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破歸破，德國貨?！毕裸浯妩h支部書記對村委會主任這樣說。

他們剛剛屁股不沾座墊，左一蹬，右一蹬，揮汗如雨，自村委會所在地騎來。他們是來覿見親征的鎮(zhèn)黨委委員、常務副鎮(zhèn)長何東明的。后者正在為自己此行犯委屈：從未見交給自己什么美差，碰上平墳這樣的事就說，愛卿你來，要權給權，要人給人，尚方寶劍在爾手爾可以先斬后奏。村黨支部書記與村委會主任將主要精力花在夸說何副鎮(zhèn)長新配的奔馳二手車上。他們左手搔頭，右手撫摸、擦拭轎車前蓋，直到將罅縫間的油泥全都摳出來。雖說，死者、大惡人宏陽猝死當日，其堂弟宏彬前來村委會陳請土葬事宜時，他們并未完全同意（他們是這樣說的：“只要鎮(zhèn)里同意，我們好說。”宏彬說：“鎮(zhèn)里不同意我來找你們干嗎。”因此他們再次說：“只要鎮(zhèn)里同意，我們也就不會有什么意見?！笔潞笏麄冞€彼此作證，將宏彬行賄的財物登記入冊），但只要鎮(zhèn)里追究起來，他們還是罪責難逃，可謂是包庇縱容甚至是帶頭參與違法違規(guī)殯葬行為，輕則誡勉，重則免職。他們還不能申辯“這是經(jīng)由你們同意的”，雖則他們聽聞，在死者宏陽昔日舉辦壽宴時，開玩笑說自己一旦死了就要土葬時，鎮(zhèn)上諸要員可都是爽朗地答應了的。

何東明何副鎮(zhèn)長朝他們點點頭，背著手看風景去了。他何辣子就是喜歡看見對方這樣一副惴惴然如履薄冰的樣子。雖然于情于理他都應該（而且一定會）寬恕對方，但他不會這么快就將這個意思表露出來。也許到今日的事情完結，甚至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不會就此表態(tài)。就讓對方自個兒去琢磨、咀嚼這事兒吧。今日他帶的人馬足夠，僅官吏就包括鎮(zhèn)武裝部長，副鎮(zhèn)長，副科級維穩(wěn)信息督導員，鎮(zhèn)團委書記，綜治辦專職副主任，民政所所長，派出所教導員，土管所所長，經(jīng)管站站長，水管站站長，計生辦副主任，財政所副所長，文化站站長，衛(wèi)生院副院長，合計十四員，要文文，要武武，已無須村委會從中轉圜。起初，當他率領八十人光降時，本地小組長（猶如《西游記》中土地老兒）如蒼蠅急急飛來，從七元一包的軟紅金圣煙（還是葬禮上遺留下的）里捉出一根，請示他抽煙否。

“不會。”何東明惡狠狠地說。只這句話就將小組長撂向一邊。后者遙遙地站立著，陷入長久的恓惶中，微微發(fā)抖。何東明真想告訴他，為何不清洗下指甲里藍黑色的泥垢呢，水溝都要清洗何況人乎。何在這里等待底下人去將宏陽那在河邊臨流浣衣的家屬尋回。

從家屬的穿扮——上身：全藍的確良軍裝（系由本村復員軍人所贈），下身：青色開了線的老人褲、黑色雨靴，頂上：鐵灰色的頭發(fā)只用塊把錢的發(fā)夾夾住;神態(tài)——冷漠，茫然，像驢一樣帶有一股寒酸的傲氣，看不出她就是繼承了豐厚遺產的新孀的寡婦。她朝系在腰間的防水圍兜抹手上的泡沫，望向曬谷場：計轎車七臺、小客車二臺、警車救護車宣傳車貨車各一臺。最遠的停到村頭。貨車車廂裝有一臺挖掘機，杏黃色的動臂懸在空中，高十數(shù)步，像是要將附近誰的屋頂給吊走或推倒。行前計議此事時，鎮(zhèn)黨委書記問紀委書記：“我欲走艾灣艾宏陽撕開口子，王書記度用幾何人而足？”王書記說：“不過用二十人?！眴柡螙|明，何云：“非八十人不可?！睍淈c頭稱善。確定出征前，何東明親自到派出所查戶籍，看艾灣青壯人口數(shù)目到底幾何。大軍過汽配廠，他又令停車，請修理工評估車隊車況，確保中途不會掉什么鏈子。

