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鐵路世家,是許多有志的鐵路作家們的終生夙愿。曉重也不例外,多年來這位活躍于鐵路文壇的作家,以自己的特長,在反映鐵路公安戰(zhàn)線的生活中,不斷地展示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干。而今天,他在這篇所謂的中篇小說里,選擇的人物和時代背景,卻是一個長篇小說的框架。盡管場面宏大,人物眾多,但是,作家還是兼顧到了中篇小說的特點,注意了人物性格的把握。而作家所選擇的地域,恰恰是中國鐵路發(fā)展較早的京津塘一帶。在這里作家用粗獷的文筆,為我們勾勒出天津解放前夕,有膽有識的鐵路機車乘務員,在生存和命運面前,同黑暗勢力做出了不妥協的抗爭。在車輪的鏗鏘聲里,伴隨著城外解放的槍炮之聲,我們通過具體的故事和人物,感受著令人蕩氣回腸的陽剛之美。這美,就是歷史真實的備忘錄,是我們永遠都不能磨滅的鐵路世家的歷史塑像。
因為職業(yè)的關系總喜歡搭乘火車穿行在兩個城市之間,也總會在車廂里遇見鐵路同行,雖說機、車、供、電、輛各個系統的人都有,但我最愛搭訕的還是大車,也就是火車司機。大車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奇聞典故說起來一套一套的,而且每回聽到的都不重樣,特別適合我這個好奇心超強的人,在一邊悄無聲息默默地豎起耳朵靜靜聆聽。時間一長也能分辨出他們其中誰是信馬由韁滿嘴胡扯,誰是有根有據地講述故事,誰又是將故事和自己的觀點夾雜在一起,像說評書一樣連說帶評的。也許是同齡人的關系,我和一位四十多歲的大車特別投緣,我們經常能一路聊到此行的終點。而他給我講的故事往往能把我?guī)Щ氐侥莻€陌生的年代,那個我們只在書本和影視劇中見過的情境中……
1948年的冬天特別冷,北風像凈街的刷子一樣刮得地上的土不分青紅皂白地往行人的臉上、身上使勁地拍。屋檐下的冰溜子倒垂著身子,像要掉下來似的。
行人走在大街上或是胡同里,既要躲避忽然卷起的旋風,又要留神地上的磚塊和分不清是壕溝還是胡亂挖出來的坑。秦得璽左躲右閃地走在這樣的街道上,手里提著鋁制的大號飯盒,嘴里不停地罵著街,罵的什么就算是湊近了也聽不清楚。因為他沒有主語,沒罵具體哪個人,罵的是這個倒霉的世道。
轉過街口迎面碰上了個穿著黑衣服的警察,秦得璽剛要側身讓過去,警察卻站在他面前不動窩了。秦得璽把腦袋一抬剛要說:“您借光,給我讓個道?!笨蓛扇说难凵褚粚?,到嘴邊的話就改成了“你他媽的眼瞎呀,穿著身官衣不知道吃幾碗干飯了”。來的人是他師弟陳麥冬。幾年前兩人一塊跟師傅學徒,后來陳麥冬嫌火車司爐這個活太臟太累,找關系使了幾個錢活動一下混進了路警隊。
陳麥冬挨了罵也沒著急,嬉皮笑臉地湊上來說:“師哥,好幾天沒見面你怎么張嘴就噴呢,這也就是遇到我好說話,要是讓別的兄弟看見了,非管你頓小鍋燉肉不可?!?/p>
“有發(fā)面餅嗎?有我就不走了?!鼻氐铆t沒好氣地看著他,“天天吃不上喝不上,我他媽的正愁沒飯轍呢?!?/p>
陳麥冬一撇嘴:“你瞧你這人,你當真管你肉吃呢。不收拾你就不錯了,挺大的人腦子轉不過來彎?!?/p>
秦得璽伸手往外推了他一把:“我沒工夫跟你逗悶子,我得去段里看看,我的‘老鐵今天檢修。上下一堆活呢,哪有時間陪你玩?!?/p>
陳麥冬伸手攔住秦得璽,拿眼掃視下四周做了個靠近點的手勢。等秦得璽靠近到自己的身邊,他悄悄地說:“師哥,讓你幫忙帶貨你沒膽子,讓你順道掃聽掃聽身邊有啥不滿言論該行了吧?以后你聽見啥就跟我念叨念叨……”
“我不像你滿世界串閑話。”沒等陳麥冬說完秦得璽就打斷道,“別總跟個老娘們似的瞎叨叨。還有,聽一耳朵就找當官的報告,沒勁!辦的這個事就他媽不是個爺們!”
幾句話把陳麥冬說得臉上泛紅,他朝秦得璽罵道:“你他媽的這是不識抬舉,別人想讓我跟他說,我他媽的還不說呢。”
秦得璽把手里的大號飯盒往腋下一夾,騰出只手來猛地抓住陳麥冬的衣領:“你小子敢跟我罵街。你信不信我摔死你!”
