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很多足球迷都想過一個問題,全世界參加世界杯的國家隊,為什么英國卻派出英格蘭、蘇格蘭、北愛爾蘭、威爾士四支球隊出征?不少人想到的是,英國是現(xiàn)代足球的發(fā)源地,看在鼻祖的分上。但這個答案不對,之所以四支球隊參加世界杯,因為他們都是國際足聯(lián)獨立的組織成員。除了英國,能派出四支球隊的還有中國。
從這個小例子可以看出,在英國的政治格局中,蘇格蘭等享有很大的自治權力,實際上在蘇格蘭,除了外交、軍事和稅收等極少的領域,其他事務都是蘇格蘭自己說了算,蘇格蘭議會甚至擁有立法權。
這還不夠,隨著“獨派”民族黨上臺執(zhí)政,蘇格蘭獨立的聲音越來越大。也許小時候讀英雄華萊士的故事太多了,現(xiàn)任民族黨領袖薩蒙德一直有獨立之夢,他已經(jīng)為這個夢奮斗了半輩子。2011年1月,薩蒙德宣稱要推動2014年全民公決,讓蘇格蘭徹底獨立。此言一出,在英國全境激起軒然大波,英格蘭、蘇格蘭已經(jīng)有304年的合并史,未來卻可能分家過日子,大英帝國也許就此解體。這怎么看都是一件大事。
這不是蘇格蘭第一次鬧獨立了,1977年民族黨上臺之時,就推動了一次全民公決,不過蘇格蘭民眾投了反對票。而這樣的分離主義,更是從一戰(zhàn)、二戰(zhàn)以來就開始了,到近年正式成了氣候。
很多人以為,蘇格蘭、英格蘭都是親兄弟,不存在民族差異,鬧獨立只能滿足政客們的欲望,從地方長官變成一國首相。但了解過蘇格蘭的歷史才發(fā)現(xiàn),這種認識錯得離譜,他們不是親兄弟,歷史上并非一個國家,而且千年來戰(zhàn)事連綿不斷,蘇格蘭一直處在英格蘭的入侵陰影之下。
蘇格蘭人是不列顛島原住民
不列顛島有人類居住的痕跡要追溯到萬年以前。公元前2000年左右,在島上活動的是凱爾特人。在古代記載中,凱爾特人被描述為“身材魁偉、長顱白肌、金發(fā)碧眼的壯漢”,打起仗來不要命。蘇格蘭人就是凱爾特人的后裔,與愛爾蘭人、威爾士人同一個祖先。
英格蘭人出現(xiàn)就要晚得多。約公元前55年,愷撒率領羅馬軍團征服了不列顛,統(tǒng)治四百年之后主動撤了,以后再沒回來,只留下了基督教在島上薪火相傳。
羅馬人撤退以后,公元5世紀左右,英格蘭人的祖先——盎格魯-薩克遜人從歐洲大陸來到不列顛,他們屬于日耳曼人的一支,野蠻好斗,逐漸把凱爾特人趕到不列顛島西南和西北的山區(qū)。所以,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并不是同一個民族,蘇格蘭人是原住民,英格蘭人是外來戶。
公元9世紀左右,一位部落首領統(tǒng)一了蘇格蘭各部,成立蘇格蘭王國,國王叫肯尼斯一世。莎士比亞寫的四大悲劇之一《麥克白》,講的即是這段時期王國統(tǒng)治者爭奪權力的故事。
第一個征服蘇格蘭王國的是威廉。1066年,生于諾曼底的公爵威廉攻入英格蘭,英格蘭王攜家眷貴族逃入蘇格蘭,并將自己的妹妹嫁給蘇格蘭國王,以尋求庇護。威廉一怒又攻入蘇格蘭,蘇格蘭國王投降。在這段時期,英格蘭王室和貴族由于逃難,和蘇格蘭王室開始結(jié)親,英格蘭王族們也把歐洲的貴族文化傳入蘇格蘭。這是兩個王國“親密接觸”的開始,兩家開始成為親戚,但千年恩怨也從此拉開了大幕。
華萊士與布魯斯并列為
蘇格蘭民族英雄
蘇格蘭被英格蘭征服的歷史,最重要的一段在金雀花王朝。這是英格蘭中世紀最強大的王朝,十五位君主,統(tǒng)治英格蘭三百多年,英格蘭文化和藝術在金雀花王朝開始形成,牛津、劍橋兩個大學也在這段時期創(chuàng)建?!队赂业男摹防锏拈L腿愛德華、英格蘭全民偶像獅心王理查,都出自金雀花王朝。這個王朝對蘇格蘭王國的威脅也最大,蘇格蘭人至今歌頌的幾次大戰(zhàn)和民族英雄,都出自這一時期。
