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lán)
常玉的多重豹像
常玉SANYU(1900年10月14日-1966年8月12日),四川南充人,趙熙為其書法導(dǎo)師,是中國留法的現(xiàn)代油畫先驅(qū),生前寂寞而蕭條,死后作品大紅大紫,被達(dá)昂(Dahan)譽為“中國馬諦斯”,追捧者日眾,再次上演了一個藝術(shù)先知宿命式的傳奇。常玉留下了數(shù)量眾多的作品,從東方藝術(shù)的古典到現(xiàn)代、從水墨到油畫、從線條到色彩的圓滿接合,他出中入西、由西返中,最后游歷于詩性天地之間,成就了極具個人特色的表現(xiàn)和風(fēng)格。他筆下的不同豹像,引起了我的持續(xù)留心。
常玉的忘年之交、美國攝影家羅勃·法蘭克(Robert Frank)指出,“常玉1940年代后期旅居紐約期間,偶爾喜歡靜靜地觀察動物,他會花好幾個小時去寫作一篇關(guān)于動物的故事??梢韵胍姰嫾业膬?nèi)心里存有一處異想世界,所以才能在他的動物畫里自在抒發(fā)?!逼鋵?,他很早開始就在揣摩動物,無論在北京,還是巴黎。
早年,常玉筆下的女人大都是豐滿肥碩的,徐志摩稱之為“宇宙大腿”;但他筆下的動物卻顯得纖細(xì)、渺小,動物是他的精神自畫像。論者關(guān)注的往往是他筆下的各式造型的馬。如果說東方圖像視域里的鴛鴦、孔雀、喜鵲、水牛等等是陰陽和諧的隱喻,那么常玉反復(fù)繪制的“馬”造像,比如“雙馬”,進一步變成了他敘述學(xué)意義上的“轉(zhuǎn)敘”。據(jù)說,項羽是第一個將“美女與馬”齊頭并重的男權(quán)審美大家:“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薄靶摇迸c“騎”字昭示了他的全部審美的目的性。我以為,常玉筆下的馬,乃是詩意棲居的實踐者。他筆下卻有很多不同造像的豹子,幼豹、花豹、獨豹、仰躺之豹、荒漠中的豹以及花豹泥塑等等,“豹子系列”閑散舒適中透露出自由靈巧的個性,我以為這些造像不但可以與“馬”互換,而且與他的《花毯上的側(cè)臥裸女》《仰臥裸女》《沙灘雙美》《紅毯雙美》《粉紅裸臥像》等等具有一致的構(gòu)圖設(shè)計,但有些情欲與直通天地的孤獨之痛,又是“馬”難以承受的。
但是,巨量的孤獨是豹子可以承受的嗎?
常玉筆下的小品《豹子》,豹子憨態(tài)可掬,幾乎有“貓”的馴良。豹子輕柔身段在曼妙的線條下表現(xiàn)得若隱若現(xiàn),渾身斑紋艷若桃花,豹子的桃花在迎風(fēng)怒放。豹子作“虎撲”狀,有力的腰臀和后腿仍然保持警覺的狀態(tài),唯有在這里線條里蘊含豹的本性。豹在棲息,眼睛微微張開,小心翼翼地聆聽那無法洞悉的未知世界。兩只強力的前腿盡力打開,仿佛休息好了準(zhǔn)備下一次的逡巡。豹尾是一道力弧,不是女人的腰帶裙裾。豹在等候。不是等候詩人里爾克,而是在等候伴侶赴約,做神仙之游。
常玉畫豹,抽掉了周遭所有的多余之物,我們能猜測上空傾瀉而下的溫暖陽光,豹子沉浸在自己與時光的游戲中,忘記了世界。這個世界對于小豹子而言,沒有半絲危險。天空慢下來,自然中仿佛只有這一只精靈。而他的另外一幅豹圖《小豹》,則采用了極其罕見的仰視視覺,就像是置身玻璃板之下,在仰視豹子的下體,豹子看上去像一只隨時準(zhǔn)備升空的寶蟾。從本質(zhì)而言,常玉跟這個有聲有色的世界始終隔著一層他刻意設(shè)置的玻璃。這樣的構(gòu)圖,讓我聯(lián)想起明朝殷偕的《鷹擊天鵝圖》。他們不但是畫從未有人畫過之畫,而且我相信,繪制如此之作的人,內(nèi)心定有巨傷。
“馬姑”即常玉妻子瑪素,常玉一直稱呼妻子瑪素為“Ma”?!榜R”對常玉來說意義非凡。其一在于他的父親以畫馬和獅子聞名,其二是他不但喜歡現(xiàn)實主義的馬,而且在性與情欲的誘因下時常處于心猿意馬之態(tài)。二戰(zhàn)期間,常玉的一幅“雙面畫”就記錄著一段“雙面”的感情。這幅畫正面是《白馬、黑馬》,反面是《豹》。我們不妨理解為對于不同屬性女性的詠嘆與題贊。在豹子的前爪之下,常玉寫下一行題字:“此畫經(jīng)兩個時代方成,起畫在1930年黑馬當(dāng)成白馬未就成全。成就在1945年,在這個時代我愛戀一少婦,因她而成此畫,這幅畫已屬于她后絕離。此畫仍為此,玉記。”這個女人正是蔣碧薇。悲鴻冷眼,側(cè)身豪氣干云的駿馬之間;常玉睨視徐悲鴻的奔馬,他被金風(fēng)刮痛,他渴望以“反畫”方式潛入豹的金毛。
作于1940至50年代的油彩畫《仰躺的豹》(Lot1017),尺寸:65×80cm,2010年春季在香港佳士得的拍賣成交價格為:1926萬元。
常玉同一時期的作品《斑點雙馬》(Lot1018)及《仰躺的豹》,分別代表了他動物系列中兩種截然不同的色彩表現(xiàn)及結(jié)構(gòu)布局,表現(xiàn)的視覺體驗和美學(xué)探索迥異,南轅北轍,但又暗通款曲。
《仰躺的豹》屬大景小寫的布局模式,常玉把動物置放于有獨特氣氛的風(fēng)景或是廣遠(yuǎn)漫漠的平原之中,把動物置放于一個廣遠(yuǎn)漫漠的平原之中,那是法國現(xiàn)代詩人們熟悉的“灰色地帶”,一種詞語未被命名和踐踏的處女地。
《仰躺的豹》呈現(xiàn)了常玉對花豹獨特形態(tài)的描寫,打破了中國傳統(tǒng)書畫對動物摹寫陳襲已久的公式。粉紅斑豹從容仰躺,來自東方傳統(tǒng)的白描線條,金鉤鐵劃,精純而簡潔摹寫斑豹肢體的伸展、運勢翻滾的動感。而豹子的尾巴慵而輕拂,有意無意間表達(dá)了一種優(yōu)悠從容之意態(tài)。評論者指出:“常玉用深色的渴筆作左右的大筆干掃,并以單一藍(lán)色的多層次變化來涂染整個空間,油彩呈現(xiàn)清晰的皴擦肌理、左右拉動的揮灑筆勢,彷佛每一道筆勢展現(xiàn)無窮動勢,使整個畫面動起來,猶如大漠風(fēng)塵鼓動;也如橫向開展的畫卷,把視覺的中心及廣度向左右、乃至畫面以外的想象空間延展開去,使畫面的抽象性與色彩張力無盡延伸?!?/p>
豹子為什么仰躺?一種理由是慵懶。我以為還有一種理由,那就是豹子遇到比它更強大的對手,它只能采用最危急的體位來展示它的“地趟刀法”。這不再是里爾克旋轉(zhuǎn)不已的絕望之豹,而是置身無物之陣,與空無中的黑客的貼身肉搏。豹子與其說是常玉心目中的美女隱喻,不如說那是一種拒絕他靠近的異己力量。
