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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馬過江湖

2015-06-16 08:02宋世明
青春 2015年6期
關鍵詞:小倩小白小姐

宋世明

卡!卡!

導演從監(jiān)視器后面伸出頭來,破口大罵:你他媽的眼珠子就不能不直啊!虞姬的奶子是為你長的?

蘇紅小姐瞪了我一眼,甩下袖子扭到場外去了。助理緊跑著去托她的長裙子。長裙子底下滾動著她的小屁股。

不想干就滾蛋!

導演沖攝像揮揮手:拉倒吧。收工。

導演折扇啪啦啦響,橫披著夾克跨出了大殿。盡管他踏著一雙線條流暢的運動鞋,腳步重得卻像壓路機碾過去。

叫我路人甲好了。

我是一個演員。拍過什么戲?《三國演義》啦,《笑傲江湖》啦,還有滿屏的打鬼子,都參加過。這是真的,不過不要找我的名字,出字幕的時候提得很快,比提褲子還快,一般來說是找不到的。

其實我是個群眾演員。

記得我第一次當群演,古裝戲,服裝往頭上一套,一股濃濃的臭味,發(fā)衣服的兇巴巴地喊領鞋子,我領到了鞋子,媽的,得有50號!腳趾頭都落了出來,還濕濕的。

群演也分檔次,一般的群演就是混人堆兒,劇組臨時拉來十幾個村民,拿塑膠泥巴臉上一糊,抹得鍋底似的,再套上褪色的古裝,路口上站好了。

導演喊開始,主要角色就出場了。士兵們押著一輛木籠囚車駛過街道,王婆頭戴大枷身披鐵鏈癱在里面,面如死灰披頭散發(fā)。經(jīng)過人群的時候,助理導演躲在攝像機后面趕緊舉旗子,群演們于是紛紛抬起胳臂,拿手指頭指指點點,搖頭的搖頭,吐口水的吐口水。番茄白菜幫子噼里啪啦飛向了囚車,砸得王婆佝僂著腦袋。鏡頭掃過去,群演們一臉呆相。一場戲完了,劇務在后頭扯嗓子喊:脫衣服脫衣服,隔壁帳篷里領盒飯!媽的,連排隊都不會啊?

場景熟悉不?《水滸傳》王婆問斬一場。

運氣好的群演能單獨露臉,當然更有奔頭了。

83版的《射雕英雄傳》看過吧?梅超風練九陰白骨爪,命楊康給他帶一個兵丁來當靶子,那個兵丁剛一走到樹林子里,梅超風就從空中撲了下去,一爪抓在了兵丁的天靈蓋上,啊!兵丁慘叫一聲,死了。這個群演好幸運??!單獨出場,還給了一句臺詞:??!

這個群演叫周星馳。

我看電視劇就愛看群演們,特別愛看他們出丑。我的這些大多數(shù)的同行都是應付了事,觀眾沖著劉德華范冰冰來的,哪個會發(fā)神經(jīng)看群演?能對得起盒飯就行了?!度龂萘x》里面有一場,曹操敗走華容道,大雨泥濘,曹操衣冠不整,苦著臉抹著額上的雨水。身后群演們登場了:士兵們跋涉在山道上,有人摔倒了,掙扎在泥漿中。更多的士兵拄著刀槍踉蹌前行。多凄慘悲壯的一幕啊。鏡頭緩緩掃過,一名大眼睛的士兵竟然咧開嘴巴笑了。你他媽的笑什么啊?你他媽的真會搶鏡啊!狗東西是不是覺得灑水車噴的還不夠大???我要是導演,一定會拿導筒砸他的腦袋!重拍,讓劇務在他頭上下釘子!

一場歷史大戲,生生被這廝笑出了破綻。

所以,我不怪導演罵我。

我沒有盯著虞姬的奶子看。她擠得再大,也就兩坨熟肉。導演拿奶子說事,有另外的煩心事兒。

昨晚導演和制片大吵了一架。甲哥,你悲劇了。哈哈。

老乙把他的道具大戟拋給了我,松了松甲胄上的腰帶,扭扭腰說:奶奶的,勒死老子了。不就進個門嘛,屁大點戲,翻來倒去的拍,活活把老子站成了樁子!

打死了也不管老子事。我早就不想干了。

我摘下已經(jīng)歪斜了的頭盔,扔到了草地上,看著老乙又端起了茶壺,歪著嘴巴吮茶,隨著喉管的抽動,肥厚的肚臍眼也跟著一抖一抖。老乙這把紫砂壺從不離身,指甲點大的蓋兒,拳頭大點的壺身,小孩雞巴大點的一個嘴兒,裝不了幾口水。老乙喝茶有個毛病,喜歡拇指扣著壺柄,端著壺嘴對嘴兒咂摸。你要是在哪個劇組里撒摸到一個白胖子,穿著個背心,癱坐在板凳上,一手撥拉著蒲扇,一手端著把茶壺,歪著頭吸溜茶壺嘴,那死胖子八成就是老乙了。我一直想找個詞形容一下老乙的做派,看到老乙喝茶這副模樣,一個詞兒恰好跳了出來:端著。

其實老乙也就是個群演。

叫他路人乙好了。

老乙和我是戲校的同學。我們14歲一起進的戲校,唱淮劇。那時候老乙的腰身還沒現(xiàn)在這么肥厚,能連翻十個跟頭,扮衙役喝堂威驚天動地。

我念的詞兒算文雅點兒,像什么《道情》:青山相待,白云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簞瓢亦樂哉。貧,氣不改;達,志不改。

詞兒都挺好,念在嘴巴里有勁頭,有豪情,下了戲,生活該怎么怎么地。我父母是農(nóng)民,我打小成績就不好,也好不了。城里的孩子幼兒園就開始學英語了,我到了初中還發(fā)音不準呢。我們英語老師自己都用“狗他貓您”背單詞,何況我們這些泥地里打滾的豬呢。我一直就沒想過能考上大學,可是總要有個學校上啊,我本家的叔叔就幫我報了名,戲校。他說你瘦干枯小,去建筑工地糟蹋了,當個演員也能混口飯吃,說不定還出了名了呢?,F(xiàn)在想來,我還不如去工地,鋪地磚每天還賺800塊呢。

老乙和我不一樣,他是從小愛戲兒。如果以后他成名了,寫傳的人一定會記上一筆:少聰慧,性開朗,三歲即熟誦童謠,八歲登電視臺打快板,獲少兒組曲藝二等獎。童星小胖子很討喜,他爸爸媽媽也很享受這份榮耀,逢人盡打聽中戲或北影的事兒,可明星是燦爛的,道路是曲折的,小乙哥背著嗩吶就是吹不進北京,就連省城的藝術學院都沒吹進去,無奈只好流落到了戲校。

三年戲校,糊里糊涂畢業(yè)了,找了個文化館下面的淮劇團,掛著。有戲了就去排一排,沒戲了各自找活干。以沒戲的時候居多,人家都愛看女演員,誰愛看大老爺們。我們經(jīng)常搭伙去市里的名人紀念館串戲,相當于路演。名人當年做過知縣,刷得一手怪字,其中四個字“難得糊涂”極為出名,游人們大多是奔著這四個字來參觀的。我們就在館里的一處廊廳里演知縣升堂斷案的小折子,我扮知縣,老乙扮師爺,還有幾個跑龍?zhí)椎难靡?。每天十點開演,十五分鐘后罷戲,一次賺200元。坐在大堂上,我偷眼看門外,游客高高低低、胖胖瘦瘦,嘻嘻哈哈,稀稀拉拉,看得漫不經(jīng)心,聽得浮皮潦草。嘟!你們這些路人甲們,你們拿出點看戲的職業(yè)精神好不好?就站十五分鐘,不接打手機就會死嗎!衙役們,拉出狗頭鍘,把這些賊人們都給我砍了!

后來老乙就拉著我奔了現(xiàn)在的影視城了,我們當了六年的群眾演員。王寶強都熬出頭了,我們還在排隊領盒飯。

讓老乙欣慰的是,我們算是群演2.0版了。我們經(jīng)常成對出現(xiàn),路人甲和路人乙,宋兵甲和宋兵乙,胖和尚和瘦和尚,等等。老乙漸漸地有了名氣,網(wǎng)上流傳最廣的是他那張屁股一般的臉和一雙斜著看人的小眼,當年人家叫他小胖。他最擅長的角色是演太監(jiān),皇上說:來呀,傳旨,著平西王吳三桂立刻見駕。大殿旁邊碎步跑出一人,諂媚著臉,抖著雙下巴,瞇縫著眼說:嗻!這太監(jiān)就是老乙。

我不行,我演什么都提不起勁,苦逼兮兮的。盡管穿著路人甲的服裝,我腦子經(jīng)常走神,比導演想得還多。我看過不止十遍《喜劇之王》,人家周星馳怎么就那么敬業(yè),連死人都能演得活靈活現(xiàn)呢,可我連活人都演得死氣沉沉。于是各種擺不上臺面的角色就攤在了我頭上:

含冤告狀的鄉(xiāng)民:老爺,冤枉??!

