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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拉哈河的硝煙記憶(外兩篇)

2015-06-29 15:04郭雪波
山花 2015年11期
關鍵詞:歷史

郭雪波

哈拉哈河的硝煙記憶

它,就那么流淌著,靜靜的,哈拉哈河。

蒼茫的大興安嶺,如慈母擠奶汁從其西坡摩天嶺溢出它時,便賦予了一層神秘色彩,一則悲憫故事:說很久前,西嶺上一個叫達爾濱的獵戶少年為保護幼弟與狼搏斗而死,其母為喚醒兒子不停地擠出自己鮮奶洗他眼睛,傳說母親乳汁洗眼可讓兒子復活,那位母親就這樣不停地擠呀洗呀,開始流出的是奶,后來流出的是血……最后她昏倒在草地上。不久被一陣嘩啦啦的流水聲喚醒,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正從她身邊流過,丈夫告訴她,達爾濱終未能睜開眼睛,但她感動了長生天,把她擠出的奶汁變成了這條悠長的河流,兒子達爾濱漂在河上流向了遙遠的天堂。這就是哈拉哈河的故事,一條由母親乳汁釀成的河。

哈拉哈,人們解釋是“哈拉哈拉克”詞的簡化,意思為“屏障”,因河的西岸比東岸高出很多如一條屏障。可我愿意這樣解釋,哈拉哈這詞是“哈日哈”的變音,遙望之意,母親在遙望遠逝的兒子歸來,也隱喻母親拿乳汁洗兒子“哈日哈-尼都”——視覺眼睛,這應和了那則古老動人的傳說。

或許,母親的奶水是誠摯熾熱的,哈拉哈河從摩天嶺達爾濱湖起源后,從三潭峽到金江溝約二十公里長的河段冬季不結冰,成為聞名的不凍河,零下三十度河面上依然升騰著柔曼的淡霧,透著夕陽的余暉;或許,母親的乳汁是圣潔的,不便太久地曬露在外,哈拉哈河流進阿爾山火山熔巖地段后,河水突然不見蹤影,變成一條暗河,完全潛入地下,人們只聽見潺潺流水聲,卻不見河水在哪里流淌。你會突然覺得,這條河似乎在跟你捉迷藏,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輕輕唱著歌,像一個少女吸引你去追逐她,捉住她。

離開了熔巖地帶,哈拉哈河便開始如擺脫羈絆的小鹿般在草原上奔馳了,又匯集蘇呼河和古爾班河等支流,由東向西浩浩蕩蕩流入蒙古國境內(nèi)去了。在那片廣袤富饒的草原上,她孕育了蒙古哈拉哈部落,至今執(zhí)掌著蒙古國,史書也稱那里為哈拉哈-蒙古利亞。它又是條很執(zhí)著的河,尋尋覓覓,依地理蜿蜒而去自由奔流,從那里又拐向北方,中間在新巴爾虎左旗的阿木古郎鎮(zhèn)南成為中蒙界河,注入貝爾湖,而后又經(jīng)烏遜河轉入呼倫湖,再經(jīng)達蘭額莫勒河匯入著名的額爾古納河,歸向最終的目的地大海。

“一條河的經(jīng)歷,即是一部史書”。

這是我靜靜站立在哈拉哈河岸上,面對著一片叫諾門罕-布日特的地方時,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的詞句。七十五年前,有個叫雙喜的十七歲蒙古男孩,騎著馬來到這里打了一仗,他參加的那場戰(zhàn)爭史書稱為“諾門罕戰(zhàn)役”。這個十七歲男孩,本該呆在八百里之外的老家?guī)靷惼爨l(xiāng)下,第二年到十八歲時迎娶十七歲的媳婦,過個普通百姓過的平常日子的??善錾媳悔s出北京皇宮的溥儀被日本人又扶上馬搞出個滿洲國,從東蒙地帶抓來偌多蒙古青年當他的“偽滿國騎兵”,他就懵懵懂懂被征來了,往他懷里塞了一桿短馬槍,又牽給他一匹馬,為一位叫德勒格的副團長當勤務兵。當他寸步不離地跟隨副團長后邊,冒著滾滾硝煙,馳騁在這條哈拉哈河岸上時,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條河與他老家的養(yǎng)息牧河是多么的相似?。∫粯拥拈L著茂密的蘆葦草,野鴨在游進游出,水清澈得如鏡子,魚在水里嬉戲時連家狗都看得發(fā)呆,美麗得都讓人心疼。當一發(fā)炮彈炸飛了河里一群野鴨時,他才從想家的思念中猛醒,感覺到這是在打仗,日本人在同河對面的蒙古國軍和蘇聯(lián)紅軍在玩命,拉來他們這些“滿洲國騎兵”墊背,叫他們在蒙古同胞間相殘。這時他的父親般慈愛的團長德勒格正在朝他吼,你小子,別再想沒過門的媳婦了,快躲在那棵樹后頭,把腦袋放低點!