陳麥冬瞧著秦得璽擰眉瞪眼的樣子心里先泄了氣,連忙告饒說:“我信,我信,師哥,我信你能摔死我行嗎?好嘛,誰不知道你是白三爺的徒弟呀,早年間連日本人都敢打的主兒。哎呦……你輕點拽我……天天吃不上喝不上的哪來這么大的勁呀。”
秦得璽“哼”了一聲甩開陳麥冬,根本沒理會對方踉踉蹌蹌的樣子,兩只手往袖口里一揣,沖著火車站的方向走了。
老龍頭火車站在天津城的東邊,毗鄰海河畔,地理位置優(yōu)越,是個四通八達的去處。早年間為了供應北洋海軍、輪船招商局、天津機械局需用的煤炭,時任直隸總督的李鴻章下令,成立開平煤礦公司,首次用機械在唐山開掘了第一個豎井。有了煤炭就得跟上運輸,為了把煤運到最近的??冢谑枪菊埱笮藿ㄒ粭l唐山到北塘的鐵路。幾經輾轉,這條鐵路在1880年10月正式開工,全長9.67公里,1881年11月8日通車,命名“唐胥鐵路”。1887年唐胥鐵路延修至蘆臺,1888年才展筑至天津,全長130公里,命名為“津唐鐵路”。老龍頭火車站就是這條鐵路的起止點。
秦得璽的家住在火神廟附近,離車站算是近的,所以上下班不用像有些工友那樣走法國橋穿或是搭擺渡穿越海河。他平時溜達著像串門一樣就能到車站,再加上他還有個世襲的寶貝,那就是老爺子在世時用過的懷表,能讓他掐準時間。懷表是全銅殼鑲琺瑯掛銅穗,水晶石蒙子,黑燦燦的表針。拿在手里壓手,再按動表簧,聽著那銅殼彈起來,發(fā)出“當、當”的聲音,感覺就是那么脆生。今天秦得璽就是帶著大車們經常說的三件寶“懷表、煙盒、護心襖”出門上班的。
他沒想到出門能碰見陳麥冬這個倒霉鬼,把自己本來就別扭的心情攪合得更糟。這下倒好,剛才嘴里罵的無名街現在算是找到主兒了。他一邊罵著陳麥冬不是個玩意兒,一邊小心躲避著腳下的石塊鋼軌,就這樣一路磕磕絆絆地走到下九股。抬眼看看前面停在火車道上的貨車,邊走邊尋找能翻過去的地方。秦得璽是老司機,知道行車的規(guī)矩,不到萬不得已他從來不去冒險鉆車。因為頭年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事,一個檢修工因為急著查看對面的閘箱,俯身從車底鉆,鉆到半截車動了,一條腿就這么沒了。
沿著整列的車皮轉悠了半天,秦得璽才找到一個悶罐車與平板連接的地方。平板車上亂七八糟地堆放著木制的箱子,還有用苫布遮蓋的貨物。他抬眼看了看前方的信號燈,確認沒有變化時才登上平板車,他要從這個地方翻過車廂。就在他要走下去的時候,突然,從破損的木箱里伸出來一只腳,正好橫在他的眼前。
這只腳把秦得璽嚇得渾身哆嗦一下,手里的飯盒“咣當”一聲扔在了地上。要說他秦得璽走南闖北也算是見過陣勢的人,就算是碰到個“倒臥”也不至于嚇成這樣。關鍵是他分明看見這只被泥土黑灰裹滿了的腳在不停地抖動。這別是在詐尸吧?秦得璽忙扶住車邊上的把手大喊道:“是誰呀!跑來裝死嚇唬人?”
隨著這聲喊叫那只腳哧溜縮了回去,箱子蓋慢慢地從里面頂開,露出來個黑乎乎的腦袋。這個腦袋被頭發(fā)和稻草覆蓋著,臉上的泥溜子起了層皮,這是個年紀不大的孩子。要不是兩只烏黑發(fā)亮的眼睛不停地轉動,同時閃出恐懼和疑問的眼神來,秦得璽真把這個小孩當成黑狗了。奇怪的是,這雙眼睛四處搜尋,最終定到散落在地的飯盒周圍,沾滿了土灰的兩摻面的窩頭和雪里蕻吸引了他的注意。秦得璽還沒緩過勁來,這個腦袋噌一下帶著身子竄出木箱,拖帶著渾身的麻袋片直奔地上的窩頭。沒等秦得璽喊出第二句話,他已經捧起窩頭塞進嘴里了。
看著眼前這個身量瘦小、滿頭稻草、渾身破布麻袋裹體、捧著窩頭狼吞虎咽的人,秦得璽把到嘴邊的喊叫咽了回去,換成了一句:“你慢點吃,別噎著啊?!币呀洸倨鸬厣狭硗庖粋€窩頭的小孩回頭看著秦得璽,邊咽著窩頭邊說:“叔,這,這是哪兒呀?”