逃荒路上的饑民:老爺,行行好,給口吃的吧!

土財主家的下人:老爺,七太太生了,是個少爺!

丐幫的十八袋弟子:幫主,慘啊,弟兄們?nèi)o鐵掌幫殺了!

這幾年,我不想干了。

老乙問:咋了,看我出名,心灰意冷?

我說:太沒意思了。整個一歷史的看客!

老乙撇撇嘴巴:有文化!

他滋口茶說:這么多年,我還就覺得演戲有滋味。玩兒的一樣就把錢掙了,不多,夠用,還體面。你去馬路上搬磚頭試試?那才真是一個路人甲,永不扒戲服的路人甲!

我說:我們這輩子活得面目模糊,毫不起眼。

老乙倒笑了,說:人民群眾都是面目模糊的,可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歷史!他摸出手機來,點點劃劃,戳到我眼前說:來,勵志一下,打起精神,拍了這場戲后再說不干的事吧。

我認真讀了一遍手機里面的那個詞條,覺得還算不錯。

路人甲:他是全世界最為有名的人物,任何事情都會牽涉在內(nèi),路人甲喜歡出現(xiàn)于案發(fā)現(xiàn)場以及在電視臺、電臺的訪問,因為很多第一手的消息都要找路人甲去采訪。此外路人甲擁有多個化名分身,比如楚兵甲楚兵乙王五趙六。參與過所有戲劇,知名度極高。居無定所,只愛走路,他的一生都是在走路。

下午場,戲停了。

劇組發(fā)通告,暫停拍攝,計劃有調(diào)整,所有人員待命。

老乙才不會待命,他還有旅館的生意要照顧。

這個影視城當年剛開的時候,沒現(xiàn)在這么多人。我和老乙先是租房住,后來不知怎么的,老乙跑到邊上買了一處平房,荒郊野外的,野狗都不來。誰知沒幾年,拍戲的劇組忽然從各地冒出來了,就像雨后的龍蝦一樣滿地爬。穿著各式服裝的人們擠滿了唐城宋城,房價也翻著跟頭往上躥。老乙順手破墻開店,弄了家明朝客棧,又盤了幾間房子,酒樓兼客房,做起了掌柜。有戲了就接,沒戲了就做生意。老乙還不滿足,劇組串得多了,他還暗中做起了爆料人的買賣,娛記們都買他的賬,劇組們也常常借他來放風,說白了,互相炒著玩罷了。真真假假不都是戲嘛。和我這個一直在路上走的路人甲比起來,老乙就是個坐在城樓上看風景的路人乙。

導演攤上事了!活該。

老乙幸災樂禍,長啜了一口茶。

媽的,副導演都說好了,讓咱哥倆演宴席上面的兩個衛(wèi)士,那樣鏡頭一直掃著,說不定來好幾個特寫。這狗東西倒好,給否了,讓咱倆演帳外的漢兵甲、漢兵乙!樊噲一闖帳篷,一腳一個,就把我們踢翻了。這慘勁!

宴席上的必須一直站著,鎧甲那厚,受不了。帳外的挺好,輕松。

輕松個屁!導演還不照樣罵你?

導演攤上啥事了?搞女演員了?

女演員要搞他!

演虞姬的女主就是導演挑的,誰搞誰不都一個樣。

過了今晚,女主怕就不是她了!

編劇小白跟著劇務走進了房間,會客室的沙發(fā)上,已經(jīng)坐了六個人。制片人正向坐,叼著一根粗黑的雪茄,抬眼望著墻上的一幅油畫:最后的晚餐。導演對向坐,急一陣慢一陣晃著折扇,不時把煙霧扇回去。制片右側(cè),坐著一名女子,露著半截白皙的后背,發(fā)髻高挽,長眉杏眼,除了眼波略有些蕩漾外,臉蛋兒還算嫵媚。女子身旁另坐著一名正裝女孩,手里挽著包,捏著個手機,估計是女子的助理。女子對面的長沙發(fā)上,坐著執(zhí)行制片和副導演,二人擠在一張沙發(fā)上,蹺著腿,身子欠向相反的方向。

編劇小白先看向?qū)а?,導演鐵著臉,一聲不吭。小白又看向了制片人。制片人把雪茄從嘴邊拿開,一指左側(cè)的沙發(fā)說:小白老弟,坐坐坐。

小白點頭示意,正著身子坐下了,交叉著手,等著。

制片輕吐口煙,指著右側(cè)女子對小白說:來,老弟,我給你介紹個大美女,大明星。冰冰,姚冰冰小姐。

小白站起身:姚小姐好!久仰。

姚小姐嘴唇微抿,笑一笑,欠身示意。

制片擺擺手:大家初次相見,感覺好就好。都不必客氣。

導演斜了一眼姚冰冰,繼續(xù)搖扇子。

制片滿臉歡笑:小白老弟,我們這個電影走到現(xiàn)在,你是頭功??!一劇之本啊。大家都在給你演戲呢。等殺青了,我們再好好慶賀!

小白說:周總,有事你吩咐吧?

制片繼續(xù)笑:確實還要麻煩你,劇本恐怕還要略作修改。其中演員的戲份可能要調(diào)整一下。

小白看一眼冰冰小姐:女一號換姚小姐?

導演啪的一聲收回了折扇,制片并不理會,搖搖頭說:虞姬依然由蘇紅小姐演,另外再加一個女主演。

小白張了張嘴巴,望了望導演,導演眼望著天花板,沒吭聲。

小白直直身子,說:這個戲主要講項羽、劉邦和虞姬的愛恨情仇人生糾葛,虞姬在里面已經(jīng)夠搶戲了,還能加哪個女的呢?

制片自信地笑了,說:呂后??!呂雉。

小白驚得一仰:鴻門宴里沒呂后的事兒?。堪烁妥哟虿恢?。

制片又捏起了雪茄,停在空中,說:這是藝術創(chuàng)作,又不是紀錄片!你就照著冰冰小姐這氣質(zhì)來寫,把呂后加上,戲份要加夠。

小白吸口氣,想了想,說:周總,這個恐怕不行,這不是修改,等于重寫了,我們合同規(guī)定——

制片吐口煙圈:我只記得合同規(guī)定這么一條:要確保人物形象完滿合理,創(chuàng)作修改直到投資方滿意為止。對吧?

小白急了:人物表你們已經(jīng)認可了呀!

制片繼續(xù)吐煙:人不能同時踏進一條河流,對吧?事情總是發(fā)生變化的,對不對?如果我覺得劇本里缺少了一個人物,這個人物很關鍵,沒有她,就影響了全體人物形象的完滿合理,你說要不要修改?

小白更急了:這是增加人物,不叫修改!

制片彈彈煙灰,坐正了身子,說:小白老弟,你還看漏了兩個字: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修改。

小白臉都漲紅了,望向了導演:畢導,你說句公道話。這個劇本我盡心盡力了沒有?前前后后我修改了多少次?還不叫創(chuàng)作修改?跟我玩詞匯游戲!

導演聳聳肩,拿眼瞟冰冰小姐。

小白轉(zhuǎn)向了制片人:周總,我機票都訂好了,后天的航班。你這個事我干不了。

制片板了臉:既然這樣,那就是你老弟違約在先了?尾款就沒法付了!

冰冰小姐舉起了茶杯,嬌笑著對小白說:小白哥,你不能見死不救吧?我的事拜托了。

小白拎著手提電腦走進明朝客棧,不經(jīng)意看了一眼大堂,他把夾克扯了扯,走到前臺。

你新來的?

小倩低頭盯著手機,咯咯笑,終于停了,問:什么事?

小白說:開間房,安靜點的。

小倩這才抬起頭,看了一眼小白,略停了停,移開了,說:你稍候噢,服務員一會來。

小白手指敲擊著臺面:你不會開啊?

小倩撲棱棱搖頭,長發(fā)從臉部左側(cè)劃著弧形甩向了右后側(cè),發(fā)絲遮住了半張臉,小白在心底慢慢給這個動作一個定格。

這時,一個扎馬尾巴的女孩從大堂后面跑出來,說:來了來了。她麻利地開票、對房間,填單子,小白視線越過她,看向小倩。小倩頭仰向一邊,愛搭不理,依舊看手機。小白接過房卡,邊上樓梯,邊側(cè)望向總臺,差點撞了一個人。那人按住了小白,大叫著說:白老師,你還沒走?。?/p>

小白嚇一跳,回頭一看,說:走不了,陪你們玩到死!