這是1939年夏天發(fā)生的故事。日本東京大本營正為“北進”配合德國合圍蘇聯(lián),還是南下太平洋打美國而猶豫不決時,哈拉哈河對岸蒙古國邊防軍過河來放牧,當時國界有爭議,日本人便以此為借口,拉開了諾門罕戰(zhàn)爭的序幕。這里地名全稱叫“諾門罕·布日特”,諾門罕是“諾么”一詞的變化音,意思是經(jīng)書,早先有一位喇嘛從西藏來此念經(jīng)傳佛而得名,布日特是小水泡子。誰曾想,多年后在這個誦經(jīng)拜佛的和善安寧之地,跑來兩個毫不相干的國家日本和蘇聯(lián),流血打仗,撕裂了這里美麗的草地,硝煙彌漫了藍色的天空,河水在戰(zhàn)火中嗚咽。

那位十七歲青年雙喜,很多年之后離開人世時也沒搞懂這是為什么,“諾門罕戰(zhàn)役”歷史意義又是什么。他只知道,日本人讓他們朝河對岸蒙古同胞開槍,他們這些偽滿騎兵不情愿,都朝天放空槍,對面的蒙古軍人也如此。日本人很壞,打不過對面那個叫朱可夫的蘇聯(lián)將軍,死了上萬人,急眼了,就讓那個臭名昭著的731部隊往這哈拉哈河里投放鼠疫和炭疽病菌等細菌,結果沒毒著對面蘇蒙軍,反而讓自己1340名日軍染上傷寒赤痢和霍亂,軍醫(yī)和敢死隊員被自己細菌傳染亡命達四十多人。歷史真的很吊詭。

十七歲小騎兵雙喜的團隊,遭遇就慘了。不能真打,又瞞不過日本人,騎兵團開始“潰敗”,開小差,甚至整排整連地脫離戰(zhàn)場,有的干脆投到對面去了。日本人欺騙從戰(zhàn)場“潰散”的騎兵團官兵,只要回來不追究,官復原職等,結果回去的人都被秘密槍決了。十七歲的雙喜跟隨父親般的德勒格副團長,從轟隆隆的坦克陣中左沖右突,最后向河對岸奔馳時,一發(fā)炮彈附近爆炸,他從馬背上摔落下來,暈過去了。醒來時已經(jīng)是黑夜,團長和軍隊不知在哪里,一雙眼睛一時什么也看不見,臉上淌血,耳鳴不已,頭如炸裂般的疼??謶种兴还軚|西南北地狂跑了一夜,天亮后繼續(xù)向南邊的方向跑,他只知道自己的家鄉(xiāng)在南邊,在遙遠的南邊。

