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漠
好在還是初秋,晚上他可以披著那床破毛氈在離磚廠不遠的大橋下蜷一夜。
毛氈是春上秋林剛來這兒打工,一時沒有活路,只能悄悄去垃圾堆找一點吃食時找到的??赡苁悄兄魅顺闊煵恍⌒模珰致湎铝藘蓚€毛糊糊的小孔,就拿出來扔了,他卻不嫌,還思量著回家撻谷子時把它帶回去呢。但到撻谷子的時候,老板卻不同意他回去,要回去那一個月的工錢就別想領到手。后來到了開學季節(jié),他又向老板提出給女兒把學費送回去一下。老板依然不允,說就不能從郵政上寄?哪怕他再三解釋,說一是家離鄉(xiāng)場較遠,鄉(xiāng)郵政是懶得把匯票給親自送到家去的;二是五天才趕一場,鄉(xiāng)里人都是趕場天去取錢,就很擠,還不管你同意不同意都要扣下一定的比例作為儲蓄存款。擠也還罷了,有時你還取不到,老婆有一次就曾為取他寄去的錢空跑過三場。
但老板卻懶得聽他啰唆,還是那句話:要回去可以,但別想拿到那個月的工錢。還說,想老婆想得緊,就花幾十百把塊錢去一趟城區(qū)的哪家發(fā)廊,不要拿給女兒送學費來當借口。
這些仿佛都還說得過去,因為剛進磚廠時老板就有言在先:第一個月的工錢要被扣下作押金,年底再如數(shù)發(fā)放。至于發(fā)廊,倒是時不時有工友要去逛逛,聽起來都骯臟齷齪;再說,把錢花在那上面去,他也覺得不值。
他是過完年的正月底進到這家磚廠的,第一個月也就是農(nóng)歷的二月,天氣還很冷,寒衣也只帶了兩件,晚上同幾個工友擠在一起,倒也不覺得,白天就拼命地干活,把濕磚一車車拖進窯子,再把燒好的磚一車車推運到廠門邊碼起來,反倒讓全身都熱汗騰騰起來。那一個月,按照說好的工錢計算法,他就可以領到一千二百多塊。盡管這些錢要到年底才能領到,但它總是一個小數(shù)目,秋林后來就幾番要走又幾番都被它們套住了腿腳。
第一次就是他希望老板讓他回去撻谷子那次,想給女兒送學費回去是第二次。
但現(xiàn)在,他橫下了心來:老子不要那些錢了。
他其實睡得很不踏實。除了心頭那個激烈的念頭常要梗得他猛一激靈外,從橋上開過來開過去的各種車輛,“突突”的車輪聲和“嘟嘟”的喇叭聲,每每在他剛要入夢時又把他震醒;加上咳嗽不止,有時直要嗽得涕淚橫流,就更難讓他能夠安靜地合一會兒眼。
因為磚窯燒的是煤,秋林最先就以為是煤煙讓他咳嗽的;就想,咳嗽就咳嗽吧,干完這一年另找個活路算啦。經(jīng)常在心里默想:這一年干下來,有好幾千塊錢呢。女兒已經(jīng)上學讀書了,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剛剛超生的這第三個兒子,要交上的兩千元的罰款,都可以搪過去。如果再去找一個活路,難找是一回事,找到了也未必有磚廠的收入高。至關緊要的還在于,他打聽到城里有一家弱智學校,等湊夠了錢,說不定還可以把大兒子送到這兒來醫(yī)醫(yī)呢——只要把他醫(yī)到會自己大小便、會用筷子吃飯就行。
何況,作為押金的那第一個月的工錢,是無論如何都不能丟下不要的——一千兩百多塊,夠老婆用兩年時間喂賣一頭大肥豬了。
哪怕就在老板不讓他回去的那兩次,他離開的意念其實也并不堅決,過后反倒在少浪費一筆車費上找到了一點安慰,一如當初干得賣勁。
但咳嗽卻越來越頻繁。
有工友勸他,去醫(yī)院看看吧,萬一得了肺結核咋辦?
他還是認為是煤煙的原因,說,就是煤煙嗆的——我這身體,壯得很呢,你們一天有哪個比我推得多?