這句話讓秦得璽徹底明白了,面前站著的是個流浪的孩子。秦得璽是個面冷心善的人,別看平時硬生硬氣,有的時候話還橫著出來,但面對這樣的情形他不禁動了善心:“孩子,這是天津衛(wèi)呀。你還記得自己從哪上的車嗎?你家里的人呢?”
流浪孩子瞪著眼看看秦得璽,發(fā)現他穿著鐵路上特制的棉襖,外面還套著個大號的棉坎肩,腳下是翻毛的高腰棉鞋。從穿著打扮上就知道是在鐵路上干事的人,心里先放松了警惕,“叔,我從唐山來的……”
“家里的人呢,你叫個嘛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沒名兒,在礦上時大人都叫我小梆子,今年不是十四就是十五?!?/p>
這兩句話把秦得璽逗樂了,“你個倒霉孩子,歲數哪有亂變的呀。跟叔說說你家在哪兒,待會兒我找趟合適的火車把你捎回去?!?/p>
小梆子聽到這句話像被針刺了似的渾身哆嗦幾下,扭著身子蹲在地上。秦得璽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拉,誰知道小梆子卻哧溜一下鉆到了車底。秦得璽連忙喊道:“你快出來,別往車底下鉆!”他越喊小梆子越往后靠,急得他跺著腳大聲喊著:“你他媽的不要命了!信號一變車就動,軋死你個倒霉孩子!”
他越是橫眉立目叫嚷,小梆子越是趴在車底下不出來。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把秦得璽耗得沒了脾氣。他朝車底跺了下腳,罵了句“倒霉孩子”,俯身撿起飯盒朝遠處的整修棚走去。走出十幾米又不放心地回頭看看,這一看不要緊,瞬間驚得他頭皮發(fā)緊。
原來他看見遠處的信號機改變了顏色,由剛才的紅色變成了綠色。壞了,這是發(fā)車信號,停在線路上的這列貨車要啟動。他急忙回轉身朝車底下喊:“快出來啊……車動了……”話音未落耳邊就響起汽笛的鳴叫聲,緊跟著就是連續(xù)不斷的咣當聲。這是車頭啟動時帶起整列車拉動掛鉤的聲音。秦得璽把手里的飯盒一甩,拼命地向平板車跑去。他是想拉出車底下的孩子??墒橇熊囈呀浘徛叵蚯耙苿恿耍驮谶@個時候,他看見個黑影像獵狗一樣噌地從車底下鉆了出來。這個黑影就是小梆子。
秦得璽緊趕兩步上去使勁拽住他,邊罵著“你個小混蛋不要命了”邊舉手想打。讓他意外的是,小梆子把脖子一梗,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這小子還是個硬骨頭,這個念頭閃過,秦得璽不由放下舉起的手沖他說道:“看看多懸啊,你想埋在火車道上嗎!”小梆子還給他的依舊是兩顆黑溜溜的眼珠。秦得璽“哼”了一聲,甩開手氣哼哼地轉身就走。剛走開幾步便聽見后面緊追過來的腳步聲,他不由得又回頭去看,小梆子舉著飯盒跟了上來:“叔,您吃飯的家伙?!?/p>
“不要了,都他媽的喂了你了。”秦得璽余怒未消。
“叔,您拿著吧,我沒碰飯盒里邊,里邊挺干凈的?!?/p>
秦得璽心里一酸,敢情這孩子心挺細,他是怕人嫌棄才這么說的。想到這他接過飯盒說了句:“得,吃飽就走吧。離鐵道線遠點,火車是老虎,能要人命的?!闭f完夾起飯盒轉身又走。走出去幾步發(fā)現小梆子像影子似的跟在自己身后,他不禁又回過頭來看著這個孩子。
“叔,天太冷了,您行行好,給我找個大點的麻袋片……”小梆子的聲音伴著凜冽的北風扎進秦得璽的耳朵里。要是不管,這孩子熬不過今天晚上,雖說窮人命賤,可怎么著也是條性命。秦得璽咬咬牙從身上脫下棉背心甩給小梆子,“麻袋片,麻袋片能扛得住寒嗎?穿上這個跟我走?!?/p>
說來也怪,秦得璽不僅不討厭這個叫小梆子的流浪孩子,相反卻從心里升起一股喜歡來。究竟因為什么,他也說不清。是這孩子那股倔勁,還是那雙黑溜溜的眼睛?總之,他覺得和這個孩子有些緣分。
一老一小連蹦帶跳地穿過鐵道來到整修庫,迎面碰到正在巡查的工長劉七?!扒卮筌嚕駛€夠早呀。”秦得璽知道這個劉七是沾了當段長的舅舅的光,才來這兒充個人頭開份餉,其實狗屁不會,平時就知道討個便宜仗勢欺人,所以也沒心氣搭理,點個頭繼續(xù)朝里走。誰想到劉七一眼看見了跟在后面的小梆子,他伸手拽住小梆子罵道:“哪來的小要飯的,怎么他媽的跑工廠里邊來了,滾!”說著抬腿就踹。
秦得璽見狀連忙伸手阻攔:“劉頭,這是我?guī)нM來的,你行個方便。我給孩子弄口吃的……”
沒想到這句話反而讓劉七來了脾氣,他指著小梆子甩開腮幫唾沫橫飛地訓斥起來:“秦大車,你怎么不看看現在是嘛時候?解放軍都快把天津城圍起來了,你還往車站工廠這么重要的地方帶人,萬一要帶進來個探子,路警隊、警察局要追究起來,大伙可都得跟你吃掛落?!?