下樓的是老乙,拍拍小白的肩膀,臉笑成了發(fā)面饅頭:有錢的是大爺!早晚都會走的。

小白沒好氣地說:我操他大爺!

老乙問:咦,你住我小店來了?那邊大賓館退了?

小白一臉鄙夷,說:看見那對狗男女,我怕臟了我的筆!

老乙哈哈笑:這里好,清靜!你要不想下樓,飯都給你送上去。

小白沒搭茬,沖樓下小倩仰仰下巴:新招的?

老乙急忙說:哎,是我女兒!

小白急轉(zhuǎn)身說:女兒?放這里做服務員?可惜了!

老乙得意地說:學校放假,來玩玩的!他又放低聲音,怕人聽見似的說:北廣的!

小白驚奇地噢了一聲,望望小倩,認真地點頭說:美女!

老乙沖樓下喊了一聲:小倩,和白老師打個招呼。白展堂,大編??!

小倩這才抬起了頭,掃了一眼樓上,粲然一笑,舉手在眉眼間一劃說:嗨,帥哥!

小白舉手回了個V,壞笑著對老乙說:老乙你早婚?。?/p>

老乙運轉(zhuǎn)著茶壺,滿面春風:我搶跑,哈哈!

呂后又搶跑了!

畢導演以手扶額,作無語狀,執(zhí)行導演在畢導沒爆發(fā)之前,連連搖手,示意重拍。

按照小白編劇的原稿,虞姬聽聞項羽欲在鴻門宴上伏殺劉邦,不顧性命危險飛馬趕來,打算阻止兩個男人之間的這場荷爾蒙火拼。隨后虞姬沖進大帳,正趕上項莊舞劍,于是虞姬拔劍起舞,護衛(wèi)了劉邦,她昔日的初戀情人。

小白窩在老乙的客棧兩天兩夜,劇情作了重大修改,蘇紅小姐扮演的虞姬不忙了,干脆就坐在大帳里等著,沖進大帳的換成了呂后,冰冰小姐的重頭戲。

我和老乙扛著戟分立轅門兩側(cè),聽導演口令。

劇務重新給冰冰整理好頭冠,兩個小伙子左右一抬,把冰冰掇馬背上去了。有人拽著馬,往鏡頭外帶去。剛才導演還沒喊開始,呂后就搶跑了。

我脧著呂后身上那副網(wǎng)游妝,對老乙說:欺負人呀!一眨眼,老母雞變鴨了。

老乙見怪不怪,正正頭盔說:人家?guī)зY入戲。

我說:難怪導演發(fā)飆。自己的女主做不了主了。

老乙壞笑:上過床都還有換角的,這個算啥!

我說:不干我們事?;焱赀@個戲,我就不干了。專門給劇組送盒飯,也弄個十萬二十萬的。

老乙搖搖頭:《喜劇之王》那句臺詞你忘記了?演員的人生永遠沒有NG!

導演喊口令,燈光、攝像、音響準備,演員就位。

呂后跨馬奔來,下馬。

呂后一直在下馬!

冰冰小姐緊緊抱著馬脖子,驚慌無助地望著攝像機,馬鐙絆住腳了。

導演就是不喊停。

馬兒搖晃著大腦袋,莫名其妙地望著周圍這群安靜的人。它扭過頭看見了我和老乙,我們舉著大戟,張牙舞爪地擺著造型。馬兒吃了一驚,它要撒丫子了。它咴的一聲長嘯,雙蹄騰空了。好馬!果然混演藝界的,鏡頭感極強。

執(zhí)行制片沖了過來,一路喊著停停停。他奔過去,連抓帶扯托住了呂后,副導演也到了,提著呂后的一只腳,從馬鐙里拽了出來。呂后臉兒白得紙一樣,像一枚雨淋的蜻蜓,倒在兩個男人的胳膊里只顧喘息。

導演搖著扇子走了過來,俯身問道:冰冰小姐,還演不?

姚冰冰霍地挺起身來,咬牙道:干嘛不演?我的戲一場都不能少!

導演笑笑,回頭問現(xiàn)場導演:下一場是什么?

現(xiàn)場導演翻看提示本,說:虞姬和呂后轅門外涼亭相見,文戲。

導演笑瞇瞇地看著姚冰冰,說:姚小姐,我希望這次你能一遍過。拍攝時間很緊,我們要對得起投資人,對吧?

冰冰小姐仰仰眉毛,冷笑道:畢導,你只要對得起我就行了。

這場文戲應該很有看頭,否則不會發(fā)生姚冰冰小姐哭著跑出片場的事情了。我和老乙都不能進場,可是到了傍晚,小白跟組回來的時候,我們也就知道了怎么回事。

操他媽的!一幫草臺班子!

小白屁股往椅子上一坐,就罵開了。

我也進過幾個組了,從沒遇到過這么奇葩的!

小白磕著芫荽花生米,感嘆說。他端起啤酒,對老乙說:來,走一個。

老乙問:打架了?

小白說:文戲呢!

小白說:按照人物小傳呢,虞姬屬于青春叛逆、野性激情的女孩,具有俠女加文青氣質(zhì)。呂后屬于心計勃勃、妖媚陰柔特征的女子,兼具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本領。二人初次雨亭相會,各自驚艷登場。

虞姬:聽口音,姐姐是齊魯人士?

呂后:你不用和我套近乎!我們注定是敵人,而不是朋友。

虞姬:即使我們不在同一座城,有一天也可能同時進出一個城門。世界之大,沒有什么不可能。

呂后:這樣的城只有一座,那就是鴻門!

虞姬:姐姐,我求求你,我們都是女人,我們不要讓這兩個男人為了石頭壘出來的城池拼死相殺血流成河,好不好?

呂后:這是他們的命,這也是我們的命。

虞姬:如果我死了,項羽會踏平整個咸陽。

呂后:你這是在威脅我嗎?既然知道女人會引發(fā)戰(zhàn)爭,你為何不抽身離去?

虞姬:就算全世界都背棄他,我也不會舍他而去的。

呂后:那我們都困死在這里吧!

虞姬:能困住我的,只有愛情。

姚冰冰小姐剛對了幾句臺詞,突然摔掉了劇本,罵道:傻逼編劇,糊弄老娘啊!

現(xiàn)場副導演撿起劇本,看了看,說:怎么了?姚小姐。好詞???!

姚冰冰說:呂后整個一二貨,沒一句文雅的。干嘛給虞姬設計得那么抒情?整得跟個女騷貨似的。

現(xiàn)場導演說:這是制片核對過的本子。

姚冰冰跺腳說:改臺詞!這么爛的詞給我用?必須改!

畢導不干了,啪地摔了扇子,冷著臉說:我是導演,我說了算。演員就位,準備開拍!

姚冰冰咬著嘴唇還要發(fā)飆,看看片場無人接茬,氣鼓鼓甩了甩衣袖,從助理手中奪過手機,碎步走到化妝間去了。2分鐘不到,執(zhí)行制片小跑著趕了過來,和導演打了個招呼,氣喘吁吁地走到化妝間,說:小姑奶奶,啥吩咐呀?

里面砰地響起了摔凳子的聲音,姚冰冰小姐說:他們故意整我??丛谥芸偟姆萆?,我先把這戲走完??墒沁@口惡氣我一定要出,今天你看著辦吧!

執(zhí)行制片回頭望一眼導演,皺眉說:導演也惹不起呀!這個劇人家也有股份呢。

姚冰冰大叫說:那就讓他帶著錢滾!缺多少我補多少!

執(zhí)行制片緊張得一縮脖子,說:姑奶奶你小聲點,大家都在一條船上呢!先演完這場再說,???

姚冰冰說:好!你把服裝和劇務都叫來!老娘就演一場讓小賤人看看。

小白連喝了三大口啤酒說:后來就發(fā)生搶戲服的事件了。

姚冰冰打了一通電話,執(zhí)行制片就叫服裝師把幾乎所有的戲服都給收了。服裝師拿把鏈子鎖往門上一掛,人沒了。等蘇紅小姐的助理聞訊趕來的時候,只搶了套披肩外加一件青夾襖子。助理踹了幾腳門,沒踹開,正四下里尋摸找塊磚頭砸鎖呢,三四個光頭的漢子奔過來了,嚷嚷道:媽拉個巴子,誰鬧事了?誰鬧事了?

