著照相和玩耍,中午那頓飯只吃了些面包、蛋糕、糖果、牛奶和礦泉水之類,沒有吃好。這陣子望著滿鍋美味佳肴,早就饑腸轆轆了,哪還有心思去聽夜屎佬大叔王婆賣瓜?因為是對方請客,出于禮貌,頂著饑餓,咽著口水,硬著頭皮聽他嘮叨,其實好多人心里都不耐煩了。俞小芹看在眼里,笑著打斷夜屎佬大叔的話:“舅舅,莫講了,開吃吧,大伙兒都餓著肚子呢?!?/p>
夜屎佬大叔愣了一下,說了聲:“好!開吃?!斌H友們便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糟辣椒燜土鴨、串湯雞、清水魚、水豆腐,都是一些當(dāng)?shù)靥厣恕D莻€香味,那種清甜,真是爽死了。
“唉呀,好吃!”頭一個叫喊的是窈窕。她原本就是個吃貨。
“好吃!好吃!真好吃!”大伙兒紛紛附和。
好肉好湯將肚子打了底,驢友們開始喝酒。酒是用一只塑料桶裝著提上來的。夜屎佬大叔說:“這種酒叫漓水三花。雖說散裝,可千萬別小瞧它。他可是花了大價錢,從象鼻山底一個八百米深的山洞里買來的洞藏窖酒。這種酒很貴,天價。比正宗茅臺、五糧液的價位還要高。盡管如此,沒有關(guān)系還買不到?!?/p>
夜屎佬大叔說這番話時,俞小芹一直抿著嘴兒笑。不管夜屎佬大叔說的話有多么夸張,有多大水分,驢友們都一致認同。都說這漓水三花是好酒,包括夜屎佬大叔和他兩個伙計在內(nèi)的十七個參與喝酒的人之中,當(dāng)場喝倒兩個,喝瘋?cè)齻€,喝哭四個,喝得不言不語像瘟雞似的五個。特別是那三個喝瘋的,更有意思了,一個不停地唱歌,另一個瘋狂地跳舞,還有一個抱著一棵樹有滋有味地親吻著,邊親邊喃喃地自語,說我愛你。我也喝得迷迷糊糊的。只有三個人頭腦自始至終保持清醒。一個是俞小芹,另一個是梁山好漢,還有一個是魔鬼克星。以上的情形和數(shù)字足以證明,夜屎佬大叔的話不假。而我認為這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酒飯,也是迄今為止,最美味最令人難忘的一頓晚餐。如果沒有開飯前我與魔鬼克星那點小小的不愉快,這頓晚餐,將是我這一生中最完美、最值得紀(jì)念的一次晚餐。
大伙兒圍著鐵鍋席地而坐。我坐在俞小芹身邊,我們挨得很近,近到可以聞到從她頭發(fā)根下發(fā)出的汗味和她身上的體香。這種汗味和體香融匯在一起,變成一種奇特的氣體,這種氣體散發(fā)著奇異的香味,它深深地吸引著我和誘惑著我,讓我的心發(fā)顫,使我的腦發(fā)暈,同時又感到非常舒服。這樣的距離使我很愜意。我知道,這一天走下來,驢友們對這位導(dǎo)游印象非常好。大伙兒都喜歡她。喜歡她的美貌和友善,喜歡她的熱情及真誠,喜歡她的歌聲與笑臉。我也喜歡俞小芹身上這些彌足珍貴的東西,但我更喜歡她骨子里的那種強大和高貴。自己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表面上什么事都沒有,如此從容淡定,如此泰然自若。該吃的吃,該喝的喝,沒有怨天尤人,沒有牢騷怪話,永遠一張笑臉。這些來自骨子里的東西,折射出人格的偉大和高貴的品質(zhì)。我喜歡。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愛。坦白地講,我愛上俞小芹了。這愛,不是在她向我傾訴她的遭遇之后萌發(fā)的,而是此前——江邊小船的船頭上,我看見一個姑娘的倩影,看見一張美麗而安靜的臉兒。就那一刻,就那一眼,我愛上了她——漁家姑娘俞小芹。愛這東西令人著迷,令人感到溫暖綿柔而不可思議。從太陽升起到日頭落下,相識不過一天時間,可我覺得歷經(jīng)萬年。盡管眼下還是一廂情愿的單相思,但我認為我找到了愛,找到了真正的愛。我決心為這愛去奮斗,去努力,去付出,去爭取。所以,餐前當(dāng)我去方便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位置被魔鬼克星占領(lǐng)時,很不高興。心想,他憑什么和俞小芹坐在一起?他有什么資格和俞小芹坐在一起?我站在他的身后,兩眼冒出火光,可那小子裝傻。當(dāng)時我十分惱火,恨不得往他后腦勺上踢一老腳。俞小芹發(fā)現(xiàn)我的情緒有些異樣,連忙起身讓座。我不愿意她走。我要把魔鬼克星攆開,重新坐回到俞小芹身邊來。那兒本來就是我坐的位子,魔鬼克星憑什么侵占?憑什么見我去方便時趁虛而入?雖說沒有哪條法律條文規(guī)定,俞小芹身邊只許我坐,不許他坐。但我想,大凡做事總得有個先來后到吧。可恨的是,俞小芹主動給我讓了位子,那小子卻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繼續(xù)裝糊涂。我沖著他的頭頂故意咳了一聲,他也沒反應(yīng)。接著又咳了一聲,他依舊沒有動靜。這種目中無人的態(tài)度激怒了我。心想:你不接招,我就沒轍了?也許我那兩聲咳嗽驚動了大家,驢友們都抬起頭來望著我。那時,夜屎佬大叔正在起勁地吹噓他的驢友會和他的驢隊,他的酒他的菜,他的城市他的船,突然聽到兩聲怪怪的咳嗽,忙把話兒停下來,望我一眼,說游子快找地方坐下來,馬上開吃了。我一邊應(yīng)付著夜屎佬大叔,一邊緊張地思謀著用什么辦法盡快地將魔鬼克星驅(qū)離。