秦得璽運了口氣說:“劉頭,不就是個孩子嗎,怎么能跟探子扯一塊呢。”
“話可不能這么說。這個節(jié)骨眼進來個來路不明的人,就他媽有探子的嫌疑?!眲⑵卟灰啦火埖卣f,“我得把他交路警隊去?!?/p>
秦得璽知道他這是想找點便宜榨點油水,可今天他身上一沒帶錢二沒帶煙根本沒什么東西可以賄賂。話又說回來,就算是有他也不想打點這樣的人。于是秦得璽連忙跨前一步擋住小梆子,朝劉七說道:“劉頭,平時咱們低頭不見抬頭見,憑我秦得璽的為人還不能給這孩子作保嗎?”
“秦大車,一碼歸一碼。交情歸交情,但段里有令嚴查陌生人。他今天還就得跟我走。”
一句話把秦得璽壓了半天的怒氣掀到了腦門,他沖著劉七把眼眉擰起來罵道:“瞧你這個揍性!給你個帽翅真拿自己當鳳凰了,舉著雞毛當令箭,你他媽的跟誰耍大尾巴鷹。真你媽忘了自己吃幾碗干飯了!”
這通胡罵亂卷真把劉七弄愣神了。趁著對方沒反應過來,秦得璽一把拉過小梆子就往工棚里面走。劉七猛丁醒過神來緊跑幾步要抓小梆子,嘴里還不住地說道:“秦大車,你敢跟我耍光棍!”
秦得璽把小梆子掩在身后,回身面向劉七:“跟你耍光棍?你也不看看自己是那個料嗎?今天我把話撂在這,你敢再上前碰這孩子一下,我就替你爸管管你,順手修理修理你這張嘴!”
劉七嚇得身子往后一縮,伸出來的手像摸著電門似的彈了回來。他邊朝后退邊沖秦得璽嚷:“你秦大車厲害,你等著,我就不信沒人管得了你。”說完一溜小跑沒了人影。
秦得璽看都沒看跑遠了的劉七,拉著小梆子走進了車庫。
車庫里來了個小孩,是秦得璽秦大車領來的,為了這個孩子他還跟工長劉七干了一架。正在維修的火車司機和工人們知道這個消息后都圍攏過來。秦得璽的伙計副司機張富有叼著根卷煙上下打量著小梆子,看了一會兒對秦得璽說:“大車,這孩子不像一般的流浪兒,你看他那雙眼,透著股狠勁?!?/p>
秦得璽拍了拍張富有的肩膀,“伙計,先別琢磨這個了??纯村仩t里還有熱水嗎,給這孩子洗洗臉。”
旁邊的工友說:“別洗臉了,干脆整個扔進去洗個澡吧?!鼻氐铆t想想覺得也是,小梆子這一身泥灰哪是幾盆水能洗干凈的。于是他把小梆子帶到鍋爐房旁,對著個大鐵皮池子說:“里面是燒好的熱水,你好好地進去脫脫皮?!闭f完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他身上的破布和麻袋片,看著他爬進池子里才走出鍋爐房。
幾個人聚在火車頭邊上說著出乘的見聞。臨時檢修的范大車給大伙發(fā)著煙末還不停地念叨:“抓緊抽幾口吧,這可是上好的關東蛤蟆煙,抽一口少一口了?!迸赃叺娜舜钋唬骸澳氵@話多喪氣呀,跟快要咽氣一樣?!狈洞筌囯p手熟練地卷著煙筒,最后用舌頭舔了舔煙紙,劃著火柴點燃后猛吸了口道:“不是我說話喪氣,是咱們現在壓根出不了關。前段日子湊合著還能開到保定府,可現在呢,往北走門兒都出不了?!被疖囁緳C們都知道范大車說的是實話,如果放在以前,大車們開車出乘奔南能一氣開到濟南府,順北則直達山海關??裳巯虏恍辛?,關外解放軍里有個叫林彪的將領,據說帶著一百多萬軍隊呼啦呼啦地掃平了國軍后,舉著紅旗直奔關里,沒怎么費勁就打到了天津衛(wèi)的門口。慌得天津城防司令陳長捷又是高筑墻,又是廣積糧,還一個勁兒地征召民工和社會上的各界人士挖溝、捐款。這些事擱下不說,還在天津城里的工廠、學校、鐵路、大商家鋪戶里外散滿了特務和眼線,說是為了防止共諜滲透,現在的火車能開到楊村就算燒高香了。
