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粒
說實話啊,我本該像一只鶇鳥一樣呼嘯著穿過生活,一邊還咔嘣咔嘣地吃著堅果餡餅。我本該那么悠閑、散淡、輕快和無所事事。但是我遇見了你。這一天的色調是淺綠與鉛灰,氣味是熱可可沸騰冷卻的微苦,而我的運程是意外的橫生枝節(jié)。我們在城市的霧霾里撞上了。
是真的撞上,我們兩輛車撞在一起。我的斯巴魯森林人給你的豐田酷路澤一個大吻,你回敬我的是擠爆右側前大燈的深擁。我們制造了這城市不小的一場堵車,在晚下班的車流里,一起扮演著挨罵的角色。
之后我們互相知道了對方的姓名、職業(yè)、電話號碼。我們和平解決了這起事故。于是我又該像鳥兒一樣啟程過我一個人的瀟灑日子——沒有家庭、自由職業(yè)、不需要賺很多錢所以也不必擔驚受怕地避稅或者圖謀升職。只是畫畫、畫畫、一直畫畫。你呢,你則應該回你的公司當你的上司,給他們優(yōu)劣評級,淘汰不稱職的員工,并定期跟你的上級開會,過你的不太瀟灑的日子。但是我們不知為何開始約會了,誰先向誰發(fā)出的邀請呢?我覺得那不重要,而且也說不清楚。因為當我收到你的微信留言時,我正試圖發(fā)出一段語音。
“要不要好好認識一下?”
“也許可以好好認識一下?!?/p>
這是我們的開始。一段愿者上鉤那樣的沒有任何啰嗦的,只需要一段500字的文字就可以說清楚的開始。
我們的后來呢,我們的后來當然是分散于茫茫人海。也許在旁人看來,分手是很難過的事。可我并不這么想。我平靜甚至安心于和你的分離,就好像看到每一天的太陽終究隱沒于霞霓,而我和你各自找到了歸途。
還記得你離去前桌上那兩杯熱可可。我們誰也沒喝,它們只是慢慢從滾燙變成溫熱,最后冷卻。我去廚房倒掉了它們,認真清洗了兩只一模一樣的馬克杯??煽墒悄闼臀业?,你送給我很多可可。你是我的可可先生,身上總有可可的味道,又苦,又香,又甜。你是我的阿茲臺克人,從遠古民族走來的男子,你采摘可可樹的莢果,劈開它們,取出種子,曬干釀造,榨取汁液,做成最苦最原始而又最醇厚的可可。
我喜歡你的職業(yè),你是一位巧克力供貨商。多么可愛又多么偉大的職業(yè),全世界的孩子和女人都不能沒有你。和你認識的那天,其實你剛從科特迪瓦歸來,那個國家也被稱作象牙海岸,有數(shù)不清的可可種植園。你去往那里,視察可可的生長,跟當?shù)剞r人談價,收購可可豆再販賣給世界各地的巧克力工廠。每年,你為你的公司出差,去往亞洲、非洲和南美,去看望你的可可。
你跟我講,可可樹既怕日曬,又怕風吹,所以它們只能生長在香蕉樹下。你跟我講,你是一個看到香蕉就要嘔吐的人,因為一生里吃過的香蕉真的比大象還多,當?shù)厝丝偸菬崆榈卣泻裟?,給你香蕉。
我們沒多久就住在一起,在一間背山面海的別墅里。很貴的別墅,很豪華、很大,很不像一個家。也許從一開始起我們就預感我們并不會永生相伴,所以我們對愛情揮金如土。這間公寓有兩層,二樓整個打通,三面玻璃大墻,一面保留巖石原貌。白天,我在其中畫畫,你做我的模特。如果我要求你裸體,你就裸體。如果我要求你趴著,你就趴著。你的身材并沒有傳說中那么好,香蕉吃多了,有一點小肚子,可是它是我的最愛。當我畫累了,我讓你仰躺,我就枕在你的小肚子上。我們那樣不知今夕何夕地過日子,整整三個星期足不出戶。最后是保姆受不了,她要求我們出去一趟,以便能好好地打掃一次房間。哦,那亂七八糟的房間,她一定要瘋了。