美國紐約大學(xué)美術(shù)史教授喬迅(Jonathan Hay)認(rèn)為:“常玉創(chuàng)作初期著眼于動物本身的圖像,藉由節(jié)奏性的線條、仔細(xì)經(jīng)營的剪影,產(chǎn)生意料之外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出反地心引力的無重感。在他許多1930年代繪畫里,灰白線條在深暗的背景加重效果,以至于畫面產(chǎn)生透明感;但是他后來避開了這種直接表象的手法。在1940年代時有了轉(zhuǎn)變,他著眼于風(fēng)景的可能性,一種純粹抽象的背景。以一條水平線或某種隱約不明的地形特征的暗示,現(xiàn)在他的動物畫——根本上已經(jīng)縮小規(guī)格——成為更大環(huán)境里的居住者。由于常玉對這種新的方式更為得意,精確地描繪出樹、山和天空,藉此凸顯動物本身。其過程中,這些風(fēng)景中的動物繪畫漸漸令人聯(lián)想起印度纖畫,不僅是因為它們的色彩與空間,還有它們將敘事小品與一個完全的自然世界融合而一。顯現(xiàn)動物輪廓的物質(zhì)性——每每都是動作的精華濃縮,風(fēng)景——則具有其本身的節(jié)奏特色,兩者之間產(chǎn)生了對話。風(fēng)景是最簡約的形式,眼睛在畫面里四處游移,彎曲的水平線扮演著靈動地形,企圖呼應(yīng)動物的姿態(tài)而加強效果。在1950年代(更后期),常玉則開始在畫面中央擺上樹木,截斷枝干的樹,賦予一種知覺的相似性。其間依舊存在著對話,然而,以一條豹的尾巴為例,描繪行動中的動物,視線落在一段旅程,我們很快地察覺,風(fēng)景各自體現(xiàn)了眼睛自身的潛在旅程。”(Jonathan Hay,‘Sanyus Animals,“Sanyu,Language of theBody”,ARAA and Skira editore,Paris,2004,pp.98-99)
這一條“豹尾”,也許是常玉一生的隱喻之舵:鳥過留影,豹死留皮。他留下了作品,但畫家似乎沒有存在過一樣。
常玉不再是豹,而是豹之上的曠野與藍(lán)空。豹子與藍(lán)空,一起構(gòu)成了他的日趨彌散的詩性。天地與豹子是互為保管的。甚至可以說,因為豹子的仰躺,白云蒼狗的交替慢了下來。
置身極廣闊的空間,俯瞰極為渺小而孤獨之豹,襯托出一種寂然孤單的情緒與張力。他的時空觀我以為接近了錢鐘書命名的“農(nóng)山心境”:孔子攜子路、子貢、顏淵東上農(nóng)山,“喟然嘆曰:‘登高望下,使人心悲!”不似先秦記孔子登臨觀感,《孟子·盡心》所載“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邁,只含杜甫《望岳》“一覽眾山小”那薄薄的一層意思。又加補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等意境,那個被惆悵、孤獨灌醉的游子,根本不想歸去,他渴望的,也許就是在此時空里溶解……
海子與豹
豹是被詩人海子賦予重荷的圣動物。他附加得太多,豹子成了行軍的鴕鳥。豹子在打開身體如絕對尺度丈量大地時,在力的最高巔,豹子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故鄉(xiāng)。豹像口袋一樣落下來。短詩《八月尾》很是奇妙——
即使我是一個粗枝大葉的人
我也看見了紅豹子、綠豹子
當(dāng)流水淙淙
八月的泉水
穿越了山岡
月亮是紅豹子
樹林是綠豹子
少女是你們倆
生下的花豹子
即使我是一個粗枝大葉的人
少女,樹林中
你也藏不住了
八月的尾,樹林綠,月亮紅
不久我將看到樹葉落了
栗樹底下
脊背上掛著鵪鶉的人
少女,無論如何
粗枝大葉的人
看見你啦
這首寫于1986年8月20日夜的神來之筆,評論者據(jù)此推衍,認(rèn)為“海子是溫和的,但他也有憤怒的時候,而且憤怒起來像一只豹子”,是“撲向太陽之豹”,看起來很美,其實,即使“是一個粗枝大葉的人”也應(yīng)該知道,獅子、虎是要潑天憤怒的;但豹子從不起性,它頂多有點脾氣,沒有憤怒,因為憤怒是神帶走夢境離開天靈之后的反應(yīng)。豹子唯有狂奔、勞動之后的喘息與憂傷,豹用尾巴勾銷了太陽。豹子回到黑夜的速度要快于它奔向希望的速度。在這首詩里,海子把內(nèi)心謎一般的美賦形于自然,這就像法國畫家亨利-盧梭畫布上濃郁的色塊。因為搞不清楚每一個夢與每一層夢的筑居關(guān)系,他必須逐一在光照下予以編碼。美,因為必須依靠身體,所以美是一匹花豹。最妙之處恰在于“脊背上掛著鵪鶉的人少女”的再次定格,讓我想起《以賽亞書》第十一章第1—6節(jié)描述的神國降臨的全地和睦之靜美:“豺狼必與綿羊羔同居,豹子與山羊羔同臥”。
所以,海子在晚期會大寫意地寫出“在豹子跑過的路上,豹子的靈魂蜂擁而至”。速度快過了靈魂,一如交媾,就是他對“臨床寫照”的想象。是想象而已。
大教堂飼養(yǎng)的豹子悲痛飼養(yǎng)的豹子
領(lǐng)著一位老人一位少女
在野外交配,生下圣人
的豹子也生下憂郁詩篇
……
綠色的豹子順著憂郁的土地一路奔跑
追趕我就像追趕一座漆黑的夜里埋葬尸體的花園
塵土的豹子跳躍的豹子
豹子和斧子
在河上流淌
……
威爾斯·陶爾的豹
《一切破碎,一切成灰》是美國作家威爾斯·陶爾的最新短篇小說集,也是其首部短篇合集,2009年此書剛推出即被《時代周刊》評為年度十大好書。2010年,威爾斯·陶爾入選《紐約客》四十歲以下的二十位新銳作家,并獲得紐約公共圖書館“幼獅小說獎”。在一個一切以“后”為時尚的年月,反而堅持傳統(tǒng)的文學(xué)話語寫作,這種反其道而行之的個人言路,就顯出陶爾的卓爾不群。其中,我感興趣的《豹》書寫的是的繼父與繼子的關(guān)系。
短篇小說是最為嚴(yán)謹(jǐn)?shù)模悬c類似于女人的緊身皮裙——它必須包裹好內(nèi)核,一旦開衩過高,就成為破敗漏氣的色情誘惑,或者直接成為“內(nèi)褲外穿”的山寨贗品;高妙的剪裁技術(shù)能讓窺視者的眼睛在凸凹有致的推論中喘氣,并再次走向欲望的溝谷。但是,這樣的感受總讓我想起弗吉尼亞·伍爾夫,她不堪忍受精神疾病的長期折磨,于1941年蹈河自溺,終年59歲。她在自殺前留給丈夫的字條上寫著一段話:“假如有任何人能拯救我的話,那個人就是你。一切都離我而去,除了你的善良。我再也不能破壞你的生活了。我想象不出會有一對人比我們倆更加幸福。”《奧蘭多》是伍爾夫用小說庇護理想與愛情的宮殿。且看小說結(jié)尾,謝爾這個沉寂多時的幽靈又回來了:“當(dāng)風(fēng)平浪靜、秋日樹林里斑點相間的樹葉飄落到她的腳邊時,當(dāng)豹子一動不動,月兒映在水中,天地之間萬籟俱寂之時,他來了。”