張富有狠狠地嘬了口煙,吐出濃濃的煙霧罵道:“前幾天我們胡同的保甲帶著一幫大兵滿世界地卸門板,說是修工事用。操,我就問他們,你們把院子大門卸走也就算了,怎么還把屋里的門拆走呀。這他媽的倒好,一院子的人都透氣了,省得關門?!?/p>
幾個人笑著問他最后門板拆沒拆,張富有咧咧嘴說:“開始當兵的要強卸,兩邊都快動手的時候來了個教書先生,他跟個當官的說了半天才算沒拆屋門?!贝蠡镂囟褐鴱埜挥姓f:“沒門也好,以后你再偷看人家對門的小媳婦省事?!蹦莻€說就他這德行,屋里咳嗽一聲他嚇得跟國軍見了共軍似的,還他媽敢喘大氣?早就趴地上等著挨揍了。
火車司機們湊在一起互相插科打諢開個玩笑,既能忘卻眼前的困境又能拉近彼此的交情。平日里都是走南闖北的男人,就算是玩笑開過了火也不會計較。有的時候罵得急赤白臉動起手來,可是酒杯一端往往煙消云散。所以大家伙雖然聚在一起嬉笑打罵,但誰也不往心里去。正在他們品嘗范大車煙葉的時候,小梆子不聲不響地從鐵皮池子里爬出來,撿起地上的麻袋片披在身上,慢慢地站到秦得璽的身后。
還是張富有有眼力見兒,他指著秦得璽身后的小梆子說:“大伙快看看,這孩子在水里涮了一回出來真像個人兒!”隨著他的喊聲,大伙將目光聚焦到小梆子的身上。秦得璽也連忙回頭看去,小梆子臉上的泥灰沒有了,露出黑紅的皮膚,直直的鼻梁下是一張有著棱角的嘴,尤其是那雙大眼睛,老遠看去就透著一股狠勁。這目光太像自己了,秦得璽心里不住地感嘆,真是和自己小時候一樣。這時張富有把小眼睛眨眨,指著小梆子說:“這不像是老秦撿來的孩子,別在是你的兒子吧,哈哈……”
秦得璽平時最忌諱人家說這個事,因為自從和媳婦慧娟結婚以后兩人就沒生養(yǎng),眼瞅著秦得璽撇開三十奔四十的人了,身邊沒個孩子多冷清呀。為這個事慧娟不知道暗地里哭過多少回,看中醫(yī)看西醫(yī),去娘娘廟拴娃娃,找頂仙算卦求神的錢沒少花,可就是沒見生個一男半女。孩子這個事都快成秦家的心病了,往常大家誰都不和秦得璽開這樣的玩笑,本來嘛,打人不打臉,罵人別揭短??蛇@次話從張富有嘴里說出來,秦得璽不僅沒著急,反而笑呵呵地看著小梆子。這爺倆還真有緣。
范大車在一旁捅了下秦得璽說:“老秦,你別光顧著樂呀。麻溜地給孩子找?guī)准律?,這大冷天咱別讓孩子凍著?!?/p>
秦得璽連忙點頭說是,幾步攀上停在鋼軌上的機車去里面找衣服。范大車說:“我那里還有條破棉褲,雖說破線漏針的薄點,但還能擋寒?!闭f著就去自己的車上拿棉褲。不一會兒,幾個大車就把小梆子打扮起來了。等穿戴好了定睛一看,嗨,真像這么回事——眼前活脫脫地站著個小火車司機。
工棚里的歡笑氣氛還沒散盡,從外面急匆匆地跑進來一個人。這個人跑進工棚嘴里還不住喊著:“壞了,壞了,秦大車呢?秦大車!”秦得璽抬眼看去,跑來的人是自己的司爐王丙貴。
秦得璽上去拉住王丙貴道:“你鬧喪呢,這通亂叫。嘛事這么著急?”
