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滿??兒
這年的第一場雪下得太厚了,人踩過去能埋沒小腿。院子里的雪被我們清掃光了,背出去倒在門前高高的埂子下。大門外清掃出一條人行道。剩下的我們想等日頭出來一曬,在自然的力量下慢慢去消融。孩子們在院子里玩,一個個穿著鼓囊囊的劣質羽絨服和肥大的毛絨褲,戴著狗頭一樣的大暖帽,但是鼻涕還是凍出來了,在嘴唇上明晃晃吊著。我和嫂子起了一大盆面,淘洗了白蘿卜和黃蘿卜,切菜的切菜,煮肉的守著一口大鍋燒火。熱氣騰騰中婆婆跑進來,快快快,先把活兒停下,拾掇點吃頭,親戚來了!隨著語聲門口一暗,緊接著又亮了,婆婆走了,滿屋子熱騰騰的霧氣隨著婆婆的闖進又離去被撕裂了一個口子。輕柔的煙霧脾氣很好,鬧哄哄撲上去填補那個豁口。溢出門框外的霧氣驟然遇冷,變得清凌凌的,凝成一些小水珠兒在冷空氣里飄浮。
嫂子吧嗒關掉了開關,嗚嗚嗚吼叫的鼓風機頓時啞了口。灶火口也不再一個勁兒往外噴炭末子燒化的灰塵了。做啥哩?這大冷的天,也不知道啥親戚這么愛浪門子,盡給咱們找麻達哩!嫂子重重地掃著案板,清理堆積如小山的蔥蒜辣椒芹菜香菜和不久前出鍋的涼粉。我自然從這惡狠狠的姿勢中看出了她的不耐煩和無可奈何。是啊,這大冷的天不說,我們正在忙著準備過乜帖的席面呢,這節(jié)骨眼上猛不丁地來個親戚,簡直就是給我們這些當兒媳婦的亂中添亂呢。我和嫂子一大早就起來了,一頭扎進廚房就在鼓風機的嗚嗚聲陪伴下不停地忙,站得一雙腳底板又麻又疼,覺得都不像自個的腿腳了。但是婆婆已經吩咐了,就算我們再忙也不敢耽擱啊。嫂子眨巴著小小的眼睛望著我說,做啥哩?媽也不說清楚就叫人做哩,我總不能把一雙手剁了炒熟端上去吧?其實鍋灶上的事情都是她做主,因為她年齡比我大,又比我本事好,念過書什么都不會的我是個沒有權力的擺設,所以只能干笑。要不我去瞅瞅,看究竟來的個啥人?小眼睛亮晶晶望著我,提議。我在心里失笑,知道她看人下菜碟的老毛病又犯了。她這個人吃苦耐勞本事不錯,就是這一點不好,喜歡看人戴帽子,為人比較勢利。
她噔噔噔踩著冷凍的地面走了,一會兒裹挾著一股涼風急慌慌沖進來說,快快快,要快點做,人馬上要走哩!說著抓起一把泡軟的粉條當當當就切。接著切凍牛肉,還有白菜。我一看就知道要做白菜粉條燉牛肉了。她不愿意告訴我來的是誰,我也不問,反正我已經看出來這是個比較重要的人,不是左鄰右舍,也不是特別重要的親戚。鄰居來了一般不做飯招待,隨便端點現成的饃饃,倒點開水就行;很重要的親戚來了,那就要多炒幾個菜,還要專門來一碟牛羊肉或者炒雞肉。這個人應該處在不要緊也不能太怠慢的中間位置吧。
嫂子真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她的菜切好了,我在小鍋的灶膛里也早燒起了火。鍋熱了,她倒一股子清油進去,歪著頭一看,倒多了,掂起勺子舀出來一些。等油在鍋底冒煙的時候嘩啦將牛肉蔥花倒進去,刺啦刺啦翻炒,緊跟著將白菜幫子丟進去,然后是白菜葉子,最后是粉條。我看著這速度太利索了,禁不住提醒說,這么炒,牛肉熟不好吧?
嘻嘻,管他呢,只要快就好,咱媽不是攆在屁股后頭催嘛,遲了肯定又要罵了!再說這個人也太急了,既然來了就多浪一會兒嘛,好像他家里著火了,這么急慌慌地趕回去滅火哩!
鍋鏟子嘩啦嘩啦響,一股香味在熱氣中游竄。
咣當——她拿過一個碟子出菜。我一看不行,就說,還沒熟好吧,至少得旋點水蓋上滾一會兒吧,這回買的牛肉老得很。
哎呀,白菜沒血,焐熱了就能吃!年輕人牙口好,沒事兒的,人家急著要走哩!話音落地,人已經一手端一碟子饅頭,一手掌著一碟子白菜粉條燉牛肉到了院子里。
時間很短,上房門簾掀動,公公婆婆、大伯子和我的丈夫,大家簇擁著一個年輕男人。隱隱見得是高個子,白面孔,頭上戴一頂圓形白帽,站在丈夫身邊高出了半個頭。瞄一眼,好像不認識,我就沒有窺探的興趣,埋頭給煮肉的鍋底添火。婆婆和嫂子一起進來了,嫂子手里端著那碟子炒菜,還是我們端過去時候的樣子,看來親戚幾乎沒有吃。
媽,這滿兒長大了啊,變化也太大了,我都認不得了。人說女大十八變,我看兒子娃變化起來也是很明顯的。嫂子快嘴利舌,說話像打機關槍。婆婆慢悠悠地回答,這個娃娃有出息,打碎兒我就看著是個有出息的娃。他媽邋遢得很,鍋臺上臟得沒個樣子,自打這娃個子能夠上案板,就學著做飯了。那一年割麥子哩,我們都去給你碎巴巴家?guī)兔?,我前頭趕回去做飯,進了廚房嚇著我了。滿兒袖子挽得高高的,站在一個高板凳上揉面著哩。臉盆子大的一疙瘩面,他的胳膊瘦拐拐的,咬著牙往開了揉。但是那面欺人,娃娃沒勁,咋揉都揉不光堂,還越來越干了,都裂開了口子。他一看我來了,羞得跳下板凳,抱著一疙瘩面嗚嗚地哭。他還給他媽掃地抹桌子,做得可細數了,現在的哪個女子娃能比得上!看他拾掇的家里,炕上干凈得人都不敢坐,就怕坐臟了;桌子上連一個灰塵渣渣都沒有,干凈得你沒地方下腳!說到這里,婆婆的口氣憤憤的,好像誰惹她了。
我們都沉默著,婆婆的用意盡管表達得曲折,但我們還是能夠明白的,她這是在拐著彎兒地譴責我們呢,人家一個兒子娃都能做得那么好,想想我們這些做兒媳婦的吧,實在懶散得不像話了。我們妯娌還真的沒有達到這個男娃娃的勤懇和干凈。我們都沉默著,因為婆婆此刻的話我們都覺得不好接茬兒。婆婆的情緒激動起來就不肯輕易平息,看看吧,現在的女子娃,就知道猴,一個個就愛吃個好的,穿個洋氣的,打扮得狐貍精一樣,啥都不干,手里拿著個手機成天忙著搗鼓。唉,現在的女子娃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最后一個字音吐出來,婆婆已經走了,矮胖的身子在室外的冷風里一扭一扭。
我和嫂子相視而笑。咱這老婆婆啊——嫂子把半聲感慨咽進了肚子。這時候我才記起問她,剛才說的是誰?誰是滿兒?
哎喲喲——嫂子笑彎了腰,說了半天,你不知道滿兒是誰。
我有點氣惱,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們又沒人告訴我嘛。
咱碎巴巴的兒子,老二,叫滿蘇爾,打小爺爺奶奶疼腸這個孫子,慣得很,?就叫成了滿兒。
我默默聽著,在心里思想起碎巴巴一家人的樣子。
碎巴巴高個子,狹長赤紅的臉膛,一看身板就知道是種莊稼的行家里手。碎嬸嬸嘛,小個子,對人很熱情,突出的特點是話特別多。能多到什么程度呢?丈夫當笑話給我講過,說當年碎嬸嬸娶進門,是個新媳婦,一家人要去山上割麥子,別人都前頭走了,留下這個新媳婦在家烙餅子燒開水,等做好了就把干糧送到地里去。割麥子的人在地里等啊等,眼看日頭爬上來老高了,還是遲遲不見送干糧的人出現。附近割麥子的人家一個個送來了干糧,吃完喝完,新磨了鐮刀開始新一輪的戰(zhàn)斗了。碎巴巴一家人餓得前心貼著后背了,望斷了目光就是不見南邊的山坡上走來那個提著饃饃籠子和茶壺的新媳婦。碎巴巴實在沉不住氣起身去找,他沿著回家的路小跑下山,到山腳下一看差點氣歪了鼻子。他的媳婦把裝饃饃的籠子放在地坎上,水壺在腳邊,扯著脖子在和路邊地里一個女人說話。那個女人邊陪她閑扯,邊揮舞著鐮刀割麥子。
想到這里,我不由得又一次暗自失笑。我新婚那會兒這個碎嬸嬸來了,拉著我的手給我吩咐起做新媳婦需要注意的事情來,兩瓣薄薄的嘴唇不停地說呀說,我又不好意思打斷,只能乖乖聽著,直到有人來拉她去吃席,她才算把我放赦了。這個碎嬸嬸人看著將湊,本事卻好,一口氣給碎巴巴生了三個兒子。其中兩個我見過,一個個長得不錯,模樣像父親,不像是那個邋遢媽能生出來的。唯獨沒有見過老二,原來他一直不在家。
夜里我在燈下看書,丈夫躺在枕上忽然發(fā)感慨說,誰能想到呢,把滿兒出息得這么好,長得一表人才,經也念得很好了。等將來穿衣掛幛,就是馬家唯一的阿訇了。我覺得好奇,這個滿兒真的有那么好嗎?你們一個個說起來咋那么稱贊哩?早知道這么厲害,今兒也叫我去上房里看一眼嘛。丈夫呆了一下,笑了,指著地下的窗戶根兒說,他就在那里,你不知道早看了多少遍了。我看一眼地下,那里釘著一個大插板,用電的時候就用上了,平時沒事我很少去那個角落。滿兒在哪里?我覺得丈夫真是越來越不靠譜,開什么玩笑呢?丈夫卻一本正經,溜下炕光腳跑過去,踮著腳尖取墻上的一個相框。相框掛在那里很久了,從我嫁進這間屋子就見它在那里。新婚的時候我很殷勤,想處處表現一個新媳婦的勤勞和能干,總是把屋子掃得很干凈,墻上也不允許有一絲的塵土。我曾經踩著凳子取下過那個相框,用濕抹布擦凈了,里面是兩個老人,中間站著一個孩子。我看著不認識,就重新掛上去,因為高度的問題,加上總是很忙,所以從此再也沒有取下來擦拭過它。
想不到一年時間,它重新蒙了一層灰塵,臟得根本看不清畫面。等擦干凈了,還是那一對老人,中間的孩子站姿依舊。知道他們是誰嗎?丈夫目光炯炯。我仔細看,老漢,胡子垂在胸前,面相慈祥,一副一輩子操勞的農民樣兒,濃眉大眼大鼻子,和公公很像;但明顯不是,因為他遠比公公年齡大,看著有七十多歲了吧。再看老奶奶,白臉,尖下巴,眉毛很淡,神態(tài)間浮著一層若有若無的薄笑。這不是嫂子的碎兒子舍巴嗎?我指著中間的孩子說。舍巴這是和誰在一搭呢?他的外爺外奶嗎?不像啊,他外奶我見過,不是這個長相,也比這年輕得多。
丈夫抱起相框,凝神瞅一瞅,嘴角擰起一撇不屑,啥眼神兒,真沒眼光,這明明就是咱們爺爺奶奶嘛,你看看,咱大和爺爺多像,簡直一模一樣!
