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謙
一
上世紀(jì)70年代初,我家世代佃農(nóng)的出身還是很值得自豪的,我爸根正苗紅,是方圓幾十里鼎鼎大名的“戰(zhàn)天斗地老隊長”,對于四十歲上才得的我這么個老來女,那真是寵上了天。
那個年代的物質(zhì)生活極度匱乏,而我是個例外,兜里不僅時常揣著爸媽給買的幾粒糖果、一包餅干,還擁有另外一份私密的饋贈。
老章是村里最受歧視的一個老光棍,據(jù)說他年輕時喝過洋墨水,還娶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當(dāng)媳婦,可惜她早早就死了,留下一個兒子,二十多歲的時候也一命嗚呼,而且竟然是被鬼活活嚇?biāo)赖?。村里的大人孩子都躲著老章,唯恐沾上晦氣,只有我偷偷跟他親近。他高高瘦瘦,戴著一副鏡腿纏著布鏡片有裂紋的老式眼鏡,眼鏡后面的一對瞳仁既和善又憂傷。他總是趁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塞給我好吃的,有時是幾粒花生,有時是一枚熟雞蛋,還偷偷教我背唐詩。
當(dāng)然這一切可不能讓我爸發(fā)現(xiàn),否則不但東西會被丟進(jìn)糞坑,還會挨一頓臭訓(xùn),然后再氣勢洶洶地兇老章一頓,罵他拉攏腐蝕好苗苗。老章則垂手躬身站著,一聲不吭。
那天,我跟一群小伙伴在村中間的大槐樹下玩丟手絹的游戲,輪到我了,我蹦跳著,邊唱歌邊趁大家都沒留神,迅速地把手絹丟在比我大三歲的小東身后撒腿就跑,小東立即撿起手絹就來追我,我拼命地跑啊跑啊……突然一頭扎進(jìn)了一個寬大的懷抱,一雙有力的手臂使勁裹住我柔聲說:“別慌,別慌!”
是老章!他臉上有幾分惶遽,拉起我的毛衣在我的胸口貼肉按揉著。我覺得胸口很舒服,卻仍然在劇烈喘息著,老章賠著笑臉說:“不玩了,咱不玩這個了行不?我給你們摘黃瓜吃去!”
小東蠻橫地說:“不行!壞分子想收買我們,別做夢了!”他突然大喊起來:“壞分子摸絹絹的咪咪啦,快來人??!”
老章的手立刻停下了,臉色煞白地辯解著:“別胡說,這不是鬧著玩的!”
被他打擾了玩興的小伙伴們更加得意,紛紛把手卷成喇叭狀放在嘴邊大喊,很快就有村民圍了上來,老章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爸陰沉著臉闖進(jìn)人圈,抬起大腳照準(zhǔn)老章的胸口狠狠踹了下去,老章一聲慘叫,一大口血噴了出來。
那天回家以后,向來疼我的爸爸變了臉,一再逼問我老章干過幾次這樣的事了。我慌得不行,一會兒說五次,一會兒說三次,最后躲在媽媽的懷里放聲大哭,才算逃過了這一關(guān)。
二
幾天以后就是中秋節(jié)了,我爸組織了幾個五保戶孤寡老人一起吃月餅包餃子,家里就剩下我和媽媽。一輪大月亮升到了柳樹梢,媽媽推開門張望了好幾次,忽然拉著我出了家門,她一路躲躲閃閃繞來繞去,賊一樣溜進(jìn)了老章家破敗的小院。
我還是第一次進(jìn)老章的家,屋子里黑漆漆的。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來:“誰呀?”