陶爾周游美國,做過資料員、倉庫工等各種工作,他熟悉底層與民情?!侗泛芏蹋瑑H有4442個單詞,憂傷、詩意、干凈。作家刻意使用了第二人稱敘述:一個快到12歲生日的少年,制造借口不去上學(xué),他必須采用一系列的偽裝術(shù)讓母親、繼父相信自己。他的偽裝獲得了一半的成功,繼父讓他外出去取郵件,以便呼吸新鮮空氣。他被迫做了,他故意倒在回家的路上,想心事,想自己的親生父親。他注意到一張關(guān)于這一帶有豹子出沒的提示傳單,傳單上的豹子“看起來骨瘦如柴,使人生憐憫之心,但是你的心開始顫抖起來,因為你知道它可能就在那兒,正在你家附近的荒蕪的松樹廢物堆里,它那有污點的爪子輕輕地踩進樹根或松樹枝,以及古老的珍藏品和藥瓶。伴隨著豹子出沒那兒,樹林現(xiàn)在看起來就要出名了。”小孩甚至渴望紙上的豹子就活在家附近,將制造噪音的繼父叼走……
繼父幻想自己就是“社會主義拓荒者”,其實就是一個干瘦的普通農(nóng)夫,談不上惡,也談不上善,他一直被小孩拒絕于親情的門檻之外。豹子,恰是小孩親生父親的精神鏡像,一個無力反抗繼父的孩子,只能渴望父性強力的統(tǒng)治力來恢復(fù)一個家庭的秩序。豹子成為了小孩的圖騰。他躺在路上繼續(xù)幻想這一切,他被路過的警察送回了家。在小孩自己導(dǎo)演的裝病演出的結(jié)尾,“待在原處,然后,在晾衣繩后面的樹下,你聽到樹蔭深處的窸窸窣窣。你的呼吸也隨之變得急促,你閉上眼睛,想象著豹子,它在草坪上跳躍,它的頭也隨之上下擺動?!痹诂F(xiàn)實與白日夢交相輝映的時光里,豹的斑紋撒滿了窗外叢林,那是他的大光,成為了小孩急于長大的理由。
豹 梅
一根尖刺扎進了豹掌,雪就停了。豹子像老年的博爾赫斯那樣舉起了勺子,窗外的樹枝上開滿梅花。
美國詩人W·S·默溫在《冰河上的腳印》里寫道:
……
我的雙手像盲人
在熔蠟上移動
終于,一個接著一個
他們走進自己的季節(jié)
我的骨骼面面相對,試圖想起
一個問題
豹 人
南美瑪雅貴族都希望自己具有奇特的異相,有人把頭骨壓扁,模仿美洲豹,還有人把頭骨壓長,模仿玉米穗。鼻子也是整形的對象,瑪雅貴族喜歡在鼻梁骨里墊東西,這就是帕倫克出土的那座所謂“宇航員”石雕中的“額鼻人”的來源。
獅子座英語叫Leo,mountainlion就是美洲獅,大家從體育用品里更熟悉它另外一個名字,就是puma,有時也作cougar;leopard這個詞就是美洲豹,來自于“pard”表示“豹”這種貓科動物的統(tǒng)稱,所以leopard的意思是“像獅子一樣兇猛的豹子”。而美洲豹的原名是jaguar,意思是“一擊殺死他物的猛獸”。印第安人的神話里于是有“豹人”橫空出世。印第安統(tǒng)治者相信,與美洲豹具有血緣溝通是他們能獲得美洲豹的威力與智慧,使他們的勢力范圍遠(yuǎn)達(dá)美洲豹才能暢行的蠻荒之地。這與中國遠(yuǎn)古的西王母具有豹尾、虎齒、善嘯的統(tǒng)御技術(shù)一樣,但中土的獨裁者更多地渴望真龍附體。為渲染秉權(quán)者是人豹合體,印第安視域中出現(xiàn)眾多豹人。這樣,肩上生出美洲豹頭顱的秉權(quán)者(注意,不是肩負(fù)豹頭)就表現(xiàn)了一種具體的豹人概念。人與豹渾然一體,豹子置換了王者皮囊下的筋與骨、血與氣。我們在秘魯詩人巴列霍等人的詩歌里一再目睹豹人飄忽的蹤跡??墒牵陋?、單一、謹(jǐn)慎的豹是絕對不可能與覬覦者合作的。這樣,豹人、人豹、豹女等系列隱喻既偽裝了主體,也模糊了客體(在這兩者中,誰是主體還很難說),這就像一個來自絕望地界的糖衣炮彈,人功利主義地剝走了華麗,卻把內(nèi)核棄之不理。
根據(jù)來自與低地瑪雅人相距不遠(yuǎn)的居住在危地馬拉高地的克曲人的書面材料,可以推測瑪雅人也有類似的觀念。在克曲神話《波波爾·伏》書中,講述到了受考驗的人必須在關(guān)有危險的野獸或其他自然力的房子當(dāng)中呆上一整夜,然后第二天向冥界的神靈展現(xiàn)仍然完好的自己。以下是此書中的一段內(nèi)容:
現(xiàn)在他們走進了豹房。這里關(guān)滿了豹子?!皠e吃我們!這里有給你們的東西。”兩個年輕人對豹子們說。就把野獸的骨頭扔給了它們。豹子們跑過去吃那骨頭?!八麄兺甑傲恕1觽兂粤怂麄兊男?,如今正咔嚓咔嚓地嚼著他們的骨頭?!焙谝沟氖匦l(wèi)者報告說,于是大家都感到很高興??墒莾蓚€年輕人卻并沒有死。他們新鮮而活潑地從豹房里走了出來。
“這都是誰呀?他們打哪里來?”Xibalbaner(冥界的主宰)問道。(引自白瑞斯《古代瑪雅人的喪葬儀禮與死亡觀念》,刊于《新疆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社版)》2008年第1期)
令人恐懼的事物并不是來自虛無,恐懼是超級現(xiàn)實主義的。戰(zhàn)勝恐懼的唯一辦法,不是媒體鼓噪的“迎著困難上”、“狹路相逢勇者勝”,而是讓恐懼像空氣一樣透過你的體內(nèi)體外,與恐懼“打成一片”。這兩個大難不死的年輕人,經(jīng)受“死亡之國”的考驗,其實也經(jīng)受了一種美洲豹大無畏加冕,他們已經(jīng)是豹人了。
豹尾從風(fēng)直
“尾”在漢語中的本義是尾巴。“尾”作動詞,指動物交配、人類交歡野媾行為,另外“尾”也是一種天象或星宿,即東方天區(qū)蒼龍星座的尾宿。《史記·天官書》記載,“尾為九子”,說明尾宿象征多子。所以在先秦文獻(xiàn)中,人長出傲岸的尾巴,自然是異人、偉人之兆。九尾狐是陰陽雙面體,既是美女的象征又是男子生殖器的象征,并且還得到社會的崇信;對于男人而言,“九尾”乃是大雞巴也。雖然有“紅旗卷起農(nóng)奴戟,黑手高懸霸王鞭”之語境,豹尾的閃電卻是上帝之鞭。
《山海經(jīng)》里幾處提到西王母“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我以為,“王母,太陰之精,天帝之女也”才是關(guān)鍵,至陰之物,配以鞭子一般的豹尾,符合極陰生陽之理。九尾狐不過是西王母身邊的“配神”——這在漢畫像石里可以得到印證——深刻體現(xiàn)了一個社會結(jié)構(gòu)的常態(tài):無論多么洶涌的情欲,必須臣服于權(quán)力。盡管打扮莊重的西王母看上去有點巴洛克,她的“女鞭”未免過于招搖,揮動不便,有點尾大不掉的意思。