你胡說啥哩,不是說爺爺奶奶十幾年前就口喚了嗎,舍巴現在才三歲,咋能在一搭照相哩?我簡直生氣了。丈夫不耐煩繼續(xù)捉弄我,干脆揭開了謎底,這哪是舍巴?這就是滿兒,碎巴巴家的滿兒!
哦,他是滿兒?我認真打量,慢慢地從眉宇間捕捉到了一點點和碎巴巴相像的地方,但是,和碎嬸嬸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我頓時想起白天那個比丈夫高出一頭的小伙子來,再看這孩子,覺得詫異,他已經那么大了,真快!
丈夫臉上顯出追憶的神色,滿兒乖得很,是爺爺奶奶最疼的孫子。有一年爺爺惹了奶奶,奶奶給爺爺耍脾氣,懷里抱著滿兒,坐在溝畔上,說要跳崖尋死去哩。啥人勸都不行,最后咱媽過去了,說,媽你想尋死你就尋死去,好歹把人家的娃娃放開,哪有抱著孫子尋死的?惹你的又不是一個三歲的娃娃。奶奶被問住了,張著嘴巴沒話說,只能乖乖抱著孫子回家了。不過從那以后咱媽可算是把奶奶得罪了。呵呵,奶奶是個很有意思的女人,一輩子跟爺爺別別扭扭的,不過滿兒真是她最疼的孫子。
我丟開相框繼續(xù)看書,一個西海固的孩子,幼年時候沾爺爺奶奶的光跟隨他們拍了一張合影,被人簡單地裝裱了,掛在墻上,一掛就是十幾年。如今,照片里的老人早就作古,而孩子長大了。這有什么十分特別的地方嗎?好像沒有,這十幾年中有很多孩子都長大了。有的人留下了照片,有的沒有。在我們西海固山區(qū),這樣的例子很常見,我們姐妹小時候就沒有留下這樣的幼年照片。畢竟照相在我們小的時候還屬于較為奢侈的行為。
開春后,我們婆媳幾個在院子里切洋芋籽種,春風干裂,簡直能把人的臉吹成老漢粗厚的腳后跟。婆婆在風里忽然抿著嘴巴大笑,笑得伏倒身子,一會兒爬起來,說,想起一個失笑的事情!我們都抬起頭,等著聽她講事情。婆婆卻賣起了關子,一個人又笑了一會兒,才消消停停地說,那是哪一年呢?我記不清了!反正是冬天,下了一場冰溜子,你們奶奶一輩子懶慣了,出去尿尿,嫌穿她自個的鞋費事,就隨便套著你們爺爺的大鞋出去了。下臺子的時候,一個仰板子就把大腿絆斷了。嗬,你們碎嬸嬸一看這斷了腿睡在炕上肯定要自己伺候哩,就不想要老婆婆了。我們妯娌幾個下去看婆婆,坐了一炕女人,你們碎嬸嬸在地下做飯,故意把勺子鏟子摔得嘩嘩響,那是在給我們撒氣呢。滿兒一直蹲在地上給他媽燒火,忽然站起來說他不燒火了。他媽剛把一鍋面下進水里,慌了,問他,燒得好好的,為啥不燒了?既然燒就要把一鍋飯燒熟。滿兒黑著臉反過來問,那你為啥不好好伺候我奶奶了,既然伺候就要把一輩子伺候出頭!你都不能堅持,有啥理由叫我堅持哩?他媽氣急了,掄起鐵勺子就往兒子頭上打,罵他不是自己養(yǎng)出的兒。滿兒跑到門口笑瞇瞇地說,我大不也是我奶奶養(yǎng)出的兒嗎?你是我大的女人,你不想孝順我奶奶了,等以后我們弟兄娶了媳婦,我們也叫我們的媳婦不要孝順你!
婆婆說完了又笑。我覺得奇怪,這好像沒什么可笑的地方。兒孫不孝的事情在今天實在太平常了,再說就靠孫子那一句傻話,又怎么會扭轉父母的心意呢?婆婆卻依舊顯得很激動,你們猜當時滿兒幾歲?五歲!站著還沒有鍋臺高,但是人鬼精靈得很。他這句話還真是讓你們的碎嬸嬸害怕了,她說娃娃這么碎就這么說,等將來她老了娃娃真不管就完了,從那以后她不敢再嫌棄你們奶奶了。
我還是覺得這故事沒什么新意,就悶頭只管切洋芋,心里盼著這苦活兒早點干完,我們好解脫,回去好好緩一緩。只有嫂子面色含笑跟婆婆東拉西扯說一些不咸不淡的閑話。婆媳間就是這樣,因為不是親生的,關系有時候很親,有時候又有著天然的隔閡,總之是很難做到親生母女一樣赤心熱忱。
滿院子響著叮叮當當切洋芋的聲音,我們每個人的面前墊著一個木頭板凳,切久了,板凳上積了厚厚一層泥水。坐久了,站起來,腿疼得抽筋,腳麻了。婆婆看著面前堆積起來的一大堆白花花的洋芋塊兒說,夠了吧,明兒的夠種了,后兒的明兒再切。今兒主麻日,我換個水去。說著進屋去了,我和嫂子懶洋洋坐在春陽里。
干農活就是這樣,長時間超強度的苦活,讓整個人的身體變得僵硬呆滯,感覺那四肢簡直就不是自己的了。今天還是有點悠閑的,因為公公不在家,跟隨寺里的阿訇鄉(xiāng)老等人到二十里外的一個莊子送埋體去了。公公不在,我們中午這一頓飯可以免去不做,隨便一點,開水饃饃和咸菜,湊合湊合就能打發(fā)。春乏厲害,加上這一個月來一直忙著種地,我們真是累得要散架了,一天時間內做三頓飯,那種瑣碎和勞苦,只有我們做兒媳婦的才清楚。
婆婆剛灌滿一塑料壺熱水放在窗臺外面準備換水,電話響了。我和嫂子同時豎起了耳朵,最怕的是這時候忽然公公來電話,說他回來了,要家里準備做飯。
門簾子一顫,婆婆飛出來,嘴里喊,快快快,誰快去下莊子給你碎巴巴送個話,蹦蹦車翻了,滿兒腿碰折了,大腿折了,正在往縣上送哩!
???
我和嫂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都傻了,這是哪里冒出來的話?好沒來頭啊。婆婆怒了,忽然跳下臺子,在地上跺腳,你們到底去不去?你們仗著年輕人腿腳好就來為難我這死老婆子是不是?好啊,我自個兒去就是了,不用麻煩你們了——隨著語聲她跑了出去。
我們如夢初醒。自然不能叫婆婆去,去碎巴巴家的路不好走,得下一道陡坡,過了溝,再爬一道長坡才能到??上榘桶图依锞o困,不然裝個電話多方便。
嫂子沖出門趕過去截住了婆婆,我去我去,我跑得快!隨著語聲一溜煙,人已經被大路邊高大的地坎擋住看不見了。
婆婆回去換水。
暖壺里沒水了,我去廚房燒水,女兒醒了,哭得不行,我只能抱著她,一邊燒火一邊在心里禁不住想:滿兒不是在外面念經嗎?怎么忽然就說碰了腿呢?又怎么會是公公打來的電話呢?究竟怎么回事呢?