倒也是。到眼下為止,還真沒有工友掙的工錢超過他。
直到上個月的一天,他看見自己每次咳出的痰里都隱隱有血絲,才一愣,抽空來到城邊一家診所,竟真檢出了肺結核。
接下來,痰里的血絲越來越清唽,喘氣也明顯劇烈了,力氣也一夜之間仿佛就不如人了許多。
這回倒是老板要請他離開了。
因為總是有工友一則嫌活路累人,一則也擔心煤煙讓自己患病,第一個月的那點工資不要也罷,只干一兩個月就走人的也不少見。既然經(jīng)常有人走,到第三個月的時候,秋林就把自己的舅子也介紹了進來。
與他一樣,舅子也即刻就成了一個熟練工,第一個月的工錢比他的還多,可他卻也只干到兩個月就要走,倒不是嫌推運磚塊的活路累人,而是剛來就受不得煤煙,一天都咳嗽不止。
磚廠老板平素是不勸留的,因為來找活干的一直不缺,走一個馬上就會有人來填上,他也因此得以白撿了一些活路,何樂而不為?但對秋林的舅子,他卻再三挽留,建議他干活時戴一頂口罩。
秋林也想象不出,口罩能夠攔住煤煙在呼吸時被吸進,那么,也無疑會認識到這一點的他的舅子,還是堅決要走。
實在要走,老板也無法捆住他的雙腳,但同樣是在剛進廠時就說過的,不能領走第一個月的工資。
舅子第一個月的工資比他的還要多幾十塊呢。
但見舅子咳得也確實難受,秋林也不好勸阻,就去央求老板,懇請他把舅子第一個月的工資發(fā)給他。因為舅子是他介紹來的,辛辛苦苦干卻領不到錢,不管會不會在私心里面怨他,他都覺得是有責任的。
囁囁嚅嚅說出來后,老板睨他一眼,懶得答理。
很久他都奇怪自己當初哪來那么大的膽子,一改臉上的懦弱神態(tài),粗聲粗氣地說,那我們就到工會去說。
秋林說的工會是城區(qū)去年才成立的進城務工人員組織聯(lián)合會,說是負責專門解決農(nóng)民工工資被拖欠的問題。
磚廠老板卻笑了。你們去吧,看他們能給你們拿個什么主意出來。
說去就去了。
兩人好容易才在一間簡陋的房間門口找到那塊“進城務工人員組織聯(lián)合會”的牌匾。仿佛也還對他們表現(xiàn)得客氣,只是在聽過二人的一番絮叨后,那個被介紹為“主席”的人,馬上就撥出去了一個電話。
秋林隱隱聽得的對話是:主席對著電話那頭說,他引進的那家制磚廠,有打工人員來告他們克扣了工錢。
他也因此在心里將眼前這位主席叫作“小主席”,把接聽他電話的那位主席叫作“大主席”,因為對方似乎管著眼前這位“小主席”。
事實上秋林進城不久就已經(jīng)得知,近幾年來,這里的地方政府出臺了一個又一個的招商引資方案,各部門是有任務的,完成得好領導就有獎,相反就免不了大會小會挨批評。
但他沒料到這家磚廠竟然就是這里工會的“大主席”引進來的。
聽得電話的內容后,秋林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他一時懊悔不已——怎么偏偏就想到來這兒說理呢?
不想“小主席”放下電話后,還是決定同他們去一趟磚廠。
秋林最初央求老板開給舅子工錢的條件就是,自己不是有一個月的工錢被扣著嗎?他是不會走的。
只是老板說,你的是你的,他的是他的,要都走了,我這磚廠還怎么開?
“小主席”前來協(xié)調的結果,不過是讓老板接受了秋林當初提出的那個條件:給舅子那一個月的工資發(fā)了,他一定在這兒干完這一年。
這是秋林和老板的第一次沖突。
從此老板就一直對他橫眉豎眼來著。
進城之前他就和老婆約好:每個月的第二場,他就給某個電話亭掛一個電話回去,老婆定時來那兒接,告訴他錢是否收到。他再順便問一問女兒讀書還展不展勁,小兒子開始喊人沒有,計生站還沒來催交罰款吧,以及,老人們都好不好。
偶爾,他也會問問大兒子的情況——并不指望哪一次老婆就會告訴他好一些的消息,因此也就談不上欣悅或失望。
已經(jīng)十一歲了的大兒子,還不知道自己大小便,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也喊得口齒含混。
兒子三歲的時候發(fā)過一次高燒,都以為不是什么大病,就先是燒了蛋來前胸后背地滾,沒見效,再用了一些從左鄰右舍問得的土辦法,也依然沒能把體溫降下來,才急忙急慌背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其實也是早想到了要去衛(wèi)生院的,就因為聽說并也不止一次親歷過那里的情形——看一個病要花很多錢是一回事,醫(yī)生們對鄉(xiāng)下人又總是沒點好臉色,嫌棄得很,于是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去衛(wèi)生院的;萬不得已去的時候,都不會忘了要給他們撮一撮花生、糯米或提幾個雞蛋去。自然,要背兒子去衛(wèi)生院了,沒有花生、糯米,也湊不齊十個雞蛋了,想起家里還擱著一小罐給爹治風濕的蜂糖,就只得把那小罐蜂糖提了去。
醫(yī)生們說,送來遲了,能夠讓小孩活下去倒是沒問題,但患的是結核性腦膜炎,以后智力肯定會大受影響,弄不好還會出現(xiàn)肢體癱瘓、癲癇等嚴重后果。擔心他們不懂什么是癲癇,就說是大家所說的羊角風,會突然昏倒。建議他們再到縣醫(yī)院去看看。
到這兒來都是一家人好容易才決定下來的,哪還敢再去縣醫(yī)院?
