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欣先生:
好!
昨晚下了一場雪,早晨醒來撩開窗簾,眼前一片潔白,放眼望去,遠處的伊通河及岸邊的田疇蒼茫而遼闊。在這靜謐充滿詩意的晨光中,坐在窗前品讀著你的小說,感覺真好:清新,溫潤。你小說的語境,敘事的風度及彌漫在作品中的味道,深深吸引著我。讀你的小說,有點像喝口感好、不上頭、純糧食釀造的地產(chǎn)酒,爽口,潤肺,醉心。
應該說,不是第一次讀你的小說了,大約是在半年前,長春市作家協(xié)會召開你作品研討會的時候,就匆忙地讀了你那本中短篇小說集《丈夫的諾言》。雖然是匆忙,讀得有些潦草,但那本小說動人的藝術(shù)力量和伸手可及的藝術(shù)形象,還是深深地打動了我。有些篇什至今都記憶猶新,像《教堂外的女孩》、《風雪回家路》、《當愛已成往事》、《朋友的漂亮妻子》、《霧霾》、《雨聲滴答》、《歌廳里的小荷》等……尤其小說中的鮮活人物,依舊歷歷在目:如《丈夫的諾言》中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夜晚中那位飽經(jīng)風霜的老者,老者手中那熱乎乎的油條,現(xiàn)在一想起來,都心中溫熱……從《丈夫的諾言》這本小說集中,已能洞見你堅實的文學基礎(chǔ),非凡講故事的能力,和別具匠心塑造藝術(shù)人物的本事。正因為你有了這么好的文學準備和頗為深厚的生活積累,所以近一個時期你發(fā)表的4篇文學新作:《出手》(《青年文學家》2014年7期)、《震》(《作家》2014年8期)、《回家》(《短篇小說》2014年8期)、《殺念》(《芳草》2014年11期),就呈現(xiàn)出一種自我超越自我突破的藝術(shù)態(tài)勢。梳理了一下你這幾篇新作,我覺得有這么幾個方面特質(zhì):
一是地域性選材。你的小說,無論長短,無論大小,無論是寫世事間的心理變化,還是寫人與動物的微妙感情,雖然生活場景不斷變換,人物關(guān)系不斷變換,故事走向不斷變換……但小說所取材的地域范圍都是東北。東北的生活,東北的語言,東北人的情感,那一幕幕壯美、凄切、溫存的人生故事,都是在黑土地上演繹的??梢哉f,大風大雪的關(guān)東,粗礪壯闊的關(guān)東,成了你作品的文化底色,成了你作品特有的精神氣質(zhì)。在你的作品中,既能看到前郭縣,又能看到查干花鎮(zhèn)。在你的小說中,字里行間,無不彌漫著東北文化的氣息,無不浸淫著東北地域文化心理。
二是在矛盾漩渦處著墨。自有人類社會以來,就有著各種各樣的矛盾:社會的,家庭的,人與人之間的,個體生命心靈之間的,無論怎樣的矛盾,處于一般情形、平緩狀態(tài)的時候,表現(xiàn)起來較為容易,可是一旦進入尖銳階段、漩渦狀況,表現(xiàn)起來,就頗為艱難,而恰恰這種艱難,才考驗著一個作家的膽識、功力和駕馭小說的能力。你的這幾篇小說,幾乎都是選在生活風口浪尖處展開的。小說一開篇,都將矛盾點繃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大有命懸一線的感覺。如《殺念》矛盾點為:一個聲色犬馬的貪官,面對將要去省城舉報他的妻子,該怎么辦?是殺掉她,還是……;如《震》矛盾點為:一地方法院的法官,受理一起村民間錯綜復雜的糾紛案,正在他奔赴案件發(fā)生地的時候,大自然的災難——地震,猝然發(fā)生,法官面對自然的災難和人間的挑戰(zhàn),又該怎么辦?這很有點像優(yōu)秀的雜技演員在挑戰(zhàn)高難動作。我想一般的作者,一般的藝術(shù)功力,是完成不了這一挑戰(zhàn)的,不是在矛盾的漩渦中被湮沒,就是被漩渦抽打得遍體鱗傷,一塌糊涂。而你卻表現(xiàn)得臨危不懼,處事不驚,化險為夷,將故事講述得有聲有色,將人物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將心理描摹得絲絲入扣……這等功夫,沒有一定的生活積累及人生閱歷是做不到的;這等功夫,應該珍視為自己看家的本事,是你從事小說這門手藝的“絕活”。
三是細節(jié)的精彩運用。細節(jié),是小說的靈魂,決定著小說的成敗。東北老百姓有句俗語說得到位,“打十巴掌,不如扎一錐子”,這一錐子,指的就是精彩的細節(jié),就是用在刀刃上的好鋼。在你的小說中,這方面的例子,觸目皆是。