王丙貴擦擦頭上滲出的汗珠指著車庫外面,嘴里拌著蒜說:“我,我看見劉七這,這個狗食,帶著路警隊的人朝這邊來了?!?/p>
王丙貴說的這個消息瞬間讓車庫里的人停止了嬉笑。路警隊就是專管鐵路的警察,平時沒事的時候總會在車站那邊溜達,查查可疑人逮個小偷什么的,最大的事還得說是幫助市面上的警察抓共黨。自從天津城全面戒嚴以后,這幫路警隊也跟著進駐了鐵路上的各個重要部門,車輛、調度、信號這些部門里就派遣了常駐的路警隊。劉七帶來的人,就是駐扎在機務部門的路警。
秦得璽心想:這肯定是劉七剛才挨了自己一通臭罵,把路警隊找來撐腰擋橫,好替他出出氣。惹禍的是我,不能牽扯到別人。想到這些他朝圍在一塊的人們揮揮手:“都散了吧,他們是沖我來的。劉七這個狗食看孩子不順眼,剛才讓我罵跑了,這是來找麻煩的。沖我來的,跟大家伙沒關系?!?/p>
話音落地副司機張富有先不愿意了,他推了秦得璽一把說:“爺們,你這是嘛話?瞧不起人?沒別人事也得有我事呀,咱們是伙計。我跟你等著他?!?/p>
司爐王丙貴也不住地點頭說:“對,對,咱仨一個車,有事一塊扛。”
沒等秦得璽再要推脫,范大車接過話頭:“都是跑大輪的哥們兄弟,他敢找大車的麻煩就是找大家伙的麻煩。我們誰也不走?!?/p>
車庫里停放著三輛機車,靠近最北邊的是老司機劉喜財,他在這幫大車里年紀最大,技術更是數一數二。聽說這個事以后他讓徒弟搬來個凳子,一屁股坐在秦得璽后面,然后叼起煙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煙來。三輛火車頭上的司機,再加上干活的檢修工人,不一會兒就聚攏起二十多人,齊刷刷地盯著大門口,單等著劉七和路警隊的警察們進來。
關世成是駐扎在機務段里路警隊的小頭頭,官銜是警探長。劉七跑進他舅舅屋子里告秦得璽黑狀的時候他正好在場,原本他想找個借口躲開,可偏偏劉七的舅舅硬朝他懷里塞了條“大前門”,拜托他跟著這個倒霉外甥去車庫看看。關世成只好叫上幾個路警隊的弟兄,拿著槍跟著劉七來到了車庫。
其實說起來他和秦得璽不能算是外人,兩個人同拜的一個師傅,那就是威震冀魯兩地、名聲傳遍海河沿岸的白三爺——白秀山。白三爺從小喜好武術,練就一身鋼筋鐵骨的外家功夫,八極拳打得出神入化,摔跤更是無人能敵。常言說得好,武術加跤是越練越高,白三爺就是這樣。他從山東一路闖蕩到天津,誤打誤撞地踢了個街上青皮混混的場子。這下可不得了,惹惱了盤踞在此地的青幫,一聲呼叫招來幾十人拿著家伙要把他廢了。這個時候的白三爺正是饑腸轆轆餓得前胸貼后背,心里想著要比武打架也得吃口東西。他猛然看見街邊小攤上有個穿戴整齊的中年人,捧著大餅卷牛肉正要往嘴里送呢。饑餓讓白三爺顧不上臉面,他緊走兩步脫下上衣往那人手里一扔,搶過大餅卷牛肉就要走。沒想到那人揮手叫住他,把碗端起來送到他面前,跟他說:把這碗餛飩喝了吧,衣服我不要。說完把衣服披在他身上轉身走了。
白三爺有了這頓美餐墊底是如虎添翼,與在娘娘宮門前迎著前來叫戰(zhàn)的混混們大打出手。這下整條街上的買賣店鋪,擺攤設點的住家小販們算是開了眼了,花錢買票也看不到這么好的功夫,更沒見過這么勇猛的過江龍。白三爺先是赤手空拳左支右打,后是奪過根齊眉棍上下翻飛,把這三十來個青皮混混打得滿街亂爬,哭爹叫娘。打完后將棍子扔在地上放下句話說:明天白爺還在這兒等你們。
天津衛(wèi)的閑人們傳話有時候比電報還快,白三爺赤膊戰(zhàn)群雄的故事不到半天就傳遍了九河下梢。青幫的老大坐不住了,打發(fā)幾個能說會道的混混滿處找白三爺。找到后遠接高迎地請到登瀛樓喝酒,青幫老大按照規(guī)矩問了幾句江湖切口,沒成想白三爺對答如流。兩下一盤道,敢情論輩分白三爺與老大還是哥們。這下好了不用打了。從此以后,白秀山就坐穩(wěn)了幫會的掌刑紅棍,對外號稱白三爺。
白三爺是個懷德記恩的人,總想學韓信千金償一飯的故事,于是天天在宮南宮北的幾條大街上溜達,就是想找到給他大餅卷牛肉外加一碗餛飩的人??稍绞窍胝艺l偏偏越是遇不上,好在白三爺現在是個閑人有的是時間,索性在大街上租了間門臉房,一不做生意二不開買賣,就是自己住,為的是找人方便。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天白三爺正在街上溜達,一眼瞅見遠處小攤上有個喝餛飩的中年人,從穿著打扮和身量胖瘦上看,就是那天自己的恩公。白三爺跑過去,不由分說拉住對方不停地施禮謝恩。這個舉動把對方搞糊涂了,連忙把手里的大餅塞給他。白三爺知道對方誤會了,急忙連比劃帶說地終于讓對方明白自己不是要飯的,是想來報恩的。這個中年男人就是秦得璽的老爹——當時的火車司機秦義林。
秦義林雖說沒有接受白三爺的饋贈,但也愿意和這個仗義的漢子交往。時間久了,兩個人拜了把子成了盟兄弟。秦義林勸說白三爺不要總混在幫會里,自己得找個正式的營生。于是白三爺聽從勸告開了個跤場,首批徒弟里面就有秦得璽和關世成。
有了這個關系關世成能不琢磨琢磨多想想嗎,他知道自己這個師兄秦得璽平日里急公好義是個熱心腸的人,在大車們當中人緣極好,更是看不上像劉七這樣的陰損小人。所以他打定主意,先別管劉七怎么說,到了地方能維護還是盡力維護。就這樣,一行人慢慢吞吞晃晃悠悠地來到了車庫門前。
走進車庫關世成就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勁,平時三三兩兩干活的人怎么都站成一排跟學生示威一樣呢?再往前走幾步,他發(fā)現秦得璽正盯著自己,還沒等他說話,劉七先竄出來指著秦得璽說:“關警長,我說的就是他!煽動司機們搗亂的就是他!”