火在灶膛里嘩嘩燃燒,我看著火,心里忽然覺得這搖曳的火光撲嘩撲嘩抖得厲害,讓人感覺很不踏實,好像日常生活里的一種恒常的平衡要被什么打破。禁不住抬頭看看屋外,陽光落在黃土院子里,落在新切的洋芋那嫩生生的白碴口上,陽光也有了形狀,一塊一塊的,好像伸手就能抓住一把。早切的部分已經變得陳舊了,切口上流出的洋芋水變得黑乎乎的。
大腿斷了,從鄉(xiāng)下送往縣城的醫(yī)院,最快也要一個多小時吧,那得多疼啊,是不是像洋芋切口一樣地淌血呢?是不是骨頭碴子也露出來了,白生生的,像這剛切開的洋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想象這殘忍的畫面,好像有一個鬼鉆進我心里來了,一個勁兒攛掇著讓我不停地去想象。想象讓我的心很不安穩(wěn),高高懸著,覺得心驚膽戰(zhàn)。
電話又響了,嘟嘟嘟叫了好一陣,叫聲在春日中午的暖空氣里顯得孤獨極了。婆婆呢,為什么不接電話?平時她接電話可是很利索的。
水開了,關了鼓風機,嘟嘟聲還在固執(zhí)地叫著。我忽然記起婆婆在換水,我得去接電話。我趕忙把女兒丟在院內的洋芋堆里,小跑進屋。我從來沒有覺得電話的鈴聲這樣單調難聽過。恰好婆婆也沖出水房子,先我一步撲到了電話邊。婆婆接了電話,就沒我的事兒了,我拎了暖壺去廚房灌水。
哎呀呀呀——婆婆忽然跑出來,站在臺子上大哭。嚇得我手腕子一軟,一馬勺開水差點淋在自己腳上。
我給她當了一年多兒媳,沒有見過這個女人這樣大哭過。我慌亂得六神無主,丟下水瓢和暖壺,出來站在院子里惶惶地看著她。這時候忽然覺得很遺憾,她要是我的親媽我就能直接問她為什么要哭,誰惹她了?可是我不敢,她是婆婆,萬一是我哪里惹了她呢?她忽然腿一軟就直接坐在了臺子上。因為開春天氣風大,加上院子里正在切洋芋,水泥臺子總是掃不干凈,臟兮兮的。婆婆顧不得這些,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哀哀地痛哭起來。難道中午沒做飯她不高興了?還是我剛才沒接電話她多心了?婆婆不像這么小心眼的人啊。
娃娃呀,不好了,滿兒完了,你碎巴巴家的滿兒完了,送進醫(yī)院還沒顧上搶救就完了!哎呀,我命苦的娃呀,好好兒的咋說歿就歿了哩?真主呀,把人心疼死了——
婆婆的哭聲嚇壞了我女兒,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踉蹌著步子趕過來要往奶奶懷里鉆,婆婆掙扎著站起來,不理睬孫女兒,抹著眼淚說要去下莊子走一趟,碎巴巴一家人肯定還不知道消息呢。
我呆呆目送婆婆走出大門離去。這一刻我忽然感覺婆婆那一貫威嚴的表情也許只是一層假象的薄殼,現在傷痛讓這層殼裂開了,我透過裂縫看到了硬殼下掩藏的柔軟。婆婆這個一向對我們很嚴厲的婦女,內心深處是不是也有著不肯輕易向我們呈現的柔軟和脆弱呢?
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我站在門口看到上莊子的人亂紛紛往下莊子趕,馬家戶大,算起來,上莊子和下莊子的都有著遠近不等的血緣關系。最上莊的堂阿姨擰著圓碌碌的大屁股快步往下來跑,見到我老遠喊,去嗎?去看看嗎?估計拉回來了。唉,可惜了,一個好娃娃,真是個好娃娃,可惜了啊,可惜了。我搖搖頭,女兒太小,我抱著她不方便,路不好走啊。堂阿姨腳底下卷著一股風小跑走了,看得出她剛從地里種洋芋卸了牛,手和臉沒顧得上洗,衣裳沒心思換,就那么帶著一身泥土跑遠了。
滿兒,滿兒?,F在看來消息是確定的,這個孩子出事了。
女兒自己在地上爬,我看著遠處的下莊子,那里樹木掩映,杏樹花兒已經凋殘,柳樹楊樹的葉片子在枝頭點綴出一抹淡淡的綠意。
春日的正午暖烘烘的,這樣的天氣適合坐著發(fā)呆或者做夢,發(fā)點小小的莫名的小憂愁。不管怎么說都不適合死人啊。滿兒怎么就忽然完了呢?
我回屋去取下墻上那個相框,抹去灰塵,仔細看這個孩子。他的眉目依然生動,淡淡的眉毛,細細的小眼睛,鼻翼薄而透亮,嘴唇抿著,認真而帶著緊張,整個神態(tài)間顯出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第一次面對相機時候的緊張和神圣。
這是哪一年留下的影子呢?丈夫說滿兒他是八幾年生的,應該比我小不了多少。究竟能小多少歲呢?可能一開始就裝進了玻璃相框,相片還保持著一份經歷了時間之后的新鮮,沒有留影時間。不過可以猜測,也許就是1986年或者1987年吧,反正超不出八十年代的范圍。算起來這照片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了。二十年,足夠讓這個孩子經歷脫胎換骨的蛻變,成長為一個英俊白凈的小伙子。
我在記憶里搜尋他的影子,只有一次,冬天那次??上Ь嚯x遠,我又心不在焉,根本沒有看清他的模樣,現在只能想起來滿兒個子比較高,渾身帶著剛走出少年時代邁進成年男人之列的獨特氣息。骨架是長大了,完備了,但是骨縫間逸散的那種氣息還是少年的味道,寬闊的肩膀顯得有一點單薄瘦弱。不是身體的瘦弱,而是那種沒有經歷婚姻、孩子和家庭生活浸染和磨礪的澀澀的味道。
我苦笑起來,也許不是這樣,只是我在按照一種約定俗成了的見識來界定他。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要想象他,但就是抑制不住地一遍遍想象著他的樣子,沒有依據的想象讓人很累。家里人都不在,估計這會兒都聚在碎巴巴家里了。家里一派安靜,院子里那些堆積的洋芋好像很累很累了,所有的切口都不新鮮了,整體散發(fā)出一股昏昏欲睡的陳舊氣息。
女兒在洋芋堆里扒拉,洋芋水糊臟了手臉,膝蓋上蹭滿了泥土。
我看看照片里的孩子,看看地上的女兒,從一個貼在地面上的幼兒成長為一個小伙子,需要多少年時間,需要身邊人付出多少精力?滿兒,你怎么就這么輕易地出事了呢?是不是他們把話傳錯了。你不是在外面念經嗎?怎么會忽然說你出事了?是不是弄錯人了?
大門一動,嫂子回來了,走得氣喘吁吁,你咋不下去看看呢?人們?都去了,太慘了!你快去看看,娃娃撂下我看著!
我草草拾掇一下就往下莊子跑。
碎巴巴家門口的人多得像一堆螞蟻在蠕動,黑壓壓的。很多人我不認識,就低著頭直接往里走。耳朵里聽到了哭聲,是碎嬸嬸,她那略微沙啞的嗓子很好辨認。
上房門口人進人出,我暗暗觀察,發(fā)現人流涌動是有規(guī)律的,剛來的第一時間進上房,然后出來了到各處房屋走走,或者站在院子里聽大家說話。
我跟著兩個女人進了上房。
屋子里暗洞洞的,一股腐舊的味道撲面而來。這是爺爺奶奶手里留下的房子,房頂用一層花布遮住了,但是花布后面檁子椽子的陳舊味道是遮擋不住的,還是穿透了出來。
地上鋪一層干麥草,一個淺紅色的線毯子苫著一個人的全身,臉用一塊白漂布完全苫住了。
他直挺挺躺在那里。
這種線毯子很薄,蓋在人身上軟塌塌的,將整個人身體的輪廓很清晰地勾勒了出來。
一眼就能看出毯子下面睡的是個大人。骨架很大,很長。我的目光沿著這具身體悄然來回游走幾遍,還用問嗎,這就是滿兒了。但我還是覺得難以接受,那張和舍木一樣的,帶著緊張的小臉跳出來,在眼前閃動。細瞇瞇的小眼睛快要瞇成一條縫了。舍木平時喜歡這樣瞇縫著眼睛,尤其看到好吃的東西,那道細縫里會閃出狡猾的亮晶晶的光彩。滿兒呢,那時候的滿兒會不會也是這副模樣呢?
一個婦女用手掩著嘴,哭聲在嗓子眼里橫沖了一下,卻沒有從嘴里噴出來。她好像被悲痛擊垮了,撐不住自己的身子,搖搖晃晃的,但是堅持彎腰揭開了那張白漂布。
一張臉露出來了。
我本來沒想著看,但是這一刻心里伸出一把手揪著我踮起腳尖扯長脖子去看。屋子里這幾個女人肯定已經看過的,但是她們還是忍不住又一次把目光湊了過來,一種屏住呼吸的沉默瞬間擴散開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剎那間統(tǒng)一了,凝重得能滲出水哩。
我感覺一束涼氣沿著牙縫灌了進來,舌頭很快干燥起來,連舌根也干了。
竟然是一張娃娃臉。
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滿兒的個子我依稀看過,比我丈夫還高,身板又魁梧,確實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所以在我的想象里他跟那些大滿拉一樣,有著一張飽滿的陽光的臉,膚色白凈,頭戴白帽,收拾得干凈利落。因為常年念經,所以要跟著阿訇禮拜,每天洗小凈,會讓整個人變得很白凈,渾身洋溢著說不出的清爽。
這樣的小伙子我見過很多,正是最好的年華,無憂無慮的。而念經人的身份,讓他們過早擁有了一份莊重和嚴肅,讓人老遠看著就心里肅然起敬,覺得想親近又感覺自慚形穢而不敢去親近。
這樣風華正茂的好小伙子,我們這些已婚婦女只能遠遠地敬慕吧。
可是現在我看到卻是一張娃娃臉。沒有我想象的高鼻梁大眼睛,更沒有高顴骨濃眉毛,渾身散發(fā)著那股從雞蛋殼里脫身而出,還未褪盡少年的一身稚氣。
滿兒實在還沒有褪盡少年的稚氣,眼睛閉著,鼻孔里隱隱有血絲,嘴唇明顯血腫了,向上翻起,像一個調皮孩子跟大人斗氣時候把嘴巴撅了起來。
我不由得抬起了手,想摸摸那瘀青的下巴。幸好意識是清醒的,我的手自然不敢落在那個下巴上,而是捏住了自己的下巴。即便他睡著了一般,再也不能睜開眼睛讓我看一眼他究竟有多英俊,但是我能斷定這是個英氣逼人的小伙子。勃勃英氣穿透了孩子氣的外衣,從細長的眼角和明顯上揚的眉梢流瀉出來。
還有這一副身材呢,躺在這里長得讓人吃驚,好像這種沉睡的姿勢將他原本就很高的身子拉長了。這樣好的身板兒,就該站起來啊,起來和每一個人笑著打招呼,臉上帶著大方明快的笑意,告訴大家他只是累了,躺下稍微地瞇一會兒,這不起來了嗎?
