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朝霞
隨著中國的市場經濟向縱深發(fā)展,中國的大學教育逐漸由精英化向大眾化轉變,學院知識分子也由精英逐漸向世俗化轉變。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出現了許多以學院知識分子為敘事對象的作品,比如李洱的《導師死了》(1993年)、南翔的《大學軼事》(2001年)、《博士點》(2003年),張者的《桃李》(2002年),邱華棟的《教授》(2008年)、閻連科的《風雅頌》(2012年)、史生榮的《所謂教授》(2004年)、《所謂大學》(2009年)和《大學潛規(guī)則》(2010年)等,眾多作品都對當今大學的種種怪象和教授的種種行徑進行了批判和反思。其中,史生榮作為大學老師,有著豐富的生活體驗,他持續(xù)關注高校生活,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反映大學面貌和學院知識分子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境遇的作品,其對高校發(fā)展中存在問題的思考,尤為深入和廣泛,顯示出其作為知識分子的責任意識和憂患意識。
史生榮在創(chuàng)作了《所謂教授》、《所謂大學》和《大學潛規(guī)則》三部長篇之后,再一次推出了長篇新作《教授之死》(作家出版社,2014年12月出版),繼續(xù)探索大學題材敘事,審視高校知識分子,反思導致大學校園內人文精神失落與知識分子沉淪的制度性和社會性因素。小說通過多個人物的高校生活,揭示了大學知識分子的沉淪,揭露了權力、學術、名利之間的互滲與糾葛,展現了大學在官本位思想和市場利益原則下被異化的危機。大學教授本來是一個學銜,是一個職稱,是一個人學術地位的象征,為了這樣一個象征或者“稱呼”,個人奮斗者的人格尊嚴屢屢“死去”?!敖虝牟蝗绠敼俚?,科研的不如弄權的”,“計算的不如算計的”,道出了當今高校體制中暗藏的隱性腐敗,高校的過分行政化促使一些知識分子為物欲和權欲費盡心機甚至殊死掙扎,在扭曲自身的同時也扭曲了群體的社會評價,在這種扭曲中更多地展現出人性丑惡的一面和制度歪曲的事實。在《所謂教授》中有這樣一段話:“有的人有學銜但沒官銜,有的人有官銜但沒學銜,兩者很難兼得,如果將兩者集于一身,那就如魚得水如虎添翼?!逼鋵崒W院知識分子也就不外乎爭取學銜和官銜,只不過要兼而得之會比較困難些,這才會有像劉安定、東學潮這樣的知識分子,為了達到學銜與官銜兼得的目標向權力臣服?!端^教授》中的畜牧系副教授劉安定就屬于“有學銜但沒官銜”的人,他的學術科研能力很強,在胚胎研究上小有建樹,但卻仍然只是個副教授。善于玩弄權術的教務處處長白明華看中了他是個專心做科研的料,招納其成為項目組成員。從此劉安定就在白明華的“提攜”下一步步走向權力場,甚至聽從了白明華的建議,將自己十幾年嘔心瀝血寫成的即將在“三千三”上發(fā)表的論文署上了朱校長的名字,而他的犧牲也換來了豐厚的回報。從此,他的路途一帆風順。先是當上了胚胎研究所的副所長,接著在農大和西臺縣合作的農業(yè)項目中當上了總工程師。在朱校長的幫助下,他獲得了校長助理的職位,順利通過了教授職稱。有了權力、職稱,申請項目經費變得輕而易舉,妻子宋小雅的工作也順利安排,求他辦事的各色人等也接踵而至。然而,劉安定在接受著權力帶來的種種好處的同時卻依然難以掩飾內心的失落。他清醒地意識到“教授”的頭銜只不過是為主人臉上增色的資本,學術也不過是權力華美的裝飾品。在依附權力場的過程中,他雖然旗開得勝,坐上了精英的寶座,卻又在自我追問中陷入深深的焦慮與矛盾狀態(tài)。
