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總在笑
在眾多文藝片中,抑郁癥是一枚體面又標致的胸花,戴在了主角身上,主角的一言一行都透著一股絕望與心酸。長時間一言不發(fā),去倒一杯水,去擦落了灰的擺鐘,不開燈坐在角落聽一段鋼琴,當然少不了莫名哭泣,眼淚吧嗒吧嗒砸在木地板上,變成了一朵朵淚水花。
而這一切特征,都沒發(fā)生在我媽身上。這位老少女自從被確診為抑郁癥之后,地位迅速上升,成為家族之首,哪個小姑子多嘴說了句什么,我媽也顧不得面子立刻針鋒相對。最后只有奶奶出面,法寶就是見人就夸,這可是我們家我最喜歡的媳婦兒啊……聽到此話,媽媽臉上才擠出尷尬的笑容借口離開,我真真看見她轉身就嘆了氣。
爸爸自然是最不好受的,眼見著他地擦了一遍又一遍,還是被我媽媽嘮叨怎么還沒收拾茶幾,文藝片里那些主角招人心疼的段落,倒是讓我爸演了個遍。
那一年,我們一家都不好過。
而這一切的結束,都要歸功于廣場舞。
廣場舞的力量在于俗氣,它俗得恨不能打破人們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推翻人們培養(yǎng)了大半輩子的教養(yǎng),欣喜地為土埋脖子梗的一幫老頭老太太帶來歡天喜地的好消息:是的,你們活著,歡歡實實地活著呢!!去交友吧!去穿花衣裳吧!去和臨街舞蹈隊比舞吧!
抑郁癥不在電影里,在扭動著僵硬身軀想跟上節(jié)奏的廣場舞隊里。據(jù)我媽媽講,光他們舞隊,就有四個與她一樣的抑郁癥患者。老輩人只管吃飽穿暖,從不明白原來心里也會得病,只好像感冒發(fā)燒一樣吃藥看醫(yī)生,無法正常生活時只能責怪自己,怎么患了這么一個嬌氣病。自己不理解,旁人更是無人能懂,碰上嘴叼八卦的老姐妹,這抑郁癥便成了他們的軟肋。每個人都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拼命解釋,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而這人類最俗氣最有力量的廣場舞將這些人聚集在了一起,描眉打鬢,換上隊服,就屁顛屁顛給人免費演出去了。他們高興,高興自己不再犯病了,盡管誰也說不出廣場舞和抑郁癥之間的個中聯(lián)系,但顧不上想這些了,他們的演出一個接一個,為了與其他社區(qū)舞隊競爭,拼命苦練舞技,鉆研新歌。今天隔壁社區(qū)王老頭說,他們早不跳《最炫民族風》了,太過時了,第二天我媽舞隊的隊長就找來《最炫中國夢》的碟讓大家趕快跟上時尚的腳步,不能落在別人后面。
而這會兒,誰又去搭理抑郁癥這個小賤人呢。
我有一位素養(yǎng)極高的姐姐,平時愛聽實驗噪音,對文學造詣也非常深厚。5·12汶川地震那年,她去災區(qū)賑災,看過了從廢墟中拉出的一個又一個的尸體后,她開車回來放了一路的麥當娜,她說,這一切太沉重了,讓我俗氣一會兒。我猜,這就是她的廣場舞吧。
關注時尚的人,大多身處都市中,霓虹燈在閃爍,我們若有所思。尋找自我,深究痛苦,興許能明白一些生活道理。趕上像我這種不太有智慧的,恐怕只會深陷情緒與煩惱之中??墒蔷拖翊蠖鄶?shù)抑郁癥患者一樣,即便明白自己為何痛苦,又能怎樣呢?我也在問自己。
與其這樣,還不如和我媽一起去跳廣場舞。
(張林波摘自《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