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楊++林堅強
步鑫生去世前還是喜歡抽香煙。年輕時他抽煙抽得很兇,一天兩包,今年5月后,雖已重病纏身,他仍然習慣每天抽兩支,多的時候抽四支。6月4日中午,他像往常一樣,點燃了一根中華牌香煙,熟稔地吸了一口,卻不無感傷地說:“抽上去沒味道了?!边@個倔強的老頭似乎知道,這可能是自己抽的最后一支煙。
此時的他已經(jīng)連續(xù)數(shù)天水米不進,勉強喝進去一點粥,也會忍不住立刻吐出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意識還一直清醒。醫(yī)生說還可以再搶救,但他卻一直在說“拿下,拿下”,示意醫(yī)生把氧氣面罩拿掉,不要對他進行過度搶救。在此之前,他就再三關(guān)照醫(yī)生和家人,臨走時不要搶救,不要去重癥監(jiān)護室,不要在身上插滿管子。
1984年春,擔任浙江海鹽襯衫總廠廠長的步鑫生
2015年6月6日傍晚19時30分,這位傳奇人物的生命年輪永遠地定格在82圈。
事實上,步鑫生能堅持到現(xiàn)在已屬奇跡。早在15年前,他就被查出患有腎癌和前列腺癌,在上海中山醫(yī)院施行手術(shù)摘除了部分器官。“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他要完了,躺在病床上氣若游絲?!痹谏磉吶嗣裘舻南ば恼樟舷?,步鑫生竟然奇跡般地慢慢調(diào)養(yǎng)過來。他曾經(jīng)非常自信地對朋友說,他要爭取活過90歲。
在漫長的調(diào)養(yǎng)期里,病退的步鑫生開始有時間練練書法,看看書帖和史書?!八矚g榜書,愛寫‘龍字,一紙一字,寫不慣小字?!泵裘舾嬖V我們,他最開始用包中藥的牛皮紙一張張鋪平摞起來練字。步鑫生的字備受朋友們喜歡,2012年春,浙江省文聯(lián)的一位領導與他首次見面,就向他求字?!暗X得自己寫得不好,等到他的字練得剛剛有點起色,病情卻加重了?!?/p>
2013年11月底,年近80的步鑫生明顯感覺腰腿酸疼,走起路來很不舒服。一檢查,原來是癌癥復發(fā),全身性擴散到腰椎、頸椎等多個部位。按照中山醫(yī)院當時的說法,像步鑫生這樣的病例,醫(yī)院一共接收過3000多例,最長的存活時間未能超過11個月。但步鑫生偏不信邪:“別說11個月,我要活它幾十個月!”這個剛烈老人的性格歷來如此,越壓制,越反抗。他還不忘安慰家人:“哪里多了一個(腫瘤),又怎么樣呢?多一個少一個,有什么可怕的?!?p>
步鑫生在車間與工人一起研究新產(chǎn)品的剪裁方案(攝于1984年)
手術(shù)前一天傍晚,步鑫生特地把家人叫到病床前,并請好友張新祥和林堅強做見證?!八贸隽巳庑?。第一封信寫給家鄉(xiāng)浙江省海鹽縣政府,假如這次手術(shù)他醒不過來,把自己多年收藏的字畫、信件等物品捐獻給政府。他甚至把目錄都詳細列好了,寫滿了整整幾大張紙?!崩先说闹艿郊氈伦審埿孪橛∠笊羁獭!暗诙庑艑懡o中山醫(yī)院的領導,實際上按照他的年齡和病情已經(jīng)不宜再動手術(shù),但他讓醫(yī)生大膽地動手術(shù),萬一有問題跟醫(yī)院無關(guān)。第三封信寫給子女,萬一手術(shù)不成功,千萬不能責怪醫(yī)院和醫(yī)生?!?/p>