如果說《所謂教授》中的劉安定是拜倒在名利的石榴裙下,成為一個自我放逐的蛻變者,那么《教授之死》中的東學潮則是臣服于金錢與權力的淫威,甘愿走上沉淪之路。妻子萬蘭對他的拋棄成為他人生的轉折點,如果說之前他還是一個安貧樂道、努力拼搏的個人奮斗者,那么之后他則成為一個向權力與金錢臣服的卑弱者。在找到校長中增長這個靠山之后,他的生活猶如坐過山車一樣,發(fā)生了迅疾的變化,首先成為校長的博士生,接著評上了副教授、當上了副院長,繼而升為院長,為與院長身份相稱,又迅速升為教授。靠上了校長這個可以庇護的大樹,學位、職稱、課題這些曾經煎熬他的事情已經不再是問題,走上仕途步步高升也就順理成章。有了身份和地位,他的情感與婚姻生活也變得豐富多彩,暗戀南功的才女白玉婷嫁給了他,學生胡悅悅也向他拋來了橄欖枝??墒侨说挠菬o止盡的,他并不滿足于現狀,為了能當上副校長,他使出了渾身解數,最后卻戲劇性地死在了省委組織部門口。雖然這個安排稍顯生硬和突兀,但也可以看出作者的鮮明用意。中增長因為校長的身份可以輕而易舉地拿下百萬經費的課題,像南功、東學潮這樣有真才實學的人卻只能替他人做嫁衣,在辛辛苦苦做出的研究成果上署上別人的名字,在猶如自己的孩子被人搶奪了似的憤恨中無可奈何地生活,或者為改變這種命運而屈從于制度的權威和個人的淫威。這樣的學術環(huán)境又進一步催生了委身于權利的學者,東學潮、南功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們作為高校的知識分子,卻拋棄了知識分子的責任,沉溺于權力、名利的爭奪之中,學術的神圣性由此被消解。作品中南功因心臟病突發(fā)死亡,東學潮因高血壓綜合癥死亡,教授非正常死亡的情節(jié)設置有著一定的寓意,“教授之死”不僅是教授身體的死亡,也暗指教授精神的死亡,關鍵的問題還在于教授不是死在學術研究的戰(zhàn)場上,而是死在學術之外的因素上。作品似乎想通過“教授之死”這一喻象,喻示大學知識分子在由精英化、知識化轉向世俗化、低俗化,從而喪失了知識分子的堅守品格,放棄了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和自我意識。如果真是這樣,“教授精神之死”要比其肉體死亡更具有悲劇意義,更值得人們深思,更值得社會警醒和關注。
作品以主人公的人生經歷現實地反映了高校職稱評審制度、科研量化、管理體制等問題,反映了官學一體、行政權力不斷膨脹,而學術權力不斷萎縮的高校社會生態(tài)。年復一年的職稱評定是學院知識分子們面對的重大課題,講師、副教授、教授,極具權威性的晉升體制決定著學院中人的命運。各種名目繁多的表格填寫、評比、獎勵、鑒定、成果統(tǒng)計,一切進入量化階段。能否晉升職稱要看符合不符合數字化了的條條框框,而不是看真正的學術水平和能力。大學教師出版著作成為一種現象。如果是真正學術水平和學術能力的反映,倒也無可厚非,問題是一些著作的產生是因為需求,職稱晉升要有著作,申報研究課題要有著作,而對付競爭對手的簡捷手段就是出版的著作多于他人。在這樣的管理制度和評價體系下,無論你的著作質量如何、水平如何,評審時一概成了被量化的數字。東學潮為了評職稱,不到四個月的時間要出一本專著,現成的只有九萬字博士論文,字數太少,顯得分量不夠,為了湊字數,直接將白玉婷十萬字的教案和馬珍珍十幾萬字的講義拿來充數,這樣的書字數是夠了,可哪有質量可言?但是憑借這拼湊而成的書,東學潮符合了職稱評審條件順利地當上了教授。衡量教授學術水平的標準很顯然缺乏科學性。從教授的職責來看,在于教學,在于授課,但是教授不教、導師不導已成為一個高校頭疼的現實。在研究生的培養(yǎng)上,高校的管理制度也存在很多問題,只看重招生的數量而缺乏對質量的監(jiān)管,一位導師一年招七八個學生,三個年級二三十個,像南功這樣有行政職位的導師根本沒有時間指導學生,全權委托助手小牛管理研究生,在學生論文答辯時,南功由于不認識自己的學生,就出現了斥責自己名下的學生導師為誰的尷尬局面。老師連學生是誰都沒有弄清楚,更不要說指導學生提升學術水平了。高校行政領導既是教授又是博導,或者教授兼有行政崗位的情況在高校比較普遍,行政化學者或者學者行政化問題可能引發(fā)的后果值得人們深思。名不副實的種種現狀,讓“教授”這個名詞虛空化??鬃釉唬好徽齽t言不順。在作品中,“教授”已經不是令人肅然起敬的知識分子,而是有著知識分子頭銜的領導和老板,這個悖論不僅引發(fā)個人奮斗者的非正常死亡,而且導致“教授”這個集體名詞的虛化。