俞小芹以她女人的細致,敏銳地洞察到,我對魔鬼克星的“不當(dāng)占位”正在表示強烈不滿,如果不及時化解,很有可能發(fā)生沖突。因為雙方都年輕,火氣旺盛。她仰起臉朝我看了看,隨即將目光投向?qū)γ娴牧荷胶脻h,那意思是希望對方趕快出面調(diào)解。梁山好漢與窈窕并排坐在一起,身邊還有點空余位置。我們這邊的情況,或許他早就看在眼里,見俞小芹向他示意,便毫不猶豫地站起身,走過來對我說:“兄弟跟你商量個事?!闭f著,他把我拉到一邊,問我身上還有多少現(xiàn)金。我說不知道,大概幾千塊吧。他說出發(fā)前自己取了些錢,到驢隊后都交給夜屎佬大叔了。這趟旅行計劃是兩周時間,或許長一點,路上可能還要花些錢,這鄉(xiāng)野山村的,哪有銀行?如果你手頭寬裕就先借我點,返回桂林時,再拿卡刷給你。我聽了二話不說,從兜里掏出一把錢遞給他。他笑道:“哪用得那么多?這錢還是你先拿著,需要用時,我再問你要。來來,喝酒,今晚咱兄弟倆好好喝幾杯?!辈挥煞终f拉起我就走。我極不情愿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抬眼看對面,只見那小子還咧著嘴巴沖我笑呢,氣得我差點兒拿起酒碗往他那張討厭的臉上砸過去,心里卻抱怨梁山好漢多事——這個時候借什么錢?其實,我心里也明白,梁山好漢出此一招,完全是為我好。他不希望我與魔鬼克星剛認識就發(fā)生沖突。算個好人,也不愧是個化解矛盾的高手。不過,從那一刻起,魔鬼克星便成了我的“情敵”。
夜屎佬大叔把他的“快樂與夢想”驢友會向大伙兒使勁吹了一回,吹完了就開始喝酒。他喝酒的方式和勁頭與那天晚上在酒吧見到的一樣。弄只大碗,倒上滿滿一碗酒,自己先喝上一口,悶著頭兒先品嘗一下,然后咂咂嘴,抬起頭來高叫一聲好酒,便開始向大伙兒敬酒了。他從左到右,挨個兒地敬,一圈下來,那碗酒也就喝了個底朝天了。接著又倒上一大碗。輪到大伙兒回敬他時,他也不客氣,又一圈下來,剛倒的那碗酒又喝光了。喝光了第二碗酒,夜屎佬大叔說:“你們相互之間搞一下,我緩口氣,吃點菜,等會兒我們接著干。”于是驢友們便互相敬起酒來。我暗中觀察了一下,十四個驢友當(dāng)中大多數(shù)人還是挺能喝酒的。最能喝酒的要數(shù)關(guān)關(guān)和窈窕了。他們先跟左鄰右舍碰了幾杯,接下來繞著鍋兒又走了一圈。酒量小的驢友,不敢學(xué)他們那樣,只是舉起酒碗,朝大伙兒打一回“沙槍”,象征性地喝一點兒就把酒碗放下了。他倆卻是扎扎實實地喝,一回不漏,一滴不少,而且來者不拒。特別是窈窕,邊喝邊打鬧,十分活躍。兩者相比,關(guān)關(guān)老實多了,他不作聲不出氣,默默地喝,誰敬他都喝,驢友們不曉得他的酒量有多大,大伙兒都想看個究竟。有驢友提出,讓窈窕與關(guān)關(guān)比試比試,看看誰喝得多。這一提議立刻得到大伙兒的附和。有人問關(guān)關(guān)敢不敢。關(guān)關(guān)不答話,瞇著眼兒瞟了窈窕一下。又有人問窈窕敢不敢。窈窕瞪起血紅的眼睛盯著關(guān)關(guān),說有什么不敢的,什么男人沒見過?眾人聽了發(fā)聲喊,一齊起哄。關(guān)關(guān)依舊不作聲,眼睛依舊瞟著窈窕,不過,這一瞟比上一瞟明顯地多了些挑釁性。窈窕接住關(guān)關(guān)的目光,猛然抓起酒碗,叫聲倒酒!梁山好漢把酒桶拖過來,說少喝點吧。窈窕一只手將他往邊頭一扒,說一邊涼快去。梁山好漢只得提起酒桶往窈窕碗里倒?jié)M了酒,也給關(guān)關(guān)碗里倒?jié)M了酒。窈窕兩眼定定地看著關(guān)關(guān)說:“怎么個喝法?是一碰一干,還是慢慢兒喝?”關(guān)關(guān)瞄了瞄梁山好漢手中的酒桶終于說話了,他說:“咱把桶里的酒平分得了?!贝搜砸怀觯淖泽@,驢友們紛紛吐出舌頭,連氣都不敢出了,因為那白色塑料桶內(nèi),還有整整半桶酒啊。
“分就分,倒酒!”窈窕吼叫著,把袖子都捋起來了。大伙兒干瞪著眼睛,還是不敢出聲。窈窕喝道:“愣著干什么?去拿幾個碗來??!”夜屎佬大叔出手了,他找來幾只大碗,一字兒擺在地上,總共擺了六個。他從梁山好漢手里拿過酒桶,一溜兒地倒過去,整整倒了六大碗,說:“每人三大碗。”人們望著這六大碗酒,又一次屏氣斂聲干瞪眼兒。關(guān)關(guān)又瞇起眼睛,又瞟了窈窕一眼,那眼神似乎給了窈窕莫大的刺激。她沒有再言語,端起頭一碗酒一飲而盡,緊接著又端起第二碗酒,一仰頭又一飲而盡,她一連干了三大碗,抹抹嘴巴,將最后一只碗甩在地上,引來一片喝彩。輪到關(guān)關(guān)喝了,關(guān)關(guān)沒有窈窕那么激動,也沒有她那么豪爽。他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站起來往后吐了口痰,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卦唬⌒囊硪淼囟松项^一碗酒,他喝得比較慢,喝一陣歇口氣,慢慢兒地將一碗酒喝光,歇一會兒才喝第二碗。關(guān)關(guān)用同樣的方法喝光第三碗酒,放下酒碗,雙手抱拳,向大伙兒打了個拱手,說酒足飯飽多謝了。說著起身,人還未站穩(wěn),雙腳便打起了趔趄,身子晃了晃一屁股歪倒在地上。窈窕見了,急忙挪了挪身子,將關(guān)關(guān)的頭搬起來放到自己的大腿上,用個巴掌輕輕拍著他的面頰說:“冤家啊,我對你那么好,你卻把我拋掉了,我好心你當(dāng)驢肝肺啊……”邊拍邊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一旁有女驢友說:“喝醉了,她把關(guān)關(guān)當(dāng)成她前夫了?!瘪厚贿吙捱厰?shù)落關(guān)關(guān),突然哇的一聲,將關(guān)關(guān)吐了一頭一臉。