歷史上曾流傳下來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叫布魯斯的蘇格蘭王子打了敗仗,躲進磨坊里唉聲嘆氣,這時他看到一只蜘蛛結(jié)網(wǎng),但結(jié)了七次每次都被大風吹斷,蜘蛛并不氣餒,第八次終于結(jié)成了一張網(wǎng)。布魯斯王子感動極了,他四處召集打散的軍隊,動員人們起來反抗,最終趕跑了外國侵略者。
這個勵志小故事中的布魯斯王子,在歷史上確有其人。歷史上的布魯斯是蘇格蘭貴族,其家族是幾個有望出任蘇格蘭王的家族之一。一開始,覬覦王位的布魯斯屬于“親英”派,但他在蘇格蘭國王夢破滅之后,走上了反抗侵略者的道路。有說法認為是他參與了對華萊士的圍剿,致使華萊士被絞死,但這種說法沒有證據(jù)。
華萊士就是梅爾·吉普森在《勇敢的心》里演的那位平民英雄,他從被逼起事開始,最鼎盛時曾將英格蘭軍隊基本趕出蘇格蘭,被“長腿”國王打敗后長期打游擊,最后被出賣,為蘇格蘭的獨立自由流盡最后一滴血。
當然,無論“蜘蛛結(jié)網(wǎng)”還是《勇敢的心》,都與真實歷史有距離。在電影中被塑造成懦弱貴族的布魯斯,與真實歷史更是相去甚遠。歷史上的布魯斯,18歲繼承貴族頭銜,為了家族先是親英求生存,后來堅持抗英事業(yè),百折不撓直到革命成功,成為真正的蘇格蘭國王。他和華萊士并列成為蘇格蘭人最為崇拜的民族英雄。
班諾克本之戰(zhàn),蘇格蘭全勝
布魯斯的驍勇善戰(zhàn)不在華萊士之下,他是當時歐洲使用戰(zhàn)斧的第一高手,在蘇格蘭歷史上最著名的班諾克本之戰(zhàn)中,作為主帥的布魯斯陣前一斧力斬英格蘭大將德波鴻爵士,成為蘇格蘭文學中經(jīng)典一幕。
這場戰(zhàn)役是“第一次蘇格蘭獨立戰(zhàn)爭”的關鍵戰(zhàn)役。此前英國國王(長腿)愛德華一世試圖吞并蘇格蘭,入侵蘇格蘭領土并囚禁了蘇格蘭國王約翰·巴里奧,迫使其退位。1309年,蘇格蘭領袖羅伯特·布魯斯宣布不承認英格蘭傀儡、“蘇格蘭王”愛德華二世,次年自稱為蘇格蘭王羅伯特一世。
1314年6月,布魯斯已基本蕩清蘇格蘭全境,英格蘭只剩下斯特林堡最后一個據(jù)點。迫不得已,愛德華二世只好御駕親征。
英格蘭大軍有二萬五千人,其中至少有三千名全副盔甲重甲騎兵。征集如此龐大的軍隊在當時是很不容易的,要保證他們的給養(yǎng)則更加困難。蘇格蘭軍隊約有一萬人,主要是長矛兵。長矛兵英勇頑強,無所畏懼,一旦進入陣地,則死戰(zhàn)到底。布魯斯感到,盡管長矛兵十分堅強,但他們在遇到弓箭手和鐵甲騎兵的輪番進攻時,還是難以招架。于是他預先采取了巧妙而有遠見的三條措施,顯示出了優(yōu)秀的軍事才能。首先,他在選擇陣地時,選擇了兩側(cè)有茂密的森林作為屏障的地形;其次,他在陣地前沿挖了許多小圓坑,上面用樹枝和草皮掩蓋起來,以對付騎兵的沖鋒;第三,他把人數(shù)不多而訓練有素的騎士隊伍留在身邊作為機動部隊,準備對付企圖在側(cè)翼發(fā)動進攻的敵軍弓箭兵。安排就緒之后,他便靜待英格蘭人的進攻。
英格蘭軍隊非常龐大,后隊向先頭部隊靠攏需要三天的時間,而能夠布陣的空地只有兩千碼。正當這支大軍在蘇格蘭軍隊陣前聚集時,另一個事件發(fā)生了。英格蘭騎士亨利·德波鴻率領一支威爾士步兵向前猛進,企圖乘敵不備把困在斯特林城堡的英格蘭人解救出來。布魯斯及時趕到,插入德波鴻的人馬和城堡之間。德波鴻同他單獨對陣,布魯斯用戰(zhàn)斧撥開德波鴻的長槍,在眾人面前將他一斧頭砍死。
