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彩紅

隨著電視劇版《平凡的世界》的熱映，路遙——這個將整個生命都獻給文學的陜北作家再度成為熱談。我不知道當別人談起路遙及其作品時著意于什么，就我個人而言，無論是原版的文字作品，還是改編后的影視畫面，路遙帶給我的感動莫過于《人生》中的劉巧珍和《平凡的世界》中的賀秀連對待愛情的真與深。

她們同樣有著俊俏美麗的外表，淳樸善良的內(nèi)心，但卻擁有不同的個性、不同的人生歸宿。金子般的劉巧珍與她所想的愛情擦肩而過，而玉石般的賀秀連卻將幸福愛情牢牢地攥進了手中。此二者人生歸宿的差異不免讓人心生疑惑。難道美麗的外表，善良的心靈不是女性完美人生的標志，不是人生幸福愛情的來源么？那么，女性的幸福愛情究竟來自何處？這里我們先來回看下《人生》中劉巧珍與她錯失幸福愛情的故事。

回望巧珍人生

巧珍是唱著“毛眼眼望哥哥”的信天游開始她的人生故事的。

“漂亮不必說，裝束既不土氣，也不俗氣。草綠的確良褲子，洗得發(fā)白的藍勞動布上衣，水紅的確良襯衣的大翻領(lǐng)在外邊，使得一張美麗的臉龐顯得異常生動。（可想而知，是個純樸素雅的姑娘）”她撲閃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局促地望了一眼高加林，然后從草籃里摸出一個熟得皮都有點發(fā)黃的甜瓜遞到高加林面前說：“我們家自留地的。我種的，你吃吧。甜得要命……”（可見，她是個善良、率真、又略顯憨厚的姑娘）從這局促的一望、遞甜瓜和手帕等一系列活動中，顯然看出，她對這個男子是心存愛慕的，甜瓜、手帕恐怕也是早已準備好的。這一出場的邂逅恐怕不僅是作家，而且也是巧珍自己精心的預謀。

果然緊接著作家便講述了這個被德順老漢稱為高家村金子般的姑娘的心靈秘史。她的那些大膽、率真、善良、憨厚也很快隨著她愈加濃烈的愛表現(xiàn)得清晰可見。

她跟隨高加林上街，等著、甚至蓄謀幫他賣饃;細心周到地幫他買煙;大膽的表白;為他學刷牙;為他準備最美的妝扮;為他或者也說為她自己、為愛情而悖逆家人，違背鄉(xiāng)風村俗等，這些對于她所處年代的女子的確是勇敢大膽的。她也得到了她所向往的愛，所以，一切我猜她認為是值得的。然而，命運總是喜歡制造曲折的，愛了好久，剛得到愛不久的巧珍卻被拋棄了。隨著高加林的進城，巧珍失去了她全情付出而換來的愛情。比一般讀者想得要平靜一些。撕心裂肺許是有的，但這些都僅限于“金子”姑娘的內(nèi)心里和她愛的人看不見的地方。甚至眼淚也很快被她壓抑至心里。沒有責怨，她反而說：“你……去吧！我絕不會連累你！……我盡管愛你愛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你走你的，到外面找個更好的對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鄉(xiāng)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樣愛你……”

我想，這些是只有懂得愛、善良、寬容、聰明的女性才會擁有的，外表是柔弱的“白色羽毛體”，但內(nèi)心卻是堅定又驕傲的玉石。巧珍很快嫁給了她的愛慕者，在電影中她甚至開始跟著妹妹學字，這些都不禁給人一種感動、一種希望。

然而，比之給我們感動與希望外，巧珍更可貴之處在于，當高加林再次被退回農(nóng)村時，曾被拋棄的巧珍她不僅自己沒有淺薄之舉反而跪求姐姐放棄對高加林的嘲諷、羞辱。以德報怨處，她還和姐姐一起跪求高明樓為棄她而去的高加林安排工作。作為一個目不識丁的鄉(xiāng)野丫頭，這境界，不得不令我們這些知識分子折服。

這就是金子般的巧珍，她如金子一般的里外兼亮，如天使般溫柔美麗。她帶著善良與愛來到我們眼前將美呈現(xiàn)，又帶著愛與寬容歸入我們心靈深處將美詮釋。

可是，她為什么就是沒有得到想要的幸福呢？

審視巧珍人生中的得與失——自我意識的隱與顯

首先解釋下這里的得與失，重點不在于得到與失去，而更注重審視隱藏于她生命活動背后，支使個人行為的自我意識的存與滅。

《紅字》中的海斯特·白蘭以她的全部人生體驗告訴我們一個事實：“女性，在她不諳世事時，會誤以為追隨一個既得婚姻首肯又同時滿足內(nèi)心深處激情的男人便是人生的幸福?！奔矗号缘男腋碜杂趯δ行缘淖冯S。那么巧珍，在她人生的第一階段，顯然也是這樣認為的。她生命活動的一切支使也完全是這樣一種她并不察覺的缺失自我的幸福需要。為了得到高加林的愛，她丟棄了個體生命中最貴重、最能贏得其他個體尊重的自我意識，一味的奉獻、迎合，這雖使她短暫贏得了高加林的愛，但這愛卻是系在懸崖上的、無根基的，僅僅根由于人性中被愛的需要，況且發(fā)生在一個人最脆弱需要感情安慰的時候，可見，這愛的建立是沒有平等與尊重可言的。這可以從高加林對父親的話中窺見：“誰高攀誰呢？”僅此一句，便見出了在這場愛情里巧珍的卑微與不平等處境，這一切也為她以后的愛情失寵埋下“地雷”。最好這種脆弱中的被愛一直被需要，且只有她一個供給源，否則，沒有得到特權(quán)保障的愛，很難長存。