夜屎佬大叔說:“我們這個驢隊,是全中國最豪華最富有,最最那個什么的一個驢隊。無論是吃的用的,還是走的線路或區(qū)間,都是世界一流水平。”這話我相信。因為一看驢隊住的帳篷我就知道。夜屎佬大叔替驢隊準(zhǔn)備了兩種款式的帳篷,一種是加拿大產(chǎn)的“始祖鳥”。這種帳篷薄如蟬翼,韌性特好,既抗風(fēng)又抗雨。只要帳篷扎得牢實,無論什么樣的狂風(fēng)暴雨,人在里面絕對安全,甚至還可以欣賞風(fēng)景雨情哩。所以,在帳篷行業(yè)里,它譽滿全球,堪稱世界第一。另一種帳篷叫“快克幻影”,澳大利亞著名品牌,樣式、特點、性能跟始祖鳥不相上下。不同的是,快克幻影看上去十分浪漫,充滿詩意。世界各國的驢友都喜歡它,特受情侶和女士們的歡迎。這兩種帳篷一經(jīng)夜屎佬大叔介紹,快克幻影立即被女驢友們搶光了。
我躺在始祖鳥的帳篷里,望著天上那些朦朦朧朧的星星,想著白天與俞小芹接觸的種種情景。覺得情景中的俞小芹,就像那天上的星星一樣,眨著漂亮的眼睛,笑著,跟我說著話兒。我喜歡星星。小時候,母親常常帶我回姥姥家。姥姥住在鄉(xiāng)下。那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村前有條小河,河水嘩嘩嘩地流著。河岸上有片草地。月亮還沒出來,清凌凌的天上掛滿了星星。姥姥、母親和我坐在草地上。我們仰望星空,先是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一顆兩顆三顆……數(shù)了這邊又數(shù)那邊,這邊沒數(shù)完那邊又出來了。怎么數(shù)都數(shù)不完。越數(shù)越多,越數(shù)越數(shù)不清楚。后來,姥姥教我唱兒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那是我學(xué)唱的第一首兒歌。
“喂,睡著了嗎?”
梁山好漢小聲問。他的帳篷和我的帳篷挨得很近。
“沒有?!?/p>
“睡不著?”
“嗯。”
“為什么?”
我沒有回答。梁山好漢接著又問:“是為了那個導(dǎo)游嗎?”
提到俞小芹,我心里就熱,臉上就燒。但我還是沒有回答。
“你喜歡她?”梁山好漢不停地問。他不等我回答,也不逼我回答,妄自下了結(jié)論,“我看你是喜歡上她的了,看樣子都看得出來,都在臉上寫著呢。大伙兒都看在眼里,就看你講不講實話了。”
梁山好漢話里有話。我知道他想說什么,無非就是吃晚餐時我與魔鬼克星爭位子那點事兒。不是我不愿坦白,不是我不想講實話,這坦白和講實話,也得看時機,講火候嘛。
“你真的喜歡她,和她一見鐘情?”
梁山好漢將帳篷掀開一個角,探出半個腦袋。看樣子這回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你瞎說什么?人家可是個了不起的角色。在她面前,我只有佩服的份啊?!蔽艺f。終于抓住一個可以講實話的機會。
“哦,此話怎講?”梁山好漢有些疑惑不解地望著我的帳篷。
我也把腦袋伸出帳篷外面:“你想知道?”
“當(dāng)然。”
“這可是人家的個人隱私?!?/p>
“隱私?哪來那么多的隱私?這年月連國家機密都隱不了私不了,還個人隱私?講吧,是不是褲襠里頭的那點事?”
“扯淡?!?/p>
“那是什么?”
“這事弄不好可能是個千古奇冤。我跟你講了,你可不能在驢隊里頭傳啵。”
“可以?!?/p>
“你保證?!?/p>
“我保證?!?/p>
“把頭拿過來。”
梁山好漢的腦袋連著頸脖,一起伸到我面前。我向前挪了挪身子,咬著他的耳朵,把俞小芹的遭遇說了一遍。我以為他聽了會大為光火,忿忿不平或深表同情,最起碼也要發(fā)泄一下情緒或感嘆一番的。然而沒有。他用一只手撐著下巴支起腦袋,怔怔地望著我,愣了老半天嘴里說了句:“有這種事?”突然一巴掌打到自己的后頸脖上,將一只什么蚊子臭蟲之類的東西打掉之后,把頭縮進帳篷里去了。我失望地朝他的帳篷望了一下,也把腦袋縮了回去,后悔不該跟他講這些東西。突然梁山好漢又把腦袋從帳篷里伸了出來。
“喂,你說公安局會不會跟蹤她?”
“跟蹤誰?”
“導(dǎo)游呀。她成了重大嫌疑犯,公安局難道不派人暗地里跟蹤監(jiān)視她嗎?”
我從未考慮這個問題,也不想跟梁山好漢探討這個問題,于是說:“不會吧,她每天都向公安局請示匯報的,一天兩次,每天如此。公安局還用得著派暗探來跟蹤監(jiān)視她嗎?”
“哦……”梁山好漢輕輕地叫了一聲,隨即沉默下來,過了好一陣子,問道,“每天都要向公安局請示匯報,一天兩次?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沒搭腔,因為我不知道除了請示匯報之外,公安局對俞小芹還有什么具體規(guī)定。梁山好漢說:“既是重大嫌疑分子,不可能放任自流,警方肯定會派人跟蹤她監(jiān)視她的,說不定這會兒她身邊早就有暗探跟著了,只不過你我和她都不曉得罷了。”
梁山好漢的話不無道理,而且后來的事實證明他是對的??晌耶?dāng)時不以為然,說:“那你看看我們驢隊里邊,哪一個像暗探?”
梁山好漢嘿嘿干笑兩聲:“要說像,誰都像。要說不像,誰都不像,暗探這東西……”
“包括你和我嗎?”