助理還沒看清人,被搡了好幾個趔趄,趕緊跑了。

接下來再拍,呂后登一次場,就換一次服裝,衣袂飄搖,步步驚艷。蘇紅扮的虞姬一水到底,整個討飯的出身。要是按著這么個節(jié)奏,整部戲下來,《鴻門宴》里的看點就是呂后走古裝秀了。

混了這么多劇組,連群演都知道,這就是故意搶戲了。搶不了演技,咱搶衣服。不給你好衣服穿,就是七仙女下凡,也和村姑沒啥兩樣。

導演再能,也不能去給蘇紅小姐搶服裝吧。攝像師驚得停了手,服裝師裝作沒看見,執(zhí)行制片這時候也不見了蹤影。誰是誰的人,大家心里明著呢。

畢導黑了臉,沖攝像師喊道:收了。讓呂后歇著,可別把腰扭了嘍。他把扇子往脖頸里一插,招手對蘇紅小姐道:蘇小姐來,我給你說說戲。

蘇紅小姐提著粗布裙子跑了過來,字正腔圓地說:畢哥你別氣著了,天忒熱,戲不打緊,咱可要注意身體。

姚小姐聽見了,輕巧地笑著說:吆,哥喊得親熱呢。這么關心畢導呀,不如給畢導打打扇子呢。

蘇紅小姐說:裹得跟個粽子似的,打扇子有什么用!鼓風機也降不了溫。

姚小姐拎起裙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說:要是著急上火,那可真是鼓風機也救不了的。

畢導裝作沒聽見兩人的對話,對蘇紅說:戲是人演的,我們有時候要換個思路來處理人物的表現(xiàn)方法。項羽是大英雄,虞姬要配上他,一定要超凡脫俗,不,是驚世駭俗,是獨一無二的,是不為世俗所理解的,更不是一般的女人所能掩飾超越的!

蘇紅虔誠地說:就是說她的感情要更熾烈一些?

畢導說:不是熾烈,是驚艷!是面對一切暴風雨的抵抗和傲視。

蘇紅說:哪怕獻出生命?不惜勇敢獻身!

畢導詭秘一笑,滿意地說:獻身,對,就是獻身!

導演重新拍戲,蘇紅再一上場,驚得滿場掉眼珠子。她香肩袒露,雙峰昂然挺立,乳溝纖毫畢現(xiàn),連青夾襖子都不穿了,只披了一件輕紗,胴體起伏有致,舉手投足風情萬種。

攝像咽著口水說:導演,這個能過廣電局吧?

畢導一揮手:就這么拍!

散場的時候,姚冰冰小姐扯掉了大氅,又拽掉了襯衣,低頭看看,還有好幾件穿在身上,她把花冠從頭上抓下,猛地摔到了地上,罵道:賤貨!真不要臉!還不解氣,飛起一腳,踢得花冠滾了好幾滾。

蘇紅小姐蓮步輕移,嗤笑道:一個連百度都搜不到的一百線小演員,也來和我搶戲!嫩著呢。

小白又被制片喊去連夜改稿。

凌晨四點,小白紅著眼珠子,罵罵咧咧地回來了。他進了房間,倒頭就睡。

午飯都過了,小白才打著呵欠,蓬頭垢面地下樓來。

找點吃的!

老乙坐在柜臺后算賬,瞥了小白一眼說:火都關了!

小白拉張椅子屁股底下一塞,腿翹在另一張椅子上,擺擺手說:隨便弄點了!跟我來這一套!

老乙繼續(xù)按計算器,說:炒魷魚?行不?

小白說:行。過了一會,醒過神來了,歪著腦袋問:罵我哪?行啊,都來損我!

我過去給他倒了杯茶,說:白編劇啊,這戲拍拍停停,啥時候是個頭?。?/p>

小白喝一口,說:問我啊?我也想早走呢!

我說:咋老改戲呢?不就個鴻門宴嘛,一頓飯能弄出個啥來。

小白拍著桌子說:哪個是來吃飯的,都是來操蛋的!

老乙終于算完了賬,他提起電話撥了號,說:還有什么菜?好,隨便炒點吧。一個人。

放下電話,老乙說:搞了一夜?。课揖团宸銈儗懽值?真能胡編。

小白說:哪個不是逼良為娼。

我說:腿在自己身上,不高興可以走啊。我就不想干群演了。

小白看看我:不想干了?是這個戲,還是以后就不干了?

我說:這個戲還沒拿到錢,糊弄完以后就不干了。

小白點點頭:不當演員,好!這個行當不適合尋找夢想的年輕人。我們要尋找的是真正的生活,而不是虛假的鏡頭。都他媽的太假了!

我說:白編劇你講得真好。那你怎么還干呢?

小白不好意思地笑了,說:罵歸罵。別的本事咱也沒有,還就這個來錢快。

老乙遞支煙給小白,又扔支給我,問:周總還手把手看著你改劇本???

一提這個,小白又罵上了:狗男女??!就知道改戲!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非說要當面溝通,商量著改得快。逼我連夜坐他房間里改。這個對話要有詩意,那個情節(jié)要生動感人,周總狗屁不懂,就聽那個小狐貍精使喚。連《史記》都沒讀過,就敢談歷史滄桑了!

老乙說:改了一夜?

小白說:他們兩個指手畫腳了一通,鉆進套間里去了,說是繼續(xù)討論劇情,給我留出個清靜空間安心創(chuàng)作。狗男女討論到被窩里去了吧,我他媽的苦逼改了大半夜。

老乙哈哈笑:里面有沒動靜你聽不到?

小白說:里面電視機開得轟轟的,我知道哪個在叫?

廚師端上來一盤炒雞蛋,小白抄起筷子吧唧吧唧吃起來,老乙說:少吃點,晚上有大餐呢!

小白說:啥大餐?

老乙詫異地問:沒喊你?不會吧!周總請吃飯呢。

小白說:吃屁!昨天提到過了,我說不去!哪個和他們有交情,一幫資本家,乏走狗!

老乙使了個眼神,示意我不要說話,一會兒菜上了好幾個,小白狼吞虎咽地吃了,撂下了飯錢,對老乙說:我晚上還要在房間改劇本,不許任何人到我房間里來!

老乙說:晚飯也不吃了?

小白想了想,說:不用管我。

小白上樓的時候,補了一句話說:你晚上最好在飯菜里撒把砒霜,毒死那幫東西!

老乙一愣,看看小白氣哼哼的樣子,笑了,說:劇本編多了吧!我這客棧是黑店?

待小白上樓不見了身影,老乙才沖我吐了下舌頭,說:嚇我一跳。這小白說真的假的?他聽到風聲了?

我說:乙哥,這事別干了。我總覺得不靠譜!

老乙說:又開始嘟囔了吧!你啥時候能干點利索的事。

我說:我們最好別摻和。真的,和我們有啥關系。

老乙說:又不是讓你殺人!就這么點脾性?

我說:我都不想吃這行當飯了,何必多事呢。

老乙說:正是因為你不想混這行了,這事你干最合適!

我還要分辯,老乙按著我的手,說:我問你,一個人金盆洗手的時候,有人偏來添堵,是不是十分可恨?

我頓時想起了《笑傲江湖》里的劉正風,他想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卻被五岳盟主左冷禪派人砸了場子。

我說:我只不過是想換個職業(yè),又不是幫主退休。

老乙說:這時候有人臭罵你一頓,難道你很開心?

我說:我有病啊。

老乙說:這還不是?你不想出這口氣?

我說:我也不能打他一頓吧!

老乙說:這個導演真可恨!他罵你的時候,兇得像頭河馬,我真想上去一戟把他搠倒了!他被制片罵了,找我們弟兄撒野,瞎了眼。

我說:狗東西本來對我就印象不好。你記得開機那天,導演和制片上香拜神仙,供的是關老爺。畢導磕完了八個頭,恭恭敬敬地上了一支煙,還點上了火。我當時幫助送茶水,就偷偷嘀咕了一句說:瞎掰嘛。關老爺大胡子,給關老爺上煙,還不火燒眉毛啊!哪里知道被這狗東西聽見了,拜完了,揉起個煙盒啪地砸我臉上了。滿場的人都看見了,要不是副導演按住了,老子沖過去非踢死他不可。

老乙擼擼袖子說:就為這個,老子也要找他算算賬!替你出口氣。

我說:乙哥,你光為我著想了,你能有什么好處?

老乙說:兄弟我給你透個底吧。今晚上這飯局很可能是制片人周總和畢導演的最后一場晚餐。兩人肯定是合作不下去了,尿不到一個壺里去。執(zhí)行制片和我說了,過了今天,以后劇組里的飯都在我這邊吃了!你送什么盒飯?這盒飯還用你送嗎?