如今，何東明只是要底下去向寡婦宣布政策。雖則也可不宣布，但宣布還是要比不宣布好。日后人家告狀時“在根本就沒打招呼的情況下”這句就寫不進去。

“你是死者艾宏陽的家屬嗎？”民政所的小馬問。

“我是水枝?！彼鸬?。

“我問你，你是死者的妻子嗎？”

“什么子？”

“妻子，老婆。”

“我是艾宏陽的家屬?！?/p>

此后水枝像是記起誰的叮囑，對對方的話均應以一聲“啊”?！敖裉焯鞖膺@是怎么了”當小馬做如是感慨時，她亦瞌睡似地應聲，因此前者自覺作為正常人被一個傻子給糊弄了。他伸出指頭在她眼前晃。指頭移到她左眼時，她向左看。移到她右眼時，她向右看。村委會主任瞅見，覓到用兵之地，跑來。于是，民政所的小馬照本宣科一句，他便大聲解釋一遍（“就是——”“意思就是——”），仿佛她聾聵了一般。如此，水枝聽懂啦，她說：

“連七都沒做呢。”

“什么沒做？”

“就是農村做七，人死后七日才曉得自家死了?！贝逦瘯魅握f。

“我知道，不用做啦?！毙●R說。

“那我就做不了主?！彼φf。

“誰做得了主？”小馬問。

“隊長，”沉吟了一忽兒，水枝又說：“房頭上的?！?/p>

因此，工作隊看見艾灣幾乎所有男丁都出現(xiàn)在自家門前，或雙手扶鋤，或扛著鐵鍬、槍擔，或背著犁軛，或對著青石磨刀霍霍，或將劈到柴內的斧頭拔出來，就像馬上要去干什么活兒。他們瞧著這邊就像剛剛發(fā)現(xiàn)這邊開來了車隊。對工作隊來說，這種瞧只是順帶著瞧瞧捎著瞧瞧;對那剛分割給他們每戶一萬元遺產的孀婦而言，他們又像是專門瞧過來的，是在聲討、抗議與示威。他們有辦法將曖昧的事處理得雙方都無話可說。只有他們的孩子，完全憑著欣喜，在車與車間來回奔跑，摸這摸那的，并不吝于高聲贊唱每一臺車。間或，會聽見不知是誰，想必是看見工作隊內有自己認識的，喊上：“××，你威風啊?！被蛘撸骸坝斜臼潞透舯诳h的人干去在這里是逞什么能呢。”

“你媽屄的說誰呢?！敝灰姶┲圆史呐R時工黎軍，燕頜虎須，豹頭環(huán)眼，拖著紅色的消防長斧，任誰也勸阻不下，走到村前?！氨抡f打隔壁縣的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彼f。村莊一時鴉鵲無聲，惟青山在回響其突兀的喊叫。好些艾灣子弟因此氣得咬牙切齒，渾身戰(zhàn)栗，然而就是無法從巨浪翻滾、浩浩然響若奔雷的沉默中走出來。他們試過幾次（站出來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褪钦静怀鰜?。直到黎軍拖著斧頭回去了。水枝抽抽噎噎地哭起來，眾人因此都覺得欠了她以及這世界什么，心下都添了不過是茍活的恥辱。

這會兒，死者堂弟宏彬還在痛苦地與自己雄辯。他坐在陰涼的石塊上，眉頭緊鎖，右手的手背托著腮部，弓著背，膝蓋彎曲稍微往上頂，整個人就像沉浸于湖水那樣沉浸于痛苦而迫在眉睫的思考中。工作隊開著十三臺車，鳴笛，自村西緩緩駛入，擺明是要來端平宏陽的墳塋的，宏彬跡近癡呆，起身提走凳子，讓開馬路。后來又在思考中忘記將凳子放在哪兒。如果我還算是宏陽的兄弟，我就應該出面制止這幫言而無信的官員，可他判決我不是，那么多人瞅見了的，他說我不是——雖說他喝醉了;可真要是不是，那么我就又是在推卸責任，一個人怎么能跟醉漢計較呢。怎么能和一個爛醉如泥的人計較呢，這太荒謬了?？伤麐尵谱硇淖悦靼?！啊！啊??！宏陽，你媽屄的就像一只穿行在一大群白色的綿羊中間的毛蓬蓬的公羊，公開侮辱我，你不把我當人，你媽了個屄的。有陣子，宏彬甚至想穿越沉默對峙的雙方所留下的空地，走過去摟住誰，極為抒情地告訴對方一個自己通過苦苦思索剛發(fā)現(xiàn)的真理：這世界竟無忠誠可言。他感覺忠誠那東西就像是即將塌方的山坡，在心里松動得厲害。將之領出思考的泥沼地的是他兩個兒子中的一個?！暗?，以后我們都沒墳了?！焙笳哒f。他猶如醍醐灌頂，明白了自己的職責所在，走向敵軍陣中。在途中，他好像回到宏陽生前的現(xiàn)實：那位他和宏陽共同的朋友，時常在一起聚飲的人，政府的顯要，何東明，正背著手站在那兒。

