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恩+木朵
木 朵:“她們發(fā)現(xiàn)了我體內(nèi)的宮殿”(《喜鵲》)——這個句子可謂映射出你近期風格:“我”這個人稱代詞幾乎是每一首詩的主角,負責去發(fā)現(xiàn)這個人間的真相,但同時,又是被發(fā)現(xiàn)者,于是,你的詩篇很容易展開一次內(nèi)在的對話——借助喜鵲、蟾蜍、群山——我與無數(shù)個“我”的攀談。像“宮殿”這種并不確知的象征物,也是你眷戀的對象,實際上,這個句子縮寫為“她們發(fā)現(xiàn)了我”也足夠了,綴以“體內(nèi)的宮殿”也許是為了增強某種修辭的嫵媚,盡管,這個短語并不指向一個確切的實在。除了《喜鵲》,還有《與群山對話》,我的第一印象是,詩在展開的過程中不容易確定一個可信的尾聲,導致一首詩的篇幅會超出預期(盛放的信息越積越多),顯得不夠克制。一首詩超過四十行之后,它的作者將靠什么維持中心的節(jié)奏、感情的絲絲入扣而不致精力潰散?
李成恩:是的,我在詩中。
我寫詩的原則是以我為中心,向世界表達自我的經(jīng)驗。從最早開始詩歌這一文體的寫作時,我就拋棄了他者的言說,而確立了我的地位。我曾經(jīng)出版過一本隨筆集《文明的孩子——女性主義意味的生活文本》,我提這書,是想說我的詩與隨筆都是以我出發(fā),以我為中心的文本原則,不會超出我而設置他者為文本主體。一個我或無數(shù)個我坐在文本中言說,宛如尼采世界的“查拉圖斯拉”。從另一角度來講,我無法揣度他人的世界,如果我連自我都無法把握,我還能寫他人嗎?他人即地獄,進入他人世界是有難度的。這不是寫作方法論,這是我的寫作理念。
為什么會這樣呢?這涉及我對詩的理解,我看到當下很多作品太假,表演的成分很多,讀了很不舒服。我發(fā)現(xiàn)凡是帶有表演成分的作品,從內(nèi)到外都是無力的,雖有技巧與詞語的裝扮,但無生命力。
借助你的提問,我在想詩人如果不寫內(nèi)心,不與“我”對話,那將是一個無趣的詩人。一眼掃過去,當下處于最佳競技狀態(tài)的詩人,都有強烈的詩歌自我屬性,所以他們才立得住,才顯出自信與扎實的技藝。
而從歷史上的美國自白派女詩人、蘇俄女詩人的創(chuàng)作來看,她們無不是傾吐自我的高手,包括我們的前輩詩人唐亞平、伊蕾、翟永明、楊如雪等,她們的女性意識詩歌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歷史上各個時期均有女詩人以“我”為出發(fā)點的詩歌現(xiàn)象,2009年諾獎獲得者赫塔·米勒,她的詩集《托著摩卡杯的蒼白男人》,我讀后覺得這是一個典型的女性主義詩歌文本。她的自我意識太迷人了。“如果有人問 那我就有一個世界觀/在身上 而且在家 還有兩個 在我體內(nèi)/睡著 那些蒼蠅 我也能夠得到鄉(xiāng)愁……”早年我迷上了美國自白派女詩人,對蘇俄女詩人一直喜歡,國內(nèi)的上上一波女詩人如前所列,我都有過反復研讀,她們留下了驚人的作品,不管過多久,她們的作品是好的,人是可敬的。
我現(xiàn)在寫作狀態(tài)還可以,在外人看來勢頭有點小猛,一方面我想改變點什么,我的詩歌保持了女性詩歌的強大自我意識,關(guān)涉到我個體,我甚至提出過“胭脂主義”的創(chuàng)作理念。我是另一個年代的人,與歷史上各個時期的女詩人有所不同,我的自我不可避免地烙上了當今時代的烙印,我自覺地散發(fā)時代的氣質(zhì),同時要革她們的命——唉,這只是一個不可言說的潛意識。另一方面,我的出發(fā)點是個體歷史的需要,我必須記錄我的生命歷程,與眾生無關(guān),我就是我,我不需要參照任何歷史,我只負責記錄我。超自私的寫作。有點一意孤行,不管天下如何變,詩中只有我的世界。