新的親戚來了,我們退出門。
在另一間低矮的小土房子里我看到一群女人坐在炕上說話,話題都圍繞著滿兒。
一個女人說的是他三歲時候的事。一個中年婦女說的是他七歲時候。還有人說她記著這娃十一歲就開始學習扶犁耕地了。有人說他十四歲就離開家去遠處求學念經了,不拿家里一分錢。那么小就跟著阿訇念索勒,把散來的錢舍不得花,攢起來給自己請經,買衣裳。
說到這里,一個比我婆婆還老的老奶奶忽然沒有任何征兆地抬手捂住了臉。那個特別尖的下巴上皺紋在顫抖,一個帶著老邁味道的聲音從指縫里擠出來,斷斷續(xù)續(xù)哭訴著說,我的娃他攢幾個錢不容易啊。只要一回家頭一件事就是來看外奶奶,給我買的新汗衫新線衣,看著我把舊的脫下,新的換上,他才放心哩。冬天的時節(jié)還給我買了拜氈,要我禮拜哩,臨走又安頓一遍,在電話又安頓一遍。唉唉唉啊,好娃娃為啥這么命苦哩?
她這一起頭,女人們呼應一般響起了一片哭聲。
我擔心女兒長時間看不到我會哭鬧,我只能離開碎巴巴家返回家去。爬上一道溝,我回頭去看碎巴巴的家,那里還是人進人出,一股凄涼在彌散。
結合從不同的人嘴里聽來的訴說和感嘆,一個景象在我腦子里明晰起來:滿兒前天才從念經的寺里返回來,還沒來得及到我家看他的大伯,也沒顧上去看二伯,還有更遠處的外奶奶和舅舅。他都是打算要去看看的,都還沒來得及。今天,附近村莊有人病逝了,村上阿訇鄉(xiāng)老等組織人去送埋體,他也跟去了。半路上蹦蹦車撞在一座橋的欄桿上,滿兒被撞個正著。剛撞了那會兒,人還清醒著呢,在往縣城送的路上緊緊抓著他大伯的手說不要哭,他好著哩,只是這一進醫(yī)院的門恐怕要花不少錢呢。
可是剛到醫(yī)院門口他忽然就不行了,不等送進搶救室就咽了氣。
就這么簡單。在那些女人們反復的討論和嘆息過程里,我將這個過程聽了一遍又一遍。滿兒在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咽氣的畫面。
暮色落盡時候一家人才全部歸來,只有公公沒來,他留下在夜里幫忙守埋體。我們大家聚在上房里說閑談,話題又全是滿兒。
我聽到的跟白天聽到的差不多,都是滿兒怎樣出事的經過,然后就是感嘆這孩子命短,早早就歿了,實屬可惜。
夜里,我第一次主動跟丈夫提起了滿兒。
我忽然有些怒其不爭的恨意,恨這個滿兒。我氣憤地質問,滿兒他為什么要去送埋體呢?既然去了為什么不乖乖地坐在車廂里呢?即便不坐車廂,也不要站在車邊上啊,這不是死期到了,自己尋死嗎?
我氣勢洶洶的樣子把丈夫嚇住了,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嘴角抽搐一般浮起一抹無可奈何的淡笑,看著我說,你這話說得太不公平了,你站在滿兒的角度上想過他嗎?你沒有想過是不是?那就不要隨便給人下結論。這娃娃……哎呀,說起來人心里疼……丈夫哽咽了,看得出他對這個堂兄弟的疼惜是真實而強烈的。
丈夫氣息平定下來說,滿兒是大滿拉,有了埋體他去送是名正言順的事情,所以他才去了。他穿的是一身新做的衣裳,新皮鞋,打扮出一個全新的滿兒。他怕蹦蹦車那臟乎乎的車廂弄臟了衣裳,就選擇了副駕座??隙ㄅ卵澴颖粔喊櫫?,不坐,直直地站在車邊上。蹦蹦車過一道橋的時候忽然歪了頭,一頭撞在了橋邊的石頭護欄上。唉,說到底這娃就是從小受苦,太懂事了。穿一身新衣不容易啊,加上少年小伙子嘛,愛美,怕沾上土嘛。你想想,要是你還沒結婚那會兒也穿了一身新衣裳,你會咋做?
我沉默一陣,心里慢慢浮起一點歉疚,是啊,我好像錯怪他了。沒有哪個人愿意自己尋死,尤其滿兒這樣正當年華的少年,人生里多少的美好正在前方等待他去一步步一件件地歷經。
丈夫借著燈火瞅瞅我說,咋臉色不太好,涼水潑了一樣,咋啦?
睡吧,我一把拉滅燈,鉆進被窩。被窩里的熱氣貼著肌膚擴散,我忽然想到此刻滿兒已經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一天,身底下就鋪著一層薄薄的麥草。過了這一夜,明天大家就會把他埋進黃土里去,春天的黃土深處其實是很冷的,?我們種洋芋的時候翻開的犁溝,單鞋踩進去灌進鞋殼里的濕土涼涼的。墳坑深處的泥土肯定更潮濕冰涼。
人活在世上最后都要去那個黑暗的墳坑,這是宿命,沒有誰能逃得脫??墒菨M兒真是太年輕了啊。
恍惚間,一股涼颼颼的風迎面吹了過來,風勢太大了,噼噼啪啪迎面拍打著我的臉。
我低頭看,自己竟然搭乘在一輛蹦蹦車上。車奔馳得太快了,我緊緊抓著把手。車廂里總是冒出干燥的塵土,蹦蹦車就是專門幫家里做農活買來的,尤其現在種洋芋,一車一車的洋芋種子就靠著這粗笨的家伙往地里馱。車廂的縫隙里鉆滿了黃土,車跑起來,塵土就彌漫而起,還有山路上的塵土呢,干燥的春風高揚起同樣干燥的塵土,一股黃土霧氣就在車后緊追著,車廂里的人一個個滿身都糊得臟兮兮的,就連臉上也落滿了塵埃。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腿,那是一件西服褲子,化纖料子,抖抖的,熨斗燙出的褲線筆挺;再看身上,上衣也是嶄新的,里面白襯衫的領子挺括而堅硬,隨著車輪滾動,在震動中它們不斷地割著我脖子里的細肉,有點疼。我騰出右手輕輕扯扯,過一會兒又疼了。腳上也有點疼,新買的皮鞋,有點夾腳。這是我頭一次穿皮鞋。本來我這些年先是穿布鞋,到遠處去念經了,見到了大世面,我知道土里土氣的布鞋不論如何不能穿了,就一直穿球鞋。前天回家的時候買了西裝,那個賣衣服的女人笑話我呢,說哪有西服配球鞋的,建議我趕緊買雙皮鞋。我穿了身西裝,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我感覺這個女人說得很有道理,我確實急需一雙皮鞋。買皮鞋的錢和買衣服的錢都是我攢下來的。我跟著阿訇念經,坊上誰家念索勒都會請阿訇帶著我們去,每次去都能收到散的五塊或者十塊錢。我舍不得亂花,攢下來了。
本來今天的風很小,像一個和和氣氣的人在外面懶懶地散步。但是蹦蹦車在瘋狂地奔馳,奔跑本身打亂了風吹拂的節(jié)奏,就在這疾馳中,空氣變得瘋狂起來。我時不時抬手攔擋一下劈面而來的狂風。我真后悔忘了戴上口罩,這么一路吹下去,我的臉肯定要脫皮了。等回到寺里,那些川區(qū)的滿拉又該笑話我了,當年我頭一回離開家,來到那里念經,好幾個川區(qū)的小弟兄圍著我看稀奇。他們之前不能想象一個和他們年齡一般大的男孩能長成這么一副膚色,粗糙得麻紙一樣的皮膚上,兩個臉蛋又粗又紅,像兩個很小就被蟲子胡亂啃過的蘋果。
路邊的房屋和水渠、地里忙著種洋芋和玉米的人,連同田地在眼前疾馳而過,向后倒去。一股不知來由的歡快在我心口那里膨脹,我第一次全身都穿上了新衣服。我懷著一個初次長成的少年的沒有深刻理解人間悲喜的心情,去送一個不知姓名性別和年齡的亡人入土。我參加過的葬禮多得已經記不清了,我念經的那個坊很大,經常有人去世。我不知道死亡的陰影已經出現在我的頭頂上。
當蹦蹦車像被一個巨大無形的手猛推一把,搖搖晃晃向石橋邊傾斜時,我腦子里灌滿了風,風在快速瘋狂地呼嘯著,我二十一歲的思緒隨著風往遠處飄去,疼痛沿著大腿根迅速擴散。
嘩啦——一聲巨響在耳邊炸響。
我們驚醒了。
丈夫拉開燈,我跟著坐起來,我們看著對方驚恐而疑惑的眼睛。
怎么了?
丈夫揉著蒙眬睡眼下地去看了看,爬上來,沒啥,相框子跌下來了。睡吧,明兒再拾掇,瞌睡死人了!
