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依依 賈仁山

在遼寧省沈陽市，有一位稱得上“草根名人”百歲老太。她之所以有名，不僅因?yàn)樗L壽，更因?yàn)樗澈笥袀€與她沒有絲毫血緣關(guān)系的大家庭。

保姆離去，相隔多年再回家

萬春春是萬家最小的女兒。爸爸萬基是沈陽空軍司令部訓(xùn)練部部長，媽媽馮若夫是空軍部隊(duì)的一名醫(yī)生。萬春春兄弟姐妹5人，一大家子住在兩層復(fù)式樓房里。由于工作忙，萬基夫婦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孩子。因此，單位幫萬家找了一位保姆——趙湘南。

趙湘南于19O7年出生在安徽農(nóng)村，人到中年時丈夫去世，無兒無女的她只好離開家鄉(xiāng)去東北做保姆。

1957年，來到萬家時趙湘南已50歲。當(dāng)時，萬春春還未出生，每天除了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趙湘南還悉心照顧萬家的4個孩子。

雖然趙湘南只是保姆，但從她到萬家第一天起，萬基夫婦就十分尊重她。她與萬家人同吃同住同穿，與家人毫無差別。孩子們對趙湘南也有個新稱呼：姨娘。從小接受私塾教育的萬基教育孩子們：“姨娘不是外人，是長輩，所以你們要懂禮貌，要尊重她?！睆哪菚r起，“姨娘不是外人”的思想便在萬家孩子心里漸漸扎下根來。

姨娘雖然身材嬌小，但性格單純，做家務(wù)特勤快，還很愛干凈，性格也開朗，孩子們平時有一點(diǎn)童稚憨態(tài)，就能讓她笑上半天。若家里哪個孩子考試得了一百分，姨娘更會笑得合不攏嘴：“真聰明，真是個好孩子！”為人和善的她深得家里每個孩子的喜愛與依賴。

萬基的大女兒剛上小學(xué)時不免有些貪玩，不愛寫作業(yè)。沒讀過一天書的趙湘南見孩子不愛學(xué)習(xí)，急得直跺腳：“孩兒，你不好好讀書，將來就跟我一樣，大字不識一個。你好好學(xué)，也教教姨娘?！?/p>

于是，大女兒直嚷著要當(dāng)小老師。從此以后，趙湘南每天陪著萬基的大女兒寫作業(yè)，大女兒就教趙湘南寫她自己的名字。趙湘南興奮了好幾天，每天拿一截粉筆頭在地上寫了擦、擦了寫。時日一長，趙湘南竟學(xué)會了很多字，后來甚至可以閱讀報(bào)紙。

她時常感慨萬分地對萬基夫婦稱謝：“都是大姑娘教我認(rèn)字的??！”

1962年萬春春出生時，哥哥姐姐們都已經(jīng)上中學(xué)。此時部隊(duì)內(nèi)部出臺新規(guī)定，高級干部家中不能再雇傭保姆，在萬家待了5年的趙湘南只好不舍地離開了萬家，在當(dāng)?shù)亓硪粦羧思易霰Ｄ贰?/p>

雖然趙湘南只照顧了萬春春幾個月，萬春春對她也沒什么記憶，但是父母時常在萬春春面前提起趙姨娘。即使她沒見過姨娘，也不會感覺陌生。

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趙姨娘淡出了萬家人的視線。后來，萬基和馮若夫相繼退休，家里的孩子們也相繼參軍去了昆明、北京、大連等地，并先后結(jié)婚生子。年紀(jì)最小的萬春春也于1987年結(jié)婚，并于次年生下女兒喬萬思。考慮到父母年事已高，身體越來越不好，萬春春和丈夫決定搬回父母身邊居住，以方便照顧兩老。

