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腐蝕，需要道德意志力量，更需要制度和法治力量
——全國人大代表、民盟中央副主席、著名作家張平談反腐敗

張平，我國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他的長篇小說《抉擇》榮獲茅盾文學獎，后改編為電影《生死抉擇》轟動全國。他的長篇小說《法撼汾西》、《天網(wǎng)》、《抉擇》、《十面埋伏》、《國家干部》無一不是直面當代社會人生的現(xiàn)實題材作品，被譽為“人民作家”。2008年至2013年，他擔任山西省副省長。2012年12月至今，他擔任民盟中央駐會副主席。

2015年全國兩會期間，全國人大代表、民盟中央副主席張平就山西塌方式腐敗、腐敗產(chǎn)生的原因、反腐敗的制度建設、現(xiàn)實題材文藝作品創(chuàng)作等問題，接受了新京報、中國作家網(wǎng)等記者訪談?，F(xiàn)《中國法治文化》編輯整理如下，以饗讀者。

黨的十八大召開以來，中國共產(chǎn)黨的反腐力度是空前的。對反腐敗給我們展示出來的種種現(xiàn)象，我在震驚之余，思考最多的還是腐敗的成因和影響。

我曾看到過不少落馬官員的懺悔書，千篇一律的都是對不起組織的培養(yǎng)，對不起人民的信任；使用頻率最高、用詞最多的是“不知法”、“不懂法”，都是僥幸心理作祟，都是覺得別人都在貪我為什么不貪，等等。如果這些就是官員腐敗的根本原因，那豈不是太膚淺、太簡單、太表面化了？幾十年的黨性教育、警示教育、道德教育為什么會毫無作用，一沖即垮？當大筆的金錢財物堆放到你眼前時，你會不清楚這是在犯罪，是在踐踏法律？

山西落馬的那些官員，有很多我都認識。我經(jīng)常下去開會或檢查、安排工作，對有些人相當熟悉。省一級的，有的曾經(jīng)當過我的領導，有的是我的同事。他們中間曾有人對我說過，咱們做同事，是緣分也是幸運。比如任潤厚，當時我們都是副省長，一起共事兩年多，偶爾還一起打乒乓球。他被宣布嚴重違紀違法接受調(diào)查后兩個月就因癌癥亡故了。還有申維辰，他任宣傳部部長時，我被選為省作協(xié)主席，所以經(jīng)常打交道。比如白云，她當青聯(lián)主席時，我是副主席。比如陳川平，我們曾在一起任副省長兩年多。

在巨大的震驚和前所未有的震動之余，我心里很難過。山西為什么有這么多官員落馬？我自己的看法是，除了共性的原因，還有山西自己的因素。

山西前幾年搞煤炭資源整合，要關掉一大批小煤窯，同時要保留一批設備較好、規(guī)模較大的私營煤礦。這一關一留，就讓煤老板們各顯神通，無所不用其極了。在煤老板的金錢攻勢下，山西官員們的處境就十分險惡了。煤老板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找你的妻子、父母、兒子、兒媳、女兒、女婿、老師，找你的上級甚至往北京跑，想盡一切辦法留住他的煤礦，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把手握重權(quán)的干部拉下水。這對所有的領導干部都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嚴峻考驗。應該說，倒下的不少，但大多數(shù)干部還是挺過來了。

提拔到領導干部崗位的人，都是在某個方面做出優(yōu)秀政績的。他們盡管性格各不相同，但給我的感覺是都很能干。也許人是最會掩蓋自己的動物，當自己不應該得到的東西得到的越多，其對外的表現(xiàn)可能就越敬業(yè)、越賣力。有的領導一年四季都睡在辦公室里，晚上十二點以前總亮著燈，早上六點準時起床，秘書、司機跟著他幾個月都被累垮了，整天都在瘋狂地工作。新來的紀檢書記對我的一個老大姐慨嘆，有些干部讓人氣憤又難以理解，他們的工作太努力了，但在其辦公室一搜就是上百萬、幾千萬元。

我常常思考一些共性的問題，比如那些出事的官員，有一點基本上是相似的，那就是他們平時表現(xiàn)得都很“強勢”，處理問題往往都說一不二。現(xiàn)在想來，這些現(xiàn)象的背后，大概都是利益使然。一個領導，之所以總是那么說一不二，根本原因就是他必須保住自己的利益，所以他必須強硬，必須霸道，必須排除異己、清除障礙。

實話實說，這些年，別的地方我不清楚，山西的政治環(huán)境或者干部環(huán)境確實有些險惡。用險惡兩個字，也許不太貼切，但并不夸張。在山西的一些地方，一個權(quán)力集中，又很少得到監(jiān)督的地方主要領導，稍一疏忽或者稍一放松，就會身陷深淵，以致萬劫不復。一個主要領導干部，在監(jiān)督缺失，制度不健全、不完善的條件下，能做到拒腐蝕，永不沾；能做到慎獨仰不愧天，自律俯不怍人，實在太難太難了。