很多很多年后,他對他的兒子——我,不無愧疚地這樣說,從那次,我再也沒有見到過父親般的團長德勒格,再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我當“逃兵”東躲西藏也沒有再回去,只知道他是科爾沁左翼后旗的布敦哈拉根屯人,就這些了。我安慰他說,沒有關系,只要有人名地址就好辦,我?guī)湍懵蚵牬蚵?。很多時候,我真分不清偶然、趕巧、機緣這幾個詞的區(qū)別在哪里,冥冥中總覺著有個看不見的神般機運安排著一些事情讓你遭遇。又是過了很多年之后,我被下放到那個科左后旗鍛煉,離開時帶走了一套當?shù)氐胤街尽镀熘尽?,當時也沒有讀它,后來寫《青旗嘎達梅林》時需查閱資料,便翻開了那套厚厚上百萬字的科左后旗《旗志》。于是奇跡發(fā)生了,上邊一處人物欄里赫然記錄著:德勒格,科左后旗布敦哈拉根人,諾門罕戰(zhàn)爭時為偽滿洲國興安師騎兵團少校副團長,于1939年7月8日帶領部屬殺死日本官兵數(shù)人,同旺吉拉上尉一起投奔蘇蒙紅軍。后二人同蒙古國上尉賓巴一起受蒙古人民革命黨派遣,潛回內(nèi)蒙古東部地區(qū)開展推翻偽滿洲國革命活動,不幸被捕,被殺害于新京(1941年)。

我掩卷長嘆。得來毫不費功夫,只可惜,此時老父已上天堂有幾年,無法再告知他的父親般老團長的如此經(jīng)歷和悲壯結局了。人世兩茫茫。

哈拉哈河在一旁靜靜流淌。一切都遠去,如她的清流。

斜陽暖暖地照著,習習涼風吹過時帶來了草原的花草清香,遠處有牧歌傳蕩,雪白色羊群在哈拉哈河岸上悠閑地吃草。老鷹的影子從空中掠過,無邊的空闊讓它的身影變得那么渺小,一個黑點。四周很安靜,都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有只小翠鳥落在近處樹上久久不肯離去,也不啼叫。

我甚至有些懷疑,難道這里真的發(fā)生過那場戰(zhàn)爭嗎?那場決定二戰(zhàn)趨勢,導致關東軍司令官植田謙吉辭職、前線總指揮小松原因敗病死、參謀長岡本雙腿被斬斷、日本人被迫停戰(zhàn)求和、承認諾門罕之役是“日本陸軍史上最大的一次敗仗”的大戰(zhàn),真的在這里發(fā)生過嗎?

可是,似乎一切并未遠去。旁邊高高矗立著一座紀念碑:諾門罕戰(zhàn)爭紀念館。造型恰如一部從不合起的立體書卷,一本無比厚重的史書,遠近還擺著好多破舊坦克殘骸。戰(zhàn)史資料如此評介這場戰(zhàn)役:致使日本放棄“北進”轉而“南下”,確保蘇聯(lián)東部安定全力迎戰(zhàn)西邊納粹德國,迅速扭轉戰(zhàn)局,在莫斯科戰(zhàn)役關鍵時刻抽走遠東20個亞洲師投入歐洲戰(zhàn)場,起到了扭轉乾坤的決定性作用。相對于二次大戰(zhàn)其他戰(zhàn)役,諾門罕戰(zhàn)役雖說是不為經(jīng)傳的戰(zhàn)事,但它對二戰(zhàn)局勢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日本“南下”偷襲珍珠港,不但失去了與德國在遠東會師的機會,使自己陷入不能支撐的太平洋戰(zhàn)役,并將美國拖入戰(zhàn)爭使得二戰(zhàn)格局由此發(fā)生根本性逆轉。

哦,是的,可能是這樣。只是對于這些,那位十七歲小騎兵雙喜毫不知情也并不在意,逃回家第二年便如愿娶了十七歲的我娘,過上普通農(nóng)牧民的平常日子,只是遭遇每次運動時都要好好交代一番而已。如今,他的兒子我,站立在自己父親當年十七歲時奮戰(zhàn)奔馳過的哈拉哈河岸上,心中不免感慨。戰(zhàn)爭是人類權勢集團的游戲,流的卻是普通百姓的鮮血,尤其是大好青年人的鮮血。人類種族的血液里,總流淌著一股邪惡的血,在一定輪回的時候這股邪惡的血便要冒出來。望著紀念館門前那座大警鐘,我似乎隱隱聽見東邊和西邊的磨刀之聲,牙齒在黑暗中吱吱切磨之聲。