拉燈后我發(fā)現還是深夜時刻。
剛才的殘夢結束了,終于接著做了個少女時候在扇子灣山上拾柴的好夢,夢里陽光照著,暖洋洋的,云淡風輕,世界一派祥和。
第二天我起來打掃衛(wèi)生,看著門口地上的玻璃渣子呆住了。掛在墻上的那個相框子真的掉下來摔碎了,夾在里外的兩片玻璃全部摔成了渣兒,就連四面箍邊兒的塑料框子也斷成了幾截子。那張照片躺在一攤水痕里。水痕浸了進去,一片軟脹潮濕。我慢慢拾起來,放在眼前看。畫面里三個人的身體模糊了,看不清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鞋襪,只有三張臉還保持著完整。我的目光滑過兩邊的老人,定格在中間那張小臉上。滿兒在里面笑。是啊,這張緊緊繃著的小臉兒,原來他的嘴角和眉梢一直是浮著一層淡淡笑容的。
現在這張照片里的三個人都已經成了亡人。
我看了看釘子脫落的地方,時間太久遠了,釘子在墻面上打出的孔兒終于松弛了。
我找了一片塑料布把相片包進去,準備收起來。
隔著一層塑料,我看到滿兒的笑臉忽然暗淡了,那一抹在相框里保持了十幾年的光彩現在終于完全地消退了。
祝??福
老萬把一沓材料交到拜亞梅手上,交代說,抓點緊,明天中午十二點半。拜亞梅一愣,時間太短了吧?老萬那兩縷白色長眉毛習慣性地一聳,是個二婚。說完習慣性地提起兩個手,右手上揚,落下,拍打在左手上,拍出了輕飄飄的一聲余音。仿佛剛才那幾頁白紙上有土,臟了他的手。拜亞梅不再愣怔,已經反應過來,二婚頭?老萬卻不愿多解釋了,他言語金貴,最后這句絕不是多余的廢話。拜亞梅不由得向他多看了一眼。老萬已經轉身忙別的去了,拜亞梅看到的只是一個瘦骨伶仃的后背。
拜亞梅離開“老萬婚慶公司”出門上車,將手里的材料狠狠地丟在副駕座上。它們肯定是三頁,她能熟練地掂量出來。不用看她都知道上面寫的是什么。老萬那短短一句話,有著畫龍點睛的意味。
驅動車子橫過馬路的時候,她覺得脊椎僵直得厲害,仰起頭向后揚了一下,懶洋洋地看著路中央螞蟻一樣的車流和漸次亮起來的霓虹燈,情不自禁地自語一句,這年頭,怎就沒個新鮮事兒呢?
拜亞梅進家門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視機,看著畫面出現了,這才甩掉高跟鞋,換軟拖,然后把身子丟在沙發(fā)上開始發(fā)呆。電視獨自熱鬧地上演,她不看,只是喜歡這一份由聲音和畫面營造出來的熱鬧罷了。女兒在城東上寄宿高中,只有周末才回來一趟。晚飯她又不想做了,拿起茶幾上一包餅干咔嚓咔嚓咀嚼。電視里在演一出相親節(jié)目。一個長得挺秀氣的女孩兒追著一個娘娘腔的男生表白了一次又一次,男孩一直笑瞇瞇的。拜亞梅從鼻子里冷笑一聲,這類惡俗的節(jié)目,連穿插其中的橋段都是千篇一律。結局可以用腳丫子去想,肯定是皆大歡喜。
她起身去關電視。女兒來電話了,說后天下午三點家長會,老師明確要求家長必須參加,尤其自己這一類的。拜亞梅呆了一下,女兒的口氣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也許她忙,說完就匆匆掛了電話。
拜亞梅回味著女兒的話,這一類的,哪一類的?不言而喻,自然是單親家庭這一類。她忽然嗓子眼里干澀得發(fā)疼,一口餅干嚼成一團糊狀就是咽不下去,轉身去喝水,目光掃到了電視,愣了,結局有點出乎意料。俊男靚女沒有皆大歡喜,而是女孩在哭。有什么好哭的?拜亞梅本來就要摁下去的手收回來,站著看。原來女孩表白了半天,最后男生說,對不起,你不是我喜歡的那個類型。他的臉上始終含著薄薄的笑,不像那種容易狠下心來做出拒絕的人,可是他明確表示,他要繼續(xù)等,等自己喜歡的女生出現。女孩哭得收不住,而打扮得布偶一樣的女主持人還在旁邊一個勁兒地煽情。
拜亞梅終于毫不猶豫地摁掉了開關。眼前一片黑。超大液晶屏慢慢地和室內的黑暗融為一體。誰知道這類節(jié)目幕后是怎么策劃的,她懶得去猜想。反正感覺這類節(jié)目辦得不是越來越聰明,讓人看后明白點什么,而是越來越傻了。
就像她日常從事的這份工作。那也是一遍又一遍重復著越來越無聊枯燥的程序。能枯燥到什么程度呢?比如明天上午十點就要上場,她今晚還沒有心勁去翻一翻那三頁相關資料。
夜晚寂靜而漫長。拜亞梅這些年睡眠一直不太好,只要十點之前入睡,那么到凌晨兩點準會醒來,再也難以合眼,要一直輾轉到天空透出朦朧白色。睡不著是痛苦的,馱著床翻來覆去烙餅子。一些淡忘的人,淡忘的事,排著隊在眼前晃動。好像是在做夢,又分明不是。對象不確定,次序顛倒,情節(jié)真實。小時候在小學校念書的情景出現頻率最高,那時候她有點喜歡三年級一個大哥哥。他在操場上追著籃球跑來跑去,她裝作無所事事,遠遠坐在一棵柳樹下,手里掐了一大束野花。他還是不向她這邊看一眼。她一片一片揪花瓣,扯碎了,撒進風里,然后用心看著花瓣那單薄的身軀在風里飄散?;ū凰端橐坏兀恢肋@些花疼不疼,流淚了沒有。她只記得他舉著籃球笨拙地往籃筐里投遞的情景,跳著腳尖的樣子像一只調皮的猴子。別看那時候都很小,其實這個男生影響了她后來的人生。她高考落榜剛走上社會,見到老禹的第一眼,就被深深吸引了,覺得這分明就是那個小學時的大哥哥成人之后的版本。太像了,背影,神態(tài),走路的姿勢,全都像。一開口說話卻不是。后來交往起來,拜亞梅自然知道這個人和自己少女時代的初戀不是一個人。不過她像喜歡當年的大哥哥一樣喜歡上了老禹,不久兩個人舉辦了婚禮。
時間過去了那么些年,在這午夜夢回的殘破畫面里,拜亞梅發(fā)現自己記不起老禹長什么樣兒了。真的記不起來了。她陷在一種半醒半睡的狀態(tài)里,心里糾纏著一個念頭,我怎么能記不起他的樣子呢?這不可能啊,一起走過了戀愛、結婚、生育等人生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柴米油鹽,磕磕碰碰,很多年。就連他吃飯捉筷子的姿勢,晨起刷牙時大聲咳痰的聲音,穿皮鞋時候咣咣跺腳的樣子,她都銘記在心。可為什么偏偏記不起他的長相了呢?她逼著自己去想,去回憶。不是舍不得他,懷念他,這些她都沒心情。那么為什么忽然要這么固執(zhí)地跟自己較著勁兒地去想那個人呢?給女兒討撫養(yǎng)費嗎?給自己追索青春損失費嗎?雙方有老人需要共同贍養(yǎng)盡孝嗎?還是財產方面存在未解決的問題?
不,隨著時間流逝,離婚之后的這些年,足夠他和她清理完兩個人曾經有過的任何瓜葛。就連對別人來說可能幾十年都掰扯不清的孩子問題,她也處理得果斷而明確,不要一分撫養(yǎng)費,女兒的一切,包括成長、上學、以后的婚姻等,全歸她。從此女兒姓拜,和姓禹的沒有任何關系。老禹答應得比她設想的要痛快多了。當同意離婚那句話真正從丈夫嘴里說出來,她內心的震驚遠超過了自己預想的程度??粗莶菔岸抟环鲩T而去,她聽著他回手磕上門的那一記聲響,心里一個聲音在尖銳地呼喊:這是最后一次,他最后一次關這扇防盜門。
分手后的日子輕飄飄的,拜亞梅把女兒寄到鄉(xiāng)下娘家,她一個人開始清理家里。丈夫走了,財產分割清楚明確,房子按價格折給她,他帶著銀行卡上的存款走人。她將所有的柜子打開,一樣一樣查看、清理。他該帶走的,全帶走了,卻還是留下了很多他的痕跡。這些痕跡細小,零碎,猛然看不見,翻開來細看,竟然到處都是。他買衣服的袋子,他系過的跑了絲的舊領帶,因為不合適而卸下來的皮帶頭,剃須刀尾巴上的蓋子,一個歪頭指甲剪……真是多得出乎意料。她一樣一樣往出撿,同時也清出一些她自己丟掉的東西。這些物件在日常生活中很不起眼,用到了就用,不用就扔到某一個角落,再用找不到的話就買新的了。這些小玩意兒到哪兒去了,反正給人感覺是不見了,好像它們自己長了手和腳,有行動能力,悄悄躲了起來。原來躲到這里來了!