6月24日上午,英格蘭人開始進攻了。密密麻麻的重甲騎兵沖下山坡,亂哄哄地涌過班諾克本河,向?qū)γ嫔缴系奶K格蘭圓陣殺將過去。許多戰(zhàn)馬陷入陣前的圓坑,隊形大亂,但他們還是沖到了蘇格蘭長矛兵面前,和他們拼命廝殺起來。兩邊都不肯撤退,全線的戰(zhàn)斗持續(xù)了很久。英格蘭強大的弓箭兵部隊無法發(fā)揮威力,他們采取征服者威廉在黑斯廷斯戰(zhàn)斗中用過的方法,把箭射向空中,可是殺傷的多半是自己人。后來,一批弓箭兵調(diào)到了蘇格蘭人的左側(cè)。布魯斯已經(jīng)采取有效的措施,他的騎兵部隊極其敏捷地打擊弓箭兵,把他們趕回待命出擊的大批人馬之中。英格蘭大軍已經(jīng)有些混亂,它的增援部隊源源不斷地調(diào)上陣地,混亂隨之加劇。最后,布魯斯軍中的后勤人員出現(xiàn)在英格蘭人右側(cè)的山頭上,一邊揮動旗幟,一邊吶喊,造成英格蘭人的全線撤退。愛德華二世和他的大批禁衛(wèi)軍搶先撤退,頃刻之間,撤退變成了大潰退。蘇格蘭圓陣中的士兵沖下山來,沒等英格蘭人退過班諾克本河,便把他們殺得尸橫遍野。英格蘭軍被殲滅9000人,英格蘭人從來沒有在一天之內(nèi)死過這么多人。蘇格蘭人則號稱,他們殺死和俘虜?shù)挠⒏裉m人有三萬之眾,竟然比英格蘭大軍的總數(shù)還多。但不管怎樣,他們主要是依靠長矛兵消滅了英格蘭由騎兵和弓箭兵組成的強大軍隊,這應該視為戰(zhàn)爭史上的奇跡。
班諾克本之戰(zhàn)是蘇格蘭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大勝,它也成了蘇格蘭人千年以來最樂于回憶的瞬間。從此,英格蘭軍只好承認蘇格蘭的獨立地位。
1964年6月14日,班諾克本戰(zhàn)役650周年紀念日,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在斯特林堡古戰(zhàn)場遺址為布魯斯雕像揭幕。極具戲劇性的是,從現(xiàn)在的伊麗莎白二世,上溯到五百年前的詹姆斯七世,歷任英格蘭王室竟然都是蘇格蘭血統(tǒng)。
與法國結(jié)盟,卷入英法
“百年戰(zhàn)爭”
1329年,蘇格蘭國王布魯斯與世長辭,英格蘭又開始借機找茬,對蘇格蘭進行征服,打得布魯斯10歲的兒子跑到法國避難,直到17歲時才回國領導獨立戰(zhàn)爭。早在愛德華一世統(tǒng)治時期,面臨亡國威脅的蘇格蘭人就和法國走到了一起,雙方簽訂盟約,約定無論誰遭受英格蘭進犯,另一方必須進攻英格蘭。這個盟約讓英格蘭國王非常惱火,1337年,愛德華三世向法國提出了王位要求,因為他是法王腓力四世的外孫。這個要求很具有刺激性,英法之間的“百年戰(zhàn)爭”開始了。
蘇格蘭人不僅以驍勇善戰(zhàn)聞名,他們遵守契約的精神,也經(jīng)受了歷史的考驗,前后有數(shù)萬蘇格蘭戰(zhàn)士踏上法國的土地,作為“志愿軍”與英格蘭作戰(zhàn),并曾打破英格蘭軍不敗的神話。英法戰(zhàn)爭持續(xù)了百年,而蘇格蘭和法國的盟友關系,保持了265年。
就這樣打來打去,到了16世紀,蘇格蘭進入著名的瑪麗女王時期?,旣愐皇劳瑫r也是法國王后,但18歲就守了寡,她同時還是伊麗莎白一世的表侄女,有繼承英格蘭王位的資格?,旣愐皇佬欧钐熘鹘?,伊麗莎白一世信奉新教,兩個女人之間打起了“宗教戰(zhàn)爭”。后來,瑪麗一世被蘇格蘭貴族推翻,逃亡到英格蘭,結(jié)果被伊麗莎白一世拘禁了18年多,并于1587年被處決。但伊麗莎白一世終身未婚,而瑪麗一世的兒子、當時的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是英格蘭王位的第一繼承人,結(jié)果,當伊麗莎白一世于1603年逝世,她指定的繼承人正是她一生對手的兒子——詹姆斯六世。
英格蘭和蘇格蘭互相攻打了數(shù)百年,一個國家懷有統(tǒng)一雄心,一個國家有著獨立信念,如今,兩個死對頭迎來了同一個國王,讓人有點啼笑皆非。因為自己的國王兼并了別國,所以蘇格蘭獨立這件事,從倫理上就有點夾纏不清了。以王室為表率,英蘇兩個王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合已是歷史的大趨勢。