許慎《說文解字》解釋“尾”的定義是:“尾,微也。從到毛在尸后。古人或飾系尾,西南夷亦然?!币馑际钦f,尾巴是遠(yuǎn)古之人身后的“倒毛”。什么叫倒毛呢?就是遠(yuǎn)古之人用捕獲的動物尾巴來裝飾自己,披掛在身后,巨靈附體,人假虎威或者豹威。人類的前身是猿猴,是有尾巴的,這不但是向祖先致敬之舉,還應(yīng)該是一種力量和權(quán)力的象征。當(dāng)然有學(xué)者指出,“尾”應(yīng)該是商代第二十一個帝王——小辛一朝創(chuàng)造使用的。所以甲骨文的“尾”字應(yīng)該比《說文》更有史料價值,也更加可信。甲骨文告訴人們,尾字產(chǎn)生于商人的尾飾而非動物的尾巴。
豹子無心豎起的旗桿,在歷史的紅塵里收獲了如下一些意義:其一,豹的尾巴;其二,古代將帥旌旗上的飾物,或懸以豹尾,或在旗上畫豹文;其三,天子屬車上的飾物,懸于最后一車,后亦用于天子儀仗;其四,借指天子屬車,即豹尾車;其五,舊時陰陽五行家謂旌旗之象;其六,比喻樂曲、詩文堅勁有力的結(jié)尾部分。
唐朝詩人權(quán)德輿有“豹尾從風(fēng)直,鸞旗映日翻”之句,暗示豹尾旗舉而堅挺之勢,壯哉。盡管“豹尾”一詞源于元朝喬夢符提出的“鳳頭、豬肚、豹尾”之說,基本上是對擁有權(quán)力、美貌以及跌宕情欲的西王母的寫作學(xué)轉(zhuǎn)喻,可惜我們在漢語里看到的基本上是阮小二。偉人不斷發(fā)布“揪住尾巴”的指示,因為抓不住,所以只好虛構(gòu)。就像前面所言,用羅織之物強行湊上去!這樣的揭批文章,筆桿子一如豹尾,均在進步的幻覺中云雨了。
值得一說的是,獅、虎、豹、豹貓、貓等生活在水邊的貓科動物,為適應(yīng)生存,無師自通一種釣魚技術(shù):用尾巴釣魚。它們把尾巴伸進水里,靠那特有的腥臊味引魚兒上“鉤”,然后尾巴一翹把魚兒甩上岸。從這個意義說,西王母持獲釣魚寶物,用以自炫,也是勞動人民。
海明威與豹
格特魯?shù)隆に固┮蛟凇睹绹乩硎罚夯蛉祟惐拘耘c人類心智的關(guān)系》里說:“當(dāng)皚皚白雪被人注視時總是令人著迷的。但這比不上樹或裸露的樹在它上方投下陰影時更令人著迷。”這畢竟是典型的“沙龍作家”之論,而在丈量大地的行者看來,寂靜之巔的雪,還有一團凝聚的精氣——
“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jù)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jīng)風(fēng)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p>
…………
這是海明威小說《乞力馬扎羅的雪》的開頭。“豹子”只出現(xiàn)在整篇小說的“題記”,以后就消匿了,無跡可求,甚至連乞力馬扎羅山頂巔的互為因果的積雪,也都似乎被作家徹底“忘懷”了。
我們需要澄清,那頭放置在乞力馬扎羅山頂巔的豹子,并不是雪豹,連非洲豹也不是,因為非洲豹根本不可能插翅飛縱于雪線之上。但這些眼前之物,對于狩獵行家海明威來說,顯然都不是問題,比如的確有一頭受傷的豹子不顧一切要躍上頂巔,渴望進入星群,它最后倒斃于山踝,那么成熟的小說家就具備將它挪移到山巔的筆力。因為,那里的確有一頭風(fēng)干的豹子,1926年首次被當(dāng)?shù)氐膫鹘淌坷聿榈隆斠资┎┦堪l(fā)現(xiàn)并記錄。然后,風(fēng)干的豹子一直等待著一個慧心者的到來——那似乎就是豹子向死而生的命。
《海明威傳》里詳細(xì)描述了海明威夫婦的首次非洲之行。
1933年11日,海明威夫婦離開法國馬賽,參與一支狩獵隊伍,浩浩蕩蕩去非洲狩獵,嗜血的暴力釋放恰是那個年代文明紳士的一大快樂。這次行動被稱為“東非遠(yuǎn)征”,海明威聘請了兩位經(jīng)驗豐富的白人獵手當(dāng)指導(dǎo),另外還邀請了幾位本地人充任助獵者和向?qū)?。就在紳士們選擇露營地時分,他們碰到了大平原的獸群壯觀的遷徙場面,鋪天蓋地的烏云裹挾著悶雷,讓草原顫抖。見多識廣的海明威瞪大了雙眼,他很難想象在東非高原上竟有如此壯觀的生命之景。最初兩個星期他們發(fā)現(xiàn)48頭獅子并打死4頭,還捕獲了好幾種羚羊、2頭大豹子和非洲獵豹。海明威本人也打死了35只鬣狗。他在《乞力馬扎羅的雪》里,記載了白日大鷹、黑夜鬣狗的隱喻。
陪獵者穆柯拉告訴海明威大人:“獅子是不撲人的,跟豹子不一樣。”他把自己胳膊上的傷痕指給海明威看:“受傷的豹子總是要反撲的,它是獸類中最危險的一種?!?/p>
這吊起了海明威的胃口,他渴望與一頭魔鬼一般的豹子接觸。臟兮兮的鬣狗和羚羊容易打到,這已經(jīng)不能激發(fā)一個硬漢的雄心。
穆柯拉解釋說,用誘餌引誘豹子是專門技術(shù),豹子喜歡的食物是羚羊或狒狒。引誘豹子,要將這些動物的尸體掛在樹上,讓豹子路過時聞得到腐肉飄散的氣味,但是掛的位置又不能讓天上盤旋的金雕發(fā)現(xiàn),否則不等招來豹子,誘餌就會被捷足先登。而且最困難的是,在這周圍,人的氣味必須完全加以掩蓋。
這是一項遠(yuǎn)比寫作更復(fù)雜、更精細(xì)的作偽技術(shù),海明威興致勃勃。在當(dāng)?shù)厝说膮f(xié)助之下,海明威沿一條小溪掛了一排死瞪羚,它們像失去發(fā)條的鐘擺,在風(fēng)中若有若無地晃動。第三天破曉時分,海明威和穆柯拉出來檢查他們的誘餌,發(fā)現(xiàn)一只體型修長的豹子懶洋洋地趴在樹上,旁邊掛著它吃得剩下半只的死瞪羚。
海明威慢慢地向前逼近。那豹子聞到了人的氣味,也許是聽見了樹葉在腳下的碎裂聲,只見它的尾巴緊張地抽搐起來,像一根投槍般緊張。豹子橙黃色眼睛狠狠盯住了這位把槍舉到肩旁的白人獵手。這讓我想起格特魯?shù)隆に固┮蛟凇盾浖~扣》里的一句話:“一個白獵手幾乎發(fā)瘋了?!笔堑?,發(fā)瘋的不是豹子,而是過于激動的獵手。海明威屏住呼吸舉槍瞄準(zhǔn),手指已扣在扳機上。
“海明威先生”,陪獵者穆柯拉小聲說:“不要開槍!它太小,你跟我走吧。以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大豹子的,大獵人要打大豹子……”
“真是個怪人!”回到營地以后,海明威對妻子波林說:“那個討厭的怪人不肯讓我開槍。那明明是我們看到過的最大的一只豹子。你記得我以前打死的那頭獅子嗎?哼,這回在樹上吃瞪羚的豹子要比那個大三倍,可是那個怪人穆柯拉不肯讓我開槍!”
