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瑩
今年暑假探訪碩士導師胡宗鋒教授時,他正忙于翻譯戴維·達比丁教授的作品,其中包括詩集《奴隸之歌》《隧道》,小說《消散》《蓄意》《賬房》。胡教授知道我這兩年一直忙于翻譯閻安老師的《玩具城》等詩集,故鼓勵我翻譯作家、圭亞那駐華特使戴維·達比丁教授的詩集。
英屬貢亞那于1966年脫離英聯(lián)邦取得獨立,是一個由印度裔、非洲裔和混血組成的民族。這個民族的格言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命運(One people, one nation, one destiny)。在我翻譯完《奴隸之歌》這本詩集后對這個民族的命運又多了些了解。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這些詩歌中流露出鮮明的全球經(jīng)驗,并不止于一個民族的命運。剛試譯完第一首《克里奧爾婦女組歌》,我陷入了沉默。這與長期以來我觀察的中國舊時代的鄉(xiāng)村婦女的遭遇在某些程度何其相像!在她們短暫的一生中,伴隨著她們是沉重的肉體勞動和精神折磨,她們從生活中得到的樂趣和痛苦相比簡直太少太少。這首組歌明明就是克里奧爾婦女的哭聲與控訴,控訴的不僅是白人社會的不公,還有她們來自同一膚色的精神與肉體的折磨。在圭亞那,青蛙活躍的季節(jié),腳下到處是青蛙的時候,總是不可避免地踩到青蛙,那是怎樣令人惡心又血腥的場面!她們的處境也沒有好過青蛙。在她們一生注定的痛苦單調勞作的過程中,她們會用一種束帶綁住腰、肚子等內臟器官,那是因為她們不停地彎腰、起身,如果不綁緊這些身體器官的話,邁入年老時,身上的病痛就會一直折磨她們到死。所以有詩句“心肺腎都被綁在一起,誰來幫我松開帶子?”只有她們自己明白,這是只有死亡和時間才能結束的痛苦!只是在短暫的午飯期間,她們才能走到樹下,解下背在她們背上的孩子,放下她們手中的短刀,松一會束帶,舒展一下四肢。
不得不提及的是關于詩歌中殘酷甚至是粗魯?shù)脑~語的使用。在詩集剛出版之際也遭到了這樣的質疑:這樣粗俗的語言適合出版嗎?詩歌《瑪娜》,詩人從一個黑人女孩被奸殺談起,用悲憤的語調寫下了這首詩歌,作者使用的是一種尖銳,近乎殘忍的語調,而這正是適合揭示貢亞那殘酷存在的節(jié)奏。任何軟綿綿的詞語無疑是一種華而不實的嬌妄過飾。
《圭亞那牧歌》也是牧歌嗎?我們的牧歌是悠閑的、放松的,是“天蒼蒼,地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倍蓱z的圭亞那牧歌是緊張的,如此殘暴、血腥,而這正是他們民族真實的存在?!镀腿酥琛分校髡卟捎玫氖菃疼攀降脑溨C方式,但比起喬叟的傲慢平靜來說,它又是殘暴的;在某種程度上,它又是鄉(xiāng)村生活存在的真實寫照。
《砍甘蔗者之歌》,像極了華斯的《孤獨的割麥女》,不過不同的是《孤獨的割麥女》之歌中,她畢竟生活在一個穩(wěn)定的,繁榮的維多利亞時代,在一個盛世的繁榮下為一位凄苦的勞動者唱一首歌倒并不難?!犊场肪筒煌耍鎸ψ约旱拿褡遄约旱臅r代,自己的同類殘酷地存在這個事實,詩人唯有發(fā)出如此緊張、暴力的呼喊才能傳遞自己的心聲。第一節(jié)仿佛是從抒情入手,用真摯的抒情來表達自己的時代,第二節(jié)突然轉入暴力情景的描述,這次可不是像上一首詩歌中那些軟綿綿的意向了,出現(xiàn)了蚊子、黃蜂等一系列暴力的形象,尤其是引用了“starapple”(鬼蘑菇)這個詞,以破土而出的蘑菇這一意象來代表靈魂的迅速蛻象——從圣潔到骯臟。而最后一個意向“紫茄子”的使用也是意味深長的,既入世也出世,既俗氣卻又充滿宗教意味。在強奸想象這一夢境中,詩人更多的是想表達黑人農(nóng)奴的野蠻存在這一事實。殘暴、野蠻這也不僅是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也是他們的勞動環(huán)境與強度。當黑人農(nóng)奴意識到他們可能永遠不能擁有白人女人所擁有的美麗、整潔和內心的強大的時候,從遙遠的距離看她時,她仿佛代表一切美好,“竹旗”一詞就有很強的宗教意味。他發(fā)出了“冷靜!冷靜!要冷靜、冷靜”的呼喚。但“白晝”分開他們,讓他意識到他們畢竟是來自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來揭示白種人在精神、社會和體格上的優(yōu)越性。所有只有夜晚來臨,他才能從另外的方式擁有她。