“你說呢?”他反問我,隨后又干笑兩聲,側(cè)過身去,不言語了。我也不再吱聲,把身子放下來,躺在柔軟的草地里,雙手枕著腦袋,頭上頂著始祖鳥,靜靜地仰望著星空。山蛙的叫喚,蛐蛐的低吟,不時從附近的水溪邊和草叢中傳進帳篷來。還有漓江上的夜航船,偶爾從坡下經(jīng)過,輪機旋轉(zhuǎn),馬達轟鳴,把似睡非睡的山野弄得焦躁了好一陣子。船過后,一切又歸于平靜?!疤焐系男切菚f話,天上的星星眨眼睛……”恍惚中,我坐在外婆的膝頭上輕輕地唱著兒歌,漸漸進入夢鄉(xiāng)。
一陣尖叫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下意識地爬起來,帳外亂哄哄的,無數(shù)道強光手電在坡上亂晃。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呼叫梁山好漢,不見回應(yīng)。他早就不在帳篷里。我胡亂抓件衣裳套在身上就鉆出帳篷去了。老遠就看見大伙兒圍在窈窕的帳篷邊,聽她在說著什么。窈窕穿著一件白色的圓領(lǐng)T恤,滾圓的肉身托著兩個碩大的奶子,雙手抱著一個圓鼓鼓的布包。那包是牌子貨,阿迪達斯,很貴。我母親最喜歡這個牌子,穿的用的都是它。窈窕話兒說到激動處,胸脯上那對大奶子一顫一抖地不停地晃動著,T恤衫里好像藏了兩只大白兔。
“我平時睡覺總是睡得很死,也沒有起夜的習(xí)慣。昨天夜晚多喝了兩碗魚湯,不是我饞,主要是那魚湯太鮮美了,太好喝了,所以才多喝兩碗,加上又喝了那么多的酒,怎么進的帳篷,什么時候睡的覺,都不知道。但有一點我心里很清楚,就是這包包里裝著十萬塊錢,都是現(xiàn)金,滿滿一包。我必須把它管好看好。睡覺時我就拿這包包當(dāng)枕頭。住賓館也是這樣。就是白天這包也不離身。十萬元,不信給你們看看?!?/p>
窈窕打開布包,把面值百元一張的大鈔,一扎一扎地拿出來,堆到帳篷上,把帳篷頂都壓凹了??偣彩?。
大伙兒盯著帳篷頂上那一扎扎現(xiàn)鈔,眼神和面部的表情豐富而復(fù)雜。不過這些人當(dāng)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見過世面的,面對十萬元巨款,沒有什么特別表現(xiàn)。
風(fēng)箏問:“帶那么多現(xiàn)金干嗎?”
“是啊,出來旅游帶張卡就行了。沒必要帶這么多現(xiàn)金嘛。”
麥子、可以和幾個女驢友連聲說。
窈窕冷笑一聲,說這年頭她最不相信的就是卡了。什么金卡、銀卡、信用卡和男人一樣,都靠不住。
除了關(guān)關(guān),所有的驢友都爬起來了。魔鬼克星對這件事顯得特別關(guān)心。他攔住驢友們的話頭,說:“你們讓窈窕大姐說嘛。繼續(xù),大姐,接下來是個什么情況?”
“接下來……我剛說到哪了?”窈窕問大伙兒。
“你多喝了兩碗魚湯,被一泡尿憋醒?!笨梢蕴嵝训?。
“不是你嘴饞,主要是那魚湯太鮮美了?!彪S便說。
有人想笑,但忍住了。畢竟這是一樁涉及盜竊的大案。如果窈窕十萬元現(xiàn)款被盜,那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對,我被一泡尿脹醒,正想起來到帳篷外去找個地方解手。這時,突然一只手伸進帳篷里?!瘪厚徽f。
大家屏住氣息,神情緊張地望著窈窕。
窈窕咂了咂嘴卻把話兒打住了。
“怎么樣?”
“怎么樣?”
“那手伸進來怎么樣?”
窈窕看看這個望望這個,突然張開嘴,啊地叫了一聲,扒開人群,緊走兩步,朝坡地上遠遠地吐了一口濃痰,回過頭來說,“那只手先是摸了一下我的頭發(fā),隨后就摸著了我那只裝錢的包包,我嚇得大喊起來?!?/p>
“后來呢?”
魔鬼克星最著急。
窈窕說:“我一喊,那手就縮回去了,縮得賊快?!?/p>
大伙兒噓了口氣。這樣的結(jié)果,對一些人來說,似乎有些遺憾。他們望著堆在帳頂上的十萬元現(xiàn)鈔,忽又有了另一種聯(lián)想:這個賊究竟是想偷窈窕的十萬元現(xiàn)款,還是想與窈窕混帳?
“你聽到腳步聲嗎?”魔鬼克星問。
“什么腳步聲?”
“那賊逃跑時的腳步聲。”
窈窕說沒有。
魔鬼克星說不可能吧,一點腳步聲都沒有?好好回憶一下那腳步聲是輕是重,朝哪個方向去的。邊說邊拿眼睛瞟了瞟周圍的十幾頂帳篷。那意思大伙兒都明白:根據(jù)腳步聲的去向和帳篷的位置,可以推測出誰是嫌疑對象。
窈窕堅持說沒有聽到腳步聲。魔鬼克星同樣堅持他的觀點,說不可能沒有腳步聲,除非他會輕功。
窈窕無言以對,望著自己放在帳頂上的那一堆錢發(fā)起呆來。
“那么手呢?你看見那賊的手了嗎?這坡上的月光、星光都還蠻亮的呀。”
“看見了?!?/p>
“哦,”魔鬼克星立刻興奮起來,“那手是長是短,是肥是瘦,有毛沒毛,粗不粗糙?”
風(fēng)箏笑起來:“我說魔鬼克星啊,你這是干什么?想當(dāng)東方福爾摩斯嗎?”