海明威發(fā)誓,一定要打死一頭大豹子,這才稍稍能夠滿足一己雄心。
一天黎明,他們在野林里穿行,穆柯拉突然在布滿落葉與糞便的地面蹲身打量。他用當(dāng)?shù)氐恼Z言同另外幾個伙計激動地交流,然后奔到海明威面前,說他發(fā)現(xiàn)了一頭豹子的蹤跡。他伸開雙手比劃著,那豹子的足跡碗口大:“海明威先生,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豹子!它就在這一帶?!?/p>
海明威立即開始去準(zhǔn)備釣餌。他打死了一匹斑馬和一只瞪羚,伙計們把這兩個動物掛在大約相距一英里的兩棵樹上。沿小河再往前走,穆柯拉又打死了一個壯碩的狒狒,把它掛在這道峽谷中一條縫隙旁邊的一棵樹上,因為那只豹子顯然要經(jīng)過這條縫隙去喝水的。然后他們悄悄地撤退了,沒有打槍,沒有遺留任何物件,沒有留下任何會散出人味兒的痕跡,甚至都沒有在沿途大小便。
第二天早晨,狩獵隊里的伙計還在做夢,海明威已經(jīng)起身,他用拳擊家的拳頭把他們一個個擂醒,發(fā)動汽車,沿河向懸掛誘餌的地方駛?cè)?。那只大豹子的腳印在潮濕的地上一清二楚,顯示它正是朝掛有斑馬的方向走過去了。他們立馬沿它的蹤跡向前追蹤。
還有一段距離到達(dá)死斑馬的地方,海明威用雙筒望遠(yuǎn)鏡觀察,發(fā)現(xiàn)誘餌的左腿已被吃掉,剩下的部分已經(jīng)被移吊在樹上更高的地方,放置的角度也改變了。
海明威和兩個伙計下了汽車,輕輕走到前一天草草搭起的隱蔽處的后面。如果原來的估計沒錯的話,那只豹子此時應(yīng)在旁邊看守著它的美餐。
海明威向前爬了幾英尺,到了那棵大樹附近,跪著身子,以便從樹叉中間看過去。海明威透過深深的野草,看見了那只豹子機警的耳朵,它就站在掛有誘餌的那棵樹底下,毫無疑問,它已經(jīng)發(fā)覺危險逼近了。
海明威打開保險栓,仍以跪著的姿勢盡量挺直了身子?!拔乙蛑兴男乜冢彼那牡卣f,并把瞄準(zhǔn)器的十字標(biāo)線對準(zhǔn)他認(rèn)為是豹子胸口的地方,然后他扣動了扳機。實際上,海明威不知道該往那兒打,打豹子要打咽喉,海明威把豹子的尾部錯看成胸部了。
槍聲響徹了森林,那頭豹子卻不見了。狩獵隊的伙伴一齊跑過來問:“打中了嗎?”如果豹子受了傷,那它就會發(fā)怒了。死神在這片森林里游蕩,整個狩獵隊處境危險……
他們久久地埋伏在那里,蚊蟲在咬他們,大黑螞蟻用剪刀一般的夾子一直在夾他們,而且還酷熱難當(dāng)。
他們發(fā)現(xiàn)在十尺以外的地方地下有一灘血,還掉有一小塊豹子的肩胛骨。有人把那小塊骨頭拾起遞給海明威,他接過后立即放在口里稀里嘩啦咀嚼起來,他可能打算模仿一番豹的進食,用豹子的骨頭。那只受傷的豹子躲在一處濃密的荊棘叢里,它目睹自己的骨頭被白獵手吞噬。
忽然,森林里籠罩了一種緊張的氣氛。鬣狗全都溜走了,一只狒狒在叫喚,鳥兒悄然無聲,那只豹子又來了。海明威跪倒下來,托穩(wěn)獵槍。那豹子十分機警,兩只耳朵緊張地抽搐。它走到樹旁,朝誘餌看了一眼。
海明威能夠清楚地看見它的胸口,便立即瞄準(zhǔn)開了槍。只見那豹子一頭栽倒在地,像觸電的兔子那樣亂踢亂彈。它緩過氣來又恢復(fù)了元氣,站起身來,躍入深深的草叢里。
很快,大家看見那豹子在草叢另一邊的樹林里歪歪扭扭地向前走動,不一會,它就像上了鉤的一條魚似的,突然可怕地扭動了一下,然后停住腳步,一頭栽倒在地上。狩獵隊的伙伴們歡呼起來,他們把海明威抬起來扛在肩膀上,那只仍然溫?zé)岬乃辣觿t被裝進了狩獵隊的汽車。
“它跳了十分鐘的死亡舞蹈以后死了?!边@頭豹子有8英尺長,頭骨也有12英寸……
晚上他和獵手都圍坐在篝火堆邊,他和那位在《非洲的青山》中被稱之為“老伯”的獵手——他有著慈父般的容貌——一起喝威士忌慶祝當(dāng)天的斬獲。在珀西瓦爾告訴海明威的許多乞力馬扎羅山的傳奇里,談到了一名叫羅伊施的登山者。1926年秋天,羅伊施在攀越乞力馬扎羅山西坡途中,在頂峰附近發(fā)現(xiàn)一只已被凍僵而變得干枯的豹子尸體。海明威覺得這個無法解釋的傳說充滿了異常的詩意:“什么?有豹子的干尸?”他不斷催促珀西瓦爾講述有關(guān)這頭奇妙的豹子的詳情,海明威還顯得興致勃勃,總想說服珀西瓦爾評判他以前的客戶們是否勇敢。作為交換,他對自己的朋友們也作了如下評論,“菲茨杰拉德是一個“頗有魅力的膽小鬼”,另一個朋友多斯·帕索斯可真是“他媽的勇猛如野牛”……
具體地說,海明威先是將豹子用來象征主人翁哈利理想中的自我精神造像,是一根尖銳的刺劃破了哈利的膝蓋,最終使他感染上足以致命的疽病。接著哈利病情加重,他感覺到豹——在整個敘述中作為死神的形象,開始一步一步無聲逼近。讀者被告知,這么一個傳奇里,暗含豹與死神的關(guān)系。但豹子在峰巔僵臥、倒斃、精神飛升而去的事實(或者是愿望),告訴他“死在試圖尋求達(dá)到巔峰,獲得不朽與永生的過程中”這一苦難歷程。
海明威借豹子來隱喻主人公哈里逐漸覺醒的自我。豹子“雖死猶生”,接著的問題就是:哈里能否“向死而生”?