回答你后半部分那個問題,“一首詩的篇幅會超出預期,顯得不夠克制”。這是很多人的想法,是一個成文的詩歌規(guī)則了。而對于我來說,我一直覺得這樣普遍的認識很奇怪,我雖不能簡單地反對給詩歌寫作設定“預期”,也贊成“克制”的詩歌寫作,在很多成熟詩人那里這是良好的經(jīng)驗了,甚至成了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的方法與成果。
何嘗不是呢?我要告訴你,我下筆前就打定主意要那樣寫,今天我的《喜鵲》或《與群山對話》,一定會超過40行,因為沒40行不足以寫出我的“喜鵲”,沒有40行無法“與群山對話”,如果是20行,那就是“老虎”而不是“喜鵲”了,如果是30行,那就不是“與群山對話”,而是“與汴河對話”了。我甚至打定主意,這一個月我都要寫不在40行以內(nèi)的詩,這是一個寫作者的個人秘密或有趣心理,與“克制”或不“克制”無關(guān)。
我的詩有我的結(jié)構(gòu),有我的走向,結(jié)尾也是想了又想的結(jié)尾,為什么讓你有“盛放的信息越來越多”的印象,我想本來就是信息很多的,我寫下過簡單的詩,也會寫下復雜的信息量多的詩。簡單的詩,會讓你覺得結(jié)構(gòu)明了,結(jié)尾干凈,克制的美德讓你舒服,而超過40行的長一點的詩,就要有更好的結(jié)構(gòu)能力,反之就讓人覺得不舒服了。正是靠著這種結(jié)構(gòu),“不致精力潰散”。
我們都知道,一切閱讀可能都存在誤讀,個體與個體之間信息的不對稱是普遍的,我不愿意寫正確的詩,我愿意呈現(xiàn)異端,愿意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作,詩歌不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詩歌是拒絕規(guī)則的,拒絕標準的,甚至要拒絕克制,甚至要盡量減少預設,如果能抵達這樣的境界,一定是破壞的詩,重建的詩,一定是與眾不同的詩人。
談論詩歌寫作方法,我一直不太感興趣,我更多注重“寫什么”的問題,“如何寫”不是我最關(guān)心的,那是在寫的過程中會自覺解決的問題,并且我不認為它比“寫什么”重要。
那“寫什么”呢?魯迅的話我服,他說“你的反抗,是為了希望光明的到來罷?我想,一定是如此,但我的反抗,卻不過是為了與黑暗搗亂。”我的寫作是與自我“搗亂”,向他者“反抗”。詩歌的光照見內(nèi)心的黑暗,我習慣了“搗亂”與“反抗”。
木 朵:“我不愿意寫正確的詩”——這個表態(tài)其實包含了有關(guān)“正確”這個關(guān)鍵詞的定義標準,而這個內(nèi)在標準是不可拒絕的。只不過人人都有自己的標準而已??删芙^的標準從來都是他人的,而很少是自己的。在我看來,你所寫的《亡靈傳》《冬的暴力》就是一些正確的詩?!罢_”并非臟詞。這是一種類型詩,也可謂介入的詩,是詩對殘酷現(xiàn)實的急切反應,也算是詩作為一種報道方式,力求不遜色于新聞直播。當“我代替孟建偉在北京哭……”時,一種令人生疑的自我意識就擺在讀者面前,也就是說,受害人的困苦和內(nèi)心狀況是不可代替的,他者的代言很可能太過“隨心所欲”,導致對災難和心靈特殊性的認識,尤其是關(guān)于災難的反思簡單化了?!耙獙徟袦刂莸囊蛔鶚颉薄@是語言要干的活,也是詩力圖攬下的重任之一,在你看來,語言和詩應如何組建一個文明的法庭,樹立威嚴、立判是非?