隨便也笑到:“魔鬼克星,有話就講,有屁就放。講完了,放完了,回帳篷睡覺,別在這兒裝神弄鬼了。”
其他幾個女驢友也紛紛說:“是啊是啊,明天還要趕路呢。反正錢在這里,又沒丟。”
“話不能這么說。怎么能這么說話呢?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是件大事。要是在市區(qū),要是報了警,你,我,我們大家,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得接受調(diào)查,都要被警察詢問。弄不好還要去公安局過夜,呆上二十四個小時呢。十萬元,不是小數(shù),是個大案子。大案子,知道嗎?”魔鬼克星說。
“是啊,魔老弟講得對,窈窕這個事,是個大事,大案子,大伙兒必須認真對待?!绷荷胶脻h說。
驢友們看見魔鬼克星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又聽梁山好漢這么一說,不覺嚴(yán)肅起來。男驢友們也紛紛表態(tài),都說這事不能等閑視之,要認真對待。有人還放出狠話,說要是查出是誰干的,就把那只伸進窈窕帳篷里的手給剁了。
“窈窕姐,你說呀,那只手是什么樣子,到底有毛沒毛?”
魔鬼克星一個勁地追問窈窕。
隨便想笑,連忙用手捂了嘴,不敢笑出聲來。
窈窕說,那只手她看是看見了,但沒看清楚。當(dāng)時天上有一片烏云把月亮星星都遮住了。帳篷里黑咕隆咚的,只覺得有一只手伸進來,長什么樣……窈窕深作回憶狀,之后搖搖頭:“那只手,那只手好像有點瘦,又好像不怎么瘦,蠻長蠻大的,至于有沒有毛那就不知道了?!?/p>
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窈窕說這番話時,大伙兒都低下頭去,悄悄地看自己的手。梁山好漢也看,甚至連魔鬼克星也不例外。
魔鬼克星說:“窈窕姐,你這話等于沒說,我看這事情得先向夜屎佬大叔報告?!闭f著站起身,要到江邊去找夜屎佬大叔。他與兩個伙計住在船上。
“不用去了,我已經(jīng)給他打過電話了。他馬上到。”站在帳篷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俞小芹,整個夜晚就說了這一句話。
說話間,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夜屎佬大叔人未到,酒氣倒先隨風(fēng)飄過來了。
“什么情況?”夜屎佬大叔在兩個伙計的陪同下,搖搖晃晃地爬上坡來,邊爬邊吆喝。魔鬼克星迎上去,剛要開口,梁山好漢卻搶先說起來。夜屎佬大叔聽了哈哈一笑,說原來是這樣啊,我以為出了什么大事情嘍。蹲下身子,掏出香煙,抽一支,叼在嘴上,一伙計連忙上前幫著點了火。夜屎佬大叔深吸一口,閉住嘴,讓香煙在氣管里燜一會兒,然后才慢慢吐出來。還未吐完,整個山坡便飄蕩著一股復(fù)雜而又難聞的氣味。驢友們忙把手拿到鼻子下,張開巴掌輕輕扇著,將氣味驅(qū)散。夜屎佬大叔問窈窕:“窈窕妹妹,你昨晚喝了那么多酒,沒事吧?”窈窕說:“沒事,清醒著哪。大叔,難道您以為昨晚我喝醉了,在這兒跟大伙兒說酒話哪?”夜屎佬大叔笑道:“沒醉就好?!毖劬χ車D(zhuǎn)了一圈,說:“自從我辦驢友會以來,在我的驢隊中,像窈窕說的這種情況經(jīng)常有的,而且不少。鉆錯帳篷的,摸錯屁股的,穿錯衣服的。嗨!這種事情太多太多了,還有睡錯覺的呢。睡錯就睡錯嘍,摸黑進帳,天亮醒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笑了之。吃飯上路,誰都不認識誰,頭天晚上的事只當(dāng)沒發(fā)生過。人生嘛,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所以我說啊,窈窕小妹,別太敏感了,伸只手進你的帳篷,沒什么了不起,即使摸了你一下,又多大點事?算不了什么的?!?/p>
窈窕不同意夜屎佬大叔的說法。她說:“大叔,話可不是這么講啊。我這個事和你說的那個事不是一回事,是兩碼事。那家伙伸手進來是想偷我的錢哩?!币故豪写笫逭f:“偷錢?偷什么錢?他知道你的包包里有錢?你跟誰說了你包包里裝了十萬塊錢?沒說吧?”窈窕說沒有。夜屎佬大叔問大家:“你們曉不曉得窈窕的包包里有十萬塊錢?”驢友們都說不曉得。夜屎佬大叔說:“就是嘍,你沒告訴大家伙,大家伙都不知道,怎么談得上偷?怎么談得上那只手是針對你那十萬塊錢來的?”窈窕想了想說:“是啊,我這十萬塊錢還用黑色塑料袋裹住才放進包里的,沒人見過也沒人知道,這就奇怪了。莫非……”她想說莫非真有人來混我的帳嗎?但沒有說出口,只是拿眼睛往那幾個男驢友的臉上瞟了一下。接著又把當(dāng)時的情景在腦子里過了一遍,說:“那只手明明是針對我的錢包而來的嘛,千真萬確的……”夜屎佬大叔打斷她的話:“得了,窈窕小妹,你人在錢在,毫發(fā)未損,這事就到此為止了,睡覺吧。大伙兒回帳篷繼續(xù)睡覺。明天可以起晚一點,我也起晚一點?!瘪厚徽f她還是有些害怕。夜屎佬大叔說:“怕什么,驢隊有個空手道和散打冠軍呢?!斌H友們忙問誰是空手道和散打冠軍。夜屎佬大叔指著俞小芹說:“我外甥女——俞小芹是也?!庇嵝∏坂亮艘故豪写笫逡蛔欤骸皠e吹啦舅舅?!斌H友們立刻圍住俞小芹,七嘴八舌地問開了。什么時候拿的冠軍啊,哪一級別的冠軍呀等等。俞小芹紅著臉兒搖著頭,告訴大伙兒,別聽她舅舅瞎吹,然后對窈窕說:“窈窕姐,如果相信我,這錢我替你保管。”窈窕猶豫片刻,說:“有你這個高手壯膽,我就不怕了。不勞駕你了?!?/p>