但是一個人為何要到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極限之地去尋找死亡?一如豹子登上絕路。比起主人翁哈利來說,在我心里揮之不去的還是那頭僵硬的豹,那肯定不是一頭尋覓食物的豹子,它的追求一定和其它所有的豹子不同。它在等待降下的那道大光嗎?
乞力馬扎羅山的西高峰名叫“鄂阿奇-鄂阿伊”,意即“上帝的廟殿”。我們看看海明威是怎么解釋的:“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jīng)風(fēng)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逼鋵?,他也沒有做出解釋。這就是他的迷人之處。在我看來,小說家把自己的靈臺搬到了非洲第一高峰上,靈臺與“上帝的廟殿”比鄰而居,四目相望,那么在此出沒的動物,必定得具有君臨萬物的氣概。豹是一個突襲作家靈念的動詞,成為了人類探索、追求不息、死在路上的精神造像。它出現(xiàn),他看見,他說出,仿佛一朵突然的雪蓮要吐露天庭的秘密,如此而已。
張華《博物志》指出:“豹死守窟”。海明威無心插柳,在非洲的神山之巔,完成了漢語關(guān)于“豹死首山”的“不忘本”描述。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修辭之豹不再是“首山”,而是成為“首巔,直插云天”。更進一步,明白“激情的峰巔是柔情”的話,就自然會悟出——真正明白天道的人,其生命的巔峰是平靜地朝向死亡。以至于后來,他終于把那支殺害豹子的獵槍槍管,伸進了自己的口腔……渾圓的槍管,與張開的大嘴,都是一個虛無的零??蹌影鈾C那一刻,我估計他不會想起那頭風(fēng)干的豹子,但一定會想起自己咀嚼過的那頭豹子的肩胛骨。
巴爾扎克與豹敘事
1832年,巴爾扎克完成了短篇小說《沙漠里的愛情》,情節(jié)奇麗,細(xì)節(jié)金鉤鐵劃,展現(xiàn)出大師超乎尋常的結(jié)構(gòu)、布局能力。這就是說,故事由老巴寫出來,供他的女友閱讀,而這個故事的本事是一個老兵告訴他的。作為“軍旅生活場景”的組成部分,《沙漠里的愛情》在《人間喜劇》里異峰突起,讓人難以忘懷。
法國攻打埃及戰(zhàn)爭中,一個來自法國普羅旺斯的士兵,才22歲,從莫格拉班人的俘虜營地逃離,來到靠近沙漠的一個山洞里,奄奄一息,待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一只野獸躺在他的身邊,那是一頭嘴上還沾著血跡的豹子。是花豹,雌性?,F(xiàn)在我們可以認(rèn)定那就是獵豹,因為古埃及常飼養(yǎng)獵豹來當(dāng)作寵物,而且豹屬當(dāng)中只有獵豹才不會輕易傷人??磥?,上帝賦予它超常的速度,它就一定有一個明顯的凹陷,獵豹具有狗的純善。
花豹安靜,對士兵并無惡意。這個瀕死之人原準(zhǔn)備用匕首殺死它,隨后又改變了主意,他像撫摸寵物那樣撫摸雌豹。他不僅同花豹友好相處,而且建立了感情,一同游戲玩耍。但士兵還是怕豹子的野性,他趁豹子睡熟之際逃跑了(這絕對不可想象,豹的機敏是一流的),但走不多遠(yuǎn),豹子趕上來,這時他已陷入恐怖的流沙中,豹子咬住他的衣領(lǐng),把他拖了出來?!盎ū纳碥|真是充滿了美感和青春!簡直像個女人那么標(biāo)致。金黃色的皮袍的精致色調(diào)配合著大腿上沒有光澤的白色。大量陽光的照射,使這活躍的金色和赤褐色的斑點閃耀發(fā)光,產(chǎn)生難以形容的魅力。普羅旺斯人同花豹意味深長地互相望了一眼,嬌媚的小姐感覺她的朋友用指甲搔她的腦殼時,竟打了一個冷戰(zhàn),她的眼睛像雷電似的發(fā)出一下閃光,然后緊緊閉上……”在小說最后,某天豹子輕輕咬他的大腿,那不過是一種貓科動物特有的親昵舉動,士兵以為豹子要吃他,驚恐之下就用匕首刺進了花豹的脖子,花豹掙扎,它翻滾起來,大吼一聲,一面痛苦掙扎一面毫無惱怒地看著士兵,直至死亡。在那雙散發(fā)著熱戀的瞳仁里,飄然離去,便成永恒。文中主人公在講到這段經(jīng)歷時,講到了問題的核心:沙漠太美了。他說:“在沙漠里,是一切皆有,一切皆無?!碑?dāng)聽者請他解釋一下時,他回答說:“就是只有上帝,沒有人。”的確是這樣,他在社會與戰(zhàn)場感受不到的東西,在荒蕪的沙漠里突然感受到了,可是他又消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幸福。
上帝在沙漠里的布局,在于凸顯人性與獸性的較量。最后,僅僅是人身上的獸性,戰(zhàn)勝了動物身上的人性嗎?我對這種二元對立的詞語已經(jīng)非常反感,這是人類帝國主義與大自然對峙。人類的愛情本是造物主上帝對人類的恩典,所以教義教導(dǎo)眾人要像妻子熱愛丈夫那樣熱愛上帝。那頭豹子,其實就是上帝的幻形??ǚ蚩ㄕf:“惡認(rèn)識善,可是善不認(rèn)識惡”,“只有惡才有自我認(rèn)識”。巴爾扎克也許還想告訴他心目中的“第一位讀者”的是:善良注定是犧牲,善良粉身碎骨,成為了惡的印泥。