我沉默不語,猶豫不決。

老乙正色說:你懷疑我拿了他們的好處,拿你當槍使?算了,你別干了!我找哪個不行!

老乙抓過一杯啤酒,咕嘟一口喝了,搖搖頭說:自家兄弟都這么個樣子!哎,還笑話人家呢。

我難受地說:乙哥,別這樣說。

老乙說:你看到小白了吧?被欺負成什么樣子了?人家周總摟著女演員在套間里胡搞,逼著小白在外間里熬夜改稿。都是一個gao,多大的羞辱!多窩囊的事!他小白能怎么辦?罵兩句解氣,鳥辦法沒有!錢是大爺。

我說:小白混的劇組多,能屈能伸了!

老乙說:啥能屈能伸?不就向錢低頭嘛,他沒那血性!

我說:小白才二十出頭,來日方長呢。我比他大多了,總不能打打殺殺吧!

老乙說:又不是鴻門宴,打殺什么!廢話別說了,要是還算兄弟的話,你按照我說的辦就行了。剩下的都交給我!

老乙在桌面上擺了一只酒杯,抓起啤酒倒?jié)M了,推到我手里,端起自己的咣地碰了一下,說:干掉!

我皺著眉頭喝掉了,老乙舉杯說:記住了,摔杯為號!

那個下午,我走路都不敢看人,心里撲撲跳,感覺手心里老出汗。老乙吩咐我去看看兩個包間整理得怎么樣,我磨蹭了半天才踩著樓梯走到了2樓,幾個服務員正在搬椅子。我先到“風云會”包間看了看,挺大挺氣派的,足夠坐十個人。包間的側(cè)對面,再往里走,就是“龍虎斗”包間,也能坐下十來個人。沿著走廊再往里走,是一間偏房,本來是作服務間,供工作人員暫用的,老乙告訴我,晚上我必須待在這里等他通知。房間的門虛掩著,我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不大的格子間,寂靜無人,散發(fā)著一股經(jīng)年的霉氣和酒氣,幾把椅子,凌亂地放著,透著黃昏將來的無聊和無情。我掩上門,嘆口氣,我怎么會卷入到這么個事里來呢?

傍晚6點整,周總準時來到客棧。他戴著墨鏡,一身筆挺的西裝,挽著姚冰冰小姐,腳步輕盈地跨進了大堂。身后跟著劉邦、項羽的扮演者、執(zhí)行制片、制片主任、助理、司機等人。

老乙趕緊從柜臺后轉(zhuǎn)出來,笑臉迎上去,說:周總好!二樓請。

周總打量了一下大廳,滿意地點點頭,說:有腔調(diào)!有品位!難怪他們都推薦到你這里來吃!

老乙呵呵說:謝謝周總夸獎!小地方小玩意,只要你們這些藝術家開心就好。

周總一指老乙,對冰冰小姐說:會說話!我喜歡。

冰冰小姐矜持地笑笑,對老乙說:能得到周總的夸獎,不容易的吆。還不謝謝周總。

老乙說:那是的,那是的。樓上請,樓上請!

執(zhí)行制片走在隊伍最后,他扯了扯老乙,低聲說:都搞定了吧?

執(zhí)行制片突眼闊嘴,毛發(fā)茂盛,不僅胸毛齜出了衣領,就連五指上都鋪滿了黑毛,老乙被他的手抓得不自在,急急地說:你就看好吧!

執(zhí)行制片盯了老乙好一會,才放開他的手,說:我這是在幫你!

老乙鄭重地點頭。一行人跟著老乙魚貫進入了“風云會”包間。

六點十分,畢導大踏步走到了客棧門口。他穿著對襟的棉布小褂,裹一條白色綢緞燈籠褲,腳蹬一雙踹死牛跑鞋,挽著袖子,搖著紙扇,進得門來。老乙猛看見貴人似的,跑步迎了上去,說:畢導好!大導演,您來了,快請!

畢導嘴里似乎嚼著口香糖,牽動絡腮胡子一動一動,他點頭道:好去處!難得你有這眼光。

現(xiàn)場導演從身后插上來,補充說:老乙還是我們劇組的群演呢!

畢導掃一眼老乙,說:當群演可惜了,還要挖掘!

老乙笑呵呵說:水平不夠,水平不夠。樓上請,樓上請。

攝像師緊貼在老乙身后,走到拐彎處,他快速地把一張紙條塞到了老乙的手中,低聲說:這是我們的人,記住了!

老乙接過要打開,攝像師按住說:過會看。別忘了:摔杯為號!

走在前面的蘇紅小姐不經(jīng)意地回過頭來,看看老乙和攝像師,嘴角動動,笑了笑。她今晚穿了件大紅的裙子,前胸束得都快爆炸了。

畢導上得樓,停在了包間門口,嗯一聲說:風云會?好,好名字!

服務員推開門,畢導跨進去,正對面,坐著周總,看見了,起身來,帶頭鼓掌,一霎時,房間里掌聲雷動。畢導滿面笑意,抱拳左右搖晃說:久等久等了!

周總拉開椅子,親熱地說:畢導這邊坐這邊坐!你不來,這酒席沒法開。

謙讓一番,各自找位置坐定。周總居中間主座,左側(cè)畢導,右側(cè)冰冰。畢導左首蘇紅,接下去是執(zhí)行導演、攝像師。冰冰小姐右側(cè)是項羽、劉邦兩位男主演,接下去是執(zhí)行制片、制片主任。共十人。

隔壁龍虎斗包間,此刻也齊齊坐滿,分別是副導演、劇務、統(tǒng)籌、燈光、場記、助理、服裝、駕駛員等等。有扎辮子的,有光頭的,有留長髯的,還有戴耳環(huán)的,反正都是演藝界人士。

老乙拿出一副太監(jiān)臉子,賤笑說:周總、畢導,人都齊了吧?可以走菜不?

周總手一揮說:走著!

畢導搖搖紙扇,說:慢慢走,不急。

老乙喊聲好嘞,轉(zhuǎn)身退出了房間,輕輕把房門帶上了。他一抬頭,瞥見我正站在斜對面的三樓走廊里窺探,急急招手讓我下樓。

我走到二樓的安全通道處,老乙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他說:兄弟,你淡定點,還沒怎么著呢,你就探頭探腦地看啥?

我說:人太多,我怕會吃虧!這事算了吧。

老乙跺腳說:夜壺里煮餃子,你能拿出大門不?這都開宴了,你咋往后縮呢!

我說:這是你的地兒,出了事你擔得起?

老乙說:瞎操心。你按計行事,其他的別管別問。

老乙連拖帶拽把我按進了那間小格子間里,說:一會服務員會送壺茶來,你慢慢喝著!無聊了就玩玩手機,等我招呼!

老乙臨走還不放心,又交代一句話道:都告別演出了,就不能硬一把?

老乙小跑著去安排上菜了,服務員來來往往穿行在走廊里。我想著老乙的話,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是該盤點盤點我當群演的生涯了。

包間里一陣接一陣的笑聲、喝彩聲,還有人啪啪鼓掌。熱菜都上了三道了,老乙沒有給我任何信號。

老乙出來了三趟,我輕聲喊他過來,第一次我問:什么情況?

老乙說:周總怪畢導沒有善待投資人和姚冰冰,畢導自罰三杯!

第二次我問:怎么樣了?

老乙說:畢導讓周總尊重藝術創(chuàng)作,周總和蘇紅小姐喝了個交杯酒!

第三次我招手再問,老乙不耐煩了,說:我也不能老在里面聽呀,哪來得及和你報告。等我通知就是!

我心煩地問:還是摔杯為號?

老乙已經(jīng)跑得遠了,一只手沖我擺了擺,也不知道說是還是不是。

兩個包間里的聲音越來越高,似乎每個人都扯著嗓門在嚎。時不時夾雜著女子的尖叫和喧笑。這就是飯局啊,如果把這樣的場景錄下來,按著靜音鍵播放,局里的每一個人是多么得滑稽和荒誕啊。

攝像師忽然從包間里閃身出來,他似乎在找人,這時候,老乙從樓梯口轉(zhuǎn)了出來,攝像舉手做了個飲酒的姿勢,老乙點點頭,攝像豎起拇指抖了抖,又縮回房間里去了。

我退回到格子間里,老乙看看走廊沒人,悄悄撥了個電話,一會兒工夫,嗒嗒嗒的高跟鞋聲傳了過來,小倩提了把古銅色的大酒壺上得樓來。小倩跟著老乙,推開“風云會”包間的門,進去了。

我騰地站了起來。

老乙要干什么?