這一天早晨我起得很晚,驢友們把帳篷收拾好了,我才被梁山好漢叫醒。早餐是在船上吃的。夜屎佬大叔叫人弄來了新鮮豆?jié){、油條、烏雞蛋和桂林米粉。桂林米粉成了驢友們的最愛。我也特別喜歡。筒子骨湯煮的米粉都非常美味。夜屎佬大叔向大家介紹說:“這桂林米粉有多種吃法,鹵菜粉、酸辣粉、湯粉、炒粉、涼拌粉、螺螄粉,一粉多味,多得去了,馬肉米粉為最佳。”驢友們聽了紛紛嚷著要吃馬肉米粉。夜屎佬大叔承諾,旅行結(jié)束后他一定請大家吃一頓桂林上好的馬肉米粉。我?guī)ь^鼓掌。在大伙兒熱烈而又充滿期待的掌聲中,夜屎佬大叔拿一杯早餐酒歡送我們上岸。
驢隊沿著江岸往北挺進。六月的漓江真美。我在美國時就讀過桂林作家寫的一本叫《紅船》的書。那書上說,春天的漓江好像一位少女,年輕、美麗、夢幻,到處充滿神秘的感覺;夏季的漓江酷似一名少婦,漂亮、成熟、性感,渾身上下無一不是誘惑,看一眼就有一種莫名的沖動,恨不得立刻撲上前去,將她擁入懷中;到了秋天,漓江宛如一幅長畫,色彩斑斕,多姿多彩,山美水美;入冬以后,漓江又似一個睡美人,靜靜地靜靜地躺著,靜靜地靜靜地流淌。那水清澈亮麗,那江一眼見底。我們這個季節(jié)來徒步漓江,正好趕上她最有魅力的時候。
驢友們沿著江邊小道慢慢走著?;颡毿校蚪Y(jié)對,或三兩成群,留影、攝像的興趣不減昨天。俞小芹打頭,副領(lǐng)隊子玨斷后。俞小芹身后跟著魔鬼克星。這家伙喜歡跟俞小芹待在一起。一看到他跟俞小芹在一起我就惱火。不過,今天我沒有上去與那小子爭位子。不爭并不等于我退出,也不等于我認輸。昨晚的窈窕事件,折騰了大半夜,再度回到帳篷卻睡意全無,直到天亮才朦朧入睡。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又被梁山好漢叫醒。一路上哈欠連天,渾身感覺軟軟的,沒有力氣。開始強打精神,還能跟著大家一塊兒走,漸漸地就跟不上了,耍起尾巴龍來了。正當(dāng)我一個人在林間小路上踽踽獨行的時候,俞小芹回頭找我來了。她站在路邊,朝我笑著,說:“史建業(yè),怎么了,走得這樣慢,是不是不舒服?”我心兒一熱,臉兒也跟著熱了起來,忙說沒有。在此,我要重申一下。我的真實姓名叫史建業(yè),美國加州在逃學(xué)生。驢隊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梁山好漢,另一個就是俞小芹。公共場合俞小芹從不叫我真姓真名,也不叫我進驢隊時報的名字,一旦沒有第三者在場,她便叫我史建業(yè)。當(dāng)時,她朝我打量一下,說我臉色不大好,是不是昨晚上沒睡好覺?我點點頭說是沒睡好覺。她說,碰上這種事誰能睡得好?來,把背包給我吧,我替你背。說著就往我肩上取背包帶。我不讓,說,哪能叫你替我背呢?她說別客氣,我是運動員,體質(zhì)比你好。硬要搶包,我躲閃著死活不讓。她見犟不過我就罷了手,隨后嘆口氣,說想不到出行第一天就碰上這種事,真倒霉。我望了她一眼問道:“你相信窈窕那事是真的嗎?”她默默地想了一下回答說:“我相信是真的。窈窕那個人,雖然才接觸一兩天,不了解她,但我相信她不會無中生有,更不會造假?!蔽蚁胍彩?,如果說她造假,又有什么目的和意義呢?向大伙兒炫耀她有錢嗎?俞小芹說不會吧。我也覺得窈窕不會,可我感到這件事情有些蹊蹺。既然窈窕不會編故事,那么那個竊賊是誰呢?誰又會半夜三更把一只手伸進一個女人的帳篷里?難道真的像夜屎佬大叔說的那樣,是想混帳嗎?即使要混帳,也得有個過程和感情基礎(chǔ)吧。大伙兒在一起,交往接觸才一天工夫,二十四小時都沒到,那感情從何而來?那基礎(chǔ)又在哪里?如此快的速度,恐怕誰都做不到,也接受不了。除非是低級動物。如果不是這樣,話又說回來了。那么驢隊里確實有個竊賊。這個竊賊又是誰呢?誰知道窈窕那阿迪達斯的包包里裝著十萬塊錢?據(jù)窈窕自己說,除了她本人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外部因素和其他因素,暫時可以排除。我的觀點,俞小芹表示認同。但總是覺得“窈窕事件”有著許多疑點,可眼下卻又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我們都被“窈窕事件”深深地困擾著。
“聊什么啊你們?那么投入。”
魔鬼克星突然從一片小樹林中竄出來,把我和俞小芹都嚇了一跳。
俞小芹笑笑:“沒聊什么。”
“這狗東西,真討厭!”我在心里忿忿地罵道。
他望望俞小芹,又望望我,兩只眼睛老往我們臉上溜來溜去的?!坝巫?。”他開始這樣叫我,“咱們聊聊?!庇嵝∏壅f:“你倆聊,我到前面去,看看客人有什么需要或照顧的沒有?!闭f著拔腿走掉了。我望著俞小芹遠去的背影,問魔鬼克星要聊什么。他說就聊昨天晚上的“窈窕事件”。我說這事有什么聊法,夜屎佬大叔不是說了,八成是有人想與窈窕混帳罷了,不存在盜竊問題。他哼了哼鼻子,冷笑一聲說:“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吧?!蔽艺f:“你想得簡單它就簡單,你想得復(fù)雜它就復(fù)雜了。”“思鄉(xiāng),話不能這樣講。”他說,“凡事都有兩面性,甚至有多面性或多種可能,不能簡單推斷,更不能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妄下結(jié)論。我是不同意夜屎佬大叔的看法的。你呢,思鄉(xiāng)。”我沒有回應(yīng)他的問題,卻向他對我的稱謂發(fā)起火來:“別這么叫我。要么你就叫游子,要么你就叫思鄉(xiāng),要么你就全叫,叫游子思鄉(xiāng),不要一會兒叫游子,一會兒叫思鄉(xiāng),哪有這么叫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是對我莫大的不尊重!”