從暗黑的紀念館走出來,突然感覺外邊的太陽那么的燦爛,和平的草原那么迷人。

戰(zhàn)爭的硝煙已經(jīng)遠去,安寧生活如蜜般在這里流淌。

可是我似乎依稀看見,一個十七歲男孩騎馬挎槍在遠處奔馳,炮火中不知呼喊著什么。

我身上一陣顫栗。

那片神秘的歷史后院

呼倫貝爾,歷史的后院。大歷史學家翦伯贊先生如是說。

在茫茫草海和圍欄鐵絲中,乘坐的越野車左沖右突時,我猶聞從嘎仙洞出發(fā)的鮮卑鐵騎向中原方向呼嘯而過,去開辟魏晉輝煌;淡淡嵐霧中時隱時現(xiàn)的額爾古納河克魯倫河緩緩流淌,我依稀看見一個英雄的身影,一個奔忙的身影——那是正在為統(tǒng)一北方諸部而奮戰(zhàn)的鐵木真;還有東胡火光,柔然獵鷹——在眼前一一閃過。

我們的三輛車,馳過一片因雨水汪洋而成為沼澤的鄂溫克人牧場之后,便在這歷史的后院中迷失了方向。若有若無且算做是一條路的那個痕跡,早已悄然隱沒在瘋長的小羊草紫花苜蓿針茅草叢中,消失在從天上下來滋潤它們的甘露水澤下。帶路的那輛車,業(yè)已陷在烏泥中爆胎遺留在后邊,繼續(xù)前行的兩輛車此時面對茫茫四周,迷惘而更不知去往何方了。就如面對歷史,面對經(jīng)前人無數(shù)次反復重修過的歷史,再知識淵博的史家都會感到手足無措一樣,我們一行草原人因?qū)ひ蛔袍E而卻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在這茫茫的被稱之為歷史后院的自家草原上,迷失了方向。頭頂上有鴻雁飛鳴,似在發(fā)出嘲笑。

只能說,這歷史的后院,實在是太大,太浩茫了??嗔宋覀冞@些幼稚的歷史后人。

不像希臘神殿,用工匠石泥,把自己的歷史豎起來,至今殘缺地顯擺在那里。

不像中原文化,以詩詞歌賦,把三五千年歷史書寫在秀巖絕壁或祠廟古籍之上,雖修之再修依然斑駁中顯出燦爛。

而草原游牧人的歷史在哪里?

歷史的后院,竟然幾乎看不到歷史的痕跡。沒有高豎的斷壁殘垣,沒有煙熏的千年古剎,白云千載空悠悠。只有漫漫的風吹過,長長的雁陣飛過,原上的草綠了又黃了,黃了又綠了,馬蹄鐵上刻留了無盡的風霜。是啊,游牧人似乎不屑于動石弄泥封賞自己,也不擅長編寫史書抒發(fā)自己,編了再修修了再編不斷往復好辛苦。游牧人也就偶爾在巖壁上,酒后拿馬刀刻劃幾下,記一記射的虎養(yǎng)的鹿放的馬,或者荒草中丟棄兩個不識歲月的扁臉石人罷了。如此寫意式隨便,就已穿越了數(shù)千數(shù)萬年的風塵。

哦,游牧人的歷史。就像風一樣自由,雨一樣自然,散漫于天地之間。

正因如此,伯贊老才稱之為歷史的后院吧。前院講廳堂,后院講儲藏。儲藏在歲月風塵中,不顯山不露水,無聲無息。

斯仁巴圖教授是個土生土長的鄂溫克人,人謙和又有詩人的氣質(zhì)。他下車向一座雪白如云朵的蒙古包走去,準備把我們從這后院的迷茫中解救出來。那家的狗沖他一陣叫后突然搖尾巴了?;貋砗笮溥涞馗嬖V說,這是我弟弟家,那個送他出來的臉蛋紫紅少婦是他弟媳。她朝西南方向比劃,我們也看懂了。