1990年，萬春春和丈夫所在的工廠先后倒閉。為了維持生計(jì)，她只好向姐姐們借錢買了一輛出租車，和丈夫倒班開出租。

趙湘南雖離開萬家多年，但萬家兩老依舊十分關(guān)心她的動向，常常讓女兒打聽姨娘的消息。1996年，馮若夫了解到：趙湘南現(xiàn)做保姆的那戶家庭，日本籍男主人因中國妻子去世，要離開沈陽回日本定居。時年快90歲的趙湘南雖然身體仍十分硬朗，但畢竟年邁，無人敢再雇她了。萬基夫婦簡單地商量了一下，決定接趙湘南回萬家一起生活，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長輩伺候，為她養(yǎng)老送終。

得知父母的想法，與趙姨娘感情最深的三女兒主動請求：“讓趙姨娘到我那兒住吧！”

傾心盡孝，姨娘就是家人

1997年，萬春春的三姐因公派出國。萬春春按父母吩咐，把趙姨娘接回萬家一起照顧。

這天，萬春春接趙湘南回家了：“姨娘，以后您就住這兒?！比f基夫婦住在二樓，萬春春扶著姨娘上樓：“第一個屋您住，我爸媽住隔壁，他們說這樣也方便照顧您?！?/p>

萬基夫婦早就在家中等候多時。馮若夫拉著趙湘南的手，說：“以后你就把這兒當(dāng)自己家，安安心心地住下來，我們給你養(yǎng)老送終?！?/p>

環(huán)顧這個自己對每個角落都了如指掌的“家”，90歲的趙湘南老淚縱橫：“老了，老了，我還享起福來了……”

趙姨娘雖然年紀(jì)大了，但身體還很硬朗，不僅自己洗臉?biāo)⒀?，有時還搶著掃地。萬春春不讓干，她就不高興：“我干了一輩子活，哪里閑得下來？”

這一年，萬基生病住院。萬春春白天開出租車，晚上就和哥哥姐姐輪班照顧住院的爸爸。母親身體虛弱，女兒又剛剛上學(xué)，萬春春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樣轉(zhuǎn)個不停。

見此情景，90歲的趙湘南提出“重操舊業(yè)”：“春春啊，把家里的事放心地交給姨娘吧，你忙你的去?！比f春春哪能放心得下：“姨娘，您陪我媽看看電視說說話就行，其他不用您干。您這年紀(jì)了，我不放心啊。”

趙湘南不高興了：“我明天就去買菜、做飯，你看我能不能干。”萬春春見老太太發(fā)火了，只好不再說話：還是順著老太太吧，別真把她氣著了。

第二天，趙湘南真的拎著布兜去菜市場買菜、做飯、打掃屋子，雖然步履蹣跚，卻也穩(wěn)當(dāng)。萬春春不讓她做飯，她嘴上笑呵呵地答應(yīng)，卻仍然我行我素。

萬春春的3個姐姐都是軍醫(yī)，每隔一段時間，她們就輪流回家給3個老人檢查身體。萬基夫婦無論吃什么，都不忘給趙湘南留一份。后來，遠(yuǎn)道回娘家的女兒給父母帶回什么營養(yǎng)品，也讓趙姨娘跟著一起吃。

1999年秋的一天，趙湘南晚飯后突然感覺心臟不舒服，萬春春趕緊喂姨娘吃下速效救心丸，可仍不見好轉(zhuǎn)。萬春春趕緊撥打“120”。在沈陽中醫(yī)院，醫(yī)生對92歲的趙湘南下了病危通知書……

搶救直到后半夜才完成，趙湘南終于脫離了生命危險(xiǎn)。一晚上沒合眼的萬春春松了口氣。

自從姨娘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回，萬春春就開始格外注意姨娘的身體，還經(jīng)常打電話問姐姐們姨娘這個年紀(jì)在飲食方面有哪些注意事項(xiàng)。