拜亞梅那個下午邊搜羅,邊感慨。等拿起一個圓形指環(huán)盯了一眼,眼淚止不住落了下來。不銹鋼指環(huán),是她買的。他們新婚當中,無比親密,她在一家飾品店里買了情侶指環(huán),兩個人每人戴一個。為啥亂花錢?戴這個和不戴不是都一樣嗎?他假裝生氣,板著臉責備。她知道他是心疼錢,就不理睬,抱起他的手欣賞,不一樣,戴了指環(huán)就是不一樣,好看了嘛。
她抹一把淚,將所有小零碎裝進一個塑料袋提出去扔了。必須把他從生活里剔除,干干凈凈一點不留。后來還真的做到了。住過的房子重新粉刷了,又簡單裝修了下,他的痕跡就真的一天比一天稀薄。這個減少的過程,也是她人生一步一步好轉的過程。她從原來打工的地方辭了職,開始學著干司儀,從門外漢練成了一個專業(yè)婚禮主持,在這座城市里積攢出了一點小小的名氣。
今晚拜亞梅又失眠了。失眠的女人氣色不太好,頭發(fā)也掉得厲害,為了改變這一狀況她努力過,吃中藥、保健品,進按摩所,泡腳,練過瑜伽。也許是心理作用,也許是各種折騰辦法真的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她自己漸漸地接受了身體的這些變化,更重要的是她太忙,忙碌中淡忘了關心自己的失眠和氣色。
如今,就像能正確看待自己的人生和失敗的婚姻一樣,她能冷靜地看待自己的失眠了。她干脆不強迫自己入睡,爬起來泡了一杯檸檬水慢慢啜飲。墻上的萬年歷中時針停在兩點和三點中間。凌晨了。檸檬有美容作用,她常泡了喝。檸檬水酸得厲害,她慢慢體味著酸澀在舌頭上彌散的感覺。這種天然的植物的酸澀讓人心頭戰(zhàn)栗。明天有三場婚禮,就是說將有三個女孩將從少女變成女人。她們的人生大禮將由拜亞梅來主持完成。哦,不,還有個二婚,只是不知道這婚禮中的新娘是個女孩呢還是寡婦再嫁。應該翻翻材料了,一看什么情況都能掌握??墒撬悬c懶,不想看,等明早吧,起早點,很快就能看完的,她的理解能力和記憶力都很不錯,所以這會兒不急。
現在人的生活水平真是不容小覷了。平時看不出來,到了結婚喜宴上就自然而然體現出來了。僅僅是能上小城最大的婚宴餐廳辦一場婚禮,就很能表明辦事主家的財力是非凡的。到了那里,又分了層次,東廳和西廳。別看兩個廳在同一座院落里,聽著好像沒什么區(qū)別。但是圍繞這一行服務的人員和常來參加婚宴的人,大家都知道,這東西兩廳的區(qū)別就像當年清宮里東西太后宮一樣重大。西廳就恰如西太后慈禧居住的地方,那可代表著更上一個層次的排場和講究。自然收費要比東邊大廳高了不少。價格的差異,導致東大廳每天有三四家人排著隊等待辦喜事,西大廳每過三四天才能接到一單生意。
明天,東大廳兩場,西大廳一場。從十點開始到下午兩點,她將從東廳的前臺上下來,到西大廳前臺上站四十分鐘,然后急匆匆趕回東大廳去主持最后一場婚禮。
各位來賓,各位親朋好友,大家好,某某先生和某某小姐的婚禮在喜慶莊嚴的婚禮進行曲中拉開了帷幕,歡迎大家來共同見證這一激動人心的時刻……這是最平常的開場白。
如果需要再煽情,她可以即興發(fā)揮添加一些修飾性的詞語,例如在先生前加上高大英俊、年輕有為、瀟灑帥氣等,將新娘修飾為美麗動人、溫柔賢淑、婉約可人……這么多年的歷練,加上她生來對語言的敏感擅長,那些華麗的辭藻她張口就來,隨心所欲地派遣搭配。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舌綻蓮花,妙語連珠,讓婚禮的氣氛無比活躍熱鬧。
但是這樣的時候不多。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在機械地重復著事先早就設計好的議程。介紹新人雙方,介紹主婚人、證婚人和參加宴會的重要來賓,請新郎上臺亮相,然后叫他去臺下的花車前從岳父手里迎接美麗的新娘(哪怕這新娘其實并不美麗,在司儀口中都使用美麗這大而籠統(tǒng)、無關痛癢的詞來約定俗成地修飾,因為此刻找不出第二個詞兒更適合這樣的氛圍)。新人互戴戒指和胸花,新郎為新娘佩戴耳環(huán)……所有的婚禮都是這一套,實在找不出什么大的不同來。天下烏鴉一般黑,沒有第二種黑法。拜亞梅站在臺上,學舌的鸚鵡一樣重復著那一套不知道重復了多少遍的套詞兒,牽引著婚禮順利進行的那一刻,她的腦子里冷不丁地就會覺得厭煩。是的,沒有哪一對新人有魄力要求將這一套程序打破了,另外創(chuàng)造一套新的。哪怕僅僅是打亂,重新組合,也沒有人提出來。所以沒有人看得出拜亞梅這個司儀臉上淡淡的得體的微笑下面極力掩飾的疲倦和厭煩。當然,這種情緒是不能有一絲一毫流露的,這是司儀最起碼的職業(yè)道德。你就是主導快樂的人,用你的花言巧語把一場婚禮從頭帶到尾,你可以夸張地說溢美之詞,可以適當地制造逗趣的段子,但不能讓悲傷和煩惱流淌出來。因為這一刻人家花了錢,買的就是喜慶和歡樂,至少是愉快,哪怕是短暫的表面的,也得維持下來。所有參加婚禮的人,不管身份多復雜,人生經歷多紛亂,此刻,來到這里,面對一桌子魚肉,就是來笑的。每個人用大笑、淡笑、微笑、輕笑、若有若無的笑,共同營造一種辦喜事的氣氛。沒有誰會不懂事到在這種場合用哭泣來敗興。
當拜亞梅主持完東大廳第一場婚禮匆匆趕往西大廳的路上,她的高跟鞋在餐廳闊大的走廊過道上敲出了一串在極力保持從容,但終究難掩倉促的空音。因為當她面對衛(wèi)生間的鏡子調整妝容檢查耳麥的時候,猛然記起自己竟然把那一沓材料忘記帶了。就是昨天老萬交代一句“二婚頭”的那場婚禮。她把小包翻了個底兒朝天,除了剛已過去的這場和下午那場的材料,偏偏少了二婚頭那三頁紙張。
倒霉!她在心里呼喊。回家???來去開車不堵車也要二十分鐘?,F在恰值中午下班時間,鐵定堵車!怎么辦?拜亞梅覺得一捧火在頭上嘩嘩燃了起來。要壞事了!她極快地后悔著。為何昨夜沒看呢?好像在跟誰賭氣似的就是沒看。為什么賭氣呢?因為二婚頭。二婚頭,有什么可氣的呢?她這一刻才發(fā)現自己的內心有時候真是莫名其妙。都過去很多年了,還對這個稱謂敏感。為什么?難道心里還是放不下?不是已經扛過來了嗎,不是已經含血帶淚地嚼碎了吞咽下去了嗎?已經吞進了肚子,就已經隨著吃下的食物喝下的水一起排泄掉了。被馬桶抽進下水道,送到這個城市深遠幽暗的地底下去了。總之是消失了。正因為遺憾,她才咬著牙鼓足勇氣站了起來。老禹,我把你像廢物一樣排泄了!她曾不止一次惡狠狠地在心里這樣說。沒有人知道一個女人從失敗的婚姻里挺胸活過來,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這句爛俗的話其實是有道理的,她當時絕望地細細咀嚼過每一個字。
如果說她懷里抱著七歲的女兒從娘家興沖沖返回來,用鑰匙打開門看到那一對男女在一個被窩里的那一刻,像有人用老家的灰耙子對準她腦袋狠狠擊了一下,那么老禹面對她提出的離婚要求,竟然不作猶豫就答應的態(tài)度,更像一把快刀子。單薄細長的匕首,明快凌厲地從她心上劃過,將她苦心經營了九年的婚姻像切蛋糕一樣一分為二。悲劇就是把美撕碎了給人看。上學時候老師喜歡說這句話,身為學生的拜亞梅哪里能夠理解其中包含的深意呢。但是當她一個人躺在空了一半的床上,從這邊滾過去,又從那邊翻過來,一個人怎么努力都占不滿這張床,看著白得發(fā)黑的天花板,想起了已經不存在的那些婚姻里的日子。已經淡忘的老師的話就像一群甲蟲從記憶的夾層里爬上來了,蠕動著身軀,鉆進了她的骨骼,在骨縫里噬咬。
愛情是什么?婚姻是什么?幸福又是什么?她拷問自己,逼著自己去想答案。她像歹徒一樣拿著看不見的刀子,把自己逼入死角,苦苦追問答案。禹正軍,你這個男人,我哪里對不住你了,我不夠愛你,對你不夠好嗎?我不夠漂亮不夠年輕嗎?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明顯不如拜亞梅,年紀也不怎么年輕。究竟哪里出了問題。拜亞梅一直苦苦地思索著這個問題,沉浸其中難以解脫,直到遇上譚梅。
也是巧合,那幾天秋雨連連,這座干旱出了名的山城被雨水浸泡得到處浮動著霉味。路邊的綠化樹一棵棵枝葉低垂,雨水順著葉片像流淚一樣滴落不止。拜亞梅站在學校門口等女兒放學,偏偏學校拖著遲遲不放。她出門走得急沒帶傘,沒想到剛剛停了的雨唰啦啦又下起來。校門口等了一大片接孩子的人,每個人都撐著傘。拜亞梅在雨中抬起頭遠望,眼前是傘的世界。黑白紅綠五彩相映,一個個男女將身子和面目躲在一片撐開的薄布之下,只有拜亞梅傻兮兮在雨中站著。她感到了孤單,不由得雙手疊抱,摟緊了自己的身軀。世界這么大,世上的人這么多,但是這大雨天里有誰愿意和這個女人分享一把雨傘?有沒有人輕輕走過來將手中的傘撐高,讓雨幕不再纏裹這個女人?沒有。女人們不會。男人,也沒有。拜亞梅的心濕淋淋的,很想流淚,很想哭一場。沒有肩膀可以依靠,就這樣直挺挺孤零零地站在雨里哭。淚是熱的,雨是涼的。它們都是清澈的,亮閃閃在她臉上往下滑。