我的突然翻臉,弄得他很尷尬,愣了好一會兒才干干地笑道:“對對,對對。是我稱呼不當(dāng),稱呼不當(dāng)?!毙藥追昼?,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又問我,“你從美國來?”我警惕地望著他:“你問這干嗎?”他說沒干嗎,隨便問問,又說:“看樣子你和我同齡,我們應(yīng)該有共同語言,是可以聊得來的。我這個人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慢慢會了解的。但愿通過這次旅行,我們能成為好朋友。”他說這番話時,情緒有些激動,態(tài)度非常誠懇,還伸過一只手來,想跟我握一下手。我裝作沒看見,這回,他倒沒顯出尷尬或不自在的樣子,只是將手握成拳頭,高高揚起來,用力甩了一下。我們又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他大概覺得與我話不投機,故意墊起腳尖手搭涼篷往前望了望,說:“那邊沙灘上,好像圍著很多人耶。我先去看看,你在后頭慢慢來。”揮揮手,跑了,沒幾步又轉(zhuǎn)回頭來,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告訴我,“昨晚的‘窈窕事件,真的不那么簡單,弄不好,我們這支驢隊要出大事。夜里睡覺多個心眼,靈醒一些。記住,我的話兒沒錯。“對于魔鬼克星的這點忠告,本當(dāng)不屑一顧,可當(dāng)時我卻愣住了,望著他蹦跳遠去的身影,心里忽然生出些許感激來。
我獨自一人在林中小道上走著。一邊想著昨晚的“窈窕事件”,想著魔鬼克星剛才講的那番話,腦子開始亂起來。驢友們早已走得無影無蹤。我不打算去追趕他們,也不希望俞小芹再度返回來陪我。我想單獨待會兒。眼前的路細細長長,活潑生動,像蛇一樣。走著走著那路沒了,眼前出現(xiàn)一片沙灘。這灘很長。漓江流經(jīng)這里時在沙灘的中段拐了個彎,那彎拐得很大,把長長的沙灘彎起來,遠遠望去這灘的形狀如同一把秤鉤。我問江邊曬網(wǎng)的漁民,這灘是不是叫秤鉤灘。漁民點頭稱是。又告訴我沙灘邊上的那個小村子叫秤鉤村。我為我精確的判斷和好眼力沾沾自喜,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
沙灣里圍著一大群人,好像驢友們都在那里。秤鉤村的人正準(zhǔn)備在這兒殺一頭牛。那是一頭又大又老的老水牛。這牛有點瘦,骨骼異常粗大。人們圍著它指指點點議論著,人群外面擺著一只大木盆,盆子里放著幾把老屠刀。老水牛一聲不響地站在地上,看樣子有些惶然和疲憊,也許它已經(jīng)意識到即將發(fā)生什么了,兩眼哀哀地望著人們。村民說,這是一個孤寡老人養(yǎng)的牛,那老頭是村里的五保戶。老頭死了,今早上死的,所以要把這頭牛殺了,好給五保戶送葬。這消息給了我極大的震撼。不知為什么,當(dāng)一頭即將被殺的老水牛和一個剛死的孤寡老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他給我心靈深處的震撼不亞于晴天聽到的一聲霹靂。我忙問那老頭多大年紀(jì)。村民說剛好九十。這牛跟他足足跟了三十年。不難想象,三十年間,老漢和老牛過的是什么日子——相依為命,相濡以沫。他牽著它到草地上放牧,到漓江里泡澡,寂寞的時候摸著它說說話,他與它成了世上形影不離的最要好的一對伴兒。如今老漢死了,老牛也要死了。老牛為老漢殉葬。并非一塊兒埋下泥地里。秤鉤村的人說為了替老漢辦喪事,把老牛殺了,拿一部分肉去賣,幫老漢買副棺材,留一部分給村人聚餐。這就是一個活到九十歲的孤獨老頭的命運和結(jié)局。
“能不殺它嗎?”
我問一個村民。他手里拿著一捆繩子,大概是用來綁牛腳用的。他看了我一眼,說:“怎能不殺?不殺留著它干嗎?老漢生前早早就留下話了,說他沒兒沒女,沒有田沒有地沒有房子,一窮二白什么都沒有,只有一頭牛,他死了就把這頭牛殺了,拿點牛肉到圩上賣,買幾塊薄板子釘副棺材,剩下的牛肉請大家伙吃了,把他埋了就得了?!蔽衣犃舜迕竦脑?,心里酸酸的直想哭。
“把它綁了罷?!?/p>
跟我說話的村民揚了揚手中的繩子。好多村民同時說:“不用綁不用綁。這么老的一頭牛,那么多人,直接把它放倒,殺就得了,動手吧!”
說動手,立刻上去七八個漢子。說漢子,其實都是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年人,大都在五十到六十歲之間。如今鄉(xiāng)村基本上看不到年輕男女了,除了他們就剩一些老婦和孩子。他們抓腳的抓腳,拖尾的拖尾,按頭的按頭。老牛依舊站著一動不動。人們各就各位,抓牢了,拖住了,按好了,發(fā)聲喊,將牛放倒在地,按著頭,壓著腿。那牛沒有掙扎,兩眼依然哀哀地望著人們,眼里卻流出了淚水。這時,一個中年屠夫走了過來,他手里拿把快刀,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谂n^后面。他一手抓著牛頸,一手舉著快刀,對準(zhǔn)喉管切了下去。?!斑琛钡貞K叫一聲,四蹄突然亂踢起來,把那些壓腳抱腿的漢子踢得東倒西歪,一旁圍觀的人們也紛紛避讓。那牛翻過身奮力站起來,踉蹌著往河邊跑。河灘到江邊有一小段距離,那牛邊跑邊流血,殷紅的血點點滴滴地灑了一路。人們蜂擁追去。我也跟著往江邊跑,邊跑邊問自己,怎么是這樣?怎么是這樣?終于那牛在距江邊丈余遠的地方撲倒了,碩大的身子橫臥在江邊,牛頭耷在水里。屠夫趕上去,舉起快刀,朝那牛的血管狠狠割了幾刀,邊割邊嚷:“看你跑,看你跑,看你還跑不跑?!边@幾刀大概是把牛脖子上的動脈割斷了,頓時血如泉涌,江水立刻紅了一大片。一群“穿條子”竄進血水里,不知被血水迷住了眼睛,還是被血水嗆著了,紛紛跳將起來,有的落進水里,有的卻跳到了沙灘上。我的腳邊也有幾條,它們蹦著跳著,秀美的身子卡在鵝卵石間。我將其中一條抓起來放進江里,那小魚側(cè)著身子在水中轉(zhuǎn)了一圈,向遠處游走了?;仡^看時,那牛已奄奄一息。忽然間我心里一陣難受,腸胃也在一陣陣地絞動著,老想嘔吐。我急忙往沙灘一角跑去,剛蹲下身子便“哇哇”地吐了起來,吐得眼淚花花的。我這哪里是吐,其實是哭。為老牛的慘狀,為老漢的死,莫名其妙地流下了一大堆眼淚。