所幸第二天的手術(shù)很成功。在術(shù)后恢復期間,步鑫生能坐著就絕對不躺著,能站著就絕對不坐著,連見慣病患的護士都很佩服他。在家人的印象里,似乎從來沒聽他喊過疼,甚至和別人說起病情時,他依然眉飛色舞,好像說的不是自己。哪怕病重至此,這位瘦小的老人,骨子里依然強悍。
唯有家鄉(xiāng)是老人心底柔軟的疼痛。自從1988年負氣離開后,在外漂泊多年的他始終沒有回到這塊傷心地,連養(yǎng)病也選擇了100公里外的上海。在生命的最后時光,海鹽縣領導的盛情相邀和朋友的熱心相助,終于溫暖了這個“誰也不買賬”的倔老頭曾經(jīng)傷痛的心。他不止一次對朋友說:“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我想回家了。”2014年6月8日,重回故土定居的步鑫生將多年收藏的字畫、印石、信件也一并捐給了家鄉(xiāng)。“步老雖然名氣大,但物質(zhì)條件并不優(yōu)越?!倍嗄昀嫌蚜謭詮妼Σ仅紊臒o私舉動很感佩。
病重時有朋友探訪,步鑫生仍然會穿上筆挺的襯衫來見客。與服裝打了一輩子交道,步鑫生非常注重儀表,在他看來這是一種禮貌?!八麖牟蛔黾覄眨í氁r衫不讓身邊人洗,怕洗壞洗皺了?!泵裘舾嬖V我們,以至于連身后要穿的衣服他都提前挑選好——湖藍色襯衣、藍色領帶和西裝,外面蓋的被子要紅色帶金字的薄棉被?!芭聝簩O打不好領帶,他親手提前打好。”
在最后的時間里,步鑫生的狀態(tài)在往下走??v然不舍,敏敏心里也明白,不管怎么努力,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走向衰弱。“他非常堅強,非常樂觀,只可惜他得的病太兇了?!泵裘糨p輕地說著,眼光望向窗外,陷入了沉默。停頓了幾秒后,鄭重補充道:“他走的是有尊嚴的?!?h3>小裁縫的改革
“如果說遺憾,步鑫生此生最大的遺憾或許就是他辛辛苦苦辦起來的海鹽襯衫總廠沒了?!绷謭詮姼嬖V我們,每次提起,老人失落的神情就像丟失了珍貴寶貝的孩子。海鹽襯衫總廠的舊址,如今已變成了一片高檔商業(yè)住宅區(qū)。走在這里,絲毫看不到過去的影子,只在東南一角豎起了一塊舊址紀念碑。步鑫生一直不愿重回這里,甚至還會刻意繞開。對他來說,這里飄蕩著他的改革歲月,也深埋著他心底未能徹底打開的心結(jié)。
浙江海鹽縣地處杭州灣北岸、錢塘江口,洶涌的錢塘潮千百年來周而復始地從這里溯源而下。步鑫生是海鹽縣武原鎮(zhèn)上有名的步家裁縫的后代。他童年時父親因病去世,母親吳銀寶含辛茹苦將兄弟三人拉扯長大。在小弟步煥章的記憶里,二哥步鑫生從小就不喜歡循規(guī)蹈矩,與自己老實溫和的性格截然不同。步鑫生小學畢業(yè)后便跟著堂哥學手藝,縫紉技術(shù)堪稱一流。當時,小鎮(zhèn)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愿意找他做衣服。逢年過節(jié)時,他常常加班到深夜。
步鑫生接待外國記者(攝于1984年)
1956年的手工業(yè)合作化運動中,步家的榮昌裁縫鋪也合作化了,年僅22歲的步鑫生成為武原縫紉合作社的負責人。1958年在“大辦鋼鐵”運動中,他調(diào)任安吉縣郵局曉豐支局負責人。直到1962年,他才重新回到海鹽縣紅星服裝社(海鹽襯衫總廠前身)做裁剪師傅。紅星服裝社是一家縣屬集體企業(yè),由于沒有自銷品牌產(chǎn)品,發(fā)展很慢。通過長川壩落塘大隊一家社隊企業(yè)牽線,才與上海盧灣區(qū)一家衣帽公司接洽上,為對方批量加工服裝。此時已經(jīng)當上車間主任的步鑫生就提出過獎勵工資等建議,但未能實施。
