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1.街道的面孔
阿拉山口清晨的夜是黑夜與白晝交織在一起的夜,距離沙漠最近的夜。極單純的天色里,數(shù)顆老星星發(fā)出微亮的光芒。街區(qū)兩邊被積雪勾勒出的一長溜矮墻的輪廓,還有車站門口靜止的車輛,與迎面襲來的寒流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凌晨時分阿拉山口整個街區(qū)濃稠的睡意……我在這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中獲得了甜蜜平安。
現(xiàn)在,我背著風,有時迎著風走。風像干硬的沙石,帶著尖銳冰冷的金屬質地撲打著我。我的使出力氣邁出去的腳步也似乎被冰封凍了一樣在機械向前。兩只眼睛被冷空氣刺得淚眼模糊,沒帶手套的手合攏進袖筒里,不一會兒,也像是被凍僵了。身上的羽絨棉衣像冰凍起來的塑料雨披,在凜冽寒風中刺啦啦地響。寒冷,就這樣一次次地刺破我的身體。
但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阿拉山口街區(qū)道路空曠、幾乎沒有什么人在走動。不時的有工作區(qū)的各種車輛在路面上急急滑過,從車尾吐出一股股白色氣流,一眨眼工夫,就不見了。
空曠的街道。無論是在賽里木街還是連云港街,我都在這寬闊無比的馬路上看到了空曠。
我一直以為,只有街道,才是一個城市的寄生物。它寄寓在城市的腹部。沒有街道,就沒有城市生活。街道就像是一個城市的語法,它們絕對不會扯斷自己的鏈條。城市借助于街道,既展開它的理性邏輯,也同時展開了人們對它的種種神秘想象。
在我所居住的烏魯木齊,無論是小西門、中山路還是二道橋,這些街道都在表達著這座城市清晰的世俗生活。它承擔了城市的噪音,承受了商品和消費,承受了匆忙的商人,打工者,乞丐和小偷,漫步的詩人以及無聊的閑逛者……他們的在場,使街道像一座城市的劇,永不落幕。
在某一時刻,街道上的人群總是飽和的,人頭攢動,街道擁擠,讓人煩躁不安。那么,街道是否通暢,人流和車流是否稠密,這有時會構成我有急事出門前的一個茫然心事。
而現(xiàn)在,我對城市街道的一種想象和理解在阿拉山口卻變成了另外一種景象。我走過鹿特丹街、連云港、天山路……道路的鋪就全是人工的痕跡,但幾乎沒有人影。沒有行人。沒有在門口的佇立者以及門窗后面的目光。那惟一的眼睛。那是一種對沸騰生活的贊美和肯定,整個城區(qū)空曠、寂靜、清潔。天和地突然變得又扁又平,整個街區(qū)沒有高層建筑,沒有廣告牌,沒有一間街頭售貨亭,一切都空蕩蕩地攤得很開,但一切都顯得硬邦邦的,缺乏人間瑣碎的世俗生活的熱烈氣息。街道冷寂得近似于停滯。
但是,這好像都在襯托和夸張阿拉山口街道的空。
就我個人而言,街道是一個人適合冥想的地方。這種冥想最初由一些關于街景的油畫和彩畫喚起。后來是我的記憶。
也是在南疆的一個僻遠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的街道無一例外的寬廣而空闊。低矮、新舊摻雜的建筑物不能抵擋陽光和寒冷。除了少數(shù)的幾個街區(qū),街道的盡頭均連接著大片的曠野和戈壁。鹽堿地上的白色絲縷清晰可見,仿佛地上鋪了一層寬闊無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白鬃毛,但它又是靜止的,地氣廣闊的絲縷使我看到了大地所隱藏的哺育者的力量。
無論白天、夜晚,看不到什么人在街上走動。一陣風吹過一只鳥。吹下幾片落葉。而正午熾烈的陽光在流瀉,留下我和身后薄而涼的影子。這條街道真寬真長啊,我好像永遠也走不到路的盡頭……
一陣風把一些過去年代的影子吹來,喚醒我記憶中暗淡多年的一個片斷?,F(xiàn)在,正被另外一座小城的陽光照亮。
在這條街道上,我和我自己相遇。
而風的鬢發(fā)已經泛白。
當暮色中最后一束浩蕩的火焰冷卻的時候,夜晚開始降臨。一輪明月是黑夜開出的碩大花朵?,F(xiàn)在,它正以垂落之姿抖落下遼闊無匹的錦綢,將它們發(fā)光的觸角伸向我們的視線。因而黑夜也獲得了不朽的意義。
一條條不足兩百米長的街道,夜總會、發(fā)廊、歌舞廳一家挨著一家。霓虹閃爍出一片暖味紅光,還有飯店里飄出的熱氣騰騰的白色霧帶,虛虛的。使燈光更像燈光。使夜更像夜。街道在此時打開了它隱秘的花瓣。
我想起白天出租車司機載我路過這條街時一臉的暖味神情:這條街上夜晚有流鶯出沒。
其實像這樣的街道,我不止一次見到過。2003年,我曾經在空氣稀薄,海拔極高的西藏地區(qū)游歷,途經藏北阿里獅泉河,高原城市日喀則,以及沿途一些荒涼僻遠的小鎮(zhèn)??吹剿鼈円雇淼慕值?,同樣也是流鶯成群。她們厚厚濃妝下,向路人露出暖味的眼神,斜倚門廊的肩膀上垂落的吊帶,內衣上的蕾絲花邊,還有寒風中的網孔長襪……街道在借助夜晚顯現(xiàn)它頹廢的秘密。
此時,弗朗西斯·維庸的詩句更像安慰和嘲諷:
“噢,女性的軀體,如此柔弱、嫻雅、珍奇,那些邪惡也在等著你嗎?是的,要不你就能活著進入天堂。”
2.“慢”和“消磨”
羅蘭·巴特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有意思。他在談風景。他說,風景不僅是可訪的,還必須是可居的。就是說風景也要讓人產生精神和文化上的認同感,使人能夠在那里住下去,有種家園的感覺。
巴里坤盆地的輪廓極為“概練”,僅用兩座大山粗粗勾勒,南緣的大山是天山之脈的巴里坤山,古稱白山、雪山、蒲類海山。北緣的大山是天山山脈的支脈,叫莫欽烏拉山。這個時空構架極易觸發(fā)人類原初的靈感和想象。這兩座山即便是在炎熱的夏季也有積雪,帶著利刃的質感,從陡峭的冰巖上跌碎,從山的頂端拖曳而下,寒暑無阻。而巴里坤人背倚著大山生息,如倚在溫暖的母體里。站在這里,便明白人類選擇這個盆地棲身的最初的地理原因。
巴里坤的漢族人口幾乎全部居住在由巴里坤山與莫欽烏拉山合圍的高山盆地的南北邊緣地帶。
從歷史角度看,新疆漢文化的聚居地帶主要是在東天山北坡一帶。假如把東天山北坡一帶的漢文化比喻為一條河流的話,那么鎮(zhèn)西——巴里坤就是這條河流的入口。從1922年到1950年長達近30年的時間里,巴里坤被嚴嚴實實地封閉在大山和戈壁當中,它的文化沒有走氣,沒有串味,純粹地保存下來了,因而充滿了各種人文的細節(jié)。加上巴里坤冷暖兩季分明,水草豐美,又得天山的恩澤,是一個自足的系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