“東明，東明?！彼癫恢獝u地喊道。

何東明轉過身，看著這智力低下卻是萬事都要想明白才會行動的人走來。那些試圖好好表現(xiàn)以博得領導關注的年輕公務員阻攔住宏彬。宏彬開始費力地解釋：“我跟東明怎么不認識呢，認識多年?！焙螙|明想及自己與他，以及宏陽，十余年來打了引號的交情，想到他們對自己的信慕，覺得就這么將關系撕裂了有點可惜。

我是替他們可惜，何東明想，爾后朝他喊：“你誰啊?！?/p>

宏彬這個人就像被冰瞬間凍住。他的四肢只是略作掙扎，便僵死不動。他眼中的火光在一截截很分明地熄滅。何東明重新轉過身去，將他留給底下人收拾。絕交真的是件痛快的事呀，何東明想。他自打進入艾灣后就有的空洞感，至此才似乎稍稍填滿。“我是誰，我是老百姓，是人民。”不久，從他身后傳來宏彬憤怒的喊叫。他聽見宏彬不顧阻攔，就像是游泳一樣苦苦朝自己游來?！拔沂抢习傩铡！焙瓯蛑貜偷?。仿佛是要跟他自己再明確一次這新的身份，以及它肩負的義務與責任。然后這位鄉(xiāng)下男人開始他幼稚的申辯，有時他會像童稚一般發(fā)出可笑的恐嚇與威脅，有時則殘存著自己仍然是副鎮(zhèn)長朋友的幻覺。敢問（他使用了這一以卑觸尊的詞匯）、請問、退一萬步講……，從宏彬嘴里冒出這些他并不熟悉的外交辭令，就像它們很硬氣一樣。何東明想起還在做紈绔子弟的時光，和哥們兒光著膀子（刺青后被洗掉），整日混跡于縣工人文化宮及對面文化館的舞廳、游戲廳、臺球廳，百無聊賴，又舍不得丟棄這種自由的生活。某日，在“今晝我該干些什么”的催問下，他們歸納整理出所有能嗆死活人的話語。今天他水來土掩兵到將迎（有時對方尚未說完他便已回擊過去），用的正是當年的儲備：合著、不敢、不敢當、是嗎、對不起、你以為呢、喲、得、您說呢、您可真好玩兒、不忙、您瞧著辦、喲嗬、已然、嘿、再見吧、像你這樣的、你會干點啥啊、叫我說你什么好、瞧你那樣。

其中光“敢情”一詞，他就用出三個意思：

（1）表示發(fā)現(xiàn)先前沒有發(fā)現(xiàn)的情況;

（2）當然，表示求之不得;

（3）表示情理明顯，結局有必然性，不用懷疑。

當這些只有詩人才能說出口的刻薄的、譏諷的、挖苦的、揶揄的話語從自己嘴中順順當當不帶一絲磕絆地說出來時，何東明還是為自己的陰毒及下流狠狠吃了一驚。就像這張嘴被什么附了體。那些底下的，像看著耍弄神奇法術的江湖藝人一般，驚詫地看著他。他們想到中學的年輕老師，總是將要懲罰的學生叫到教室外，收起拇指，并攏剩余四指，用腕力去扇學生的臉。規(guī)模小而精致。內藏著狠勁，以及對對方的恣意玩弄。何副鎮(zhèn)長精心準備的傷人的話亦如此。宏彬潰敗得不成樣子，往往只會重復某句自以為有理的話。這說明在迫逼之下他的腦子已無法轉動（如舊小說言：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最終停止爭辯時，他噙滿淚，望了眼何東明。在他黑乎乎的鼻洞當中，鼻毛像槍支交叉挺立，掛著淡綠色閃閃發(fā)光的鼻水。搞得何東明很不好意思。何很想走過去，拍拍對方肩膀，說一切都是鬧著玩的。對神樣的何東明來說，這并無難度。后來，那由村干部升上來的水管站站長，認識宏彬的，跟著宏彬走了幾步，打給宏彬一支煙，摟著肩膀說了幾句，宏彬便好像想通了。宏彬說：“早這樣就好了，你早這樣說就好了?！?/p>