所以我們出去了一次。出去一次真好。我們吃了頓日本菜,覺得太好吃了,于是又去吃了一頓火鍋。愛情把我們消耗得皮包骨,是時候補充點能量了?;疱佒?,再去哈根達斯叫兩客冰淇淋。然后我們在腹脹、打嗝與上廁所的欲望中,坐在電影院的包廂里睡著了。
太累了,戀愛太累了。
說到分手,很多人說,那是因為彼此太過了解。了解了對方的善良也就了解了對方的軟弱,了解了對方的聰明也就了解了對方的自私,了解了對方的安靜也就了解了對方的麻木,了解了對方的智慧也就了解了對方的冷漠。
但我們并非如此。我想你還并不完全了解我,正如我并不全然了解你。我們還沒有把愛情剝開弄死像壓榨一塊可可餅那樣絕情。我們的愛情還帶著汁水,還比較新鮮。
在分開多年以后的一個雪天,我看著窗外樹枝上棲落的大灰鵲,忽然想起你在分手的時候還不知道我的無名指戴幾碼的戒指。你也不知道我十個手指頭的指紋全是渦,而頭發(fā)里有三個旋兒。你還不知道我小時候從鐵門上爬高摔下昏迷了幾天。你不知道我為什么畫畫,我的畫每幅成交價是多少。還有,你還不知道我其實對可可過敏。
這樣也好,因為你還不了解我,你就不會在分手時不舍。你喜歡奇妙的事物與人,按你的心軟程度,和一雙手有十個渦和頭頂有三個旋兒的女人分手,足夠懊悔上一陣子。
而你之于我呢,一樣也是縹緲,也像一個謎。我是如此愛你,但我并不知道太多關于你的事情。甚至我沒有問過你是否結過婚。按說像你這樣年齡的男子,一般都會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但我不問,并不是我多么有心機,是因為我真的并不好奇。
我總覺得,一場好的愛情,會讓人留戀,也會讓人安心放手。
我還記得你帶我去過的非洲。你出差帶上了我,你帶我去科特迪瓦的可可種植園。本來可以不去那里,只在阿比讓停留兩天或三天,等當?shù)氐氖召徤躺祥T,跟他們碰個頭,把可可的數(shù)量和價格報給你就行。但是你為了讓我看到可可樹,帶我去往那個小村莊。
那真是個美麗的村莊,滿地紅土,植物濃綠,沒有道路,我是說,沒有人工修整的柏油馬路,路,只是靠人和動物的雙腳踏出來的那種最原始的路。有很重的塵土,卻讓人覺得干凈。當?shù)氐哪凶哟蛑嗖?,系粗布紡出的彩色短褲。女子上身沒有衣服,美麗的乳房在光天化日下袒露,不覺羞恥。因為她們根本不知道乳房是羞恥,乳房本是美與溫柔。
我坐在香蕉樹下,看你的NB球鞋踩成了象足那樣的泥巴柱。你跟當?shù)厝苏f土語,拿一只橙色的可可果,用刀斬開,察看種籽的發(fā)育。男人認真做事的時候確實是吸引人的。那時我才好好地端詳你。你真好看,你有挺直的背部如書脊,你是我心愛的人;你有強壯的手臂如弦弓,你是我心愛的人;你有漂亮的深黑眼睛如寶石,你是我心愛的人。
我畫下了你,那是我唯一一張保留至今的有關你的畫像。你、當?shù)氐淖彘L、赤身的婦女、孩子。那張畫用掉大量的正紅、深綠、土藍、土黃,簡直如同馬蒂斯一般,顏色不需調和,直接擠出涂抹在畫布上。多年后,有人來到我的工作室,看到那幅畫,要用一筆重金買下,那筆重金足夠我安然甚至揮霍地度過余生,但我不需多想,沒有同意。
我們夜宿在族長的樹屋。半夜里忽然有只貓頭鷹飛了進來,我看到那一對綠眼睛,嚇得差點翻出窗口掉下樹屋。你抱緊我,吹著口哨,呼,胡胡胡胡,呼。那貓頭鷹居然呆愣半秒,回應起來,呼,胡胡胡胡,呼。你說,“完蛋,它愛上我了,當心它把你啄下樹去?!?/p>
“所以我今晚不論怎樣也得跳樓,哦不,跳大樹對嗎?”