李成恩:“我不愿意寫正確的詩”——是有所指,這是一種追求,是一種高標準。“正確”是指在現(xiàn)有正統(tǒng)詩歌審美觀念下的“正確”。這樣的“正確”很可怕,它代表了最安全的最得人心的詩歌標準,從這些年的詩歌發(fā)展來看,幾種流行的“正確”的詩歌都陷入了泥潭,其實我對此很警惕,我不是老詩人,我有弒父的責任。新一代人總有新想法,這是歷史規(guī)律。
當然,我也不能免俗,也是眾多“正確”詩歌的寫作者,這是我們作為平庸寫作者的無奈。要消滅“正確”,呈現(xiàn)“異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功力。
我說的“正確”與否,與他人的標準還是兩回事。我是基于一個大的詩歌文化的背景在談,平庸的詩在現(xiàn)實中居多,即“正確”得千篇一律,甚至是懶惰之詩,而突破性的詩在未知中,但作為寫作者我的目標肯定是高標準的,我希望自己能寫出異端之詩。但往往功力不足,還得苦練內(nèi)功。
我還不是完全指“政治正確”的詩。對這樣的范疇,新一代的寫作者相對于老一輩寫作者,更能表達獨立的立場,更能自覺地思考與反抗。
世上有很多種詩人就有很多種詩,我的標準在黑暗之處——它就是真理,關(guān)于世界的真理,關(guān)于詩歌的真理,關(guān)于人性的真理。“真理”一詞不能從政治層面理解,我正在從詩歌層面而不是哲學宗教層面來談它。
詩歌的真理是什么?我試著從你的質(zhì)疑中找出不是的那一部分:第一,詩歌真理不是詩歌政治,因為政治不能詩化,詩歌不可以為政治服務,但可以為人民服務,因為人民代表了活生生的現(xiàn)實;第二,詩歌真理不是個人真理,個人往往是狹窄與偏激的,個人更是渺小的,自私的,不確定的,未經(jīng)歷史檢查的,夸夸其談的,難以為繼的,不可信的,等等;第三,詩歌真理不是災難、文明、道德、新聞、苦難、是非這些詞語所能指的那一部分,也不是相反的那一部分。那它到底是什么呢?我愿意把它定義為未知的那一部分,詩人是盜火者,是創(chuàng)造者,是懷疑者,是顛覆者。
如果我們從前人那里繼承了某種詩歌真理,那絕對是假的,那恰恰是我們要打倒的,詩歌真理永遠在黑暗中,遙不可及,魅力無窮。
現(xiàn)在,我們抓住的詩歌真理是死的,是僵化的,是自相矛盾的,是騙人的,是可疑的。
你所提到的《亡靈傳》與《冬的暴力》這類詩,都是一個青年詩人的“憤怒之作”,我不是一個掌握“詩歌真理”的人,所以我在盜火的路上也不能免俗,但相對于舊詩壇,你不覺得我們在顛覆嗎?