掘墳時，村委會主任搬來靠背椅，讓何副鎮(zhèn)長坐在墈下的稻田里。后者早早旋開嗅鹽瓶，嗅了一把，然后蹺起二郎腿，專心瞧著上邊：他們正高舉鋤頭挖掘墳丘，每當鋤刃挖進土內，他們就用力扒拉一下。不一會兒，鋤柄松動，他們蹲下去用石頭敲打插在圓銎內的楔子。他們埋怨著是誰將墳土拍打得這么結實簡直比石頭還硬。民政所雇傭的兩名工人抬著褐色的擔架，認真地守在一旁。

“自古，越是強人死得越奇形怪狀，有的死于狂笑，有的死于蚊蚋叮咬，有的被自己撩向空中的擂鼓翁金錘砸死，宏陽死于忽冷忽熱?！贝妩h支部書記過來搭訕。

“是呀，誰死都一樣?！焙螙|明說。

“是啊。”書記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像宏陽這么大的個子，燒起來得費多少柴啊。為防尸體爆炸，火葬場是不是還得對著他連戳十幾刀，戳得到處是洞？”

顯赫的老政法委書記的兒子、神樣的何東明沒有接話。此時村民已圍到馬路上，黑壓壓的，甚至包括附近村莊如港北、文府、多石的燕窩周的村民。隨著時光暗沉下去，人的視線受阻，這些在精神上重歸陽痿的人們沿著田埂走過來，有的甚至走到何副鎮(zhèn)長前頭。派出所教導員像趕鴨一般，哦啰，哦啰，將他們趕到他認為合適的分界線外。“再不許越雷池半步”教導員說。雖如此，在教導員轉身后，他們還是集體朝前偷挪了幾步。移時之間，傳來看見棺木的消息。有人在清理壓在棺材板上的石頭，一塊塊地往外扔。因為釘子釘?shù)锰?，根本沒辦法撬開，民政所所長決定直接劈開。因此有人一連下了十幾斧，那薄薄的棺材便全部裂開。“哦，天哪！天哪！”這時只見劈棺材的人扔掉斧頭，跳向一邊。那原本圍觀的眾人，像是密集的蜜蜂，轟然驚散，又幾乎同時聚集回去。就像被什么深深吸引住，他們貪婪地看著棺內。擅長吶喊的劉淘淘，一直跟流子混的那名十七歲臨時工，定睛看了幾眼，朝山下跑，并幾乎是飛著從墈上飛下來。有翼飛翔的話語迅速傳到村民耳中并導致后者炸開鍋。他們明知不該看，看過一定終生不得安寧，然而還是爭先恐后地跑過去。有人因此摔倒，險乎被踩死。他們在墈上互相推搡，擠來擠去，將地面碾得不成樣子。雖然他們知道自己將會看見什么，但在親見時，那驚愕的成色準保不會減掉半點。

“啊，可怕！可怕！可怕！不可言喻、不可想象的恐怖！”劉淘淘仍在奔跑。

“什么事？”那些相向而行的人焦急地問。

“不要向我追問，你們自己去看了再說。”

他們看到了什么呢。

以后，有大員下村時會問：“你們都看見了什么，且說來聽聽。”

甲說：“我看見他血管爆出表皮?！?/p>

乙說：“我看見他眼球滾出眼眶?！?/p>

丙說：“我看見他鼻孔張如隧道?！?/p>

丁說：“我看見他全身緊緊繃住。”

戊說：“我看見他脊背磨掉外皮?！?/p>

己說：“我看見他十指曝露白骨。”

庚說：“我看見他額頭頂?shù)醚[?！?/p>

辛說：“我看見他口腔吃滿石灰?！?/p>

壬說：“我看見他上肢右肢折斷?！?/p>

癸說：“我看見他下肢左肢扭曲?！?/p>

子說：“我看見棺材內四處是血?！?/p>

丑說：“那都是他抓出來的血啊。”

寅說：“我看見銀發(fā)簪卷如刨花?！?/p>

卯說：“我看見鐵胸針插進掌心?！?/p>

辰說：“我看見他就像被雷劈死?！?/p>

巳說：“我看見他死于某個瞬間?！?/p>

午說：“我看見他焦躁到了頂峰?！?/p>

未說：“我看見他絕望到了極點?！?/p>

申說：“我看見他在拍打向棺木?！?/p>

酉說：“一邊捶打一邊瘋狂呼喊?！?/p>

戌說：“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在嗎?！?/p>

亥說：“我看見他在捶打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