媽媽拉開燈,昏黃的燈光下,老章蜷縮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好像衰老了很多。媽媽把一個白毛巾蓋著的大蘭花碗放到桌上,小聲說:“大叔,這兒有一碗餃子,還熱著?!比缓笥謴膽牙锾统鲆粔K月餅放在碗的旁邊。
老章掙扎著想坐起來,努力了半晌卻沒成功。媽媽拉著我退到門口,小聲說:“不行就去醫(yī)院看看吧,沒錢就跟隊里支……”老章喘了幾聲,說:“謝謝你。讓絹絹過來點兒,給我看看……”媽媽慌里慌張地看著窗外:“我得走了,她爸要知道就壞了?!闭f完拉著我逃出了門,一路走得飛快,我要小跑才能跟上。這不怪我,那一年我才七歲。
我跟著媽媽跑進(jìn)家門,頂頭正看見爸爸那雙獰惡的大眼珠子。媽媽驚呼了一聲,爸爸看都不看她一眼,沖著我說:“以后再去老章的家,我打斷你的腿!”雖然我當(dāng)時滿口答應(yīng),可僅僅兩天后,我就背叛了爸爸,進(jìn)了老章的家。
那天天氣特別好,我蹦蹦跳跳出了家門去大街上玩,路過老章家的時候看見他拄著拐杖站在院門口正望著我,手里拿著一本小人書,說:“絹絹,爺爺屋里還有小人書,你不要我就給小東了。”
我心里呼啦燃起了火苗,嘴里咕嚕著回絕的話,腳卻不由自主地跟在老章的后面進(jìn)了他的小屋。屋子里異常清潔,老柜子上相框里的俊小伙在對我微笑,小人書就放在柜子上,老章讓我跪在椅子上自己去拿,我聽話地爬上了椅子,老章突然從我身后抱住了我,臉貼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掙了一下,突然一聲巨響,爸爸炸雷一樣的聲音怒吼著:“老流氓!強(qiáng)奸犯!我打死你!”
我驚惶地回頭,看見爸爸帶著一幫人拎著鐮刀鋤頭撲了過來,老章像個麻袋包一樣被人推倒、猛毆……
那天晚上,爸爸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問我老章以前是怎么摸我的,這次又是怎么抱我的,有沒有脫我的褲子……我爭辯著:“沒脫褲子,就是使勁抱著我……”爸爸皺著眉說:“抱完了就該脫褲子了,就這么說!以前他也一定脫過你的褲子吧,是啥時候?”我使勁回憶著:“有一次我在他家門口玩,我想撒尿,他幫我脫過褲子?!卑职忠慌淖雷樱骸熬瓦@么說!”
媽媽在一邊聽不下去了:“老徐,這是人干的事嗎?你一定要害他我也不敢管,可這事鬧出去,還讓咱絹絹做不做人了?”
爸爸眼睛一瞪:“敗家娘們兒少跟著瞎摻和!”媽媽立刻閉了嘴,她一直是這樣,雖然年輕美麗,還讀過高中,比爸爸小十來歲,可父母都是臭老九,在家里壓根沒地位,爸爸的話就是圣旨。爸爸軟硬兼施讓我把這些寫在練習(xí)本上,不會寫的字用拼音。
那天村子里第一次來了警車,老章被五花大綁地帶了上去,除了媽媽,全村人都跑去看熱鬧,我也跟著伙伴們?nèi)タ礋狒[。老章的眼鏡不見了,聽說是被我爸踹碎了。他失神地望著東邊的山頭,有人小聲說,那是他兒子墳?zāi)沟姆较颉?/p>
警車開走了,我想跟小伙伴們?nèi)ネ嫣孔?,小東鄙夷地說:“不帶你,我媽說,你讓壞分子禍害了,埋汰!”