在我國,“繼承”帶有道德光彩,而“顛覆”帶有土匪的性質(zhì)。這是可笑的根深蒂固的思想。如果非要追查“繼承”,繼承的可就是土匪的成分了。乖巧的詩人與心細如發(fā)絲的詩人遍地都是,但有土匪本色的男詩人太少了,大氣的有秋瑾氣質(zhì)的女詩人更是少之又少。
如果非要在詩中建立你所說的“一個文明的法庭,樹立威嚴、立判是非”,就必須靠“有土匪本色的男詩人”或“有秋瑾氣質(zhì)的女詩人”來完成,因為這類詩人在現(xiàn)實寫作中還保存些許基于時代是非標準的良知與責任。
姑且認為你的假設成立,詩歌真理限制在這個“文明法庭”內(nèi)部,那也只是虛幻的。犯人與法官都是“文明”自己,而法律條文是什么?是詩歌本身,一個荒唐的法庭在詩歌內(nèi)部其實存在多年,這就是傳統(tǒng)的詩歌觀念條文。我們往往滿足于這樣的詩歌審判,這有違詩歌真理,所以我說不可能建立什么“文明法庭”。如果我宣布我建立了,或應該這樣那樣建立,那是假的。
首先詩歌真理中沒有“文明法庭”,我們寫了很多騙了自己一輩子的詩歌,所依據(jù)的那個詩歌真理是錯的,而苦苦修建的“文明法庭”巍然挺立于詩歌史中,獲得了時代的掌聲與個人的虛榮的滿足。
你的質(zhì)疑是好的,符合我對詩歌真理的未知性與不確定性的理解。我們在現(xiàn)實思考與寫作中,犯最多最大最蠢的錯誤就是以為自己找到了詩歌真理標準,以為自己搭建了一個“文明法庭”,詩人充當了文明的法官,其實我們越位了,我們不是的。
我們是天生要砸爛“文明法庭”的人,我們怎么能坐在詩歌里審判時代呢?我們不逃避時代,那是因為我們還熱愛這個時代。
我們之所以這樣平庸是因為我們沒有找到可以替代現(xiàn)有詩歌語言的語言,我們被語言綁架了,我們失去了思考與寫作的自由。不要以為你現(xiàn)在很自由,看看我們寫下的錯誤百出的詩歌就知道了,我們不自由,我們被現(xiàn)有的詩歌資源廢了,還自以為我們正在成為詩歌之神。
這么說,我是不是詩歌的悲觀者?
木 朵:“有秋瑾氣質(zhì)”——這個表述看起來把秋瑾單一化、符號化了,很有可能她也會“心細如發(fā)絲”,當年輕詩人不滿意“繼承”這條密道時,就會從它的反面尋找出路,但這種非此即彼的觀念模型也是一種“繼承”。換言之,一個后來者在繼承與被繼承的關(guān)系上,很可能是被動的:她被選中來繼承什么,要么繼承一門手藝,要么繼承一個關(guān)于“造反有理”的真諦。她始終是傳統(tǒng)的一部分。似乎并沒有太多選擇的余地,就像故鄉(xiāng)是不可逆轉(zhuǎn)的選擇,“故鄉(xiāng)的體溫”也是你被選中來回憶它?!儿Z塘傳》《蟾蜍傳》……這些標題上帶有同一個后綴的詩篇意圖開拓出怎樣的一個新領域?如果把這些作品稱之為“系列詩”,也很容易讓讀者想到另一些較你年長的詩人所慣用的技法。你如何在這個環(huán)顧左右的系列中,讓自己的詩學理念進行一次洗禮?在你的觀念櫥窗中,是否預存了與你風格迥異的詩人,他們吸引你又敦促你,將觀察你一次次打破規(guī)矩,展示風格的多樣性?