車在他勤勞的弟弟和弟媳圍起的鐵絲網(wǎng)草場上,轉了幾圈出不來,草原上如今全被這種鐵的蜘蛛網(wǎng)罩住,好似無邊的迷魂陣。同樣是鄂溫克人的旗文聯(lián)主席蘇倫高娃笑他,是否回去再問一下你弟媳?她是個很有智慧的年輕女性,斯仁巴圖依然溫和地笑答,不用,前邊那座包是叔叔家,拉上他直接帶我們?nèi)ゾ褪恰LK倫高娃下車去拉開了圍網(wǎng)柵欄門,車如出洞的兔子,直奔已從霧中顯現(xiàn)的巴音烏拉山而去。不必勞駕他叔叔了,因為那座神秘的小山前面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它,不僅藏在后院,還埋在后院的地底下。

此時,耳畔猶響古曲: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公元1221年春,也是這樣煙雨迷濛的天,一個身影在這里踽踽獨行。

他是關內(nèi)道家丘處機,長春真人。西行覲見西域作戰(zhàn)的成吉思汗前,先來這里拜見監(jiān)國鐵木格-斡惕赤斤,領取西行路條符牌。史書記載他行程:“渡河(哈拉哈河),北行三日。四月朔,至斡辰大王帳下。七日見。復自斡惕赤斤大帳西行五日,乃至呼倫湖?!?。斡辰即斡惕赤斤,乃成吉思汗幼弟,在老家侍奉老母守護祖宗火種。他是老“嘎達”,蒙古人把最小男孩稱“斡惕赤斤”,準確發(fā)音是“斡特根”,《蒙古秘史》把“特根”拼寫成“赤斤”是有誤?!拔犹馗边€有一層含意是“承襲灶火最小兒子”。因而受寵,稱他為“早行睡的,晚行起的”,封賞的領地廣,屬民達萬戶。

如今,丘真人的足跡和那三座王宮金帳,皆已湮沒在歷史風塵中,一片汪洋都不見。巴音烏拉山前的輝河南岸,茫茫綠草灘上,連個城池殘垣都未能留下。斯仁巴圖教授默默告訴我,其實并沒有消失,都埋在地底下。

果然,一條鼓凸的綠色草崗式脊背,綿亙方圓幾里,環(huán)如龍脊。中部草洼處,有狼洞和盜墓賊挖留的深坑,依稀可見古瓦碎陶。唯一見證歷史的似如大殿柱子的底盤,尚露在苦艾叢中,由生鐵鑄就銹跡斑斑,風蝕蟲啃后布滿麻坑。如一本沉重無比的帝國史。無人知曉古城何時頹然沉埋于地底,也無任何片字記載。戰(zhàn)火?還是斡惕赤斤作為東部叔王們首領,曾南征高麗及參與滅金,故而整個部族南遷棄此而去?現(xiàn)在只能想象,丘真人拜見斡惕赤斤和國母訶額倫夫人時這里是何等金碧輝煌和隆重熱鬧。

把歷史埋在地底,倒是符合后院的稱呼。走過就走過了,做過就做過了,不糾纏往日,無論輝煌或沒落。依然故我如牧草般綠了黃了黃了綠了,與大自然同在,這就是大開大合的北方游牧人,一切性情使然。其實,歷史沉在地底挺好的,更顯其珍貴和神秘,省得多事的后人為各自利益翻來覆去地修,搞得面目全非,無真實,就無真史。

蘇倫高娃捧出藍色的哈達,把哈達獻給歷史。誰有資格對浩瀚歷史評頭品足呢?憑個人短短幾十年修為評判數(shù)千數(shù)萬年歷史,洋洋灑灑論證對錯是非,這顯然有些虛狂。

此時,隨風傳來悠揚的蒙古長調(diào)和呼麥歌聲,如來自遠古的聲音。

是斯仁巴圖叔叔家在歌頌豐美的季節(jié),我心為之一喜。呼麥,這一保留原始因素的古老吟唱,它是來自民族記憶深處的遠古的回音,記載歷史和文化,就是一部用音樂記述的人種史和民族史。

北方游牧人的歷史,如那馬刀刻劃的巖畫一般,也已深藏在呼麥聲里。史書描述這聲音“高如登蒼穹之顛,低如下瀚海之底,寬如于大地之邊”?!对娊?jīng)》講北方部落之“嘯”,唐時稱“嘯旨”,皆指這呼麥矣。