秦得璽撇了一眼劉七,然后朝關世成抱了抱拳:“關警長,我沒想到是你給這個王八蛋擋橫來了?!?/p>
這句話噎得關世成直咽唾沫,他連忙抱個拳說:“師哥,師哥,我這是官差,您可別沖我犯脾氣,消消火,有話好說。”
劉七聽見這話瞪大眼睛看著關世成,心想他們怎么還稱兄道弟呢。可是既然來了也不能裝慫,再說自己還有個當段長的舅舅呢,你一個小警長也不能把我怎么樣。想到這他挺挺腰桿沖秦得璽說:“秦大車,你剛才是不是擅自帶進來個來路不明的小孩?你知不知道現在是戡亂時期,車站重地怎么能隨便進人呢。今天路警隊關警長來了,你把整件事說清楚?!?/p>
秦得璽朝劉七點點頭說:“你說的沒錯,我是帶來個孩子。但他不是來路不明,是我新收的徒弟,也是我的干兒子!”說完他朝關世成問道:“關警長,這么近的關系不應該算外人吧?!?/p>
關世成連忙點點頭說:“不能算外人,你的徒弟就是咱鐵路上的人。”
劉七聽完氣得在心里直罵街。心想你秦大車真是能編故事,瞎話張嘴就來。他急忙沖關世成搖搖手說:“關警長,他這是騙您呢。既然是收的徒弟,那你告訴大伙,這孩子今年多大,姓嘛叫嘛,哪的人?”
面對劉七連珠炮般的發(fā)問,秦得璽真是一時回答不上來了。劉七高興地拉著關世成的衣服剛要說話,被掩在秦得璽身后的小梆子突然站出來不緊不慢地說道:“我今年十五,老家唐山胥各莊,原來姓甘,家里人給我起的名字叫甘老?,F在我隨我干爹的姓,你叫我秦甘老就行?!?/p>
“你叫秦甘老?”
“嗯!”
兩人的話音一落地,周圍的人再也憋不住了,“轟”的一聲笑開了場。誰都沒有想到這個不言不語的孩子竟然為秦得璽解了圍,還捎帶著整治了劉七。老司機劉喜才一口煙沒噴出去嗆得直咳嗽,連關世成都憋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秦得璽更是驚訝地看著身邊的小梆子,伸出手不停地撫摸著他的頭發(fā)。
劉七的臉色由紅到白再由白到紅,臉上的橫肉氣得直顫悠。他猛地跺了下腳,沖著秦得璽怪叫一聲:“秦得璽,你別得意,我劉七要栽也得栽在明處。你說這小崽子是你徒弟,行,那就按鐵路上的規(guī)矩考考他。”
秦得璽眼眉一擰說:“你打算干嗎,考這孩子開火車?”
劉七晃晃腦袋說:“開火車我還怕他開溝里去呢。就考他司爐,按車上的規(guī)矩掄鐵锨,填蒸汽爐子!你敢嗎?一分鐘之內他填夠數我就承認他是你徒弟,我認栽。可話說回來,要是不成怎么辦?”