人性其實都是很脆弱的，都是有軟肋、有缺陷的，都有那個人們常說的“最柔軟的部位”。比如，一個意志十分堅定的人，你也許能過了兒女關、妻子關、金錢美女關，但你很難過父母關、恩師關、領導關。不要恥笑那些落馬的官員全都是無恥小人，也許他們曾是過五關、斬六將的猛將，只是一個小小的因素才讓他最終走了麥城。

有人說，一個池塘里釣出一兩條大魚，那是因為魚太貪吃了；而假如一個池塘里死了大片的魚，那可能就是水質(zhì)有問題了。我們希望每一個政府官員都能拒腐蝕，永不沾，都能練就不壞金身，這需要道德意志的力量，更需要制度和法治的力量。

中央重拳反腐以來，加快反腐倡廉制度建設的呼聲越來越高，制度建設的步伐也越來越快。但制度絕不是萬能的。我們必須清醒地看到，并不是制度一出來，就可以一蹴而就，高枕無憂了。我們必須意識到，任何制度最終還得落實到具體的個人，包括制度所要管理約束的對象和制度的執(zhí)行者。再好的制度，沒有好的人管理，就只能是任人擺布的棋子?？梢姡俚峦瑯又匾?。同樣的環(huán)境，同樣的條件，同樣的制度覆蓋，有的官員全線倒戈，有的則刀槍不入。德就是一個人的第一道天然防線，也就是人的道德底線。用人太重要了。用對一個人，就是一片青天；用錯一個人，很快就會連根爛掉。

“全面從嚴治黨”，治黨就是當前最大的政治建設，同樣也是最大的制度建設。王岐山書記說了，兩軍對壘，敵我雙方處于膠著狀態(tài)時，關系到人心向背，關系到執(zhí)政黨的生死存亡，反腐就是政治。制度建設的同時，必須以更大的決心從嚴治吏，匡正黨風。同時因地制宜，學習和借鑒世界各國的反腐經(jīng)驗和制度規(guī)定，從而使腐敗不斷得到清除。

王岐山書記參加山西團審議時，對山西的反腐工作和行政工作給予了肯定。在治理官員貪腐方面，我個人認為目前已經(jīng)達到了不敢貪的階段。在這種超強力度的反腐形勢下，估計很少還會有官員鋌而走險。山西政治生態(tài)正在往好的方向轉(zhuǎn)變。但王岐山書記也說了，古今中外的歷史已經(jīng)證明，腐敗是不可能根除的。反腐永遠在路上，永遠是進行時。

我現(xiàn)在正在寫一部作品，寫得很慢，生活和社會中有很多東西需要我去消化，需要我重新認知。可以告訴大家的是，肯定是現(xiàn)實題材，肯定與反腐有關。這些年來，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在我身邊的人和故事實在太精彩了，我不想就這樣白白地放過它們。習總書記說了，作品是作家的立身之本。這句話對我的觸動很大。我畢竟還是一個作家，我也很慶幸自己能有這樣的生活經(jīng)歷和生活體驗。

生活有恒久的一面，也有變化的一面；有表象的一面，也有本質(zhì)的一面。生活之樹常青，是因為生活中的故事誰也想象不出來。千姿百態(tài)、紛繁蕪雜的生活需要你去體會、去觀察、去感受、去思考、去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能否讓文學作品和生活本身同樣精彩，關鍵看你能不能發(fā)現(xiàn)生活、透視生活、高于生活、忠于生活，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即看你對生活是否懷有足夠的敬意和激情。

我比較關注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F(xiàn)實題材的作品之所以難寫，就是因為身邊的生活大家都很熟悉?，F(xiàn)實題材的作品素材豐富，取材容易，關注的人多，容易產(chǎn)生影響，但前期需要做大量的工作，需要做艱苦細致的精心準備。

現(xiàn)實生活如此豐富多彩，為什么人們還是喜歡文藝作品？就是因為在現(xiàn)實中你看到的人和事都只是屬于表象的言行舉止，而文藝作品則能深入人的內(nèi)心。無限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赤裸裸毫無遮攔的靈魂展現(xiàn)，正是文學作品的最大魅力所在。

這些年，表現(xiàn)重大現(xiàn)實題材的影視作品實在太少了。尤其讓我們感到不安的是，正面的、杰出的和給改革以力量、給人民以信心的時代人物在銀幕熒屏上不多見了。這是一個極不正常，也讓人極難理解的現(xiàn)象。將近四十年的改革開放，讓我們的國家?guī)缀蹩缭搅藥讉€世紀。面對這可歌可泣、舉世震驚的偉大奇跡，我們當代人不去描寫，又能由誰來描寫？這是時代和人民的需要，更是我們不可推卸的使命和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