老禹走的時候她咬著牙沒有哭。此刻她不是哭自己的失敗,而是哭空了的心。心空了,她咬著牙不肯認輸,不肯讓自己回頭,其實她要是低下頭去服軟,哭著求老禹,說不定他會心軟的,他們的婚姻還是有希望挽救的。她太倔強了。老禹的行為是一顆熟了膿的瘡,很多人的經驗是挑破傷口,擠出膿水,瘡口就會慢慢好;雖然最后會在潔白的肌膚上留一個丑陋的疤痕,但是這一片皮肉是可以保住的。拜亞梅呢,硬是咬著牙揮刀剜掉了那顆毒瘡,連血帶肉帶膿全剜了。給外人看來很痛快,只是她一個人在黑暗中忍受痛楚的日子,那些孤單和悲傷,有幾個人看得到呢?后悔的念頭也曾在心里閃現過,尤其女兒半夜突發(fā)高燒昏厥不醒的時候,她一邊脫了孩子的衣服用濕毛巾給孩子擦洗全身,一邊去望窗外黑沉沉不見亮色的天空,悔恨的影子在心頭閃過。她禁不住想,要是沒有離婚會不會好點,至少老禹會陪在身邊,自己心里肯定不用這么慌亂無助吧。
沒帶傘被雨水淋濕的拜亞梅,心事像雨水一樣亂紛紛的。無意中抬起頭,穿過一道闊大薄亮的雨幕,她看見了一個和自己一樣也在淋雨的女人。她不由得張大了嘴巴,伸長脖子去打量。一條長裙,棉布質地,很寬松,長長的,一直拖到了腳面上。全身為淡棕色,裁剪極為簡單流暢,沒有任何雜色。脖子上戴著一條黃底白花的長絲巾。腳被長裙遮住了,看不見。雨水在她頭頂上織出了一片亮亮的網,騰起一片白霧。她頂著雨,樣子卻出奇從容,好像她感覺不到雨在下。她帶著一股安靜的氣息在看拜亞梅。拜亞梅不由得向她走近兩步,抬臉笑了一下。
對方好像也笑了,還是沒笑?拜亞梅有點恍惚,沒看十分明白。忽然校門開了,孩子們撐著雨傘流水一樣涌出來。一條傘的河流頓時占據了整條街。女人很快被人流淹沒了,但是她的影子鑲在了拜亞梅的心上。第二天拜亞梅站在原地留意等待。一連好幾天,都沒再見到她。幾天后又迎來了陰雨高峰,這次拜亞梅帶著傘。透過眼前的雨水屏障,她不由得眼前一亮,她出現了。照舊不打傘,一襲長裙站在那里,表情淡淡的,帶著一股秋雨般溫涼的味道。
拜亞梅的心里翻涌起一種久別重逢的親切和激動,怕自己再不行動真會徹底錯過相識的機會。當她沖過去直挺挺站在她面前,卻又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為自己的唐突而臉紅了,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面前的女人卻笑了。這一回是真真切切在笑。一抹笑意淡淡的,沿著五官的輪廓向末梢擴散。拜亞梅緊張之中抬頭去看路邊的樹,樹葉一律被秋雨洗得綠中泛黑。等連綿雨水畫上句號的那天,滿城的葉子才會呼啦啦轉變顏色,然后再凋落。現在是初秋,還不是大面積落葉的時候,但是拜亞梅感覺自己看到了一片一片金燦燦的葉子,通透的金色暖洋洋地在她面前鋪了一大片。再看女人的臉,讓人想到一片完好無損但卻是黃透的葉子。為什么會有這奇怪的感覺?她的樣子也就四十來歲,并不大,加上這文氣的打扮,更年輕了,但是卻讓人想到秋天的黃葉——不是掛在樹上,而是已經落下來鋪在地上了,躺在一片干凈的黃土地面上,靜默無聲地睡著,身下的黃土也泛著暖暖的光澤。
拜亞梅低頭去看腳下,地面上鋪著堅硬整齊的磚頭,目光往遠處延展,到處都是硬化過的路面,找不到一片黃土地面。在城市里試圖尋找沒有硬化的地面,真是不太現實。但就是這么奇怪,看見這個女人的時候,拜亞梅就情不自禁地想念一片黃土地面和地面上孤單單躺著的一片黃色樹葉,別的樹葉哪兒去了,不知道,只有這一枚。那種健康溫暖的純黃,讓人想到的不是秋天的寒涼,不是凋謝和死亡,只有暖,從心窩里往外滲透的那種暖意。
她其實很瘦。近在眼前的時候拜亞梅才發(fā)現這個女人不是在遠處看到的又高又大的感覺。其實她只是骨架有點大,肉卻不多,肩膀上刀刃削砍過一樣,透過棉布裙,能清晰地看到那肩胛骨支撐起全身的樣子。她只是個肩寬的女人,到了腰、胯,竟然很細瘦。尤其那腰部,拜亞梅感覺能被老禹那雙發(fā)福的大手一合攏就卡一周。正是盈盈一握的小腰。這一刻,人已到中年,身材開始變形的拜亞梅沒有對同性的嫉妒,而是在心頭暗嘆一聲。真主造化人呢,舍得把最好的都集中給一個人,容貌,身材,氣質,對,最吸引人的就是她身上流淌出來的那種氣味。在這座風沙頻發(fā)的西北小城,像這樣的女子真是不多見。這片干旱的水土要養(yǎng)出這么一個水分充盈又氣韻淡雅的女人真的有困難。拜亞梅覺得這樣溫潤的女人只有江南那人間天堂的環(huán)境才能孕育出來。
大姐,拜亞梅雙唇顫抖著,卻喊不出來。因為在這近在咫尺的時刻,她忽然感覺面前的女人更像是自己的妹妹,一個受了委屈說不出來,只愿意在心里憋著的懂事太早的妹妹。就連那略微寬闊的肩膀之上也流淌著一抹強自壓抑的憂傷。
女人叫譚梅,在城南開著一家司儀公司。來幫忙吧,我身邊正缺個得力的人呢。譚梅含笑輕輕邀請,聲音和清淡的笑容一樣動人。
拜亞梅跟上譚梅學到的不僅僅是司儀那一套,更重要的是她那濃郁的成熟女人的氣味。這氣味很特別,熟而不老,憂而不傷。拜亞梅同時也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東西女人都具備,只是每個人拿捏的分寸不一樣;就像花草,有的開放成了玫瑰,有的只能是根狗尾巴草。拜亞梅之所以很快成長為一個熟練的司儀,一方面是她學得很勤勉,一方面也是譚梅毫不隱藏真心實意教授的結果。
拜亞梅獨自上臺主持第一場婚禮的時候,譚梅乳腺癌已經晚期了。即便左乳做了切除,但是癌細胞已經轉移,生命開始倒計時。一個乳房的譚梅一身盛裝出現的時候,那身材依然像新婚少婦一樣好看。她坐在眾賓客中間,一直面向臺子,帶著一抹拜亞梅熟悉的淺笑。拜亞梅本來很緊張,覺得心里沒底兒。和譚梅目光對視到一起,她被譚梅眼里一種恒常不改的東西鎮(zhèn)住了,很快鎮(zhèn)靜下來?;槎Y一項一項進行,拜亞梅透過漫天飛揚的灑金塑花紙屑和一陣接著一陣的掌聲,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圓潤,親和,含著一股女性特有的柔美,親切而有節(jié)制地透過麥克風響徹全場。
臺下幾百人矚目而視,一場主導了一對青年男女人生大事的活動由拜亞梅引導完成。這一刻拜亞梅想起了自己和老禹在一起度過的那些貧寒的苦日子和離婚后自己的無依無靠。尤其她那時候打工收入很低,生活困難,一個人撫養(yǎng)女兒更是有說不出的艱難無助;還有那秋雨中自己一臉平靜之下掩藏的一腔早就被雨水浸泡得發(fā)霉,瀕臨潰爛的心事。
譚梅是真的在為拜亞梅高興,那抹經典淡雅的笑掩飾了她絕癥晚期的疲倦和病容。她像最初相見一樣,給了拜亞梅無聲的溫暖和鼓勵。那一場婚禮中的男女,拜亞梅牢牢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和長相。因為這是她的處場秀,人生的第一次,她很珍視。
當拜亞梅說到祝愿一對新人永遠恩愛、白頭偕老的時候,她的嗓子忽然啞了,一聲哽咽魚刺一樣卡在那里,眼前又一次閃過老禹年輕時候的臉。當年他們是在鄉(xiāng)下婆家辦的婚禮。鄉(xiāng)下的婚禮保持著一份屬于鄉(xiāng)村的樸素,沒有司儀引導組織。喜事自然而然地遵循鄉(xiāng)村上百年來的老規(guī)矩自動運轉,自然沒有人當著所有人的面祝愿他們一輩子相親相愛白頭偕老。她和老禹,像鄉(xiāng)村眾多男女一樣,開始了平淡又瑣碎的婚姻生活。當她學習司儀的時候,一遍遍重復著“相敬如賓、白頭偕老”這樣的套詞,她覺得遺憾,她和老禹之間缺失了這一個環(huán)節(jié)。自然,這不能作為婚姻失敗的要素;可是,真的要是擁有了這樣的祝福和承諾,他們的婚姻會不會是另一種樣子呢?時間不會倒流,過去的不能重來,現在只能遺憾了。奇怪的是,當她面對一對洋溢著喜氣的年輕面龐,忽然心如止水,再也沒有遺憾的波浪了。一聲祝福從她口中說出來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注入了一股真摯的情感。她在發(fā)自內心地祝福他們,祝福這一段婚姻,希望這兩張面孔能夠互相陪伴著看到老。
之后主持婚禮成為拜亞梅的日常生活,她幾乎沒有一天不面對至少一場婚禮。她依靠這一份收入養(yǎng)活自己和女兒,一年又一年,女兒從小學一路升到了高中,如今個頭和拜亞梅一般高大。這些年拜亞梅試著再找個人,畢竟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可能會好一點,生活里有些事需要男人去應對。嘗試了兩次都失敗了。女兒首先反對,嘴巴高高撅著,能掛個油瓶子。在她看來世上哪一個男人都不如她的親爸爸好。拜亞梅也用老禹的標尺來衡量男人,她需要既看到老禹的優(yōu)點,又看不到老禹的缺點。應該是渴望著能揚長避短吧。用這一把尺子量過去,那些二婚的男人沒一個能夠合格。拜亞梅很忙,還要幫忙照顧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的譚梅,一耽擱就過了四十歲?,F在還找嗎?她拿不定主意。尤其女兒搬去學校,譚梅撒手病逝,剩下她一個人的夜晚,看著遼闊空蕩的床,她常在半夜時候冷得醒過來,覺得被窩里是冷的,枕頭是冷的,連吸進腹腔里的空氣也是涼涼的,那一股冰涼能一直貫穿到五臟六腑深處。有一個熱火的身子摟著可能就不會這么冷了吧。