小說的弦外之音是有的:巴爾扎克生命中有許許多多的女人,早期最重要的是德·貝爾尼伯爵夫人(?MadameBerny)。1822年,巴爾扎克22歲,貝爾尼伯爵夫人已經(jīng)是45歲,比巴爾扎克的母親還大1歲,而且已生育9個孩子。注意,這時的巴爾扎克的年齡,與那位普羅旺斯的士兵一致。夫人需要一個家庭教師來輔導(dǎo)孩子們,巴爾扎克老師就自然而然出現(xiàn)了。經(jīng)瘋狂追求,1822年8月的一個皓月當(dāng)空之夜,巴爾扎克偷偷地穿過貝爾尼夫人故意虛掩的花園角門與倫理虛線,上演了《紅與黑》的現(xiàn)實版,從此開始了長達(dá)10年之久的姐弟或母子戀。
關(guān)于巴爾扎克充滿欲望與隱喻的豹敘事,蘭佩杜薩在短篇小說《莉海婭》里,續(xù)接了一個他想念中的奇妙“豹尾”。美人魚莉海婭是希臘主掌詩歌和雄辯的卡里奧佩之女,女神從海中現(xiàn)身于希臘學(xué)者拉·丘拉的房中,共度三周云雨。美人魚回到大海,幾十年后,功成名就的學(xué)者忍受不了寂寞和思念,投海自殺,與莉海婭相會。那一晚,學(xué)者說:“你想想巴爾扎克在《沙漠里的愛情》里不敢刻畫的那些內(nèi)容吧。從她的不朽軀體中,我汲取了強大的生命力,我虧損的元氣立即得到補償,甚至還有所增加……”小說里充滿了欲望與回憶的海腥味,這一敘事很接近中土“聊齋”式的愛情模板。美人魚莉海婭與巴爾扎克的女豹一樣,一個濕潤一個火熱,是人類一切丑性的對立面。只可惜,普羅旺斯士兵舉起的是匕首,不是性器啊。
豹鳴與杜鵑
從語言統(tǒng)計學(xué)著眼,漢語的杜鵑有多達(dá)四十幾種別稱,堪稱鳥名之最。但是,杜鵑為何叫“謝豹”?陸游在《老學(xué)庵筆記》卷三記載說:“吳人謂杜宇為謝豹。杜宇初啼時,漁人得蝦曰‘謝豹蝦;市中賣筍曰‘謝豹筍。唐顧況〈送張衛(wèi)尉〉詩曰:‘綠樹村中謝豹啼。若非吳人,殆不知‘謝豹為何物也。”其實,我們至今也不明白“吳人”稱呼“謝豹”的本義。
第一,“謝豹”是杜鵑的叫聲,這是“自鳴”——自己呼喚自己,猶如雞、鴨名字的由來。在《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里提到的長相如豹的“孟極”,也會發(fā)出“自呼”名字的叫聲。
第二,元代伊士珍《瑯?gòu)钟洝肪砩弦冻啥寂f事》云:“昔人有飲於錦城謝氏,其女窺而悅之。其人聞子規(guī)啼,心動,即謝去,女恨甚。后聞子規(guī)啼,則怔忡若豹鳴。使侍女以竹枝驅(qū)之,曰:‘豹,汝尚敢至此啼乎?故名‘子規(guī)為‘謝豹?!??
這就等于講得很清楚了:曾有一位書生到錦城(成都)謝家作客,謝家閨女偷偷觀察書生,一悟即菩提,便喜歡上了。沒料到書生因聽到窗外子規(guī)鳥聲聲催歸的呼喚,便立即向謝家告辭而匆忙返鄉(xiāng)。情何以堪?謝家女萬分遺憾。后來她再聽到子規(guī)鳥啼叫,就如聽到山中野豹的鳴叫聲一般,心神不寧,便叫侍女用竹枝去驅(qū)擾,侍女還罵道:“你這只聲如野豹、讓人聽了心神不寧的杜鵑啊,上一次已破壞了我家小姐的美好良緣,怎敢再到這兒來啼叫?”因為受到這一則傳說的影響,后來成都人開始以“謝豹”之名來稱杜鵑。?這一記載不但展示了蜀女的耿直,而且清楚模擬了豹的叫聲:沒有長嘯,沒有壯懷激烈,而是具有嚶嚀而悠長的哀傷。
最終,像豹子一樣活著!
詩人艾米莉·狄金森在1862年寫了300多首詩,平均每天一首,如此密集,簡直有點像才華大躍進的“密植”。從一首詩到另一首詩,就像豹子的肩胛骨、向空氣里送出一個又一個的怪包,跌宕而去,構(gòu)成了詩的年輪。奇怪的是,靜若兔子的詩人,確有處子的敏銳與驚悸。我用這個反向比喻,自然是為了吻合她的反詩之觀。
她一再在舌尖的坡地卷起豹子的塵埃。詩140(228)里,死亡具有驚心動魄的美:太陽“燃燒時閃金,熄滅時泛紫/像一群豹子躍向天宇/然后在老地平線的腳底/伏著她的花臉?biāo)廊ァ钡?,她一首不大為人注意的詩?92(276)卻是觸目驚心的:
文明—唾棄—豹子!
豹子是否—勇猛?
沙漠—從不責(zé)難她的緞子—
埃塞俄比亞—不責(zé)難她的黃金—
黃褐色—不責(zé)難她的習(xí)俗—
她胸有成竹—
給她暗褐的袍子—加上斑點—
這就是豹子的天性—先生—
難道說—看守人—該蹙額不滿?
可惜—豹子—扔下她的亞洲—
棕櫚的—記憶—
麻醉劑—窒息不了—
香膏—也無法遏制—
這樣的厲聲抗議在她的輕聲呢喃里很是罕見。豹子,來自亞洲、非洲的豹子,以及來自亞洲、非洲的人種,那種黃色、褐色的皮膚,儼然與豹子構(gòu)成了隱喻。她在西方文明的視域里卻“未受點化”,人類文明的“看守人”為此蹙額不滿。為此,狄金森抗議這樣的文明!
狄金森的詩中不乏性欲旺盛的雄性形象,豹子儼然是這一隱秘情結(jié)的火中之花,CamillePaglia就說狄金森是“女薩德”,。至于這首詩歌是否表達(dá)了她并對來自亞洲的勞工的深切同情?我的確不知道。但是豹子離開了它的故土,離開了賦予它黃金和緞子的語境,“麻醉劑—窒息不了—”豹子的思鄉(xiāng)之痛。莫非豹子只能脫掉自己的皮毛,徹底在白堊一般的環(huán)境里失名、失色,才配獲得生存之權(quán)?也許,獲得就是為了失去,奔向自由比固有的奴役更荒謬,死亡比活著更有尊嚴(yán)和芳香……如同狄金森在另外一首詩里所言:“與你一起,忍受饑渴/與你一起,住進羅望子樹林/最終,像豹子一樣活著!”