我知道那把大銅壺是怎么回事。這是一把工藝酒壺,也是一把暗藏機關的轉(zhuǎn)壺。六年前跟著一個劇組去拍戲的時候,老乙和我沒事去古董市場溜達,老乙發(fā)現(xiàn)了這個玩意。賣壺的吹得天花亂墜,說是唐朝傳下來的宮廷密器,內(nèi)分兩格,可以分別裝入酒和水,壺底裝有按鈕,輕輕撥動就可以隨意倒水倒酒,在古代這就是個下毒暗算人的暗器。老乙也不揭穿他,壺底落款“開元”二字,仿古你也弄專業(yè)點呀!盡管是個工藝品,老乙還是喜愛它的機巧,談了個價錢就買下了。好朋友來了,就拿出來喝酒賣弄,平時秘不示人的,今天怎么搬了出來,還讓女兒小倩前去倒酒?

小倩要灌倒的是哪一個呢?

攝像師!對了,剛才攝像師出來了,老乙和他作了手勢,攝像師是畢導帶來的人,那小倩要灌酒的人必是周總無疑。

周總好!感謝大家蒞臨我們客棧,這么多明星大腕,這么多演藝界大家,鄙人真是深感榮幸。下面,我給各位介紹一位小朋友,我女兒小倩。

叔叔阿姨們好!

小倩,這幾位要叫姐姐。姚姐姐、蘇姐姐。

姐姐好!

小倩,你哪個學校畢業(yè)的?

北廣的,還沒畢業(yè)呢。暑假回來給我爸爸打工。

啊,校友啊!來,姐姐拉拉手。

不忙不忙,先讓小倩敬大家一杯酒。來,先給周總倒上。

吆,你這酒壺是個古董???哪里來的?

祖?zhèn)鞯模品旁诶锩娲枷銚浔?,飲而不醉!來,周總,酒滿上了。小倩,敬酒。

我只能想出這些了。包間的門掩著,喧鬧的聲音撞擊著走廊,發(fā)出不規(guī)整的回聲。這些回聲仿佛也撞進了我的腦袋里,亂哄哄的,理不出個頭緒來。

我盯的是畢導,小倩盯的是周總!

如果小倩也是老乙安排的,那么,為什么又安排我呢?

有了個路人甲,必須安排一個路人乙?可是,目標卻不同,而且相反?

我要不要問問老乙?

可是老乙卻再也沒過來。我翻轉(zhuǎn)著手機,很想撥他的號碼,想了想,還是放回了衣袋里。當你不知道在一部戲里到底是個什么角色的時候,你就等著導演喊吧,否則只有挨罵的份。

一個服務員經(jīng)過了走廊,我喊住他說,小鄭,有啤酒吧?給我拎兩瓶來!

小鄭扭頭看到了我,咦道:老大,你咋坐這里呢?

我說:沒事,坐坐,你給我?guī)烤苼怼?/p>

小鄭和我平時就熟,他答應著走了,一會提了兩瓶青島啤酒來,還端了一碟花生米、一盤海蜇頭。我謝了他,虛掩了門,磕開了酒瓶蓋,嘴對著嘴喝了一口,一股清涼直透肺腑。我緩緩打了一個嗝,坐下來,放松了身子,就著小菜獨自喝了起來。

第二瓶喝到一半,我聽見高跟鞋走過了門口,我從虛掩的門縫里看去,小倩滿臉緋紅,眼角含笑,一手撫著腮,一手拎著那只大轉(zhuǎn)壺,輕飄飄地消失在走廊盡頭,一會兒轉(zhuǎn)過安全通道了。

小倩完成了任務,重新裝酒去了?

可是腳步聲并沒有下樓,卻是沿著安全通道的臺階,一步一步地上樓,我側(cè)耳細聽,沒錯,上了三樓!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我喝盡了最后一滴啤酒,倒了倒酒瓶,再也沒有一滴倒下來。我打出了最后一個嗝,倚靠在了椅子背上,腳翹在桌子上,眼皮漸漸沉重,管他媽的,我想睡覺。

我真睡著了。

啪!

酒杯落地,碎片濺出。

我醒了!猛地坐了起來。

一定是摔杯的聲音,我還聽到了女人的尖叫!

不管怎么樣,我要對得起老乙。

我抓起一個啤酒瓶,拉開門,沖進了走廊,緊跑幾步,一腳踹開了“風云會”包間的門。

笑容還僵在每一個人的臉上,他們一齊回頭。我飛速掃視了一下,撐在門口,一指按著桌邊正發(fā)愣的導演喝道:姓畢的,你哪里走!

畢導嚇得抽身站起,趕緊俯下身子,以為我要投過去那只酒瓶子。

我膽氣更壯,這不是在片場,啊,這是我的主場。我喝道:姓畢的,有種你出來!

畢導定定神,拉著椅子道:這位弟兄有話好好說,怎么了?

我說:怎么了?你他媽的憑什么在片場罵我?

畢導瞇起眼看我,記不起來似的說:罵你?啥時候?

我說:他媽的別裝!老子是誰想罵就罵的嗎?你們瞎了狗眼!

滿場的人都愣愣地看我,周總似乎也很意外,可是他不吭聲,靜觀其變。

我暢快。罵人真他媽的舒服啊!

制片主任認出了我,說:咦,老甲,咋了?發(fā)生什么了?

老乙之前交代過我,此刻要繼續(xù)罵,罵得導演火冒三丈,如果他動手,我不用對打,撒腿離場就行,剩下的他來善后。可是還沒等我接著罵,隔壁房間里的人都沖進來了。副導演、劇務、統(tǒng)籌、燈光、場記、助理、服裝、駕駛員,我看不清這么多臉了,他們一擁而上,按住了我。

執(zhí)行制片一邊擋在周總面前,連聲咒罵,他大喊道:路人乙,路人乙哪!你他媽的搞砸了!

攝像師也護著畢導,一邊抖著衣領上的菜汁,一邊嚷嚷:路人乙,你他媽的無恥!叛徒!

混亂中,我摔出了那個啤酒瓶子。畢導頭一低,啪嚓,直接撞在了墻上的電視屏幕上,電視也碎了!

包間里的人全都站起來了,女人們還發(fā)出了老鼠般的尖叫。

啪嚓!又是一聲。

房間里的人互相看看,一起抬頭。這次的碎裂聲是從三樓傳來的!

接著是一陣凌亂的腳步響,伴隨著小白編劇的嚎叫。

大家一起沖出了房門,擠到了走廊上,仰頭望去。遠遠的,一扇房門開著,老乙正揪著小白的領子,左右開弓。老乙罵道:小東西,敢騙我女兒!騙到老子頭上來了。

小倩赤腳從房間里擠出來,拎著高跟鞋,捂著臉跑走了。

老乙氣哼哼地推開小白,一把扯過幾頁紙,打開來看。

夜宴結(jié)束了。

兩個月后,電影《鴻門宴》殺青。

劇組開了盛大的發(fā)布會,又喝了一場慶功宴。大家都互相贊美,表示了友情和感恩。蘇紅和姚冰冰小姐還互相評價了對方的發(fā)型和服飾。面對記者的閃光燈,她們親密地搭起了手臂。

對于客棧那次的夜宴,幾乎沒人再提。大家都說是我喝多了,鬧了個小笑話。

小倩在《鴻門宴》這部戲里扮演了一個角色,呂后的丫鬟。周總和畢導都同意加這個角色,小白連夜修改了劇本。

小白已經(jīng)約好小倩,一個月后,到下一個劇組《赤壁》去探班。

對于那晚上狂揍小白的舉動,老乙解釋說誤會。

真是誤會!年輕人嘛打打鬧鬧,我太當真太激動了!

老乙呵呵說:愛女心切!

不用問,我也猜出來問題出在那把轉(zhuǎn)壺上。小白肯定早就在打小倩的主意了,他一定是趁大家夜宴的空當,約小倩到他的房間,送飯?還是什么?隨他編吧。他肯定許諾了什么,比如挖掘她的潛質(zhì),推薦她去哪個劇組,到《鴻門宴》里跑個龍?zhí)祝糠凑褪沁@么些騙小姑娘的鬼話兒。

可是小倩是老乙的女兒。老乙是“皇帝身邊的人”。

何況她手里還提著把機關算盡的酒壺。

那壺里的酒兒估計全灌進小白的喉嚨里去了。

他們坐在桌子前,對視著。小白的眼里春光蕩漾,小倩的眼里山高水長。

小白伸出了手,輕輕按住了小倩的玉手。小倩笑一笑,沒有收回去,反而用另一只手壓住了小白的手。小白想站起身來,靠近過去,可是被小倩緊緊按在了椅子上。

你說的是真話?