你笑起來,你擁抱我,在我額頭吻下天使對人類那樣的吻。
如同原始人重返文明社會,回到中國,一切已然不同。
首先是你患了嚴重的感冒。當你連打十個噴嚏的時候,隔十秒,我一定在樓上模仿出十個噴嚏。我聽到你在樓下哈哈大笑,但我卻知道自己有點強顏歡笑。我討厭感冒,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會像我一樣厭惡感冒。我寧可患上中耳炎、偏頭痛、拉肚子或者痔瘡,都不愿意感冒。我討厭感冒就如同我討厭廁所里沒有沖掉的衛(wèi)生紙,感冒讓我覺得不潔,而且一旦鼻塞,我的哮喘準會發(fā)作。我實在是害怕鼻塞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所以每當我面對一個有鼻炎的朋友,看到那張鼻炎臉,聽到那種鼻炎的腔調,我真的比他們自己還要痛不欲生。所以,為了不讓自己難受,我清點了我的朋友們,他們沒有任何一個有鼻炎,因為唯一有鼻炎的已無辜地被我拋棄了。我還記得他跟我描述鼻炎,他說,我一生里從沒有暢快呼吸過,偶爾泡溫泉或者洗熱水澡,天意眷顧般,忽然鼻子開竅了幾秒,天啊,你知道上天堂是什么感覺嗎,就是那幾秒!
于是,為了防止被你傳染,我跟你隔離了幾天。我知道在那幾天里我們是如何忍耐著對對方的思念,雖然那思念僅僅是兩段樓梯的距離。但是你沒有越過雷池,這讓我對你刮目相看。而我也沒有主動下樓,這讓我對自己也刮目相看。我們變得井水不犯河水,誰也沒打擾誰,誰也不騷擾誰。禮貌又疏遠,模范室友。
直到有一天深夜,我覺得你來了。來過了。坐在我床邊,把我踢掉的被子掖好,彎身把我的拖鞋擺正,又給我倒了一杯第二天早上醒時要喝的白開水。然后你悄悄下了樓。
我忽然就哭了,眼淚洇濕了枕套。從那時起,我好像就知道我們的愛情壽數(shù)已盡,你大概也預感到了吧。
我躺在床上,我已經31歲了,這年齡的女人已不再是小女孩,我不會為了一點點難過就飛奔向你,纏著你搜刮你的溫熱氣息,證明你愛著我我也愛著你。不會,我不再愿意那樣撒嬌了,我的心也不再是扭股糖般的沒主見和柔軟。31歲的女人,一切已成形、定版,輕易不會改動自己的習慣。正如你也一樣,你也有自己不可更改的意志,即使面對愛情,也不動搖。誰也改變不了我們,我們是已經長大的樹,沒辦法折彎和修葺。對于感冒,既然我如臨大敵,就不會委屈自己擁抱你然后再用一周或更長時間治愈被傳染的鼻塞、發(fā)燒和咳嗽。實話說,相比愛你,我更愛自己。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你的電話,你說你已經飛往加納,去視察新的可可種植園,你們公司在那里有一筆投資。
你說你放了一件東西在樓下的書柜里,讓我有空去看看。
那是一枚戒指。
六爪鑲,通透的鉆石,切割非常大方,可惜大了不止一個號碼。戴在手上,鉆石滑了一圈,歪到手心這一側,只要握緊拳頭,就感覺到它分外硌手。
一張字條:我回來時如果你戴上了它,代表我們可以結婚成家。
從小到大,我從不戴任何首飾,這是人生第一次戴上了戒指。
我戴著它整整一周,忍受它的不合適,它太大了,我得時時提防它不要掉了,這一周就一直在玩這個提心吊膽的游戲。