詹姆斯六世的兒子叫查理一世,這位我們都很熟悉,在他的任期內(nèi),克倫威爾領導的英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爆發(fā),查理一世被送上了斷頭臺。英格蘭的政治革命開始了,工業(yè)革命也很快就要到來,事情正在起變化,英格蘭和蘇格蘭的兩國關系,也超越了以往的戰(zhàn)爭殺戮,經(jīng)濟問題開始唱主角。當時世界貿(mào)易開始興起,執(zhí)世界經(jīng)濟牛耳的英格蘭人,已經(jīng)掌握了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實力。
合并并非情愿,分離運動漸起
光榮革命之后,英格蘭告別王權體制,成為君主立憲制,貿(mào)易、殖民、市場、通商這些名詞,成為英格蘭議會和英格蘭人的新寵,英格蘭迎來大發(fā)展時期,成為世界貿(mào)易的規(guī)則制定者。而蘇格蘭國小人少,經(jīng)濟落后,長年戰(zhàn)爭導致民生凋敝,舉國之力進行的殖民計劃又破產(chǎn),再加上英格蘭人趁機經(jīng)濟封鎖,使蘇格蘭的國民經(jīng)濟瀕臨崩潰。在這樣的壓力下,1707年,英格蘭議會和蘇格蘭議會達成協(xié)議,《聯(lián)合法案》正式通過,兩個國家的議會正式合并,各自取消國家稱號,改稱大不列顛聯(lián)合王國,從此通商自由,兩國老百姓成為一家。
對于蘇格蘭來說,與英格蘭合并在情感上很難接受,但識時務者為俊杰,現(xiàn)實迫使蘇格蘭的精英們選擇了理性路線。而普通老百姓在情感上難以接受,因為在抗英戰(zhàn)爭中形成的獨立和自由的信念,是蘇格蘭人無比珍視的東西,這也是蘇格蘭人經(jīng)常被占領,但從未被征服的原因。現(xiàn)在,蘇格蘭王國消失了,雖然英國國王都是蘇格蘭人。
合并之后的英國迎來了工業(yè)革命,瓦特發(fā)明了蒸汽機,亞當·斯密寫出了《國富論》,他們都是蘇格蘭人。
300年可以融合太多的東西,但對于人的歷史記憶,它還是顯得有點短,理智與情感是永恒的戰(zhàn)爭,而傲慢與偏見,也都堅固得足以抵抗時間的磨損。
其實,蘇格蘭的分離運動,從一戰(zhàn)之前就開始了,那時民族自決的概念已經(jīng)出現(xiàn)。二戰(zhàn)后,“獨派”政黨民族黨逐漸壯大,該黨30年前就推行了一次全民公決,不過蘇格蘭民眾投票遏制了獨立的勢頭。1998年,英國政府公布蘇格蘭法案,消失300年的蘇格蘭議會回歸,即是對蘇格蘭分離運動做出的妥協(xié)。
單從時機分析,對于蘇格蘭來說,尋求獨立現(xiàn)在正是時候,世界經(jīng)濟一體化的背景下,小國不再像幾百年前動輒面臨侵略威脅,國家主權的概念也正被人權、幸福權等新型概念取代,這些都是小國的機會。
但蘇格蘭人真的愿意獨立嗎?不久前的一次媒體調(diào)查顯示,百分之三十幾的蘇格蘭人支持獨立,支持蘇格蘭獨立的英格蘭人超過了50%,這個數(shù)字很值得玩味,看來未必只有蘇格蘭人希望獨立,英格蘭人甚至更希望和蘇格蘭分家,因為他們認為蘇格蘭的福利比英格蘭好,政府在福利方面太偏心,英格蘭人覺得自己冤。
而英國政府也已經(jīng)表態(tài),不會橫加干涉,尊重蘇格蘭人民自己的選擇。
雖然理性的蘇格蘭人多認為獨立沒有前途,只會讓只有500多萬人的蘇格蘭走向衰落。但民族黨領袖薩蒙德是個信仰堅定的獨立主義者,我們知道,一個有著狂熱信仰的領袖,有可能發(fā)揮出超人的能量,能夠激發(fā)甚至裹挾民眾的民族情緒。
理性的人往往沉默,極端的聲音傳得更遠,在薩蒙德等人的鼓動下,蘇格蘭人是理性占上風,還是在英雄崇拜中走向小國寡民?連蘇格蘭人自己,都未必知道答案。
〔本刊責任編輯袁小玲〕
〔原載《文史參考》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