林堅強與步鑫生相識于1971年春天。初次見面,這個身材瘦削、發(fā)式清爽、衣著考究的精干中年人就給林堅強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說話時不停地揮動手臂,并不時向你投來神采飛揚的目光。”在林堅強看來,個性獨特的步鑫生此時就已經(jīng)是個爭議人物?!八懽雍艽螅艺f敢做,悟性很高,辦法也多。但他主觀意識很強,認為不合情理的事,即使是頂頭上司,也敢當面頂撞。”
1979年,精通業(yè)務的步鑫生成為海鹽襯衫總廠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兩年后升任廠長。當他接手時,這家只有60多名員工的小廠,固定資產(chǎn)僅2萬多元,年利潤5000元,連老工人的退休金也發(fā)不出來。四五十萬件襯衣,有近一半堆在倉庫里賣不出去。當時安徽鳳陽等地的農(nóng)村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已見成效,但“吃大鍋飯”仍然是企業(yè)中的普遍現(xiàn)象。步鑫生認為,這種籠統(tǒng)沉悶的制度養(yǎng)了太多閑人,即使勤勞肯干的人也心安理得地變成了懶漢。
這個裁縫出身的精瘦男人很快亮出了火藥味十足的一整套改革“撒手锏”:從1979年起在海鹽襯衫總廠實行聯(lián)產(chǎn)計酬制,“實超實獎,實欠實賠,上不封頂,下不保底”;砸了“鐵飯碗”的用工制度,將懶惰職工毫不手軟地予以辭退;改革不合理的勞保福利制度,根除“泡病號”的流行病。
除了生產(chǎn)改革,步鑫生的改革還延伸到了銷售領域。從1979年開始推出“雙燕牌”襯衣和“三毛”牌兒童襯衣兩大自主品牌。他派人常駐上海,研究上海襯衣款式、花型的變化,設計出一些新款式襯衣到上海試銷,然后根據(jù)試銷情況,從中挑選最暢銷的品種,成批投入上海市場。“雙燕”和“三毛”逐漸在上海市場上取得了地位,全國各地駐上海的采購員也紛紛到海鹽看樣訂貨。他還采取在各地舉辦展銷會和請服裝店特約經(jīng)銷的辦法,使產(chǎn)品遠銷全國20多個大中城市。
除此之外,他還定下企業(yè)的招待標準是三菜一湯,在上海人民廣場登霓虹燈廣告,租下一輛皇冠牌小轎車往返上海、海鹽接送客戶,銷售員出門跑業(yè)務坐飛機、坐軟臥,讓職工唱廠歌,佩戴廠徽……
這些在現(xiàn)在看來稀松平常的事情,在當年卻無一不是充滿爭議甚至冒著政治風險,甚至有聲音說“比資本家還資本家”。為此,步鑫生也遭受了不小的壓力。有女職工寫信到縣婦聯(lián)告狀,這封告狀信輾轉(zhuǎn)交到縣委副書記的手中,他批示讓步鑫生把病假勞保制度改回來。當主管部門的一位副經(jīng)理拿著這封批示去找步鑫生時,他卻當面將其撕得粉碎,扔進紙簍,只留下這樣一句話:“我當廠長,要對整個企業(yè)負責,對全體職工負責,如果他要叫我補發(fā)工資,你叫他來發(fā)吧?!?/p>
雖然罵聲不斷,告狀信滿天飛,但不可否認的是,步鑫生的管理充分調(diào)動了職工的生產(chǎn)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企業(yè)的效益越來越好。1982年,海鹽襯衫總廠以年生產(chǎn)130萬件襯衫的能力一躍成為浙江一流的專業(yè)襯衫廠,固定資產(chǎn)從步鑫生接手那年的2萬元,增加到1982年的113萬元,3年間實現(xiàn)利稅164萬元。