《奴隸之歌》是作者對男主人的一次精神對話。通過這樣的言說,他肯定了自己對尊嚴、男人地位的肯定,也是對生存渴望的傾訴。作為一個有血性的民族,他不允許主人將自己折磨成一個無能(潛意識地)。當然,作為一貫的復仇風格,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下流之至:通過侮辱主人的妻子達到侮辱主人的目的,這樣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才徹底了解他的存在。當然這只是表面的,詩人的目的并不在于這樣下流的夢境:這是一種隱喻,意在通過女主人的意向表達他對生活的渴望。就像第一小節(jié)那般抒情一樣,他夢想著自己自由后的平靜生活。詩句中與金色有關的意象也睿智地表達了自己的烏托邦般的夢想。不論是詩句中的狂喜還是瘋狂的想象,都為奴隸的心理活動又增加了多維想象的空間。
然而,從《愛歌》開始,詩歌開始轉向舒緩。如果說之前大多是對農(nóng)奴不公命運的疾呼和吶喊的話,是對民族歷史性存在的反思的話,從《愛歌》開始,詩人擔憂的是民族的現(xiàn)在和將來。全球化下,古老的圭亞那農(nóng)耕經(jīng)濟也走向蕭條和沒落?!稅鄹琛分械牡谝还?jié)是緩慢又抒情的,通過對女主人的高貴的描寫來襯托第二節(jié)中自己悲慘的存在。這種緊張的痛苦在第三節(jié)中有所加劇,甚至陷入一種自暴自棄的境地。由憤怒到絕望,而到了最后一小節(jié)卻又陷入了傷感,當他喝下朗姆酒,憤怒的成分削弱,變成了郁郁寡歡與自我憐憫,像是一個無助的小孩那般可憐。這種氛圍在《挽歌》這首詩中得到了更大力度的渲染,詩人一改本來緊張的節(jié)奏,體現(xiàn)的是克里奧爾民族在想象和節(jié)奏方面的溫柔和抒情。正如詩中所描述:一位老人在清晨中醒來,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生物的生活都那么生機勃勃;小牛犢奮力站起來,藍翅鳥飛翔,卻唯獨找不到自己生活的意義。青春已不再,女人、朋友、都不能帶給他存在感。傳統(tǒng)的農(nóng)民形象已經(jīng)不在,婦女不在河邊捶打著清洗衣物,地下室里火光噼叭,但卻再也沒有一個忙碌的婦女,在圭亞那的鄉(xiāng)村,一個婦女的形象應該是這樣的,她在清晨起床、打水、開始她的鍋碗瓢盆協(xié)奏曲、揉面團、叫醒家人,給這個那個孩子穿上衣服,家里就是母親走進走出的影子,煎魚的味道和菜花的味道,這是每個農(nóng)民童年最熟悉的記憶,沒有這樣一個走進走出的家庭婦女的形象那對于貢亞那人來說是如此陌生。那些叫這樣或那樣外號的朋友們,他們也都不再在日常生活中出現(xiàn)。這不僅僅是對自己的逝去的生活的懷念與挽歌,也是對古老的農(nóng)耕生活方式的挽歌,作者為圭亞那逝去的古老生活方式痛心,也為正在被城鎮(zhèn)化、西化的民族未來擔心。
后半部分的幾首詩轉向了親情與愛情,如《男人與女人》中整個詩篇被懊悔的情緒所覆蓋,他照例揭示的是圭亞那婦人的一種存在:男人喝酒、醉酒后毆打自己的女人,甚至不負責任將其拋棄,留下一堆的孩子讓她撫養(yǎng),過度的辛勞讓她承受,這卻并不是鮮見的事情,而是那里的婦女一種常見的命運,許多年過去,當他歸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人已經(jīng)被生活折磨的老態(tài)龍鐘,甚至全然不認識他。他回憶起他們新婚時的幸福,但為時已晚。這不僅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承諾的輕易放棄,他是整個民族命運的隱喻,放棄承諾以后,生活中全是艱辛與殘酷。
《致媽媽》是寫給貢亞那母親的,從早到晚她們的日常生活被這些艱辛包圍:做飯、洗衣、挑水、照顧孩子圭亞那、種植蔬菜,像牛像馬一樣整日勞作,片刻不得閑,忍受著貧窮和男人的殘暴,大量的使用克里奧爾語造成了翻譯上的難度,如make開頭的押頭韻三個短語。這首詩其實是全球經(jīng)驗最強烈的一首,它讓我想起了我的一位姑媽,她總是很早就起床做家務,我的兩位表哥由于睡懶覺可沒少挨過打。在翻譯過程中領略到在遙遠的過去,有一個民族,與過去某段時間中我們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家園中有某種相同的境遇,這種奇妙的經(jīng)驗只有在文學中才能發(fā)生的吧。這種奇遇是那些熱愛自由、敏感又積極反抗不公的靈魂們首先傳達給我們的,感謝這樣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