離開秤鉤灘,“窈窕事件”開始發(fā)酵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中午那頓牛排,由于我的抗議,使事態(tài)更加惡化。這也是我意想不到的。午飯定在興坪鎮(zhèn)。大伙兒對于吃都不愿簡單化了,要求也更高了,一般的食品絕對不感興趣,低劣的東西絕對不吃,他們喜歡嘗鮮,愛好那些沒有見過沒有吃過的東西。面包、飲品常常遭到拒絕。也難怪,這些人平時錦衣玉食慣了,誰還愿意過苦日子?入隊前,曾定下標(biāo)準(zhǔn),此番出行要“三好”——吃好、睡好、耍好,至于其他,一切好說。從秤鉤攤到興坪鎮(zhèn),中間隔著幾座山。這些山有的狀如利劍,有的酷似屏風(fēng)。遠看奇峰峭石,近看危崖削壁,其形其狀宛如刀砍斧劈出來一般。山下是漓江,山邊沒有路,有專門渡人的竹排。夜屎佬大叔打算用船將我們渡到興坪鎮(zhèn)。可驢友們說,還是坐竹排過癮,于是就坐竹排。俞小芹負責(zé)聯(lián)系,大伙兒在灘頭坐等。窈窕和幾個女驢友聚在一塊。她們神情詭秘,竊竊私語,不時還朝俞小芹走去的方向,戳戳點點地議論著什么。后來有兩個男驢友也參與其中。這種街頭市井般的反常行為,引起了我的注意。正好我想到江邊去洗把臉,打她們身邊走過,有意無意間,聽到了有關(guān)“賊”“強盜”“搶劫犯”之類的話語。我有些吃驚,心想她們是在說誰呢?說俞小芹嗎?我從只言片語中斷定,她們是在說俞小芹。果然是。我從江邊洗了臉上來,俞小芹也回來了。她帶來了一串竹排。然而窈窕和那幾個女驢友見了她,話頭戛然而止,個個的臉兒都是冷冷的,好像掛了霜一樣。俞小芹似乎沒有察覺女驢友們的情緒變化,依然熱情大方,依然嘻嘻地笑,依然“大姐、大哥”地叫著。男驢友倒沒什么,該說的還是說,該笑的還是笑,在俞小芹跟前沒有太多的變化。女驢友就不同了,與昨天相比,對俞小芹的態(tài)度變化太大了,幾乎是冰火兩重天。特別是窈窕,完全變了個人一樣。
我為俞小芹傷心,為俞小芹不平。當(dāng)我看到梁山好漢和窈窕雙雙乘上一只竹排離岸時,忽然一切都明白了。我朝江面狠狠地啐了一口,心里罵了一聲:“叛徒!”
午餐很有特色,一大鍋中式牛排,好幾盤酸筍子燜干魚仔,這是一道桂林的招牌菜,鄉(xiāng)下人做得最地道。還有柴火飯。聽說這也是天下獨一份。做法卻簡單,先淘米,把米淘好后放進一只鐵鍋里,用柴火燒,飯熟歇一會兒,揭鍋、翻轉(zhuǎn),鍋底帶層鍋巴,微黃,香脆。飯粒入嘴松軟爽口。這種飯不需要菜肴也可扒下兩大碗。
飯菜擺在一戶村民家中的堂屋里。地爐,矮凳,大伙兒圍成一圈。我與俞小芹最后走進堂屋。圍坐的人已經(jīng)開吃了。有的正吃得津津有味,我看了看,沒給我們留位,有兩張小凳扔在圈外,冷落地倒在一邊。幾條小狗圍著圈兒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隨時準(zhǔn)備爭搶人們啃剩的骨頭。我們站在大伙兒背后,沒人招呼,沒人理睬。更可恨的是,連魔鬼克星也不跟我們打招呼。不跟我打招呼算不了什么,可以理解,可他居然連俞小芹也不予理睬,埋著頭只顧吃他的飯,裝得若無其事一般。這種情形使我覺得尷尬,覺得沒有尊嚴(yán),心里感到異常憤怒,仿佛受了奇恥大辱一般,轉(zhuǎn)身就走,被俞小芹一把拽住了。她咳了一聲,笑著說:“喲,開吃了,真香啊!”沒人接她的話茬。梁山好漢回頭望了一下,見到我忙起身讓座,并去端了條板凳過來。我沒有坐。梁山好漢樣子顯得有些不自然,瞟了瞟俞小芹,說:“小俞,你坐我這吧。天氣太熱了,大伙擠在一堆更熱。我到旁邊去涼快一下?!眲偠似鹜胍撸获厚蛔Я讼聛?。俞小芹說:“大哥,你坐著慢慢吃,我不餓?!绷荷胶脻h放下碗,把事先幫我準(zhǔn)備的一碗牛排端起來送到我面前,說:“味道不錯,嘗嘗看,是美國的好吃還是中國的好吃?!蔽覇枺骸斑@牛排哪來的?是早上在沙灘殺的那頭老牛身上的嗎?”梁山好漢說:“是的,沒想到那頭牛老成這樣子了,牛排還不錯。這漓江邊生長的東西,無論什么都是好的?!蔽液谄鹧劬Φ芍?,說:“那頭老牛你們看著殺的,死得這樣慘,你們也吃得下?真叫人惡心?!币慌拢覍⒘荷胶脻h手里的那碗牛排奪過來,帶著方才被冷落的不滿情緒,順手砸到天井里。狗們見了,爭先恐后地撲上去瘋搶起來。
這一舉動,把大伙兒嚇著了,驢友們紛紛抬起頭,張著滿是肉飯的嘴,吃驚地望著我。梁山好漢臉色煞白:“你你你……”張嘴翕鼻地“你”了半天,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我,我怎么啦?”我盯著他的臉,惡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倏地轉(zhuǎn)身,揚長而去。背后傳來窈窕的尖叫:“誰招他惹他了,他憑什么耍這種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