即便時間坐標移到今天,步鑫生當時提出的口號依然嚴苛:分配原則是“日算月結(jié),實超實獎,實欠實賠,獎優(yōu)罰劣”;生產(chǎn)方針是“人無我有,人有我創(chuàng),人趕我轉(zhuǎn)”;管理思想是“生產(chǎn)上要緊,管理上要嚴”……
此時的步鑫生尚不知道自己的這些樸素話語將成為劃時代的改革“金句”?!拔沂潜弧瞥鰜淼?,那時,我也不知道這是‘改革!”步鑫生后來這樣評價,當時搞企業(yè)創(chuàng)新,只是為了破除一些束縛企業(yè)生產(chǎn)發(fā)展的舊東西,不料在打破條條框框中,自己竟成了“改革先行者”。
1984年,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關(guān)于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決定》,這是1978年以來第一個以經(jīng)濟體制改革為主題的文件,也是第一次對中國改革進行的“頂層設計”。此前,自鳳陽小崗村發(fā)端并全面推行的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已取得成功,改革重點逐漸向城市轉(zhuǎn)移。從中央到地方,迫切需要一位“暴風驟雨式”的破冰者。步鑫生恰好契合了這一期待。
1984年5月21日,全國政協(xié)主席鄧穎超在政協(xié)會議期間與步鑫生親切交談
1983年4月26日,《浙江日報》刊登了報告文學《企業(yè)家的歌》,用整版篇幅介紹了步鑫生矢志改革的事跡,在全省工業(yè)系統(tǒng)引起轟動。11月16日,《人民日報》刊登了《一個有獨創(chuàng)精神的廠長——步鑫生》,并以“編者按”披露了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的批示:“對于那些工作松松垮垮、長期安于當外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企業(yè)領導干部來說,步鑫生的經(jīng)驗當是一劑良藥,使他們從中受益?!?/p>
料想不到的是,《工人日報》隨即刊發(fā)的一篇題為《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獨創(chuàng)精神》的內(nèi)參中,卻報道了步鑫生擅自撤銷廠工會副主席趙榮華職務的事件,指責他“獨斷專權(quán),欺壓工人”。截然相反的事實,引起了胡耀邦的高度重視,他批示要求新華社會同浙江省委對步鑫生再做深入調(diào)查。
1984年春節(jié)期間,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冒著大雪深入海鹽。最終,在浙江省委提交中央的調(diào)查報告中,步鑫生被調(diào)查組定性為“一個有缺點和弱點的改革家”。胡耀邦在該調(diào)查報告上第三次批示:“抓住這個指引人們向上的活榜樣,對干部進行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的教育,統(tǒng)一思想,推動經(jīng)濟建設和整黨工作?!?/p>