其他小伙伴紛紛用手在臉蛋上刮著羞我,我的臉漲得通紅,哭著跑回了家。
三
我的童年過早結(jié)束了,從此后沒有伙伴,沒有同學(xué),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經(jīng)常有嬸子大媽們趁我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悄悄問我,老章摸過我?guī)状?,都摸哪兒了,還有一些我壓根聽不懂的問話。每被人盤問過一次,我都一遍遍回憶,摸哪兒了?褲子被脫過幾次?被問的次數(shù)越多,我的思維越混亂焦慮,到后來連我自己都堅信,老章的確禍害過我,多次扒下我的褲子……
在這樣嚴(yán)重的心理負(fù)擔(dān)壓力下,我的性格越來越古怪,脾氣越來越大,膽子卻越來越小,小到夜深人靜窗外一聲烏鴉叫,都能嚇出一身冷汗,心悸失眠到天亮。
爸媽帶我去省城的大醫(yī)院做了檢查,確定是先天性心臟病,而且目前國內(nèi)沒有醫(yī)院能做這個手術(shù)。醫(yī)生同情地告訴爸爸,患這個病的人,能活到二十五歲都是奇跡了。
爸爸急得要瘋了,他到處淘弄偏方,逼著我喝下一罐一罐的中藥湯,聽說老山參最補(bǔ)心,他居然不顧五十多歲的身子骨兒,背著藥簍子去大山里采藥,一走就是一兩個月,有一次是被人抬回來的。他進(jìn)原始森林,遇上了野豬,那條命也是撿回來的。
在我十四歲的時候,爸媽決定搬家到城里去,一來大城市有更多的機(jī)會治好我的病,二來我也好離開鄉(xiāng)親們的口水。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當(dāng)年被爸爸批過害過的人出獄的出獄,發(fā)達(dá)的發(fā)達(dá),村里到處是仇恨的眼睛,他不得不選擇離開故土。
老章沒回來過,大家都說他死在獄里了。這些年里,這個名字是我們家里最大的禁忌,只要一提我保準(zhǔn)犯病。
我到了城里學(xué)校讀書,成績提高很快,烏七八糟的過去沒人知道,病懨懨的身體卻得到了同情、呵護(hù),老師和同學(xué)們對我都特別友善。高三結(jié)束,我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xué),人也出落得氣質(zhì)脫俗,心臟卻更孱弱了。
快到中秋節(jié)了,這天,我接到了一封海外來信,里面夾了幾頁英文資料,那是對美國一項醫(yī)學(xué)重大突破的報道,攻克的正是我這個類型的先天性心臟病。資料下有一張寫滿中文的信紙,說是偶爾知道了我的情況,愿意提供所有開銷并協(xié)同辦理各種手續(xù),給我治病。
爸媽喜極而泣,他們在城里一直做小生意,雖然生活還過得去,可并沒太多結(jié)余,那筆手術(shù)費(fèi)用,對我們來說是天文數(shù)字。
我回信表達(dá)了我們?nèi)业母屑ぶ?,對方的回信很快也來了,卻提出一個條件,他可以無償幫助我,但是需要來我家考察一趟,向我父母當(dāng)面提幾個問題。
四
半個月以后,一位氣宇軒昂的人來到我家,落座以后先是問了幾個家常問題,然后話題一轉(zhuǎn):“徐先生,當(dāng)年你曾致使一個孤寡老人入獄八年,是為了掩蓋一樁殺人罪,是這樣吧?”
全家人都愣住了,殺人?
爸爸滿頭大汗,幾乎不敢看對方的臉,艱難地說:“我……我沒殺人,章嘯天不是我殺的……”
來客微微冷笑:“徐先生,我既然能問出這個問題,自然是知道內(nèi)幕的。如果你還是不懂得懺悔,我是沒辦法幫助你女兒的。”
他站了起來,爸爸急了,一把拉住他:“不,等等,我……”
媽媽已經(jīng)抹起了眼淚,屋子里只有她的抽泣聲。爸爸垂下頭,過了很久才艱難地開口:“是的,我……是我干的。我害死了章嘯天,還……陷害老章入獄,因為,我怕有一天,絹絹會被他拐走。”
我大吃一驚,尖叫起來:“爸爸!你不能為了治好我就承擔(dān)這樣大的罪名!”
來人不理我,繼續(xù)逼問:“徐先生,當(dāng)時的詳情是怎么樣的?”
爸爸的嘴唇劇烈哆嗦著,拼命吞咽著唾沫卻說不出什么,我站起身大聲說:“先生,如果我和我爸爸違犯了法律,您可以起訴我們,不能這樣折磨人,窮人也是人!我就是他的命,為了求您救我的命,他編出什么樣的謊言都有可能,但這對您有意義嗎?這對他公平嗎?我寧可放棄生的機(jī)會,也不愿看著爸爸被人這樣逼問!現(xiàn)在請您離開吧?!?/p>
來人贊許地聽完了我的話,轉(zhuǎn)過頭看著媽媽:“玉蘭女士,您是最大的知情人,二十年了,您是想看著女兒馬上就死呢,還是寧愿幫著您的丈夫繼續(xù)隱瞞下去?”
