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剛

鄉(xiāng)村的冬日很冷，尤其是在清晨。

風(fēng)呼呼地刮著，空曠的田野一片白茫茫，沒有下雪，那是一層薄薄的霜霧。

二娃子起得很早，他推開院門，突然發(fā)現(xiàn)院中的稻草堆里有一條瑟瑟發(fā)抖的小動物。二娃子撥開稻草一看，這是一條大約2個月齡的小狗，它雙目緊閉，渾身臟兮兮的，滿是塵土的毛發(fā)被油垢膩住，一綹綹一塊塊，星星點點的草屑摻雜在里面，從它癟瘦的肚皮來看，它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

二娃子趕緊把這條被人遺棄的小狗抱進屋內(nèi)，不然，這條纖弱的幼狗不是被餓死就是被凍死。二娃子沒有嫌棄這條奄奄一息的小狗，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火爐旁取暖，然后給它喂食……

不到半個月，這條小狗在二娃子的精心喂養(yǎng)下長得活蹦亂跳，一身灰黃色的毛發(fā)光澤亮麗，二娃子很疼它，親昵地叫它狗兒。

狗兒肥嘟嘟的，長得非常可愛，也很調(diào)皮，經(jīng)常和一群小孩子在村口的樟樹下嬉戲，狗兒和他們跑著、跳著、追逐著，憨態(tài)可鞠的樣子經(jīng)常引得小孩們咯咯地笑個不停，清脆的笑聲穿透茂密的樹葉，回蕩在村莊的上空。

冬去春來，門前的李子花開得格外歡——又到二娃子進城打工的時候了。

二娃子父母早逝，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是廟里的旗桿——光棍一個。這兩年他一直在沿海的一家化工廠打工，化工廠旺季和淡季很明顯，入冬后廠里基本上沒什么事，二娃子就回到鄉(xiāng)下的老家干點農(nóng)活，開春后，春節(jié)也過完了，他又回到工廠打工。二娃子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他覺得這種生活挺好的，錢也掙了，家里也兼顧了，不像有的人一年難得回家一次。

二娃子這次有些犯難：狗兒如何去城里？把狗兒留在鄉(xiāng)下肯定會餓壞；帶到城里去？又不允許帶狗上車，怎么辦？左思右忖之后，二娃子還是舍不得狗兒，他似乎鐵了心要把狗兒帶上，平時花錢恨不得一塊掰成兩塊用，這時卻一咬牙花了幾十塊錢特意買了一個鐵籠子，上面蓋上報紙，偷偷地放在長途汽車的行李箱里。二娃子知道，鄉(xiāng)下的汽車站不像城里的汽車站管的那么嚴(yán)，即使被發(fā)現(xiàn)，最多只是掏個行李費而已。

一路上二娃子非常順利地把狗兒帶到了城里。所謂的城里，其實離市區(qū)還很遠(yuǎn)，這里到外都是工廠，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垃圾。二娃子帶著狗兒在工廠的宿舍住了幾天，工友們都很喜歡狗兒，但是狗兒住在這么多人的一間屋子還是有諸多的不便，于是，二娃子就在到工廠附近租了間房子。這是一處“城中村”，環(huán)境比鄉(xiāng)下好不了多少。整個“城中村”有50多戶人家，都是清一色的同姓，因為偏遠(yuǎn)，來這里租房的人也很少，二娃子之所以在這里租房，是看中這里的房租便宜而且離化工廠也不是很遠(yuǎn)。

環(huán)境的改變最不適應(yīng)的就是狗兒，這里沒有空曠的草坪，也沒有長得茂盛的老樟樹，更沒有和它嬉戲的孩童。狗兒悶得慌，偶爾也到“城中村”轉(zhuǎn)轉(zhuǎn)，然而城里人不是攆它就是追打它，狗兒發(fā)現(xiàn)周圍到處都是敵意的目光。

二娃子做夢也沒有想到，狗兒的到來，“城里人”會有如此過激的反應(yīng)，猶如一塊巨石給平靜的湖面蕩起了層層的漣漪。“城里人”看到一條陌生的狗，都大涼小怪地叫到：這是哪來的狗？每當(dāng)這時，二娃子總是堆滿笑容地說：這是我養(yǎng)的狗。“城里人”顯得非常不滿：租房還養(yǎng)狗，狗咬人了怎么辦？二娃子心想：“城中村”這么多的狗，難道就狗兒會咬人。二娃子沒有明說，但還得陪著笑臉：狗兒很溫順，從不咬人。