在中國,“榜樣”有著極其特殊的含義。幾乎一夜之間,步鑫生“紅”了。媒體對步鑫生的采訪鋪天蓋地而來,在巨大輿論的催化下,“步鑫生神話”席卷全國。短短兩個月里,海鹽縣武原鎮(zhèn)上迎來了潮水般的參觀人群,高峰時每天多達幾千人。這樣火爆的場面連步鑫生自己也無奈:“干脆把我放到動物園給人看算了?!?/p>
在人潮中,一位名叫魯冠球的年輕人,懷揣兩張《人民日報》,徘徊在襯衫廠門口,他剛剛用自留地里價值2萬多元的苗木作抵押,承包了廠子,取名萬向。但保安并沒有讓他進門,因為有關(guān)方面規(guī)定,只有司局級干部才能面見步鑫生本人,其他人只能聽聽錄音。最后,他只好托《浙江日報》記者引薦,才破例獲得了15分鐘與步鑫生面談的機會。
多年后已成為步鑫生晚年好友的張新祥,仍然記得當年“步鑫生”的光芒?!爱敃r我只是海鹽一家小企業(yè)的供銷員。那時候搞采購很苦,人家有貨也不賣給你,只能從計劃外剩余的撥你一點。”有一次張新祥去浙江龍游采購紙張,按常規(guī)只能采購到一兩噸,但當他打出步鑫生家鄉(xiāng)企業(yè)的招牌后,對方竟然同意供應20噸。
步鑫生的符號意義,給當時處于探索中的改革者送上了“定心丸”。1984年,甚至被公認為“步鑫生年”。但真正的步鑫生仍然還是那個脾氣直、性子急的倔犟漢,盡管能干,卻也不太招人喜歡。
海鹽襯衫總廠從1984年底開始上馬西裝項目,這也成為步鑫生從巔峰滑落的開端。當時西裝市場被看好,全國很多企業(yè)都在生產(chǎn)西裝。上級主管部門一再要求海鹽襯衫總廠上一條西裝生產(chǎn)線,步鑫生抹不開面子只能點頭,但只要“6萬套生產(chǎn)規(guī)模”。報告打上去,省二輕工業(yè)總公司負責人卻說,步鑫生是全國典型,要做就做最大的。生產(chǎn)規(guī)模加碼到年產(chǎn)30萬套,3年后追加到80萬套。
同意讓西裝項目上馬,步鑫生也承認當時有點頭腦發(fā)熱。1986年,當6000平方米的西裝大樓建成時,襯衫總廠多年積累的利潤也全部填入這個“無底洞”。彼時國家出臺了財政緊縮的宏觀調(diào)控政策,鋼材、水泥等價格一路看漲,建西裝大樓每年的貸款利息就要40多萬元。而國內(nèi)的西裝市場卻在急劇萎縮。
這年8月底,省二輕工業(yè)總公司負責人來到海鹽襯衫總廠,他認為“西裝熱”已過去,省內(nèi)杭州、蕭山兩條西裝生產(chǎn)線已下馬,要求步鑫生也下。但步鑫生卻不認可,他堅持熬上兩年,待“西裝熱”再來時,便能搶先占領市場,否則前功盡棄,死路一條。性子火暴的他甚至急得和省公司領導頂起來,聲稱:“我只認理不認權(quán),只要我當一天廠長,一天不下!”氣得那位負責人兩手發(fā)抖,晚飯都吃不下。以至于朋友們常常感慨:“老步是個好人,就是不懂政治啊?!?/p>
9月4日,步鑫生被送去浙江大學“深造”,由縣二輕工業(yè)公司掌門人代理廠長。1987年3月,步鑫生又被要求回廠收拾爛攤子。此時,西裝線廠房、設備已被賣掉,廠內(nèi)部分技術(shù)人員被放走,企業(yè)債務累累。當年底,省調(diào)查組突然來廠里,說群眾反映步鑫生受賄外商金戒指和電視機,并以鎖住倉庫內(nèi)產(chǎn)品不準送海關(guān)為威脅,要步鑫生交代。步鑫生拍案而起:“我‘步鑫生三個字,哪怕你用10根金條也收買不了。不按期交貨外商要索賠,你能負這個責任嗎?”