媽媽求救似的看著爸爸,還是沒發(fā)出聲音。
爸爸抬起了頭:“你們一定要救我的女兒,我……我什么都說。當(dāng)年我跟玉蘭結(jié)婚七八年,始終沒有孩子,我偷偷去醫(yī)院查過,醫(yī)生說我是死精癥?!?/p>
爸爸說,當(dāng)年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生育能力,為了面子沒跟任何人提及。然后他發(fā)現(xiàn)媽媽跟老章的兒子章嘯天有了私情,他對情敵恨之入骨,卻產(chǎn)生了一個奇異的念頭,他想要一個孩子。他一直忍著,等到媽媽有了身孕,他才做了決定。
我扶著搖搖欲墜的媽媽,腦子里亂成一團(tuán),可那些可怕的回憶還在繼續(xù):“那天我派章嘯天去看青,到半夜,我就摸了過去,他睡得很死,我點了蠟,再搖醒他……我戴了一個鬼臉面具,披著馬尾巴做的假發(fā),他當(dāng)時慘叫了幾聲,鬼呀鬼呀地喊,慢慢倒下,抽搐了一會兒就不動了……”
媽媽哭倒在椅子上:“天亮的時候接班的人看見嘯天死了,眼睛卻瞪得老大,大家就說是嚇?biāo)赖?。因為有人聽見他喊的那幾聲了。其實我猜到了是你干的,你把鬼臉和馬尾巴埋在院子里,被我偷偷看見了……”
這時,有人推開門走了進(jìn)來,那是一個清癯超逸的老人,滿頭銀發(fā),精神矍鑠。是老章!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爸爸媽媽雙雙跪倒磕頭賠罪,從進(jìn)來的那一刻起,老章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過我:“我早就告誡兒子,懸崖勒馬,可他不聽我的。他臨死的前幾天特別興奮,反復(fù)嘮叨著,章家不會絕戶了,他這輩子沒白活一回。我就暗暗擔(dān)憂,等到他猝死,我去收尸的時候,跟老徐對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他干的??晌覜]證據(jù),除了壞分子的身份,我一無所有。等到絹絹生下來,一看模樣,我就知道這是我們章家的孩子?!?/p>
我忍不住問道:“那您總是跟在我的后面讓我慢慢跑,還幫我按摩心口,是因為……”
老章點頭說:“嘯天媽媽的家族有先心病史,所以她二十四歲就去世了。嘯天也是這樣,他生前每次劇烈運(yùn)動,我就要幫他按摩心口,能緩解發(fā)病。其實就算他不被害死,也活不過二十五歲,這是我們家族的宿命。可是孫女你放心,到了你這兒不會了,爺爺?shù)挠H人都在美國,爺爺也在那邊定居了,這次我?guī)е业闹秲哼^來就是救你的。只是我一直耿耿于懷,想聽到殺人兇手的親口懺悔……”
我拉著爺爺?shù)氖滞纯奘暎骸盃敔?,我爸爸,他很愛我……?/p>
爺爺拍著我的肩頭:“乖孫女,我早就知道了這些年他為你做的一切,所以就算殺子之仇不共戴天,我也決定原諒他了,何況也已經(jīng)過了追訴時效,當(dāng)初你爸爸畢竟有過錯在先?!?/p>
我陪著爸媽一起跪下去,給爺爺磕了三個頭。爺爺從挎包里拿出一本小人書,說道:“還記得這個嗎,孩子?十五年前的今天,我用這本書把你誑進(jìn)了我家門,其實我是想讓你爸爸看你一眼,看你給他跪下,因為那天是他的忌日……”
我想起了多年前爺爺那情不自禁的一抱,不由得熱淚橫流,投進(jìn)了他老人家溫暖的懷抱。
〔本刊責(zé)任編輯袁小玲〕
〔原載《百花·懸念故事》
2014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