一個無風(fēng)的午后，太陽炙烤著大地，狗兒渾身燥熱，于是它想出去透個氣。狗兒經(jīng)過“城中村”那個雜貨店時看見許多的人坐在小店的門口，有的在打麻將，有的在吸煙，他們也看到了狗兒，人群中不知誰叫了一句：呀！狗！大家紛紛把目光移到了狗兒身上。狗兒是一只鄉(xiāng)下的土狗，自然沒有城市寵物狗那樣漂亮和惹人喜愛，由于毛發(fā)沒有得到很好的保養(yǎng)，看上去有些干枯與零亂。

“這狗真臟，不會是瘋狗吧？”

一聽說是瘋狗，整個人群出現(xiàn)一陣燥動，有人甚至站了起來，準(zhǔn)備往里屋擠。

“打死它，打死它，別讓它傷人了！”有人叫囂起來，很快，有幾個人手里操起了家伙，也有人隨手把屁股下面的凳子舉過了頭頂。狗兒一看情勢不妙掉頭就想溜，可來不及了，前后已被人夾擊。

情急之下，二娃子出現(xiàn)了，他去上中班剛好路過。

二娃子惶恐不已，是他的狗觸犯眾怒，惹的城里人興師動眾。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去用身體擋住狗兒，大聲分辯：“它不是瘋狗，它是我從鄉(xiāng)下帶過來的土狗……”二娃子大聲喊著，想找個能聲援自己的人，目光搜遍了整個人群也沒有，全是仇恨和冷漠的眼睛。

狗兒被這個陣勢早已嚇壞了，它緊縮著身體，一雙驚恐不安的眼睛望著一張張憤怒的臉。人群還是步步進逼，二娃子的話他們根本聽不進去。突然，二娃子做出了一個出乎人意料的動作，他將手伸進了狗兒的嘴里，用手背在狗兒的門牙上來回摩擦，來回只兩三下，二娃子的手背就被狗兒的門牙磨出了鮮血，殷紅的鮮血從手背上流了下來，滴進了狗兒的嘴里，滴在了異鄉(xiāng)腳下那塊發(fā)燙的水泥地面上……二娃子伸出滴血的手掌，興奮地說：你們看，你們看，不是瘋狗吧！不是瘋狗吧??！

人群一陣燥動，手里舉起的凳子或木棍都不約而同地放了下去，很快大家又恢復(fù)如初，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就像剛才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

自從發(fā)生這件事后，狗兒變了，變得似乎老成了，它知道自己生活在別人的城市里，它從不和誰爭什么，就連走路，只要有人過來，它就貼著墻根走。

二娃子經(jīng)常告訴狗兒，盡量少出門。狗兒也很聽話，二娃子上班去了，它就守在屋子不出去，偶爾，狗兒也會出去走走，二娃子知道，它喜歡在一個偏僻巷口的榕樹下曬太陽。即使是這樣，有好幾次，狗兒的腿不知被誰用棍子打了，走起路來腳一瘸一瘸的。

日子像河水一樣悠悠地流淌著，轉(zhuǎn)眼間，春去冬來，狗兒已長得高大威猛。面對強壯的狗兒，“城里人”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們不敢像以前一樣輕易地追打狗兒，雖然表面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在“城里人”的眼里，狗兒永遠(yuǎn)是一條外來的狗。endprint

那年冬天，冷空氣來的特別早，工廠還沒有到往年放假的時候，人們都紛紛穿上了厚厚的茄克衫。

傍晚時分，刮起了大風(fēng)，二娃子下班剛回到家，突然，有個“城里人”跑來告訴他：有人看到你家的狗兒和一條瘋狗打架，狗兒被瘋狗咬了好幾口，出了好多血。來人說得繪聲繪色，好像是他親眼所見。

二娃子大吃一驚，趕緊出門去。

此時風(fēng)停了，將沉未沉的夕陽將二娃子單薄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在那個偏僻巷口，二娃子看見狗兒躺在榕樹下的那塊石頭上，瞇著眼睛在睡覺，一道剪影寥落地撒在它的身上。二娃子喚了一聲狗兒，狗兒一躍而起，搖著尾巴歡快地跑到了二娃子的跟前。二娃子一個勁地盯著狗兒不放，許久也沒有發(fā)現(xiàn)狗兒身上有絲毫撕咬的痕跡，二娃子還是不放心，蹲下來抱住狗兒，仔仔細(xì)細(xì)地?fù)崦穬荷砩系拿恳桓l(fā)，結(jié)果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的異常。二娃子長長地舒了口氣，心想：我家狗兒沒有打架。當(dāng)初他就不相信狗兒會打架，看到狗兒后，就更印證了自己的想法。二娃子堅信狗兒沒有被咬傷，他滿懷喜悅地和狗兒回家去。