1988年1月,襯衫廠里的下水道開始堵得惡臭連天,紅極一時的企業(yè)一片蕭條。1月15日,步鑫生被宣布免去廠長職務,調(diào)縣二輕工業(yè)公司工作。第二天清晨,當林堅強早早趕到海鹽襯衫總廠時,只見步鑫生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接連不停地猛抽香煙?!八哪樕喜紳M著無奈,交談中不時露出委屈和怨氣?!绷謭詮娪浀?,末了,步鑫生憤憤地說:我不會認輸,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20多天后,沒有告別,步鑫生過完春節(jié)便悄悄地離開了家鄉(xiāng),不服輸?shù)乃チ黻J江湖。他總是憋著一股勁,說:“好企業(yè)請我,我不去,虧損企業(yè)我才去,我要體現(xiàn)人生價值!”他在北京承包一家虧損服裝廠創(chuàng)辦了“金寶路”襯衣品牌,后又接手虧損狀態(tài)中的遼寧盤錦服裝廠推出“阿波羅”襯衣。1993年,他應邀到秦皇島創(chuàng)辦步鑫生制衣公司。1998年,他赴吉隆坡參加了亞太經(jīng)合組織舉行的工商界高峰論壇。
家鄉(xiāng),只能在半夜想得心痛。在外漂泊的十幾年,步鑫生極少回海鹽,清明時給母親上墳也是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而身邊的朋友也極少聽他提起這十幾年的酸甜苦辣,傷痛,需要時間慢慢撫平。2001年步鑫生因病中止創(chuàng)業(yè)生涯,定居上海修養(yǎng)。
2000年9月30日上午,趙榮華正在北京參加全國勞模觀光團,手機突然響起,一個生疏又透著熟悉的聲音傳來:“是榮華嗎?”趙榮華不由一愣,脫口而出:“是先生?”“先生”,是海鹽襯衫總廠的職工對廠長步鑫生的稱謂。通話中,已定居上海的步鑫生說他正在海鹽,想和趙榮華見上一面。關(guān)上手機后,趙榮華沉默良久。自從離廠后,自己和步鑫生再無任何聯(lián)系,而當年那場轟動全國的“罷免”風波,也已經(jīng)整整過去17年了。
1983年7月的一天,步鑫生突然召開廠工會委員會議,宣布改組廠工會,任命工會副主席趙榮華任主席,取消原工會主席馮織娟的職務。當時,馮織娟照顧生病的孩子沒有參加會議,而趙榮華也正在海寧送貨沒有回廠,直到第二天才從同事口中得知。步鑫生幾次催促趙榮華立刻上任,但考慮再三后,趙榮華卻拒絕了?!鞍凑铡豆鲁獭罚飨怯蓵T們選舉后報縣總工會批準的,這樣做恐怕不合適?!?/p>
趙榮華不聽自己的安排是步鑫生沒有料到的。此前,趙榮華一直是步鑫生的左膀右臂,先后擔任廠保衛(wèi)科長、后勤科長等近10個職務,并與步鑫生師徒相稱。步鑫生的話在廠里向來是金科玉律不容改變,這種騎虎難下的局面讓他十分惱火。與此同時,步鑫生的改革形象正在國內(nèi)快速升級,一路疾馳在改革“偶像”的快車道里。對趙榮華這樣“不識抬舉”的舉動,步鑫生不能容忍。
1983年12月8日上午,兩位副廠長和幾位中層干部來到趙榮華辦公室,說廠里要召開職工大會,我們陪你在這里聽廣播。不一會兒,高音喇叭里傳來步鑫生的聲音,宣布撤銷趙榮華一切職務,開除公職,留廠察看兩年,罪名是“拉幫結(jié)伙,亂中篡權(quán)”,連同在廠里做臨時工的趙榮華妻子劉培英也被株連解雇。趙榮華強壓下心中的怒火,對幾個“陪”著他的人說:“我必須找先生談談?!?/p>