李成恩:秋瑾,在我的價值體系里,首先她是一個詩人,其次她是一個革命者。我愿意繼承她身上類似詩歌的“辛亥革命”的氣質(zhì)。這才是我談論她的關(guān)鍵,符號不符號化,都不重要了。
“繼承”與“反叛”都是無可厚非的,關(guān)鍵是我們要繼承與反叛什么。
我的想法與同時代,甚至與不同時代的一些思想者,存有天然的同一體。我熱愛他們,比如對索爾仁尼琴,我看到了他身上的苦難,仿佛看到人類的共同命運。他與我們有何區(qū)別?他發(fā)出來的聲音,與我們喉嚨里發(fā)出來的有何區(qū)別?沒有區(qū)別,重合——是人類共同的命運。
再比如,秋瑾與我,在很多時候,我們的處境其實非常相像。她作品中的寒意與暖意,我能感覺到傳承到我的身上了。她的革命氣質(zhì)與女性的俠氣,雖然身處于不同的時代,卻滲入我的作品中,這都是人類命運的驚人的重合。
再比如,虞姬這樣的古代女性,我們身上也有與她相似的性格特征,情義與浪漫,這樣的女性品質(zhì)在我的作品中也傳承下來了,我喜歡這樣的傳承。傳承的是她們對人類黑暗的反叛。
創(chuàng)作詩歌與做人一樣。我這樣來詮釋,就較為清晰了。
選擇是自動的,不必有任何顧慮。
我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會寫出什么樣的作品?其實命運都安排好了。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繼承與反叛都是理所當然的。
《鵝塘傳》《蟾蜍傳》,是自動寫作的產(chǎn)物,喜歡怎么寫就怎么寫,無所顧忌才是自由的寫作。至于外在的形式,我看并不是最重要的,外在的形式永遠是外在的,你寫“傳”他也寫“傳”,在我眼里都無關(guān)本質(zhì),在我的選擇中,我的本意是形成一個題材與形式的系列,出發(fā)點更多的是基于趣味性,覺得這樣寫起來有意思,讓自己想寫下去。
至于是否預存了與我風格迥異的詩人,他們吸引我又敦促我,這真還沒有。同時代的詩人,國內(nèi)詩人像伊沙、于堅、沈浩波、韓東他們在口語詩歌的發(fā)展中像一座座山峰,我不可能去超越他們,我必須繞道走。同樣,像北島、多多、柏樺、西川、王家新、臧棣、歐陽江河這些人,他們的寫作更是離我很遠了,我的路不是現(xiàn)成的,我也不喜歡走現(xiàn)成的路。
看似隨心所欲在寫,其實還是心中有數(shù)。他們會吸引我去讀他們的詩,但并不意味著我會走他們的路。我不會沿著他們的路重復一遍,弱智才會。
寫作歸根結(jié)底還是自己的事,我不會為“風格迵異”而寫作,也不會為了“展示風格的多樣性”而寫作。我的寫作第一是為了表達真實的自己,哪怕是故鄉(xiāng)這樣古老的命題與情感,其次才是實現(xiàn)抱負與理想,去建構(gòu)新的世界。
如果非要我說“預存了”的詩人,我倒愿意把“反詩歌”的智利詩人尼卡諾爾·帕拉拎出來說,帕拉的“反詩歌”與傳統(tǒng)詩歌相比,更有活力與真實感。我喜歡的詩人正是具有活力與真實感的詩人,我愿意成為具有活力與真實感的詩人。
木 朵:“像一座座山峰”——這個比喻讓我想起你的《察看雪山》中“向雪山深處打探的欲望”,詩中寫一個人騎著年幼的棗紅馬來到雪山腳下,這個形象似乎也可理解為作為開始遠足的詩人的內(nèi)心觀察,雪山既是即將面對的目標,也必然是要跨越過去的障礙,只不過,現(xiàn)階段它們連綿在一起變成了被細細察看的對象,實際上,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疲倦”:它們作為一個象征的疲倦感,以及它們因不能超越自我而顯示出疲倦,相比之下,“任由一匹棗紅的幼馬在它們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雪山們將發(fā)現(xiàn)一個富有活力的新手正信馬由韁??梢?,雪山作為一個隱喻、一個中介,傳遞出自我與他者(尤其是顯赫的、高不可攀的他者)的新關(guān)系,我想,這就是一個漸現(xiàn)矯健身姿的新人在啟程之初必須要做到的心境上的泰然處之吧。那么,不分老幼、先后,你認為未來十年,同代作者必須敢于面對的新詩發(fā)展中的一座雪山是什么?語言在趨于成熟的未竟之旅中,將在這一期間賦予我們什么使命?