可是，還沒等到二娃子回到那間出租屋，狗兒被瘋狗咬傷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頓時傳遍了整個“城中村”。“城里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二娃子，二娃子耐心地向每個人解釋，但是，城里人聽不進去，一見到狗兒還是像躲避瘟神一樣。

當(dāng)晚，不時地有“城里人”上門來光顧那間出租屋，他們都非常直接地要二娃子把狗兒趕緊處理掉，以免狂犬病發(fā)作后咬人。有人甚至說，如果不忍心，他們愿意幫忙把狗兒棒殺。二娃子試圖還想為狗兒辯解，但是，面對著城里人那種蠻橫以及那“非常正當(dāng)”的理由，他無言以答。

不知誰說過這樣的一句話：謊言說的人多了，也就成了真理。盡管二娃子如何為狗兒辯解，但就是沒有一個人相信他。

二娃子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長時間的相處，他和狗兒建立了很深厚的情感。他不甘心狗兒離去，在他的眼里，狗兒也是一條通人性的精靈?？墒牵鎸Α俺抢锶恕笔┘拥闹刂貕毫?，他又該如何是好？他后悔當(dāng)初不該把狗兒帶到城里來。

當(dāng)晚，二娃子輾轉(zhuǎn)難眠，狗兒似乎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它乖乖地坐在二娃子的床前，眼里滿是乞求的目光。

第二天，“城里人”見二娃子還沒有對狗兒采取措施，異常不滿，他們憤憤地說，狗病一旦發(fā)作，你一定要負(fù)全部的責(zé)任。臨走時，他們狠狠地丟下了一句話：明天還沒有把狗處理掉，我們自己動手！

畢竟是住在別人的屋檐下，二娃子動搖了，答應(yīng)明天一定把狗殺掉，二娃子只能默默垂淚，為狗兒的不幸，也為自己的無能。

第二天，二娃子叫來了一個要好的工友幫忙，他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對狗兒下狠手。工友把狗兒關(guān)進了房間，他手持木棒，趁狗兒不注意，突然當(dāng)頭一棒，狗兒應(yīng)聲倒地，殷紅的鮮血流了一地，工友把狗兒丟在門前的空地上進屋去了。約莫10來分鐘，當(dāng)工友手里拿著繩子走出屋門的瞬間，狗兒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起初還有些踉踉蹌蹌，隨后一躍而出，很快消失在路的盡頭。

見此情景，二娃子心如刀絞，眼淚“嘩”的一下奔涌而出。狗兒雖然跑了，受這么重的傷它還能活下去嗎？二娃子隨著狗兒出逃的方向追了出去，希望能把狗兒找回來，可是，他在“城中村”轉(zhuǎn)了幾回都沒有看到狗兒的影子。

狗兒哪里去了呢？它到底是死還是活？

二娃子每天都期盼著狗兒能夠回來，哪怕是能夠見到狗兒的尸體，對他的心靈來說也是一種補償。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工廠偏偏提前放假了，很多工友都迫不及待地回老家去。要是往年，二娃子肯定也歸心似箭，可現(xiàn)在他不愿意走，他相信狗兒會回來的。

三天過去了，一個星期過去了，狗兒都沒有回來，二娃子每天都要到附近的地方看看，特別是一些偏僻的角落，一直都沒有發(fā)現(xiàn)狗兒的蹤跡。無奈之下，二娃子帶著愧疚和傷疼回到了老家。

在老家呆了三天，二娃子夜夜夢見狗兒。有一次，他夢見狗兒回到了那個出租屋里，向他搖頭擺尾。二娃子再也按捺不住，第二天，一大早又坐車匆匆地趕到了三百公里外的城里。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車程，二娃子又回到那間出租屋里，他多么希望狗兒此時能夠出現(xiàn)，像往常一樣歡快地?fù)u著尾巴在門口迎接他，可是，狗兒最終沒有出現(xiàn)。二娃子又到“城中村”找了幾回，連角落都沒有放過，然而，還是一無所獲。

正當(dāng)二娃子無望的時候，對面的房東阿婆告訴了二娃子一些事兒。原來，就在二娃子回老家的第二天，受傷的狗兒回來了。房東阿婆還給它一些米飯，但狗兒始終都不敢靠近。狗兒望著出租屋緊閉的大門，圍著屋子轉(zhuǎn)了一圈后，悄無聲息地走了，有兩次走后又折了回來，真是一步三回頭啊。二娃子聽了，眼淚又一次“嘩嘩”地涌了出來……

那個冬天二娃子沒有再回老家，他一直呆在出租屋等待著狗兒的歸來……

這件事發(fā)生在2006年，這一年是中國的狗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