豹,像豹子一樣活著?。?/p>
問題是,豹要活著,就必須丟掉自己的斑紋。
在亨利·米肖零度書寫中散落的美洲豹牙齒
《厄瓜多爾》是詩人亨利·米肖穿越厄瓜多爾群山并在一年后到達(dá)亞馬遜河出口處的旅行日記。時年詩人還不到30歲,身體孱弱,還有心臟病,盡管敘述風(fēng)格并未穩(wěn)定,但在這部作品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米肖著名的“內(nèi)在世界”以及對這一世界的探索。他在叢林里與蜘蛛、大樹、藤蘿、絕美之鳥親密接觸,其中自然有美洲豹?!段缫埂返娜氖恰?/p>
有牲畜在叫,好像靠近農(nóng)場。夜色很亮。突然有兩聲槍響。一會兒以后,一名男子靠近。他剛剛打死了一只老虎(他們這里這樣稱呼豹子)。他的兒子留在了那里,在割肉。至于他嘛,他帶來了動物的牙齒,以證明他所說不虛。老虎的下顎被打碎了,他只需要撿起掉下的牙齒就可以了。就是這樣。(《厄瓜多爾》,董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6月1版,238頁)
“事情總是這樣”,類似的語式一再從《厄瓜多爾》當(dāng)中冒起,并不突兀,反而像叢林的花朵與眼睛。米肖使用的是概述性陳述,沒有細(xì)節(jié),沒有描述,我們既看不到獵人父子,也看不見美洲豹,一絲一毫都沒有刻畫。但唯有兩道聲音他是標(biāo)明了的,在農(nóng)場附近覬覦的豹子發(fā)現(xiàn)了人,進而發(fā)出低吼,獵槍的咆哮結(jié)束了一場對峙。米肖這一時期的寫作,我不喜歡。
張華《博物志》云:“有獸緣木,文似豹,名虎仆,毛可以取為筆。嶺外尤少兔,人多以雜雉毛作筆亦妙,故嶺外人書札多體弱,然其筆亦利。”盡管從名詞構(gòu)成來看,虎仆與虎倀類似,但虎仆卻是有來歷的。明朝李日華《六研齋二筆》云:“皇甫松賦:‘書抽虎仆?;⑵驼?,小獸,狀似貍,善緣樹,皮毛斑蔚如豹。取其尾毳縛筆,最健。即九節(jié)貍也?!?/p>
米肖后來認(rèn)真學(xué)習(xí)過中國書法,柔韌的毛筆傳達(dá)的筋骨之力顯然與他的氣質(zhì)具有親和力,他未必知道,毛筆里還有一種“豹狼毫”——狼毫中加入豹毛制成,如果他知道了,我猜他渴望撫摸的一定不是豹的牙齒。他沒有迷亂于厄瓜多爾繁多的物質(zhì)世界中,他會描寫一只斧頭下的鬼面蜘蛛如何死去,一根纏死巨樹的藤,一條拒絕咬人的蛇等等?!斑@些物質(zhì)卻并不因為承載過快樂的記憶而變得溫暖和美好,也并不應(yīng)為承載過悲傷的記憶而變得令人痛苦和憂傷?!泵仔さ那楦卸急贿@種零度書寫濾去(并未達(dá)到后來羅蘭·巴特所提煉的“零度寫作”閾值),物質(zhì)隨敘事者的曖昧面目而變得中立,似乎獲得了一種騎墻主義的中性。但是,在這個夸夸其談的獵人面前,那些美洲豹的牙齒,似乎只能證明一種毫無必要的殺戮,以及人性的兇殘。一旦書寫的“事物總是這樣”:“像落下一滴眼淚并以此清洗的眼睛”……
奇妙的是,對米肖惺惺相惜的詩人熱拉爾·馬瑟,倒是在多篇文章里提及他不同尋常的文本與詭譎臆想,比如這一句“身上流淌著王家血脈的公主,一聲不吭地彎腰擦地?!睙崂瓲枴ゑR瑟讀后,許之為“如巨樹的蔭翳隱去了周邊一切風(fēng)景?!爆F(xiàn)在,我試著用這樣的“再度印象”,去覆蓋我臆想里的那只未現(xiàn)身的豹。
奧威爾筆下的豹子
讀書人喜歡討論喬治·奧威爾的《射象》,卻不知道他筆下豹子的惡劣境況。
奧威爾自幼喜歡動物,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四五歲時,他就把自己的一首關(guān)于老虎的小詩送給了威廉·布萊克,這個人恰是捍衛(wèi)動物權(quán)利的先驅(qū)。奧威爾描述過刺猬、蟾蜍、老鼠、母雞、小馬、驢子、大量的鳥兒以及大象和蛇類,但是他并非僅僅喜愛,他也像當(dāng)時英國紳士一樣,渴望在獵殺動物過程中獲得“野獸般”的快意。豹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現(xiàn)在他筆下。
出版于1934年的《緬甸歲月》(BurmeseDays)是奧威爾的第一本小說,它是以作者在緬甸的五年生活為基礎(chǔ)寫成,人物眾多,描寫及故事情節(jié)頗為可信,幾乎是實錄,也能看出作者對丑陋面目殖民者及另一些品行不端的人深惡痛絕。作品的主人翁弗洛里在一個偏僻的東方前哨是孤立的,他天真地想像自私淺薄的伊麗莎白(她來探望她以叔嬸相稱的蘭克斯蒂恩夫婦),會把他從緬甸的痛苦生活中解救出來。他們的狩獵之行讓伊麗莎白認(rèn)識了他對緬甸的愛,也讓他通過打到幾只鴿子和一頭豹子而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奧威爾曾和與他同來緬甸的比登在黑夜里攜槍,搭乘村民的牛車去獵殺老虎。多年以后比登回憶道:“我們沒有看到什么老虎。?我暗想,駕車的人也不會認(rèn)為我們能遇到。要是我們真能遇到,我想布萊爾先生或奧威爾先生就不會活著回來了?!?/p>
為吸引異性眼光,弗洛里在伊麗莎白跟前大肆贊美漂亮的鴿子,并沒有妨礙他射殺它們。他甚至鼓勵伊麗莎白射殺一頭豹子,這只豹子死的時候,“非常可憐,就像一只死去的小貓。”這就像他的《射象》當(dāng)中,充滿悲憫地描繪那頭受盡折磨的大象。奧威爾僅僅通過獵殺鴿子和豹子來展示人的獸性嗎?在我看來的卻如此。在《緬甸歲月》當(dāng)中,伊麗莎白與弗洛里均是英國人的表率,其嗜血的本能唯有在蠻荒的東方叢林里得到了爆發(fā)。其實,嗜血的紳士與性愛,在奧威爾后來的作品里均呈現(xiàn)一種惡心的獸性。
在同一作品里,奧威爾繼續(xù)描述了豹子,他提到了緬甸人的神秘主義:“?還有他們自己那些所謂的大夫給開的藥!像什么新月下采的草藥、老虎的胡須、犀牛角、尿液、月經(jīng)血!人怎么能喝下這種東西,太惡心了!村里的有些年輕人把豹的骨架也都搬走,為的是吃心臟和其他各種器官。他們相信吃這些玩意兒會讓自己變得跟豹子一樣強壯而迅猛……”文本中有不少類似的語句,都體現(xiàn)出東方人的愚昧,反映東方人的蒙昧。
古茶樹上的豹
普魯斯特利用了一點潑濺在紙張上的茶汁來展開了他的時間河床:那是一個偶然,被茶水浸泡過的小瑪?shù)绿m娜點心,因為茶味的浸入而醞釀出的滋味,童年重現(xiàn)了。
某天,我泡上一壺普洱老茶樹的生茶,我看到金色的“黃片”在壺中游弋,像一只豹跳躍在枝椏之間,又因為彼此的疏離,豹若隱若現(xiàn)。也許,豹并不喜歡自己的肉身,它有點為擁有固步自封的斑紋而后悔,但它無法擺脫自己的氣息,最后它被自己說服,豹消匿在眾聲鼎沸的褐色枝葉間。
夢里,它憑借著一股野生茶的沖力,回到了原來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