一周后,你回到中國。你沒有馬上回到公寓,而是請我在外面吃飯。我知道你心意的鄭重,你是想把話說清楚。我記得我當天赴約時的穿戴,我的發(fā)型,所使用的香水,有兩款,愛瑪士尼羅河,香奈兒五號。我總是按我的心意調配香水,誰說一定只能用一種香水呢。我盛裝赴約,我想那就是我們最后一次的約會。
你也許非常的失望,當你看到我的無名指。但是你不動聲色,笑語如常。你跟我講起巧克力的故事。你說在古代,世界上本沒有巧克力。直到阿茲臺克人把可可種籽榨汁,配以辣椒、胡椒、香草,沖了水開始喝。那就是最早的可可飲料,叫作苦水。既是苦水,一定并不好喝呀,可為什么阿茲臺克人卻趨之若鶩?而且后來還被西班牙人帶回了歐洲?那一定是與癮有關,與回味有關,甚至與愛有關。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煽傻墓适?,苦水的故事,巧克力的故事。它有點像愛情的隱喻,愛情是甜美的巧克力,可是男人與女人的相處是可可原汁。當我們品嘗著巧克力的甜美,我們勢必要明白可可的苦澀。若我們不明白可可,我們便永遠也不明白巧克力。
可是,太明白又怎樣呢,太明白了,就會像你和我。明知道分手是痛苦,可是因為懼怕更大的痛苦,我們情愿選擇傷害更小的那一種。
我們是悲觀主義的花朵。一想到愛情這東西已被我倆取之殆盡,用之如泥沙,再之后,不論怎樣的奢侈,都不會有此刻這樣足夠。我們會覺得失落。何況,我早已經自認和看出,你和我本是耽美與耽癮的兩個老饕,害怕一點點不夠多、不夠好和不夠強。于是我們在選擇面前倒車,錯開危險的刮蹭。我害怕跟你結婚,是因為我害怕你在世俗的婚姻面前變成一個普通的男人,我也害怕我自己會變成一個普通的女人,為了油鹽醬醋、日常生計開始斤斤計較,或為了一個小孩的教育問題跟你吵架。生而為人31年,不算聰慧,但眼看天下夫妻,家家都是如此。
我害怕你的改變,哪怕只是想想都不要。我害怕一切的變味、乏味和走樣。
所以我沒有戴你給我的戒指。
如今我與你分散于茫茫人海,時過境遷,我終會尋找一位不像愛你那么多的男人,終結我的孤單日子。我想我絕不會更快樂,但也不至于更悲哀。我會對自己說,最好的,我已經得到了,所以夫復何求。就如同最好的可可樹的可可種籽釀成的最好的可可餅,榨取的最好的可可脂,我已經倒入杯中品嘗并且因此過敏,所以往后我的生活就算是脫敏了,我將百毒不侵。
你也一樣,希望你,也一樣,找到一個非常喜歡但并不如喜歡我那么多的女孩結婚、生子、共度一生、安享晚年。但是希望你想到我時,還記得我是一個害怕感冒如同害怕死的自私的小女人,我最終沒有戴上你給的戒指并不是因為我不愛你,而是因為我太愛你。
另外就是,親愛的,戒指確實大了啊。
最終,我的可可先生,我象牙海岸走來的情人,當我寫下這樣一篇文字,我桌前放著的這一杯可可已經冷透。在關上電腦前,我冒著過敏窒息的風險把它飲盡了,還好,沒有想象中那樣難受。這讓我忽然有點害怕,我想我也許根本不如我自己所想的那樣瀟灑,也許我錯了,我錯過了我最好的一場相遇,但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去找尋你。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