例1、……他內(nèi)心燥熱,想沖沖涼,脫了衣服正要進入淋浴間,手機響鈴。他不想接聽,開了熱水器電源,等著水溫上升??墒枪潭娫捰旨贝夙戔?,而且響了又響。他氣惱地回到客廳接聽,是吳局長。吳局長抱歉地說,尹局長,那熱水器先別用,商家拿錯了,說這臺有問題,漏電。尹局長差點就媽呀一聲,多危險,差點而就要了自己的命。他剛要表達不滿,頭腦中猛然劃過一個閃念,妻子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這次的閃念著實電了他一下,一陣寒顫,他急忙雙手交叉,緊緊握住胳膊,試圖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可渾身還是抖著。(《殺念》)
例2、開門,母親就等在門邊,她來不及責備我,看到奶球,就像看到久別重逢的孫女一樣,眉頭一下子舒張開了,親昵地抱到懷里,撫摸著。而奶球也似乎很委屈地喵喵叫著。(《回家》)
例3、……王士保讓老婆和孩子接替他,他轉(zhuǎn)到對面,蹲下,雙手猛力刨土,同時對著其他人喊著,用力,用力!終于把翁武國拽出來了,王士保老婆在出租車上找來一塊毛巾,給翁武國擦著臉上的灰土。王士保一屁股癱在地上,大喘著粗氣,兩只手的手指全部都血淋淋的。
這時,部隊救援組趕到了,對翁武國進行了搶救,但翁武國僅睜了幾分鐘的眼睛,看一眼王士保,似乎想笑,但很快就閉上了。(《震》)
從以上的三組例句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手機”、“熱水器”、“奶球”、“廢墟處救人”這些細節(jié)的精彩妙用。這些細節(jié),有的就是個物件,有的就是個動作,有的就是一個眼神兒,有的就是人的心理細微變化……可是恰恰因為有了這些細節(jié),使小說變得靈動起來,鮮活起來,作品中的人物,也隨之站起來。試想,如果失掉這些細節(jié),或者換上別的細節(jié),小說還會這么感人嗎?作品還會這么深邃嗎?還會有這么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嗎?還會在讀者心中留有這么深刻的印象嗎?顯然是不會的。因此說,你對細節(jié)的妙用,不但為其小說的外在風貌添了彩,增了色,也對人物心靈世界的拓展,靈魂空間的挖掘,思想層面的延進,起到了決定性的推進作用。
四是語言的特有神韻。你在小說中使用的語言,平實、自然、簡潔、老到,字里行間還夾雜著幾分幽默。本來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件,一個極為普通的人物,一個平平常常的情形……若放到別人筆下,早就沒了滋味,失去聲色,可是到了你的筆下,那文字立馬有了靈性,人物也隨之活泛起來,走路、說話,連人物的心跳仿佛都聽得真切。尤其在描摹人物內(nèi)心世界方面,你語言的運用,最為值得稱道。如《殺念》那個短篇,一般人寫來,會寡然無味的。情節(jié)簡單,事件簡單,人物簡單……本就是塊小小說的材料,可是到了你的筆下,由于你語言的張力,由于你對人物內(nèi)心把握的精準,那小說一下子便豐贍起來,人物的內(nèi)心空間,和時代、社會、人生牢牢地捆綁在一起,那會,我似乎不是在讀一個人心靈的歷史,而是在讀一個社會、一個時代的歷史,讓人震撼,讓人過癮。有一個大師曾說過,小說,說到家還是個語言的藝術(shù)。其實他的話,在你的小說中得到了最好、最充分的認證。
其實你的小說,優(yōu)長還有很多:比如說開闊的生活視野,比如說深刻的人生感悟,比如說思想性、現(xiàn)實性、人性的探索等等。在這里就不一一贅述了。
我記得,你曾在多種場合說過,八小時之內(nèi),是個法官,是個院長,是個斷案子的;八小時之外,你最主要的生活內(nèi)容,就是文學;讀書,思考,寫作,干別的事情,覺得沒勁,每天如果不寫上一段兩段,心里就癢癢,覺得睡不踏實。有時從夢中醒來,想到一些和文學有關(guān)的事情,都要趕忙爬起來,記到本子上……這種精神,太可貴了,這股癡迷勁兒,太可貴了。
我想,你只要保持住對文學這份赤誠、癡迷,保持住這種對文學發(fā)自骨髓的真愛,沿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一步一個腳印,扎扎實實地走下去,一筆一畫地寫,一字一句地寫,就一定能寫出無愧于自己,無愧于明天,無愧于時代的作品。
拉拉雜雜寫來,一定有說得不妥,說得不準,說得不到位的地方,好在以后還可以多交流切磋。
這會兒,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白亮亮的光線柔柔地照在窗欞上。時光提醒我,到了該吃早餐的時間了,就此打住。
祝好
王長元
2014、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