平日里，只要發(fā)現(xiàn)趙姨娘稍微有一點(diǎn)兒不對勁，她就會慌忙給姐姐們打電話。有一天，她剛放下電話，被下樓的趙姨娘碰上了。老太太頑皮地咧嘴一笑：“春春，你快成半個大夫了?！?/p>

萬春春對姨娘的身體狀況緊張得不行，但姨娘自己卻全然不在乎，仍然搶著幫萬春春擇菜、洗菜，做點(diǎn)簡單家務(wù)。萬春春不讓她干，她就低頭裝聽不清楚，大聲問：“啊？啊？你說什么？”手頭上還是忙著，弄得萬春春無可奈何地直搖頭。

2001年，83歲的萬基因病去世。丈夫的離世對馮若夫打擊很大，她的身體也越來越弱。2009年，85歲的馮若夫也去世了。兩位老人臨終前都叮囑萬春春：“你要為姨娘養(yǎng)老送終啊！她是我們家的恩人，你要照顧好她……”

轉(zhuǎn)眼間，姨娘已過百歲。考慮到姨娘歲數(shù)越來越大，身邊不能沒人照顧，萬春春和丈夫商議后決定：雇請一個司機(jī)和丈夫換班開出租車，自己則在家專心照顧姨娘。

因長年開出租車，萬春春也是一身?。貉甸g盤突出、胃病、心絞痛、肩周炎……只是一直以來，媽媽不斷生病住院，女兒又剛考上大學(xué)，家里本就拮據(jù)，到處都要用錢，萬春春不得不咬牙硬挺著。

萬春春住的是爸爸留下的兩層小樓，只在周六這天才統(tǒng)一提供熱水，萬春春就雷打不動地每周給姨娘洗一次澡。

二樓浴室在姨娘臥室對面。因?yàn)橐棠餁q數(shù)大了，每次給姨娘洗澡時萬春春都特別小心。為防止姨娘摔跤，她特意買回防滑墊和防滑拖鞋。姨娘坐在板凳上，萬春春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給她洗頭、搓澡。上了年紀(jì)的姨娘，身體越來越瘦小，她也不敢用力，只能輕輕地擦洗。每次洗完澡，姨娘都高興地抿著小嘴說：“真舒服！”

為愛堅(jiān)持，守住父母遺愿

2012年，趙湘南105周歲，成為沈陽市為數(shù)不多的百歲老人之一。

1月9日這天，萬春春預(yù)訂飯店，女兒喬萬思買了蛋糕，丈夫喬大慶把姨娘背到飯店。萬春春三姐的女兒剛從澳大利亞留學(xué)歸來，得知姨姥年紀(jì)大、耳朵背，就從國外給老人買回一個耳背式助聽器，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姨姥。

那天，大伙兒唱生日歌、切蛋糕、拍照……“好、好……”這一天，趙湘南抿著嘴笑個不停，一直說“好”。

相比其他老人，趙湘南身體很硬朗，年過百歲仍可下地行走。午飯后，她一般會坐在沙發(fā)上小憩一會兒，打個盹。如果天氣好，萬春春就扶姨娘去屋外散步曬太陽。偶爾有鄰居老太路過，問她：“老太太，春春對你好不好？”姨娘則瞇著眼睛笑：“不好？不好我能活這大歲數(shù)？”

2014年5月初，萬春春突然發(fā)現(xiàn)姨娘有些異常：特別貪睡，臉龐總是很紅。萬春春心下存疑，開始注意姨娘的一舉一動。果然，有一天中午，一家人正吃飯，姨娘右手上的碗突然掉到地上。這是多年來姨娘第一次打碎碗。萬春春覺得不對勁：“姨娘，你哪里不舒服？”

趙湘南搖搖頭，上樓休息去了。

可是，接下來的幾天，趙湘南的右手還是拿不住碗，接連打碎幾只。

中午，萬春春照顧她睡覺，發(fā)現(xiàn)一向愛干凈的姨娘竟然拉在褲子里。

這天晚飯時，趙湘南手里的飯碗再次掉到地上摔碎：“我老了，都拿不動碗了嗎？”

