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蔓
別人的旅行,隨時可以故地重游,丁一舟與賴敏那要畫出一個心形的旅程,卻是以生命來進行的倒計時。
一輛單車,一部輪椅,一條狗,一對不尋常的情侶。從出發(fā)到現(xiàn)在,丁一舟和女友賴敏已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
旅程的起點是柳州,以“心形”為線路,終點在哪里,沒人可以預(yù)知?!凹词构媚锊辉诹耍乙矔⑺墓腔易龀山渲富蝽楁?,隨身帶著,一個人走?!?/p>
生命會有結(jié)束時,旅途也會有結(jié)束時,惟獨愛情沒有終點。在賴敏生命最后的時光,這段不尋常的愛情,最大的心愿是:不被打擾,相互依偎,互相取暖,獲取最深沉的溫度。
被打擾的旅程
廣西賓陽縣的國道上,夕陽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連接受五家媒體采訪的丁一舟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猛吸一口煙,敦促電話那頭的記者:“有什么你快說吧,這里信號不好,我們也要趕路。”
采訪并不順利。手機信號很不好,原計劃30分鐘的采訪,卻常常說著說著就斷了線,再次撥通,對方又無接聽信號;待接通后,記者又將之前的問題重復(fù)一次,一趟采訪下來,最長的通話時間不過五六分鐘,最短的,只持續(xù)了十來秒,整個過程足足耗了比原計劃多兩倍的時間。
丁一舟惜字如金。他要么催促記者快問,要么果斷拒絕回答,配以一聲意味深長的苦笑。更多的時候,他常用兩個字來回答——很好,說過,無聊,白癡。當(dāng)被記者問到如何回憶過去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時,他劈頭一棒:“你們媒體很白癡,又來揭我的傷疤。我一天回答這些問題,頭都大了?!?/p>
“我們只是簡單的出游?!倍∫恢垡辉購娬{(diào)。
他與賴敏只想安安靜靜地走完這段“心形”旅途,可他沒想到獲悉消息的朋友們會把他們的故事“廣而告之”在微信朋友圈里。之后招來的關(guān)注,已經(jīng)超出了他與賴敏預(yù)期的控制,丁一舟眼中的“簡單出游”甚至驚動了央視。
每天都有至少四、五家媒體的采訪,僅是應(yīng)付記者,就已經(jīng)嚴重拖延了他們前行的步伐。按照預(yù)期,當(dāng)本刊采訪時,他們已經(jīng)在南寧歇腳休息。而今,他們只能“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在路上耗著”。
他一天比一天暴躁,但在生病的女友面前,這個性情直率得讓人有些無法接受的27歲小伙,只會露出溫柔。
選女神,還是選母親?
但丁一舟也感謝媒體的強勢插入。媒體對他和賴敏故事的報道,緩解了丁家母子間長達半年多的冷戰(zhàn)。母親主動打來電話關(guān)心賴敏的病情,末了附上一句:走不動了,就回家吧。
那個家,他都有點陌生了。
2014年,當(dāng)丁一舟將賴敏從南寧接到自己家中,性情平和的母親暴跳如雷。她拍著桌子,像一頭瘋狂的母獸,一邊指著賴敏一邊叫嚷:“你是不是要找這個拖累?”
丁一舟的眼淚奪眶而出,但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任憑母親怒罵絕不還口。他知道母親只是想讓他的生活過得平順。兒子這樣,母親那像火山爆發(fā)的情緒終于停息,深深的無力感讓她顫抖著沙啞的聲音下通牒:“要不你二選一吧,選擇她,就和我斷絕母子關(guān)系?!?/p>
此時,他卻必須選愛情。在孤立無援的賴敏心中,自己是上天給她派來的天使。天使怎能離她而去?
追蹤緣分的軌跡,他們交集的最初是小學(xué)時的同桌。那些青蔥的歲月,丁一舟情竇初開,活潑可愛的賴敏在他心里是第一個讓他心動過的女孩。
小學(xué)畢業(yè)后,他們有15年未曾聯(lián)系,但一直保留著對方的QQ。直至去年春天,丁一舟偶然瞥見賴敏QQ上的個性簽名:我不懼怕以后,我擔(dān)心的是我的朋友們,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你們會怎么辦?
