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繼光
筆者從1983年開始拍些北京古城的照片。這跟什么有關呢?恐怕是跟原來我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yè)以后做舞臺美術設計有關。當時,經(jīng)過了十幾年的摸索,想憑借自己的一點兒力量,做一點兒自己能夠做主的獨立選擇的事情。對于我來講,這可能是人生當中一次很重大的轉折。
我由一個懵懵懂懂的少年,一直到39歲,還是處在膚淺生澀的狀態(tài),但同時,也漸漸積攢了一些自信和勇氣。在我的讀書筆記里,寫著當時的心得,稱作《39歲生日那天的反省》:
“離開了思考,我無法生存。每天,我為品味熟慮出來的哲理而興奮不已,像是得到了什么寶貝。為思想而活,使我高尚起來。感到對美的事物的發(fā)見、捕捉,以致表現(xiàn),會使我流連忘返,如醉如癡。用我的眼睛,去重新審視自然與社會的一切。把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用我的抹布擦拭一下,就會意外地顯露出它的光彩和價值,別人驚奇了。這是我的責任、天職和癖好?!?/p>
30年前的“反省”,現(xiàn)在聽起來很可笑,語言還帶有那個時代的感覺。可是對于我自己來講挺重要。由那個時候開始,就甘心在“深山曠野”里,在社會不起眼的角落,默默無聞地開始做自己喜愛的事。于是,從繪畫、攝影、讀書、寫作,這些事情慢慢地做起來,雖然現(xiàn)在沒有做完,但是那個時候忽然有一個自己對自己的命令,然后就按照這個去做,思考與踐行合在一起,沒有懷疑。在30年做的過程當中,得到了很多身邊人的幫助,包括我的油畫老師邢國珍先生、孫家銓先生、舒乙先生、張冠生先生……很多人以他們的學問人格給了我很大的影響。開闊了視野,認識事物也逐漸深刻起來。真是“學莫便乎近其人”呀!
上世紀80年代,我流連古城,走到三眼井胡同,忽然發(fā)現(xiàn)墻角有一個棄置的大井臺。井臺上有三個眼,真是“三眼井”?。『瓦@胡同的名字豈止相合,而且它就是這古老胡同的遺物??!當時,張清常老先生研究北京胡同,寫過為什么叫作“胡同”,他了解到蒙古語管水井叫“wulong”,于是這個音譯就演變成漢字里的“胡同”?!逗尽贰毒煼幌镏靖濉酚杏涊d,什么胡同井一,什么胡同井二。胡同底下沒別的注明,就注明它這里有一口井,那個胡同有兩口井,還有的注明這胡同里的井在某一個院里,是私人的井等。也就是說,井和胡同有著千絲萬縷的極為重要的聯(lián)系。我想,胡同里的先民遷徙聚落在這兒,沒有井,不能汲水做飯的話就沒法生活啊。有了井,就有了漸漸聚落的平穩(wěn)生活,于是有了更多的胡同,也才逐漸形成了北京古城的最初面貌。這三眼的井臺,成了最早水井的遺物,一個早期古城的見證。多有意味!我把這幅片子放在《鄉(xiāng)愁北京》一書的開頭,想讓讀者能體會到。
30年前拍攝時,周圍還有很多的垃圾,我把它們掃到墻角,然后,莊重地拍了這張照片??墒菦]過幾年再走過這兒,三眼井臺不見了,不知道哪兒去了。
心里還是非常糾結,還想畫油畫,畫油畫也是我非常癡迷的事啊!當時,我進胡同是因為要搜集點繪畫的素材。進了胡同以后發(fā)現(xiàn),最具歷史文化價值、最讓一些人癡迷牽掛的東西馬上就要消逝了,我要抽出時間來拍北京古城的歷史殘片,留住它消失前的最后面孔。這樣,我比較困難又非常幸運地肩負起了攝影和繪畫兩副擔子。后來的歲月證明,攝影與繪畫本是可以兼容并包、相互支援、互相激賞的。我享受著雙重的挑戰(zhàn)與激情。