這就是秋林一直惱恨自己的原因——他就恨自己太沒出息。當初要是早一點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兒子未必就會患上腦膜炎;退一步講,聽了醫(yī)生們的建議去了縣醫(yī)院,也說不定就能把兒子醫(yī)好。
就因為心疼那兩個錢。
就因為不舍得哪怕賣掉一列房子。
也還是到處找方子給兒子醫(yī)了兩年。是不是給兒子灌喂了兩年各種藥渣的結果不得而知,倒是沒有見肢體癱瘓,也不見何時突然昏厥倒地,但智力“大受影響”卻是確鑿無疑的:五歲了都還不會蹲著大小便,也不能口齒伶俐地稱呼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甚至智力還不如三歲的時候。
見兒子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就在他五歲那年再生了一胎。
是個女兒。
秋林和老婆商量過,女兒就女兒吧,辛苦一點把她盤出來,讓她讀上書,習了知識和文化,養(yǎng)養(yǎng)自己的傻子哥哥該是沒什么問題的。但爹媽卻嘮叨不休,說,積谷防饑,養(yǎng)兒防老,以后女兒總要嫁出去,女婿懂理一點,或者還可以把你們養(yǎng)老,要養(yǎng)一個傻子舅子,怕不好說了——傻子也是個人,沒衣沒食的,不可憐?
說得兩人耳朵邊都起了繭,就在女兒也五歲那年再生了一胎。
終于是個兒子了。
但跟著就有計生站的同志攆來,說他們違反了計劃生育國策,要罰款。還說,按理說,大兒子變成了傻子,他們有理由再生一胎,但也應該先去給他辦個殘疾證,再去申請個準生證才說得過去。兩個證都沒有辦,他們也能夠體諒,可是要生第三胎,就太沒把計劃生育國策放在眼里了。
要罰他們一千五百塊錢。只是實在交不出,老遠趕到這個偏僻山溝里來的時候,計生站的兩個同志又都走得雙腳都起了泡,是沒有力氣趕豬趕羊的,就說,這筆罰款肯定得交。要他們哪個時候湊齊了自己送到計生站去。
秋林就說明年吧。說,等翻年了他也出去打工,一定把罰款找齊了交來。
見秋林并不是耍賴的樣子,就說,行。但要拖到明年,你就得交兩千。
實在無法可想了,秋林就默默點了點頭。
因此,把大年一過,秋林就真的外出打工來了。
無著無落的,他半饑半飽地在城邊的各個工地晃蕩了十來天。
就因為在城邊的工地混過十來天,認識了幾個鄉(xiāng)親熟人,他輕而易舉就搞到了兩節(jié)聽說很有殺傷力的雷管。
他最先想的是炸掉兩座磚窯。
炸掉兩座磚窯,老板也談不上有很大的直接損失,幾千萬把塊錢的樣子;但他要繼續(xù)在這兒把磚廠辦下去,就得費時耗材,加起間接的損失也很可觀。而且,也極易操作成功,就制作一只小時候玩打鳥的彈繃,趴在一個高處把雷管對準窯口彈出去就是。
就去垃圾場刨來一節(jié)有韌性的橡膠,再把一小節(jié)鐵管彎成半圓,兩頭系上橡膠,彈繃就制成了。還跑到一個空曠的地方熟悉了一下準手——小時常玩的把式,學起來毫不費力。
頭一個夜晚來磚廠瞄地勢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忘記了那兒還有其他工友——同自己和舅子一樣,磚廠的煤煙讓不少人都咳嗽吐血了。有自己和舅子的例子擱在前面,沒有走的就是舍不得第一個月的那點兒工錢,明知要不到也就懶得去要。工棚又都離磚窯不遠,而且晚上也還有兩班進窯出窯。就算能夠找準進窯出窯的這個時間間隙,但磚廠要發(fā)生了爆炸,哪一個工棚都是很難幸免的。傷到了同自己一樣苦命的工友,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忍不下心來。
他也幻想過:要是工友們哪一個傍晚都去逛城就好了。
可第二晚來到磚廠附近,他看到的還是每一間工棚都亮著燈光。
第三晚也是。
他就只好放棄了這個計劃。