拜亞梅明白自己在司儀這一行站穩(wěn)腳跟做出口碑不容易,所以很重視這份工作,每一個婚禮之前,她都要把男女雙方的情況掌握得足夠全面。姓名、年齡、長相、脾氣、學歷、父母家世、社會活動范圍,等等,盡可能地細致。因為譚梅說過,在經歷過幾百甚至上千的婚禮面前,我們感覺這一場和那一場之間區(qū)別不大,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結合,而我們司儀就是這個儀式中把各項程序串起來的人,像縫制衣服的一枚針,不是線,只是針。線留下了,陪伴著衣服,直到有一天衣服破舊。針呢,我們不用陪伴他們到看見婚姻這件衣服陳舊破敗后的模樣。我們只是起了引線的作用,就這么簡單。但是這簡單中有著不簡單,真主把每一對男女造化到一起,希望他們白頭到老,生兒育女,美滿地過一輩子。所以我們要把最真摯的祝福送給他們。這份真誠別人不一定看得出來,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省略。
譚梅言語沉穩(wěn),性子冷僻,拜亞梅跟著她好幾年,但是沒有摸透她的內心。她就是一池水,安靜,清澈,有風無風都不會掀起大浪。她有一種定力,能有效把持自己的生活和人生。這種心態(tài)影響了拜亞梅,拜亞梅在學習司儀的同時不知不覺偷學了譚梅的冷靜和淡漠。拜亞梅學會了開車,考了駕照,去美容會所做保養(yǎng),練瑜伽,有了幾個閨蜜,大家有空會相約出去喝咖啡,坐在幽靜之中回味女人的這一生。這樣的生活方式和這座城市的發(fā)展節(jié)奏是合拍的,也都是從譚梅身上學來的。譚梅還會去清真寺,出乜帖錢,買毛毯鋪在大殿的地上給做禮拜的人站立;齋月開齋的晚上用大紙箱子裝著水果和油香去寺里讓禮拜的人開齋。譚梅做什么都不動聲色。這些宗教上的遵守拜亞梅也跟著不聲不響地學會了。
生活在這回漢雜居的地方,尤其做的是婚禮司儀,拜亞梅有時候面對的是一對漢族男女,有時候是回族,也有回漢結合的親事。這家婚宴餐廳的老板是回族,所以所有酒席都是清真的,但是也會根據喜事主辦方的不同而呈現出不一樣的風貌?;刈逡话悴簧蠠熅?,漢族恰恰相反,煙和酒是必不可少的。漢族傳統(tǒng)那一套大紅花轎、浩浩蕩蕩的迎親儀仗隊、拜天地、掀蓋頭、身穿鳳冠霞帔和狀元服的中式婚禮也很少見了,采取的是中西合璧的方式。到了回族這里,更有意思了,因為同時要糅合回族風格,往往是新郎西裝革履,頭戴一頂小白帽,新娘一襲婚紗。一對新人不是鞠躬拜天地高堂等,而是說賽倆目,父母雙親在臺上向大家道謝時候也是響亮的賽倆目。現在,拜亞梅匆匆趕往西大廳的時候,她心頭一片慌亂。因為她完全不知道將要面對的這場婚禮的具體情況,她什么都沒有掌握,只記住了二婚頭。是的,正是因為這個詞兒讓她原本平靜的內心莫名其妙地掀起了波瀾,這才導致了眼前的失誤。
怎么辦?拜亞梅伸手在自己腿上狠狠擰了一把,一個激靈,頓時精神抖擻,深吸一口氣,就在這短暫緊張的一瞬間,她戰(zhàn)勝了內心的猶豫和慌亂,快速走向西廳大門。不管是什么情況,都只能憑借著這些年的從業(yè)經驗和老到的心理素質去隨機應變了。一束風快速從額前掠過,拜亞梅迎著風側了一下頭,笑了,不就一個二婚頭嘛,自己為什么緊張呢?這些年主持的二婚還少嗎?尤其現在的人吃飽了穿暖了,沒事干就折騰婚姻,結了離離了結,好像婚姻簡單到就是多辦一場婚禮的事情。二婚其實更好主持,男女中至少有一方是經歷過婚姻的人,婚禮對于他們來說遠沒有初婚那么神圣了,而來這里辦事的都是一些被錢燒得慌的闊主兒。所以每當面對這樣的婚禮,拜亞梅從心里重視不起來,每當這時她聽到從自己嘴里說出的祝福變得輕飄飄的,帶著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潦草和敷衍。
拜亞梅不愧是小城里最出名的優(yōu)秀司儀,她穿過兩座巨大花籃搭起來的拱形門的時候,已經完全將情緒調動起來了。二婚就二婚吧,關自己什么事兒呢!以后再遇上二婚可不敢這么莫名其妙地反感了,都需要認真對待,畢竟自己是要靠這個吃飯的。另外,她忽然覺得失敗婚姻留給自己心頭的那層陰暗帷幔也應該是掀開的時候了。
在這極短的時間內,拜亞梅其實只需要做一件事就能將這場婚禮主持好,那就是記住一對新婚男女的姓名。別的都可以隨機應變,牽扯到具體的信息,可以盡量地少說或者不說,而是多多地說一些喜慶的祝福話語,在婚禮中這類好話說多少都是可以的,是一種靈巧和機敏、躲閃和騰挪,屬于圓滑地揚長避短。
大廳里賓客滿座,只等著司儀駕到,婚禮開始。
拜亞梅聽到喜慶而熟悉的音樂略帶夸張地高聲流淌。
她快速地掃視了一眼門口的牌子,禹正軍張小蕾新婚之喜。
好,她記住了,男方叫禹正軍。女的叫張小蕾。
各位來賓,各位親朋好友,大家好,禹正軍先生和張小蕾小姐的婚禮在喜慶的樂曲聲中拉開了帷幕,歡迎大家來共同見證這一激動人心的時刻。圓潤好聽的聲音如期響起,拜亞梅得體大方地開始背誦那一套熟悉到骨頭里的套詞。
接下來有請……拜亞梅卡殼了。她忽然不知道該怎么指揮這場婚禮,叫新郎新娘上臺嗎,一般新娘二婚是不用新郎去花車前迎接的,而是直接牽了手走上前臺就行??墒牵荒艽_定究竟新郎是二婚還是新娘是二婚,或者兩個人都是二婚。情況不同,需要按不同的程序走。尤其如果新娘是初婚,那么新郎去花車前迎接這一項就不能省略。
拜亞梅情急中最快的反應是去看一對新人??吹贸鼋裉斓闹骷邑斄π酆?,二婚的婚禮辦到這里來不說,竟然是高朋滿座,臺下三十張圓桌前齊刷刷坐滿了人。拜亞梅在人群里找到了新人。新娘一襲白色紗裙,裙擺很長,在身后足足拖出兩米長。她的年輕出乎拜亞梅的意料,臉上上了厚厚一層彩妝,但是濃妝艷抹遮不住她本身的天生麗質。長期的司儀工作讓拜亞梅早就練出了一對快速閱人的眼睛,她很快就斷定這是個女孩,二十五六歲,絕對不會上三十。拜亞梅從她那極力保持穩(wěn)定大方的神態(tài)間捕捉到一絲信息,她不是二婚,是第一次結婚。
那么二婚的當是男方無疑。
拜亞梅知道該怎么做了,圓潤親和的聲音緩緩響起,請新郎禹先生到花車前迎接他美麗動人的新娘張小姐。
一切有序進行。
賓客們沒有留意到婚禮剛才出現了小波折。
新郎挽著新娘緩緩走向前臺。
拜亞梅素凈高雅的臉上那一抹淡淡的微笑漸漸凝固了,她分明看見眼前的新郎很熟悉。就算他一身品牌西服,就算皮鞋亮得反光,就算為了掩飾禿頂努力將頭發(fā)往前額上聚攏并打了大量定型啫喱,就算他極力地做到意氣風發(fā)紅光滿面,但是在這世上還有哪個女人能比拜亞梅更熟悉這個男人呢?禹正軍,竟然是老禹。
新人登上前臺面對眾人站定,等待司儀繼續(xù)往下引導。
拜亞梅費力地翕動著嘴唇,可是她發(fā)現自己怎么也無法把精力集中起來了,忽然覺得自己的精神渙散了,感到了累,一種從未有過的疲倦席卷了她。
離婚后她偶爾聽到過老禹的消息,迅速結婚了,不久又離了,然后離開小城到省城做生意去了。然后就斷了消息。誰能想到今天會在這里以這樣的方式面對面相見。
譚梅最后的日子活得很艱辛,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往下熬煎,但是她輕易不會喊疼,咬著牙隱忍著。最后關頭守在她枕畔的人只有拜亞梅。這個很小就是孤兒的女人,左乳切除后就和丈夫離婚了。一天她解開胸衣讓拜亞梅看自己的胸脯。拜亞梅把一聲驚叫硬生生壓進了肚子。拜亞梅從沒覺得女人長一對乳房有什么好看,但是這一刻她猛然覺得乳房對于女人有多么重要,比生命還重要,因為沒有乳房的女人讓人不知所措,覺得世界一瞬間就失去了平衡,搖搖欲墜。
為什么這時候忽然要想起譚梅?
婚禮現場一片寂靜。
賓客們終于察覺出了不對勁。
這位在小城叫得很響的司儀今天怎么了?怎么會出現冷場呢?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
一陣風在腦海里吹過,涼颼颼的。一片陰雨在眼前嘩嘩地下,一個女人孤零零站在雨里,沒有打傘,就那么讓陰雨淋著。
你記著,任何時候都要把最真誠的祝福送給新人,不管是初婚還是二婚,我們都要用心對待,活在世上,誰都不容易。這是譚梅最后的時候告訴拜亞梅的話,那時候她說不出來了,一筆一筆寫在了紙上。一行字足足寫了四十分鐘。
婚禮進行曲在孤單地重復著。
拜亞梅四十歲仍保持良好體型的身體忽然挺直了,淡綠色套裙顯得大方得體,一個柔和溫婉的聲音緩緩響了起來,現在讓我們祝一對新人不離不棄,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