北京有很多磨盤、石碾、柱礎等擱在墻角。先民在這兒最早落戶的時候還經(jīng)常用石磨磨面,從事原始的生活。后來有了稍好的一種生活環(huán)境了,大磨盤沒地兒擱也運不走,于是擱到墻角做護墻。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護墻石,當時我也不知道那里是余叔巖故居,只是覺得特別好就拍了。恰巧有個老大爺曬太陽,我說:“請問,這地兒是誰住???”他說你不知道余老板???我說:“余老板?唱戲的余老板??!”因為我父親民國時期是在輔仁大學男附中上高中,輔仁男附中屬于教會學校,由美國的本篤會創(chuàng)辦。那里除了教科學知識和英語之外,還開展戲劇、藝術、體育方面的活動。我父親對戲劇感興趣,唱一些青衣、老生的選段,晚年給我講一些京劇的劇情和流派傳承。所以,一說到余叔巖余老板,我也知道。余叔巖出身梨園世家,深得譚派精髓,創(chuàng)立了獨特的老生唱腔風格,稱“余派”,有“云遮月”的韻味。
冬雪的前門箭樓。從幽暗的券洞穿過,望著那箭樓,迷茫而清晰,有了詩意。只要是下雪,我就從早上七八點鐘開始走街串巷,一直要拍到晚上黑了才回家。為什么?我覺得下雪了,改盡江山,氣象境界就是不一樣。拍攝前門的箭樓,怎么樣拍才會有意思?我尋來找去,躲到正陽門(也叫麗正門)的券洞去拍。券洞有大壁大門,非常壯闊,而透亮的券洞口,正是遠遠的箭樓。讓那箭樓的位置稍微往這邊靠,切一點兒,如果把它完全放到正中也不好,就給它切一點兒,又處在一種迷離的狀態(tài)當中,我覺得這樣會更有意思。
80年代末90年代初,已經(jīng)有胡同被拆了。當時我認識美國著名攝影家亞當斯的一個朋友(也是他的學生),叫安黛爾,她到北京來辦攝影展覽,已經(jīng)是70多歲了。我們在三味書屋與她見面。當時,她看完我拍的一些片子以后就握著我的手,說:“你一定要把這座古城的胡同拍好、拍完?!逼鋵崳蛠磉^這一次北京,而且時間也很短,但是她馬上就感覺到北京老建筑的非凡之處,這種審美同樣也是非同尋常。她說你一定要把它拍完,意思就是說,把它拍徹底,拍到它的消逝才行。你千萬不能半途而廢。我被安黛爾的囑咐感動了,一個外國人,能對中國的一個城市的一些老建筑懷有這么真摯的感情,能看得那么遠。我在北京,我是中國人,我要是再不盡力為北京做出什么事情來,我就對不起她。
1966年8月24號,是老舍先生離世投太平湖的那一天,書桌上的臺歷翻到這一頁,日歷停在這兒了。這個日歷,當時在老舍故居放在玻璃罩子里面,很難接近,拍起來非常困難。我說,能不能把玻璃罩子暫時搬一邊,先拍拍,然后馬上還原。人家說,不行,這得請示文物局。我想盡辦法,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避去各種反光折射,避開玻璃罩上的污塵。很多人拍老舍故居,基本就拍一拍門口“老舍故居”的石牌和院落。而我追求的是從建筑一直延續(xù)到對人性、對人的命運的關懷。那天,老舍投了太平湖,投太平湖的前一天,他和荀慧生、端木蕻良、駱賓基,還有蕭軍,幾個人被拉到太廟挨批斗。一些群眾在國子監(jiān)燒戲裝,還打了老舍先生。老舍受到了很大的精神侮辱和身體的摧殘,凌晨2點鐘才被家人接回。最后走的時候跟他的孫女說了聲“再見”,他就到太平湖去了。第二天凌晨,人們將先生遺體打撈上來。投湖之前,他把他的衣服和拐杖、眼鏡留在岸邊了。人們用草席將老舍先生的遺體卷起來,暫時存放。幾天工夫,每天都有幾十人跳湖?,F(xiàn)在,咱們很難體會到跳湖前后當時社會的氣氛,何等恐怖啊,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可能被揪被斗。
老舍的日歷是他生命的結束,在中國這片多災多難的大地上,有多少人的生命在某一刻停止了,就像臺歷一樣。老舍的命運、古城的命運、中國的命運、中國文化危機的命運,都能找到一種聯(lián)系。
這30年拍攝、讀書、學油畫的過程,實際上是努力想把人類應該具有的一種品性,涵養(yǎng)在身體和生命里面?,F(xiàn)在的古城雖說這樣了,但是我心里邊有一個我的古城,這個心里的古城不但可以記錄下來,而且可以讓后人看到這些崇高美好的東西。
(編輯·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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