第二天早上，萬春春把老太太送到遼寧中醫(yī)院。醫(yī)生確診：腦梗死，需住院治療?？墒轻t(yī)院沒有空余病床，趙湘南要轉(zhuǎn)到其它醫(yī)院治療。萬春春片刻不敢耽擱，立即給丈夫打電話。

萬春春的丈夫開著車跑了一上午，問了多家大小醫(yī)院。院方一聽說病人是1O7歲高齡的老人，都不敢收治。他繼續(xù)開車跑醫(yī)院。終于，沈陽242部隊(duì)醫(yī)院同意收留趙湘南住院。醫(yī)院的診斷意見是：只能做維持治療。

趙湘南住院20多天，花了1萬多元醫(yī)療費(fèi)。

6月，趙湘南出院，可已半身不遂。為了照顧神志不清的姨娘，萬春春搬到二樓姨娘隔壁房間住，寸步不離地照看她。自從姨娘臥床，萬春春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每晚她至少要起床三次給姨娘翻身，至今已成習(xí)慣。

為防止姨娘生褥瘡，萬春春每天為姨娘擦洗身體，每隔兩小時給姨娘翻一次身。姨娘雖然瘦小，可是行動不便的老人身子格外沉，萬春春要費(fèi)很大勁兒才能翻動她。每給老人翻一次身，她都要坐在床邊休息一會兒。

有一天，萬春春在給姨娘翻身時，一不小心把腰扭了。她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天，腰還是疼得受不了，最后只好去醫(yī)院。醫(yī)生叮囑她不能再干重活。為了節(jié)省開支，丈夫一個人不分早晚地開出租車，根本沒時間幫助她。無奈之下，萬春春只好雇了一個鐘點(diǎn)工幫忙。因擔(dān)心姨娘不習(xí)慣，萬春春只安排鐘點(diǎn)工幫忙洗衣服做飯。女兒喬萬思剛參加工作，下班一回家就上樓幫媽媽給姨娘翻身。

9月底，沈陽氣溫驟降。有一天，喬萬思下班回家后去樓上看臥床的姨姥，卻發(fā)現(xiàn)躺在床上的趙湘南渾身直打哆嗦，嘴里嘟囔著“冷、冷”。

喬萬思摸摸姨姥的手，又摸摸腳，感覺的確有點(diǎn)兒涼。于是，喬萬思抱起趙湘南的腳來回揉搓起來。剛剛買菜回家的萬春春上樓，恰巧看見了這一幕。她摸著女兒的頭，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姨姥，還冷嗎？”喬萬思趴在趙湘南耳邊大聲喊道。

趙湘南微微閉上眼，不再言語。

2014年“十一”長假期間，記者專程去沈陽萬春春家采訪。

對于照顧姨娘的事，萬春春很坦然：“這么多年來，對我來說，姨娘早已成了家里人。雖然她沒有子女，但是她有我們。

“百善孝為先?！⒆衷趺磳?？不就是孩子身后背著老人嘛。我們一家三口，以及在外地的姐姐哥哥們，都一直記著爹媽的遺愿——要為姨娘養(yǎng)老送終。這是我們?nèi)f家不能推托、也不想推托的義務(wù)和責(zé)任?！?/p>

采訪即將結(jié)束，記者提出看一看趙湘南老人。二樓臥室，這位107歲的老人正靜靜地躺在床上，似睡非睡。聽到有動靜，老太太睜開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說了幾句什么。萬春春給記者“翻譯”：“姨娘說，這幾天天冷，讓我多穿衣服?！?/p>

“人老了，到了這個份上，其實(shí)就是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耗著……”說完，萬春春眼里有淚。

瘦骨嶙峋的趙湘南老太躺在床上，一臉的安寧。

房間里，沒有任何異味……

谷春林摘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