作品中“東”、“南”、“西”、“中”的姓氏設置似乎與“教授之死”一樣具有象征意義,不管是學者、教授,還是院長、書記,東、南、西都圍繞著“中”來運行,亦即圍繞著校長運行。在高校,有權力的學者基本壟斷了學術,成為學術領導人,在這樣的學術環(huán)境中,“人才”就會挖空心思爭奪領導權,而一旦有了領導權,又會陷入無休止的爭權奪利中,學術逐漸荒廢而學術地位卻越來越高,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怪圈現象。作品以具體的人和事描繪了這一學術生態(tài)惡化的現實,也通過具體的形象反映了個體在這一不良學術生態(tài)中的糾結、掙扎、變異的諸種情形。而且高校對科研項目重申報輕管理、重經費輕成果、重宣傳輕質量、重評獎輕應用的現狀也促生了一些科研投入多、產出少或有始無終或雷聲大雨點小的現象。文本中借南功之口斥責東學潮之流,種了幾株沙棘,就吹捧成了播撒綠色希望、構筑生態(tài)平衡的杰出科學家。這種虛夸的作風已形成一個怪圈,做一點點事情,就大吹大擂,通過輿論炒作聲名鵲起,借助虛名獲得更大的科研項目,得到更大的經濟利益,騙取更大的名聲。小說中,模擬生態(tài)研究投入很多,卻沒有實質性的結果,但這不影響其聲名遠揚,雖只發(fā)表了幾十篇論文,出版了幾本書,卻獲得了全國性的大獎。這種不良學術生態(tài)只會催生更多的知識分子產生變異和異化,為此作品塑造了一個試圖突破制度屏障的南功形象,盡管受中增長的排擠和壓制,他還是沒有放棄努力,想憑借自己的實力爭取校長職位,準備做一個全省發(fā)展規(guī)劃和學校發(fā)展規(guī)劃,試圖對學校的教學、職稱評定、科研方面進行革新除弊的工作,借助制度的力量改變小環(huán)境,然而天不假年,他卻因病英年早逝了。很顯然,南功的規(guī)劃、設想體現了作者對破解高校局面的思考,當然這只是一種文人的思考,是一種形象化、情感化的思考,相信高校管理者和普通讀者都會從中獲得一定的啟示。就作品而言,因為有了這一維度,構建了一個破立結合的格局,形成了批判中有建設的面貌。這也許是作者多年創(chuàng)作中最值得關注的變化。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大學本應是思想文化與道德的高地,追求真理,捍衛(wèi)真理,追求人生理想,追求真善美,是凝聚民族正氣的風標和時代精神的旗幟。史生榮以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以一系列作品,以百萬多字的體量,不斷地關注、描寫、表現和思考改革開放以來高校的道德、學術和人文精神危機。一如此前的作品,作家在《教授之死》中還是沿襲了《儒林外史》、《圍城》的諷喻傳統(tǒng),通過高校知識分子可悲、可嘆的人生,展現了知識分子在內外因素的合力下,從奮斗、堅守到掙扎、蛻變的歷程,從而以具體的人生歷程,以生動的個人境遇,以令人信服的細節(jié)真實,形象逼真地反映出高校存在的種種弊端與問題,反映了“象牙塔”被玷污的現實,書寫了籠罩在教授頭上的精英光環(huán)逐漸喪失的過程。作品對教授形象進行了生動的詮釋和有力的圖解,當然其中是充滿惋惜和憐愛之情的,包含了對“教授”式微的深切哀悼。長歌當哭,我想作者正是通過文學的手段以“引起療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