小倩笑著問。

我可不像那些王八蛋,絕無半句戲言!這兩天我真的喜歡上你了,冥冥中我就把戲中的一個角色設計成了你,完全按照你的氣質(zhì)、你的神態(tài)、你的容貌來寫!盡管她只是一個丫鬟,可是,卻是滿山遍野的一朵嬌艷的花,是狂風暴雨中一抹嫩綠,是刀光劍影里的一股柔情!

那么,這部戲里有三個女人了,你最喜歡哪個呢?

當然最喜歡你了!她們是我憋出來的仿制品,你是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品。

劇本真的寫好了?

真的!我已經(jīng)交給了周總了。只要一有機會,我就向他推薦你。相信我,我的女神。

小倩笑了,咯咯笑了。她緩緩松開了手,站起身來,剛才的笑轉(zhuǎn)成了冷笑。她猛一轉(zhuǎn)身,從身后抽出一卷紙來,啪地摔到小白的臉上,喝道:騙你家姑奶奶!這枕頭底下藏著的是什么!

小白滿地去摸散落的紙張,小倩一屁股坐到了桌面上,牛仔褲緊勒著腰身,搖晃著頎長的大腿說:這就是你說的劇本?

小白訥訥說:這個這個,草稿,草稿!

小倩說:操你媽的稿!微信了我半天,就拿這個來哄我。呵呵。怪不得這兩天老給總臺打電話呢。

小倩跳下來,譏諷地說:歷史是個大姑娘,誰想亂搞就亂搞!這話是你發(fā)的吧?你搞到我這里來了?真幽默。

小白哀憐地說:別誤會。我現(xiàn)在真的突然喜歡上你了!小倩。

小倩倒站住了,說:再表白幾句?想想詞兒。

小白迷離著眼神,說:你的青春,你的野性,你的從容和異質(zhì)。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女孩!

小倩不怒反笑了,提起了桌子上的酒壺,說:頭扎馬桶醒醒酒行不?入戲了。

小白撲通跪下了,說:小倩,我愛你!

小倩一轉(zhuǎn)身,擺擺手說:自己演去吧。失陪。

她剛走到房間門口,小白突然起身,抓起一只茶杯,啪嚓砸到了地板上,玻璃四濺。小白喊道:如有假話,讓我粉身碎骨!他抓起一片玻璃碴,就要往脖子上抹。

小倩驚呆了!

房門也被踹開了。老乙沖了進來。

這時候,我醒了。

那晚的宴會散后,老乙扶我去房間醒酒。

老乙說:千算萬算,我忘了你了。

我說:不是說過,摔杯為號嗎?

老乙說:說是說過啊,可是后來形勢發(fā)生了變化,計劃取消了。

我說:那不就是《集結(jié)號》嘛,我是個傻子呀。等著你吹號呢!可是你沒吹,樓上小白和小倩吹了。

老白說:人算不如天算。

下面就是老乙講述的經(jīng)過。

《鴻門宴》電影劇組是個草臺班子,制片人和導演由于意見不合,多次在片場發(fā)生沖突,雙方支持的演員和工作人員也劍拔弩張。拍攝到《鴻門宴》最關鍵的舞劍場景的時候,兩方因為換角色的問題,矛盾完全激化,雙方都不打算合作下去,于是到了攤牌的時刻。

制片人周總約了畢導赴宴,打算在酒席間攤開此事,逼迫畢導和他的團隊退出。在周總的默許下,執(zhí)行制片買通了老乙,讓他找人在酒席間故意找茬修理畢導,然后趁亂打群架,把導演打跑或者打傷,合同自然無法履行而解除。老乙接下了這個活兒,暗號就是摔杯為號。

畢導也早就有了去意,他暗中帶著團隊翻錄了已經(jīng)拍好的劇情,打算集體跳槽,另組班底。正好周總邀宴,畢導順水推舟,授意攝像師找人灌醉周總,拍下他和女演員的不雅照,在以后的合同大戰(zhàn)中占得先機。如果此計不成,也不妨趁著酒勁大打一場,出口惡氣。攝像師找來找去,也找到了老乙,他喝過老乙的那把大轉(zhuǎn)壺,醉了個五迷三道。攝像師同樣和老乙約定,摔杯為號!隔壁包間里的弟兄們就可以一擁而上,打的打,拍的拍,完事走人。拍馬過江湖,恩怨一場休!

兩場交易,老乙都答應了。

我為了女兒??!

老乙分析說,不管哪方得手了,他都是最終的獲利者。他們都答應讓小倩扮演女主的丫鬟。

可是老乙失眠了。他知道這個任務完不成,也玩不成。

兩頭通吃的下場會很慘。

因為煩這個事,我那把茶壺失手砸了。老乙心痛地說。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老乙真的好幾天沒玩茶壺了。

我想得頭快裂開了,后來發(fā)現(xiàn)小白老到前臺溜達,胳膊下夾著一本《史記》,我靈光一閃,知道福至心田了。于是我說白編劇,你這書借我看看。小白很爽快地就答應了,那時候他正狗搖尾巴一樣地找小倩聊天兒。我豈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可是我的女兒是那么好惹的嗎?

我躺在床上翻《鴻門宴》這一章節(jié),這段中學課本里選過的,可惜我沒好好學??粗粗依吓宸思宜抉R遷了。就那么千把字,咋寫得那么緊張激烈、驚心動魄、跌宕起伏、神采飛揚?。∧阏f司馬遷親眼看見過這次宴會嗎?為啥寫得他媽的這么合絲合縫、滴水不漏啊。歷史就這么密不透風嗎?

我看了兩夜,悟了。

在一個人身上:項伯。

兩家相斗,你死我活。刀光劍影,殺機四伏。這么多人物里,只有項伯做到了贏家通吃??!

他通風報信了。

曹無傷也通風報信了,可是被殺掉了。因為他只私通了敵方。

項伯不僅通風報信,還為兩家分別陳述厲害,化解干戈,最后誰都認為他說的對。劉邦還和他結(jié)為了親家!

于是,那天晚上,我做了項伯。

酒宴中間,我分頭喊出了周總和畢導,把對方的計謀端了出來。然后,我說這個杯子摔不摔,你們定!

他們的表情都是一樣的,捏著關節(jié),死盯著我,吸口氣。

周總說:你狠!

畢導說:叛徒!

周總問:摔的話,會發(fā)生什么?

我說:出不了人命,肯定會有傷殘!警察會來,我會作證,你們可能會進去幾天。聚眾斗毆。

畢導問:不摔,會發(fā)生什么?

我說:只有碰杯的聲音,電影會拍得更快!

周總和畢導都沉默了,一個手指敲著桌子轉(zhuǎn)眼珠子,一個抱著胳膊轉(zhuǎn)圈子。我在心底默默數(shù)數(shù)。一百。

他們都說:酒杯挺值錢的,還是好好放著吧!

到底是藝術工作者啊,說話都挺曲徑通幽的。

我仔細地查看了他們的神情,然后才點點頭,離開了。

他們分別進了房間,略有拘謹?shù)刈聛?,眼神總是試探性地在對方身上打轉(zhuǎn)悠。后來,周總出去了,執(zhí)行制片也跟著出去了,兩人在走廊里竊竊一陣,又先后回到了房間。畢導隔了一會也出去了,副導演也小跑著走到了走廊里,兩人在安全通道里打著手勢,完了,副導演點點頭,于是兩人也先后回了房間。

周總和畢導終于對上了眼,相視笑了,端起了酒杯。

這時候,我?guī)е≠贿M去了。

我說:各位藝術家,各位大腕,這是我女兒小倩,她一會兒要給大家敬酒,在敬酒之前,先讓我展示一下這把神奇的大酒壺,因為它機關重重——

所有的人都被這把壺吸引住了。周總和畢導更是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們分別嘗試了水和酒是怎么倒出來的。

喧鬧的宴會中,我發(fā)現(xiàn)小倩溜出去了。我抽身出來,正聽見她的高跟鞋踏上三樓,這可不能由著她!那小白雖然戴著個眼鏡,斯文樣兒,其實也不是個好東西!

我出了包間,直奔三樓,經(jīng)過小格間的時候,瞥見老甲睡著了,歪著腦袋,酒瓶還拎在手里。我心里想,兄弟,你好好睡吧。亂世之間,只有長睡不醒的人才最幸福了!

可是,我忘記了小白喝酒吹牛的時候,曾經(jīng)和我們說過的一句話。

那幾天,我們罵他寫爛劇,編雷詞,篡改《史記》。

小白爭辯說:歷史看起來是有規(guī)律的,可那是事后總結(jié)出來的。歷史充滿了荒誕和偶然,路人甲往往影響了歷史的走向。

老甲,恰好在此時,你醒了!

好在,大家都說:你醉了!