聽一首呼麥曲吧,勝讀十年史。在這片神秘的歷史后院,會如醍醐灌頂。

額爾古納河這岸

額爾古納河從黑山頭腳下匆匆流過。很恢弘,從天邊浩蕩而來,向北方一瀉而走,去與百里之外的石勒喀河匯合,像一位要去赴約的小伙子,激情澎湃。它等待的就是這場曠古的約會,渴望著一次偉大的蛻變。由此開始,它搖身一變就名曰:哈爾穆仁——黑龍江。從河到江,就如由螭化龍,穿越的是千萬年的亙古洪荒。

匈奴后的東胡一支蒙兀室韋以及后來的蒙古人,一直把它當作自己的搖籃。

從大興安嶺西坡起源,獲得人類第一次命名,叫海拉爾河。西流到滿洲里附近折向東北,被它滋養(yǎng)的屬民再次給它更名,從此鄭重而形象地稱之為額爾古納河。就如家里的少女長大了,從昵稱改叫正式大名了。海拉爾意思為化冰雪之河,可解“愛哭”之意,緣自從高高的興安嶺帶下的冰凌一路融化之故吧;而額爾古納這詞,是額爾“格”納的變音,意思為回頭或回旋,因為水大時河水倒灌入呼倫湖,然后又掉頭向東北,固而稱之為回旋之河——額爾古納。好比少女出嫁一陣哭泣,踏上遠路后,頻頻回頭望故鄉(xiāng),顯出百般的不舍之態(tài)。蒙古人給自然界萬物起名,都頗有詩意,如稱北極星為阿拉坦-嘎達蘇,意思是金色的釘子,釘在北方天空閃著金光指引方向;北斗七星則叫道依乎爾-道倫敖都,意思是彎曲的敲鉤鉤;而三星就直接叫它古爾本-諾?!还?,當成自家養(yǎng)的三只牧羊犬了。

我們在這岸,陪伴著出嫁的少女額爾古納河,一同奔向黑山頭。

河的這一側,平闊如茵的大草原,寬厚地守護著她;而那邊的岸上,則逶迤莽莽的山嶺起伏迷蒙,如只貪婪的臥虎在覬覦著她。前人的無能,也許喜酒喝多了,護嫁保航時居然把那邊岸廣袤的陪嫁地給弄丟了,讓人偷走了。本來,河的兩岸都是蒙古人和其它兄弟族人的故土,如今只能隔河相望,心中不免生出些許的凄然。

額爾古納成為界河之后,這邊的岸,從未斷過那邊賊人的惦記。

十九世紀的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從河的那岸潛入來一名大盜,偷偷溜進黑山頭腳下的那座古城遺址。此盜賊名叫克魯泡特金,以他為首的一伙俄國人多次竄入黑山頭遺址等地,盜走了無數(shù)的珍貴文物。學他們榜樣,其后人科茲洛夫也于1909年潛入西邊額濟納旗的唐古特古城喀拉浩特廢墟,發(fā)現(xiàn)一個神秘洞窟,里面裝滿了古老的藝術珍品、徽記、神奇壁畫、祭祀原始文物、以及大量的古代手抄本,統(tǒng)統(tǒng)被盜光,并向世界第一次公布喀拉浩特古城遺址而聞名于世。歷史的后院,那會兒是盜賊的天堂。皆因主人孱弱不善守護造成的。

我們的車在奔馳。旁邊那座神秘的黑山頭,在巍峨地聳立著,如一位忠誠的衛(wèi)士守護著它腳下的成吉思汗二弟哈撒爾古城遺址,與南邊數(shù)百里遠的老弟斡惕赤斤的古城遙相呼應。很不巧,前方葛根河橋的涵洞遭洪水沖塌,車輛過不去了,我們心里一涼。塌方處正在填石土,但徒步還是能爬得過去。我們便棄車徒步穿越,決定到對岸再雇個車。這時一輛摩托從身旁飛馳而過時,聽見一句熟悉的科爾沁蒙古語。我喊住他們。原來,這小兩口就住在古城遺址旁邊,名叫喜寶,牧民。他和媳婦答應了我們的請求,暫時放下到黑山頭鎮(zhèn)與朋友聚餐的事,用放在對面的小車先把我們送過去。族人的心還是熱的,也好溝通。喜寶對古城遺址很熟悉,他和姐姐家的牧場就在遺址旁邊,喜寶十多歲時就從科爾沁老家投奔姐姐來這里生活,成家立業(yè)。