老式的蒸汽機車上有三個司機,具體分工是:正司機,俗稱大車、車頭;副司機,也叫副車、伙計;還有一個就是劉七說的司爐。車上作業(yè)里司爐是最辛苦也是最累的活,但是要想升職到正司機,掄鐵锨填煤保證機頭運行這個活是必須得經歷的。劉七心里暗想,你秦得璽不是說這孩子是你徒弟嗎,是學徒就應該先從司爐干起。機車上填煤的大鐵锨兩米來長,一掄下去得裝好幾十斤煤塊,我量你個要飯的叫花子要掄不起來。你掄不起來秦得璽就得給我認輸,秦得璽要是認輸我先辦他個私自拐帶,然后再去警察局告你個破壞戡亂,到時候你和關世成再認識他也保不了你。
此時秦得璽的心里也敲上了鼓。他明知道劉七這是玩蔫壞損想坑害自己,可自己如果退卻,不僅小梆子要被送到警察局里,他秦得璽自己也要吃虧。但是讓一個半大孩子像成年人那樣掄鐵锨填煤塊,不累得舉不起鐵锨把也得累吐血。實在不行就收拾劉七這個混蛋一頓,秦得璽邊想邊挽起袖子剛要說話,忽然感覺身邊的小梆子在拽扯自己的衣服。他轉過頭看著這個機靈的孩子,心里涌起一股疼愛。他伸手拍拍小梆子的腦袋說:“別怕,孩子,你既叫我一聲干爹,我就給你做主!”
小梆子忽閃著大眼睛朝秦得璽說道:“爹,他說的這個活,我能來!”
一句話震得秦得璽渾身冒汗,他連忙朝小梆子擺手說:“孩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你這么單薄的身板可不敢逞強啊?!?/p>
小梆子繼續(xù)用堅定的語氣說道:“爹,我真的能來!”
眼前的事情連劉七也沒有想到,這個看著瘦小枯干的半大孩子竟然敢答應自己的條件,言之鑿鑿地要上陣掄鐵锨。他不由得又偷眼瞧了瞧這個孩子,心說好言難勸該死鬼,是你自己想玩命就不能怪劉七爺心黑。劉七在心里盤算好便立即把臉一變,擺出一副仗義的模樣,朝小梆子挑起大拇哥兒說道:“好!人小志高,算我劉七剛才看錯你了。當著這么多大車工友的面我把話撂這兒,一分鐘你要能扔三十滿掀,以后你就是司爐!”
一幫人簇擁著秦得璽和小梆子來到堆滿煤塊的場地上,前面是個用廢舊機車改裝過的蒸汽設施,還有平時用來燒水喝的鍋爐,也是司爐們日常練習的地方。劉七眼珠一轉跑到煤堆后面找來把頭號的大鐵锨,朝地上一扔,那意思是說用這個比劃。秦得璽定睛看一眼這個大號鐵锨,心里不住地打起鼓來。鐵锨的長度已經超過小梆子的身高了,這孩子能成嗎?司爐王丙貴把小梆子拉到一邊,解開他的棉襖,將剛才那些破布纏繞在他的腰間。又從自己腰上解下根板帶,緊緊地系在小梆子的腰間,嘴里還念叨著:“這么小的年紀可別傷了腰?!鼻氐铆t在一旁看得明白,司爐王丙貴是護著這個孩子呀。板帶俗稱“腰里硬”,一般是巴掌寬的牛皮,兩頭鑲著銅板銅扣,是工人們干力氣活時護腰用的。王丙貴這條板帶雖說不是牛皮的,但有這個撐在腰間,能保證小梆子使勁時不會岔氣。
半天沒說話的老司機劉喜才分開眾人,遞給小梆子一塊金黃的玉米面餅,上面還帶著一條咸魚?!盃攤?,先墊吧墊吧。本來干這個力氣活應該來塊肉,可惜呀我也是好長時間沒聞到肉味了,湊合著吃條魚吧,好歹是我自己砸冰凌眼釣的?!毙“鹱咏舆^來三口兩口吃了個干凈,正抹嘴呢,劉喜才又遞過來個水壺說:“喝口兒?!?/p>
小梆子沒廢話操起水壺仰脖就喝,一股熱辣辣的暖流直沖進喉嚨,這股熱流往下延伸通過胸口散布到全身,讓他不自覺打了個冷戰(zhàn)。這是直沽高粱酒。劉喜才嘿嘿笑著朝秦得璽說:“這小子還成?!?/p>
秦得璽此時對大伙的幫忙充滿了感激,他不再顧忌小梆子是否能完成這個活計,因為眼下這個孩子已經被大家認可了。他走過去照舊拍拍小梆子的腦袋說:“有這么多叔叔大爺給你助威,你就撒開了耍一回?!?/p>
小梆子忽閃著大眼睛沖秦得璽使勁地點點頭,轉身操起鐵锨來到爐膛旁邊,他先用步子試了下煤堆到爐膛的距離,然后又橫起鐵锨順著比劃兩下,感覺到距離合適后又用腳踩了踩爐膛前的踏板。整套動作讓周圍的人覺得這孩子簡直就是個神童,就是吃司機這碗飯的料,要不然沒人教沒人幫的,一個半大孩子怎么能把這套動作使得這么熟練。正在大家相互琢磨的時候,小梆子已經半側過身子拉開個準備鏟煤的預備姿勢,眼睛瞧著劉七,那意思是說,等你喊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