此時的步鑫生根本不愿見趙榮華,他知道趙榮華身兼保衛(wèi)科長,有廠里所有辦公室的鑰匙,于是把自己關(guān)在電梯上面的一個小房間里,一支接一支地抽著“萬寶路”。找遍了全廠也不見步鑫生的趙榮華,前往縣委、縣總工會和縣二輕工業(yè)公司反映情況。走到廠門口,抬眼看到四張剛剛貼出來的開除通告,趙榮華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憤怒,把通告通通撕下來,大步?jīng)_出廠門。
第二天有人告訴步鑫生,趙榮華已前往杭州向省總工會申訴。這無疑是火上澆油,步鑫生又貼出了第二張通告,立即開除趙榮華。1984年1月,由于《工人日報》刊發(fā)了步鑫生擅自撤銷廠工會副主席趙榮華職務的報道,經(jīng)上級工會和海鹽縣委的直接干預,步鑫生不得不恢復了趙榮華的廠籍,卻始終不肯恢復其職務。眼看著步鑫生如日中天,討回公道無望,趙榮華于當年11月悄然離開襯衫廠,回到澉浦老家立志創(chuàng)業(yè)。
此時,53歲的趙榮華已是海鹽縣特種纖維織造廠廠長和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從北京趕回海鹽之前,他特地買了幾條“萬寶路”香煙,他還記得,煙癮很大的步鑫生常常抽這個牌子。當趕到步鑫生住的賓館,服務員卻告訴他:“步先生今天早晨返回上海了?!壁w榮華默默地走出賓館大門,好面子的步鑫生直接面對他并不容易。
2001年5月,步鑫生應邀出席海鹽南北湖的“源亭”落成儀式?!霸赐ぁ倍?,由步鑫生親筆所書,其寓意是:海鹽,既是錢江潮的發(fā)源地,也是改革大潮的發(fā)源之地。在儀式上,趙榮華與一別17年的步鑫生再相逢。在趙榮華眼里,年屆70歲的步鑫生并沒有什么變化,頭發(fā)一絲不亂,襯衫雪白,領帶光鮮,不禁感慨地說:“先生,你一點兒都沒變。”
久別重逢,情緒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熱烈。顯然,兩位有著極強個性的人,對過去的事都絕口不提。趙榮華邀請步鑫生到他的廠里參觀,臨走時,步鑫生對趙榮華說:“你是我們襯衫總廠出來的人中,干得最好的一個。”
雖然難以開口,但在步鑫生心里,始終把開除趙榮華視為“平生一大憾事”。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老人大膽而坦蕩地公開著文,向趙榮華夫婦道歉。在2003年10月7日的《浙江工人日報》上,步鑫生這樣剖白心跡:“我在外地十余年,很少回鄉(xiāng),有時靜下來,就會情不自禁想起他(指趙榮華),這種回憶既有美好的方面,也有內(nèi)疚甚至痛心的方面。他們夫妻倆被打擊,身處逆境,責任全在我個人的錯誤決斷。雖已時過境遷,但這個問題在我的腦海里永遠抹不去,每每想到當一個人遭遇不公正對待處理后的那種心情,愧疚之情油然而生?!?p>
1985年5月,電視劇《紅樓夢》劇組演職人員到海鹽襯衫總廠參觀后與步鑫生(前左四)合影
趙榮華感慨道:“了解步鑫生性格的人大都知道,性格剛烈的先生能主動做自我批評,確實很不容易?!睆拇艘院?,步鑫生每次回海鹽,趙榮華都盡量抽出時間陪陪他,并為老人晚年的故鄉(xiāng)生活提供諸多幫助。趙榮華說:我與先生這段恩恩怨怨的師徒情,不僅僅因為彼此相識將近40年,更在于我對改革先鋒人物勇氣、膽量和魄力的敬仰。
(感謝林堅強、趙榮華、張新祥、張加生對本文采訪的幫助)
1984年春,擔任浙江海鹽襯衫總廠廠長的步鑫生
步鑫生在車間與工人一起研究新產(chǎn)品的剪裁方案(攝于1984年)
步鑫生接待外國記者(攝于1984年)
1984年5月21日,全國政協(xié)主席鄧穎超在政協(xié)會議期間與步鑫生親切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