開過一段泥濘的土路,就到了。喜寶把車停在遺址東側。這里靜悄悄,沒有游客,連個人影都不見,這倒出乎我的意料。喜寶推開用鐵絲拴的柵欄門,前邊的遼闊草灘上流著葛根河,不遠處是得爾布干河,遺址就在二河流入額爾古納河的沼澤地的東部草地上。背山面水地勢開闊,位處大興安嶺與呼倫貝爾草原交接險要處,可攻可守,是扼守北方的門戶,進出草原的咽喉。原古城分內(nèi)外城,土筑城墻,外城則呈方形,占地面積約三十五萬平方米。有護城壕,設城門和甕城,中部偏北有一座大型宮殿遺址,花崗巖圓柱基礎排列有序,隨處發(fā)現(xiàn)黃綠琉璃瓦殘片和青磚古陶,也曾被風吹出來過龍紋瓦當及色澤艷麗的綠釉覆盆建筑飾件,可想當年在這里坐落著一個何等金碧輝煌的宮殿。如今一切已煙消云散,地面上除綠草覆蓋之外,其它什么都不見了。

八百年的歷史遺址,安靜地躺在地底,除了那位祖先被蒙古人統(tǒng)治過多年的俄國盜賊外,幾乎無人打攪過這里。沒有如織的游人,沒有隨處丟棄的垃圾和震耳的喧嘩,也沒有見什么人往樹和圖騰柱上刻寫到此一游。年輕熱情的小老鄉(xiāng)喜寶,從七八里遠的家提來一桶酒,供我們祭祀用。作為哈撒爾的科爾沁部落后裔,我很鄭重地向祖先古遺址祭拜。哈撒爾王后來也與老弟弟一樣,隨帝國的繁盛南遷,在嫩江流域及至西拉木倫河一帶游牧,繁衍了后來的科爾沁十旗部眾。科爾沁詞意是神箭手,因哈撒爾王是著名神箭手,受成吉思汗賞賜而得此名號。

我問喜寶,這里沒有人看護嗎?聽了此話,他的微黑臉上流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原來這附近住有他們五六家老牧戶,自動看護古跡,很多年了,去年突然說要保護古跡,把他們?nèi)歼w走,挪到東邊七八里遠的地方。政府安排了一個老頭,自己的人,住在后邊一棟舊磚房里。喜寶笑說,那老頭,你就是把整個遺址挖走,他也不帶出來的。說著,他帶我們?nèi)ヅ赃呅∩桨幢槐I賊挖過的舊坑。

我在小山包西側,發(fā)現(xiàn)一處新挖的大坑,倒不是盜墓,而是挖的沙石砬,用拖車拉走的。喜寶一見忍不住吼出一句罵娘,說前幾天還沒有呢,死老頭不知看什么呢。我說,備不住就是他自個兒干的。他聽了愕然。

守護,變成公家事后反而形同虛設。好在這里已沒什么可偷的了,除了砂砬。

寄托八百年前那段磨不去的風云歷史,現(xiàn)成為后人的精神家園,這樣足已。后人只在意對祖先的記憶。離別時,我拿出酬勞答謝喜寶時,他臉紅了,憨憨地擺擺手。

這期間喜寶的電話一直在響,耽擱的時間有點長,顯然媳婦和朋友在催他。他只是憨憨地回一句,亞布吉-白那——正走著呢。離開時,他認真關好柵欄門,還不忘跑去找那位酣睡或醉酒的老漢,說幾句。他是個很有心的小伙。到了鎮(zhèn)上,當他從車上跳下向小飯館飛跑而去時,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念:他是祖先冥冥中安排來接待我們的使者,八百年后,我第一次前來這里拜謁,他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那個飛奔的身影,如只雄鷹在展翅。

額爾古納河這岸,古風依然;歷史的后院,守護者的雄風也依然。

歷史是有記憶的。雖然都埋在草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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