由此我們看到了巧珍的優(yōu)缺之處。善良與美為她贏得了心上人表面上的愛的認可，但由于自我意識的缺乏，她并沒有得到對方內(nèi)心深處平等意義上的尊重，這是她一個女性在不諳世事時最大的缺陷。正是這一缺陷使她像當初天真的海斯特一般誤以為自己的幸福來自于對高加林人生的依附，或者叫借光。殊不知，正是這不平等的愛情關(guān)系招致了她后來的人生波瀾。

從劉巧珍到賀秀連

比之《人生》中巧珍的不幸，《平凡的世界》里與巧珍有著同樣出身的賀秀蓮卻得到了她的幸福愛情，雖說愛著幸福著的賀秀連有些短命，但終究擁有便無遺憾。那么與巧珍同樣出身的秀蓮究竟是因何能夠攥緊她的幸福、她的愛情呢？我們也簡單看看她對幸福的追逐過程。這在《平凡的世界》電視劇里面體現(xiàn)更為明顯。

她初見少安便鐘情于他，內(nèi)心堅定無比，此生就是要做這個男人的“婆姨”，大有除他誰都不行的決心。比之巧珍的默默示好，秀蓮的愛的表現(xiàn)要更大膽更強烈些。在電視劇第8集里有個鏡頭十分感人，當少安對秀蓮說，他們村算命先生說他命短，活不長，又說他家“光景爛包”（方言：不好之意）要秀蓮另尋好人家，然后轉(zhuǎn)身離開時，一直默不作聲的秀蓮竟毫不猶豫地追上少安，用牙齒將自己的手指咬破，然后在少安的手心里劃了一道血線，她雙唇沾著血，滿眼堅定地對少安說：“少安哥，你命短，俺給你延上，只要你娶俺，俺給你家過光景……”這勇敢震撼人心的行為，這實在又濃烈的大白話，愛的表白著實令旁觀者感動，何況當事人孫少安呢？他果然被感動地一塌糊涂，雙目含淚緊緊將巧珍擁在懷中。就這樣，賀秀蓮捕獲了孫少安的心。接著，她緊隨少安離開山西老家來到雙水村，一來便將那里視做自己的家，挑水做飯，照顧老人，毫不顧惜自己;就連結(jié)婚扯衣服，她也是先想著要給少安扯好布，做好看的，自己要個便宜的就行。我想，任何男人，當他遇到這樣一個愿意跟他一心一意過窮光景的姑娘，也都會動心，孫少安安能例外？再后來，秀蓮又以十足的自信打敗了強敵田潤葉，徹徹底底成了孫少安的好婆姨。就自信心這一點上，秀蓮遠比巧珍要強，當巧珍還未見到對手就自己認輸說：“我配不上你時”，秀蓮卻敢于當著自己的情敵田潤葉的面說出“你的我不要，我的你也搶不走……”這樣自信十足的話。甚至后來當潤葉闖來她與少安的婚禮時，她依然可以表現(xiàn)的鎮(zhèn)定自若。正是她的這份自信，不卑不亢，不退縮為她贏得了孫少安的心，這正是巧珍所不具備的。

所以，女性的幸福不僅來自于外在的美麗，內(nèi)在的善良，更重要的應該來自于對自我人格獨立、平等的鮮明意識，對自我價值的深度自信。

因此，巧珍人生的第二階段光彩就來自于她自我意識的覺醒。她找到了自己，懂得了贏得他人尊重的規(guī)則。所以，她用女性柔弱外表下廣博的胸懷寬容了高加林對她的離棄，不哭求挽留，自尊地離開，亦不嘲諷。正是這曾經(jīng)沒有自我的無私奉獻驕傲的離開，讓曾經(jīng)太過自我，在貪婪中迷失的高加林在驕傲受挫后，意識到巧珍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的美好。于是巧珍在高加林心靈深處永生，這是劉巧珍人生的一次精神大捷。

探究女性幸福愛情的來源

這是多么令人心痛的話題，由于歷史的過錯，使女性不得不長期在預定的人生軌道上帶著不平等的鐐銬生活，這使得海斯特和巧珍以及更多的女性在她們不諳世事時誤以為女性的幸福愛情存在于對男性的追隨上?？上В聦嵧鶆儆谛坜q地證明，女性愛情、人生的不幸恰恰是這一誤以為導致的。為此，作為當代女性，亦出于審美間接功利性的需要，我認為很有必要從巧珍和秀蓮的愛情故事中得到些警醒。

首先，女性的愛情幸福源自獨立平等的自我。當一個女性擁有了獨立平等的自我，那么她就在一定程度上擁有了自信和一個強大的內(nèi)心，這樣她才能夠像秀蓮一樣堅信，她是成就孫少安人生的天使，而不是依附孫少安來成就她的人生。

其次，女性的愛情幸福源自善良與寬容的心靈，但更應源于聰明和智慧。善良保證女性真誠地去愛，而寬容過度會讓女性一味容下全世界的過錯，但聰明和智慧則讓女性時刻保持自尊、自我的理性意識，更創(chuàng)造出女性特有的氣質(zhì)與驕傲。

當然，美麗的外表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絕對重要，但也絕不是唯一或者首要的條件?！镀椒驳氖澜纭防锏摹百R秀連”不僅因為擁有美麗的外表，更因善良的內(nèi)心和獨立強烈的自我意識，因而自信大膽，從而緊緊抓住了自己的幸福愛情，成就了她一個平凡女子的美麗人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