但就在他第三晚來到磚廠時,住在城里的老板中途曾飆著他的小車回來過一次。
他立時又有了主意。
“A8A8A”——他覺得這個車牌號真有意思。
老板得知秋林患上肺結核后,就找到他說,你走吧——你不是兩次三番要走嗎?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
臉色很厭嫌,語氣很冰冷,他的心一時就像跌進了一個冰窟。
其實哪怕就是吐起了血,他也是沒有半分松懈的——他總是想著多推一車,再多推一車,每一車都是錢啊。他要多找些錢去讓女兒讀書,去湊交罰款,有存余的話,再把傻兒子帶到這里的弱智學校來看看。
就像農(nóng)村人幫活路,主人家不僅要負責相幫人的一日三餐,要是幫忙過程中誰有了個大災小病,也是會主動承擔一些費用的。于是他最初還這樣理解,也許是怕他突然病死在這里,趕快打發(fā)走算啦,也不過是出點小錢罷。
他就低著頭站在老板面前,等著他作這樣的表示。
可老板卻轉身要走。
他再一次膽氣直沖,顫著聲說:我是在這里得的病,難道要我自己醫(yī)嗎?
“你的意思莫非是要我給你醫(yī)嘍?”老板掉過頭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肺結核是早就有了的,要不,你怎么剛來這里就咳個不停?”
他登時就覺得腦門氣血直沖,跟著就“喀喀”地咳個不斷,還吐出了兩口鮮血。
兩行眼淚也不知是咳的還是從心里面流出來的。
老板堅決不承認秋林的病是在來磚廠以后才患上的,拒絕給付一分錢的醫(yī)藥費,還明確告訴秋林,他那第一個月的一千二百塊錢也別想領走,因為他并沒有做到他們協(xié)議說好的年底。
轉身離去之前,老板又帶著嘲笑的口吻說,這回你還可以去找工會嘛,看他們又能幫你出什么主意。
那一次來協(xié)調處理舅子工資事情的那位工會的“小主席”,秋林就眼看著在他坐上老板的小車離去之前,按照老板的要求又給引進這家磚廠的那位“大主席”掛去了一個電話,說老板要請他們去哪里撮一頓。
他因此當然不必再去找工會了。
他只是咬牙切齒說,老子要——殺——死——你!
老板像沒聽見一樣。
秋林心里其實并不想真的殺掉老板。能夠炸掉那輛車牌號“A8A8A”的小車是最理想不過的選擇——這車牌號真好,他想。第一次在磚廠看見時,他就聽得有工友滿臉羨慕地說,那車值百把萬呢。
但是看來,炸小車明顯要比炸磚廠難得多。
首先是怎么才能靠近小車。
僅僅是靠近小車,或者也并不太難,因為仿佛除了北京和省城來的領導,小車都與人群隔開以外,偶或去城里逛蕩時,他并沒有見過有哪一輛小車是不讓人靠近的,何況他當初就還曾親手摸過磚廠老板的這輛小車。但是現(xiàn)在,自他惡狠狠說過那個“殺”字以后,老板似乎已明顯提高了警惕,后來每來一次磚廠,就再不是他一個人了:下車后,一個人跟著他去處理事情,一個人就站在車門邊,直站到他處理事情完畢回來重新坐進去。
即便如此,他還可以把自己裝扮成一個乞丐——乞丐是哪兒都可以去的,除了一些華堂貴所。華堂貴所,也只是不能走進,但到它的旁邊去遛遛卻并沒人能夠限制。
真正關鍵的問題是,怎么把雷管點燃了扔進小車。
要攆到城里去,他毫無信心,因為就算進磚廠前曾在城里晃蕩過十來天,卻都是暈暈糊糊的;而進磚廠后,就只去過城里三五次,都是工友一伙,到現(xiàn)今他都還摸不清東西南北,就更難找到老板的住處了。而且,到城里去炸車,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說,就算炸成功,也難免傷到更多的人,這些人都與己無關,炸傷炸死了他們,良心上說不過去。
那就等老板到磚廠來的時候吧。
只是,長到這么大,秋林覺得自己就還沒有冒險地干過一樁一想起來就心跳不止的事。現(xiàn)在要干的這樁事,就是一想起來都會心跳不止??拷囬T了,旁邊又明明虎視眈眈站著一個人,又怎么能利索地把雷管點燃再成功扔進?