李成恩:真正落實到寫作時,是沒有什么山峰可以對你形成壓力的。
這就要求你要有足夠的自信,要有強大的寫作干勁。對于年輕的寫作者來說,最可貴的就是不怕,不畏懼,他們在前面寫了那么多年,全國那么多寫作者中跳出來幾個有真本事的人,太應該了。經(jīng)過30多年新詩的血雨腥風,給我們留下一行行經(jīng)典,這是時間的恩賜,他們不是青面獠牙,他們是活生生的作品,在時間面前害怕的是他們,畏懼的是他們自己,怎么也輪不到我們。他們在詩壇橫沖直撞的時候,我的爹媽還沒相見呢。如此想來,我向他們表示敬意,在他們的作品面前逗留,也完全是應該的,也為后面的新人做出榜樣,我們也有成為老人的那一天,我們也是在為時間而寫作,為時間留作品。
我對上面提到的“一座座山峰”,不管是雪山還是沒有雪的山,民間的山,還是知識的山,我都仔細察看,對他們的作品有所了解,我與他們處于同一時代,同一戰(zhàn)壕,他們面臨的問題正是我要解決的問題,我的困惑也在他們的困惑之中。
不管怎樣,我現(xiàn)在就在行進的路上,不管多么艱難,我上路了。
我多次與他們對話,在同一個研討會上就同一個主題發(fā)言,他們相當老道,面露大師的神情,聲音里透出時間的蒼茫,頭頂上披著雪,脖子上掛著念珠,手腕上露出搏斗的傷疤,似乎一群時代之鷹,從山巔下到會議桌前,屈身發(fā)表“詩歌真理”。
這是時代的現(xiàn)場,瘦詩人與胖詩人,成熟詩人與半成熟詩人,都來了,他們臉上分明寫著個人詩歌史。
好了,輪到我發(fā)言了,我放出一支響箭,我策馬來到陣前,時間靜默,等待屬于我的戰(zhàn)場。
戰(zhàn)馬來到了我們中間,正在尋找騎手。
未來十年,情況會更復雜,新的騎手在我們中間出現(xiàn),新的雪山隨處可見。語言的雪山肯定最為復雜,網(wǎng)絡、后現(xiàn)代語言對詩歌的影響正在加深,與其說是語言的變異,不如說是一代詩人思維的變化,生活的變化,詩歌寫作的難度會加大,如果不能攻克語言的雪山,我們將會陷入無邊的網(wǎng)絡風暴中,我們的詩歌面臨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到底是堅守古老的漢語,還是在社會的變異中加速詩歌后現(xiàn)代化進程?這些都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難題。
詩人與時代的關(guān)系一直沒有建立起來,搖擺與逃離讓詩人苦不堪言,難以為繼,詩歌的空洞化,詩人的空心化,導致我們的詩歌形成了越來越多的盲點。詩人文化處境的艱難,詩歌未來持續(xù)的邊緣化,堆積成了詩歌無法消融的雪山,詩歌的命運本來就是這樣,只有靠詩歌的溫度來抵御時代的寒潮。
詩人與語言的關(guān)系一直沒有建立起來,自新詩誕生之日起,新詩一直為合法地位而抗爭,唐詩宋詞是一座座人見人愛的美麗雪山,我們行走在新詩光滑的道路上,越走越孤單,文學全面退縮的時代,語言充當了商業(yè)工具,詩歌語言經(jīng)過政治化、個人化、口語化、知識化等無數(shù)次雪崩,現(xiàn)在堆積在我們面前的詩歌語言,陌生化嚴重,人們對此不信任,不置可否。
詩人與文化的關(guān)系一直沒有建立起來,過去詩人是苦行僧,現(xiàn)在詩人裝得厲害,要么像道士、佛教徒、基督徒,要么像流氓、地痞、惡霸、獨裁者,要么像文化掮客、政治小丑、商人,等等。詩人在自殘,與文化的關(guān)系一度緊張失控,恨不得與商業(yè)、政治、網(wǎng)絡、娛樂同歸于盡。
語言是詩歌的靈魂,失去靈魂的詩歌死得快,只有活在語言中,詩歌才能向前發(fā)展。
語言終會來到我們中間,尋找合格的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