上面,是老乙和我講述的經(jīng)過。他把我看作了真弟兄,該講的都講了,不該講的也講了。末了,老乙還補充了一句說:老甲阿,我沒想到,那天晚上,你演得真好!

我苦笑,就算這是我最后一次群演吧。如今,我說到做到,徹底離開了演藝圈,在老乙的幫助下,靠著他的客棧開了一家名叫“母系氏族”的老母雞湯養(yǎng)顏面館,專為各家劇組的明星們煲湯,價格奇貴,生意火爆!一位著名的演員還為我題詞道:心靈雞湯!

我終于可以安安靜靜地做個路人甲,看著別人被導演得屁滾尿流。

對了,我還得說說小白。這個小伙子其實挺有才的,拋開他騙小倩的花言巧語不說,小白還是挺有想法的。那天晚上,老乙劈手從小白手里奪下了稿紙,罵道:啥玩意???情書???拿這個騙小倩?

小白連聲說:別扯別扯,是劇本!

老乙湊著燈光看了看,又翻了幾頁,隨手遞給了周總。周總瞪了一眼小白,說:白老弟啊,你信誓旦旦說閉門創(chuàng)作,就這么作的???把人家姑娘關你房間里?

小白說:天打雷劈,我真的想有個突破,這是草稿!

周總狐疑地看看小白,低頭掃了掃稿紙,慢慢看了幾行,又抬頭看一眼小白,繼續(xù)看稿紙。一頁看完了,周總接著看下頁。大家都等著。

周總終于看完了,呼口氣說:老弟啊,辛苦了!

周總抖著稿紙對畢導說:畢導啊,人才??!好創(chuàng)意??!

畢導接過了稿子,疑惑地說:不是又增加了個娘們了吧?

周總哈哈笑了,說:這一場戲,我們誰也別爭了。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

后來,《舞劍》這一場,就這么拍下去了。沒有一個女人,也沒有一個英雄。

我不知道這里面有什么深意,搖頭說:太虛無了吧?

小白對我說:我這是為你寫戲呢!

我邊煮雞湯邊說:看不懂。

小白說:大英雄們其實常常也是路人甲。當年秦始皇出巡,有兩個路人看到了那盛大的場面,一個說:大丈夫生當如此!一個說:彼可取而代之。

我說:就是說人人都能寫歷史了?

小白說:有那么點意思。比如火燒赤壁,歷史上的記載是多么的悲壯慘烈,可是從那些沒開拔到赤壁戰(zhàn)場的士兵眼中看來,難道不就是前方有個叫赤壁的地方著了一場大火嗎?

我似懂非懂地問:這新劇本里,你的意思楚漢相爭結(jié)果,就是兩顆大牙在打架?

小白說:老甲你真俗!

小白后來馬不停蹄趕到《赤壁》劇組里去了,我不知道他還會寫出什么樣子的劇情來。征得他同意,我把他在《鴻門宴》劇組里的這份提綱留下了,打印了十幾份,夾在了面館的菜單里??腿藗兒入u湯的時候,怕燙,就稍等等,順便翻翻這幾頁紙。有人經(jīng)常問:老板,這寫得啥玩意?

我說:鴻門宴。

客人說:哄鬼呢!

我笑笑,說:湯涼了。趁熱喝吧。

附錄:

《鴻門宴·舞劍》

作者:白展堂

來了,楚兵乙壓低聲音道。

塵土飛揚,蹄聲急促,一彪人馬急馳而來。旗幡迎風翻卷,“沛”字隱約可見。

看清楚了!楚兵乙用戟柄碰碰楚兵甲。車輪隆隆碾地,馬蹄擊打著地面。旗手們叱喊著駕駕,戈矛相撞的聲響也漸漸近了。

隊伍在轅門前緩緩停住,衛(wèi)士紛紛下馬,戰(zhàn)馬噴著響鼻。一清須的老者恭敬地扶著一矮瘦漢子步下車來。

守帳衛(wèi)兵楚兵甲以前從未見過那個人。半個月之前,楚兵乙威風八面地站在這里的時候,楚兵甲還在后軍里撅著屁股喂馬呢。此刻他肅然起敬地注視著那個人,然而他有些失望。那人瘦小干枯,寬大的披風及腰間過于夸張的長劍使其十分的卑瑣。那人與老者遞了個眼神,楚兵甲瞥見他麻臉上的兩個眼泡一抖一抖,好像兩只鼓腹的蛤蟆,心下吃了一驚,長戟差點失手滑落。這時他聽見了有人粗粗地哼了一聲,一抬眼,一雙圓眼正瞪著他。是那人身后的一條黑漢子,滿臉殺氣。楚兵甲又是一驚,心里砰砰亂跳,只覺得今天似乎哪里不對。

大王朗笑跨出營帳,張開雙臂:“沛公一路辛苦!”亞父范增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瞇著小眼。那人急步上前,舒展腰身,拱手長揖道:“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zhàn)河北,臣戰(zhàn)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與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隙……”

大王頓一頓,又大笑:“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楚兵甲突然瞥見亞父拽了一下大王的衣袖。大王的笑在臉上停了停,又滿臉笑意地道:“請沛公及留侯帳內(nèi)宴飲!”清須老者在進帳的時候回過頭來,丟下一個古怪的眼神。

楚兵甲和楚兵乙抱著戟在帳門口轉(zhuǎn)悠。西天上云彩翻卷,傍晚將至。楚兵甲想大帳里一定巨燭高燒,杯盞交錯吧。他轉(zhuǎn)頭望望大帳,幾個幢幢人影映在帳篷上,有點模糊。楚兵乙突然問,看清楚沛公了吧?楚兵甲咧嘴笑笑,這時他又忽然覺得一雙圓眼在瞪著他,一條漢子在轅門外一閃,不見了。

楚兵乙也看到了,他說,那家伙叫樊噲,殺過狗。楚兵甲開始想象殺狗的情形。黑狗騰身竄起,漢子飛步迎上,寒星一閃,黑狗狂吠一聲,張開的身軀驟然縮成一團,在空中狂扭幾下,跌下地來。楚兵甲背上一寒。

項莊將軍帶著一隊士兵巡營過來。楚兵甲趕忙站得筆直。楚兵甲聽見身后一聲輕咳,亞父已不知何時步出帳來。楚兵甲看見亞父動著嘴角,項莊狠點一下頭,拔出劍,就跟著亞父進帳去了。

黑漢子的身影又在轅門外一閃。

楚兵甲突然望見大帳內(nèi)一條身影在舞動,映在帳篷頂上的影子時長時短,時動時滯。楚兵甲說楚兵乙你看,楚兵乙再看時影子已變成了兩條。兩條身影分分合合,影影綽綽,無聲無息。

楚兵甲和楚兵乙茫然而又遙遠地望著那些無聲動著的影像。

一陣腳步響,清須老者掀幔出帳,疾步往轅門外走去。須臾,黑漢子大踏步奔帳而來。楚兵甲和楚兵乙對望一眼,“嗆”地交戢攔?。骸笆裁慈耍俊背字挥X得一股長力撞向胸口,身體騰空,仆地不起。楚兵乙向前一步,斜刺而出,黑漢側(cè)盾一撞,長戢“咔嚓”斷為兩截。楚兵甲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只覺得口中粘咸,他吐出一口血沫,才發(fā)現(xiàn)兩顆門牙已不知跌落哪里去了。楚兵甲的鼻子一陣酸楚。

那時候,黑漢子和老者早已進帳里去了。

七十年后,已經(jīng)是武帝臣民的楚兵甲常常空洞地張著嘴巴默想過去。楚兵甲有時候會想起一個叫楚兵乙的人,想起他的身體像枯葉一般隨著江水在烏江里漂浮。楚兵甲偶爾也會想起影影綽綽的某次宴會,然而他早已記不清那些晃動的人影了。往事如煙,記憶空白而又茫然。回憶如同落幕緩緩降下,英雄了一世的楚兵甲似乎已覺察了他去日無多,他內(nèi)心翻滾,力圖把畢生所有的驚心動魄全部想起。須發(fā)皆白的楚兵甲常常整日地坐著無語。半晌他會含糊地咕噥一句,真是可惜!

有人就小心地問,太爺可惜什么?

楚兵甲的眼光有些游移不定。他呆呆怔怔地看看問話的人,吃力地動了動嘴巴:“鴻門……”霎時間楚兵甲的目光感傷又凄迷,就如同雨簾后的水霧彌漫在陰濕的長巷里。

問話的人把耳朵湊到楚兵甲的嘴邊,他聽清楚了老太爺一聲空洞而又遼遠的惋惜:

“兩顆門牙,”他咕噥道:“沒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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