而且,只要手指一觸到已接好細細引線的兩節(jié)雷管,他眼前立刻就會騰起一陣火光,跟著就有爆炸聲震得耳膜發(fā)顫。想著自己或一起被炸得尸骨狼籍,或被抓住后在刑場上被槍崩得滿身窟窿的情景,傻兒子的影像就會從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讓他情不自禁地打出一個戰(zhàn)。傻兒子剛一晃過,正在小學一年級讀書的女兒也蹦了出來;蹦著蹦著的,不滿一歲還有兩千塊錢罰款等著交上去的小兒子,也趁勢擠在了腦海中的屏幕上,還咿咿呀呀地仿佛喊出了一聲“爸爸”。當然,他也想到了自己苦累一輩子連縣城都沒有去過一次的爹媽,想到了和他一起同苦同樂生活了十多年的老婆。
想起這些,秋林的手就有些發(fā)濕,心就會猶豫起來。
可一回到他藏身的橋下,看著不遠處煙霧彌漫被罩得朦朦朧朧的磚廠,他的心又陡然硬了起來。
不用裝扮,幾天下來,秋林的形貌看上去已經(jīng)與乞丐相差不大了。但他還是再把臉涂上了一些灰泥,把頭發(fā)揉得更雜亂卷曲,并搭上了一根茅花草。
因為遠處近處有燈光稀稀落落亮起,秋林就看到磚廠老板的車從遠處駛來;停在磚廠門口后,留下一個人站在車邊,帶著一個人進門去了。
他一身襤褸佝僂著腰向小車慢慢吞吞挪去。
看來是炸不成老板了。這就很好。就炸掉一輛小車,他也用不著賠命,坐幾年牢,也輕輕松松讓老板損失個百把萬。
還沒有靠近小車,站守著的那人就看出了他要靠近的意思,轉過身來,把他遠遠地攔住,擔心他去弄臟小車似的,不耐煩地一個勁把手揮著,嘴里惡狠狠一聲吼:“搞哪樣搞哪樣?走開點走開點?!?/p>
一只手心里捏著兩節(jié)雷管,一只手心里握著一只打火機,兩只手心早就都濕漉漉了;耳邊一聲斷喝響起,一只手心里捏著的打火機就駭?shù)玫袈湓诘亍?/p>
才撿起打火機,磚廠老板已然從磚廠走了出來,與秋林彎腰卻抬著的眼光一碰,稍一愣怔,似乎曾經(jīng)相識,但仿佛也懶得去細想,就拉開車門鉆了進去。
眼光一碰的剎那,秋林竟沒能忍住一個抖擻,火機又掉落在地。
再撿起來時,車子已一溜煙從眼前飆過去了。
望著“A8A8A” 一眨眼就在眼前的車流中消失得無蹤無影,秋林就想,那就算了吧。炸掉了老板的小車,又怎么樣呢?也許還得坐兩年班房,要養(yǎng)一個癡呆,另兩個分別才讀小學一年級和不及一歲,還有兩千塊罰款等著交上去的三個孩子,老婆該是怎么的辛苦呢。還是回去,苦點就苦點,累點就累點,拼死拼活想方設法把已經(jīng)讀上一年級的女兒和快一歲的兒子盤出來——有兩個妹妹弟弟,傻子哥哥將來總不會太缺吃穿的。
但是得先把病治好再說。
晚上,在橋墩下躺了好久,秋林始終無法入睡。從橋墩半壁的一個凹凼處取出那兩節(jié)雷管和打火機,他又爬上橋來;爬上橋來,他竟不禁一陣狂喜——天哪!“A8A8A”!那不就是磚廠老板的的小車?
秋林并沒在意以前的天空怎么不像今晚這般漆黑,而且他似乎也不擔心自己跑得噔噔響的腳步聲,幾大步就蹽到小車跟前。同樣本應讓他感覺奇怪卻并沒有讓他感覺奇怪的是,磚廠老板就偏偏還呼呼大睡在車里,一邊的車窗還開著一條縫。從從容容地,秋林一手舉著那兩節(jié)雷管,一手掏出打火機,“咔嗒”一聲點上,向車窗縫里沉著一丟,再轉身慢騰騰邁開了步子——
“轟!”
可直到他重新爬進橋墩躺下,也一直沒有傳來那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他忍不住氣憤起來,決定再爬回去看看。但他確乎過于激動了,起身一躍,頭就撞在了堅硬的橋墩上。
醒來時,秋林覺得一邊頭顱生疼——看來,剛才真是要在夢中翻爬起來的。
也好是在做夢,因為他確實沒有要將老板一起炸掉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