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
7個救助中心
圣誕節(jié)的時候,我一個人在英國旅行,住在倫敦一家廉價青年旅館的6人間里。
我到達時是平安夜,屋里已經(jīng)住進了兩個人。一個是黑人小哥Prince。我問他來自哪里,他立刻把肯尼亞護照、意大利護照和英國政府簽發(fā)的工作許可證拿出來給我看,我被這種直接掏證件的自我介紹方式震撼了。另一個是善良的威爾士小伙子Jason,他是來倫敦為Crisis這個慈善組織做義工的。
Crisis在英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每年圣誕節(jié),他們會在幾個主要城市為無家可歸的人提供一周的食宿。食物、場地以及水電費都依靠社會募捐。
倫敦有7個救助中心,Jason所在的中心大概有300名無家可歸的人,每天有三班義工,每班大約70人。Jason是晚上11點的班。
我好奇地問:“什么樣的人會去救助中心呢?街上的流浪漢嗎?”
Jason點點頭:“我們稱這些人為客人。有一些客人確實是在街上風(fēng)餐露宿的,但也有些客人只是暫時無家可歸。比如說,有的人一直睡在朋友家的沙發(fā)上,但是圣誕節(jié)期間,朋友的家人都來團聚了,他就顯得有點多余,所以這一個星期他就沒有地方住。再比如說,昨天晚上我碰見了一個牛津的畢業(yè)生,你會想,頂尖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怎么會落得如此潦倒的境地呢?他的解釋是,他已經(jīng)和房東簽了合同,1月17日才能搬進去住,所以在1月17日之前,他都無家可歸?!盝ason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如果他們不愿意說,義工們也不會主動去問。
我問Jason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去,他說可以幫我問問負責(zé)人。第二天上午快9點時,Jason回來了,他高興地告訴我,他們很歡迎我的加入。
做義工的圣誕夜
于是,圣誕節(jié)當(dāng)晚,我便坐上了來接我們的羅馬尼亞姑娘的車。大約40分鐘后,車停在了位于倫敦另一端的一座棄置廠房前。一個老頭兒坐在門口為報到的義工登記,Jason說這個老頭兒每年圣誕節(jié)都來,已經(jīng)為Crisis工作了20多年。
我領(lǐng)到了一個徽章,這個徽章是用來區(qū)分志愿者和客人的,必須佩戴在明顯的位置。徽章上有佩戴者的名字和國籍,方便義工之間互相問候。幾位資深的負責(zé)人在一個大房間里為義工們進行簡單的講解,講解的注意事項包括:不能在客人面前使用手機,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沒有手機,會對他們造成刺激;不能答應(yīng)幫忙照看他們的個人物品;避免告訴他們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不能拍照。
這里的志愿者大部分都是英國人,我在心里對他們還是頗為敬佩的,畢竟這是圣誕夜啊,他們放棄了烤火雞和葡萄酒,無償為無家可歸的人提供服務(wù),實在是精神可嘉。
夜班的義工們每過一兩個小時會換崗一次,所以我有機會體驗到不同的崗位。
我的第一個崗位是守廁所。我的搭檔是一名中年男工程師,我們的主要任務(wù)是不時查看廁所,確保內(nèi)部干凈和衛(wèi)生用品的供應(yīng)。我們還負責(zé)分發(fā)牙刷、剃須刀等個人用品,并且要避免同一個客人反復(fù)索要同一件東西。此時,客人們正準備結(jié)束一天的活動去睡覺,人流量很大,和我的搭檔相比,我要輕松很多,因為客人中男性居多。
這時我才意識到徽章的重要性,因為這些客人和中國人想象中的“無家可歸者”完全不一樣——他們大多著裝正常,只是有些人的衣服搭配比較怪異。有人戴著眼鏡穿著風(fēng)衣,看上去非常斯文的樣子,如果不是因為他沒有徽章,我可能會以為他是某大學(xué)的教授。
我的搭檔告訴我,客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外國人,來自非洲或者經(jīng)濟衰退的羅馬尼亞、希臘和西班牙,他們沒有工作,也沒有足夠的錢支付回國的旅費。有的年輕人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飛揚跋扈、呼朋喚友地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有的人一直自言自語,不知所云,有時候停下來和我們雞同鴨講一番,我和我的搭檔會立刻堆起滿臉笑容,拼命點頭說“yeah”。我想,如果Prince把他帶來的錢用完了卻還沒有找到工作,明年大概就會在這里見到他了。
我在二樓的睡眠區(qū)里輪了三次崗。這是個非常開闊的區(qū)域,暖氣異常充足,地上擺放著一排排的簡易支架床和防潮墊,鼾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輕微的酸臭味——有些客人雖然看上去衣冠楚楚,但能夠洗澡的機會卻不多。一對對義工搭檔就安靜地坐在黑暗中守護著他們。如果有人起床上廁所,我們還要確保這些人沒有因為睡迷糊而認錯了床。睡眠區(qū)的盡頭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閃爍著夜倫敦流光溢彩的點點燈火。
路過彼此的世界
26日我睡了一整天,醒來后到Crisis的官網(wǎng)上登記了29日早上7點開始的班次。
這次我選了離青年旅館比較近的一個救助中心,自己坐公交車去。一杯熱咖啡和例行公事的講解后,我和一個黑人姑娘被分到了一組。我們的任務(wù)是坐在咨詢臺前向客人們提供信息。
我告訴客人們在哪個房間可以領(lǐng)取捐贈的衣物,幾點鐘開始提供剪發(fā)服務(wù),以及什么時候關(guān)閉澡堂??腿藗儊砣プ杂?,到了飯點時,總是有大批的人涌入。
下午4點有參觀國家藝術(shù)館的活動。一個義工在前胸和后背掛著宣傳板,在大廳內(nèi)不停晃蕩,每看見一個客人,都熱情地發(fā)出邀請。令我沒想到的是,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興趣,他們的眼中空無一物,腳步卻顯得頗為匆忙。
咨詢臺邊上有幾個房間,房間內(nèi)有專業(yè)的咨詢師為客人們提供關(guān)于就業(yè)和住宿的建議,我和我的搭檔負責(zé)為前來咨詢的客人排號并分配不同的咨詢師。大多數(shù)客人前來咨詢的都是住房問題。一個義工告訴我,他們因為沒有固定住址所以找不到工作(在英國,住址是所有表格的必填信息),然后又因為沒有工作所以沒錢租房子,從而沒有固定住址。還有些領(lǐng)救濟金的人不愿意按照新政策把大房子換成小房子,他們宣稱老房子里充滿了家庭回憶,最后被停了救濟金,流落街頭——這些都是多么怪異的邏輯??!
這一天的義工服務(wù)是以餓到胃痙攣告終的。救助中心只給客人們提供食物,并沒有給義工們準備填肚子的東西,而我恰好什么吃的也沒帶,于是在整整8個小時中,我只喝了幾杯速溶咖啡。
冬天的倫敦,夜幕早早就降臨了。我回頭看了看當(dāng)晚就要關(guān)閉的救助中心,大廳里依舊燈火通明,最后一批掃尾的義工剛剛到來,互相熱情地寒暄著。明天,他們又成為律師、醫(yī)生、專欄作家;明天,客人們又回到橋洞下、公園的長椅上、朋友家的沙發(fā)上,而我的背包里,放著一張返回中國的機票。
鄭維森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