丁一舟的心“噗通”一緊,記憶里那個陽光開朗的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短短幾年間,賴敏承受了家破人亡的錐心之痛。5年前,父親車禍身亡;9天后,身患“企鵝病”的母親跟著去世。而她,在21歲那年也發(fā)現(xiàn)自己遺傳到了母親的“企鵝病”,走路越來越搖晃,語言開始不清,吞咽困難,下半身開始萎縮。更心寒的是,因為疾病,和她相戀7年的男友離她而去。
知曉這一切,丁一舟的同情心像井噴一樣爆發(fā)。幾天后,他踏上柳州開往南寧的列車去看望賴敏。彼時賴敏已經(jīng)從一家金融機構(gòu)辭職,領(lǐng)了殘疾證,蝸居在一個出租單間內(nèi)?;氐搅莺蟛痪?,丁一舟發(fā)給她一條短信,“到柳州來,讓我照顧你?!?/p>
從同情到愛情,兩個人只用了兩個月。親情間的冷戰(zhàn)卻持續(xù)了大半年。
母親心疼兒子,她相信再濃烈的愛情也會在平淡日子里消磨。丁一舟年齡已經(jīng)不小,他應(yīng)該找一個健康的姑娘搭伙過日子,經(jīng)營好家庭。她拒絕接納賴敏,可也拿兒子的沉默無能為力。兒子帶著女友住進了丁父的一套出租屋里,用行動向母親宣布自己的決心:
選擇和誰在一起,是我們自己的事。
死神掠奪的是生命,不是生活
賴敏的病屬于基因變異造成的遺傳性疾病,無藥可治,昂貴的神經(jīng)替林類特效藥只能讓病人走向死亡的步伐,可以稍微慢一點。
賴敏做金融投資顧問六年的積蓄加上丁一舟的收入,已經(jīng)不能維持她每個月的基本治療,坐吃山空到入不敷出再到負債數(shù)萬元,不過短短幾個月的事。
于戀愛中的人,最殘忍的莫過于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走向死亡。母親可以因為輿論的壓力讓步,死神卻不為所動。賴敏的肌肉開始硬化萎縮,口齒逐漸不清,無法獨自行走、吃飯、洗澡都成了問題。丁一舟陷入深深的絕望,他有了嚴重?zé)煱a,在吞云吐霧中暫時從痛苦的泥淖得到短暫釋放。為了能有更多積蓄,他甚至開始買起那虛無的彩票,妄想一夜致富。
男友背負的一切壓力,賴敏都看在眼里。樂觀的她安慰丁一舟:“死亡沒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死得沒有價值?!?/p>
“與其這樣等死,還不如出去看看?!蹦程於∫恢巯掳嗷丶?,賴敏向他吐露了心聲。她不是霍金,自己的病沒有養(yǎng)的價值。她決定放棄治療,卻不打算放棄對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
與其等死,還真不如去看看這個曾來過的世界,了卻賴敏的心愿。丁一舟眼睛一亮。死神掠奪的是生命,但它奪不走他們對生活、對愛情的控制權(quán)。
1月3日,柳州城冬日的暖陽添了幾分難得的溫暖。丁一舟帶著寵物狗阿寶,推著單車,拉著輪椅上的賴敏,背著50多斤重的背包,啟程了。
他們沿著漫無盡頭的國道線“流浪”,餓了啃面包或壓縮餅干,困了睡帳篷。這樣的艱苦丁一舟甘之若飴,“兩個人在一起,帳篷就是家?!?/p>
他們白天在路上走走停停,不慌不忙,不趕路不趕時間。由于旅館不允許犬類進入,累了,丁一舟就在路邊甘蔗地里扎帳篷過夜;餓了,丁一舟就埋鍋打灶做飯。飯好了,再一口一口喂到女友嘴里。
在丁一舟精心的呵護下,身穿黃色羽絨服、戴著眼鏡的賴敏坐在輪椅上,將丁一舟喂到嘴里的飯再嘴對嘴送到“阿寶”嘴里??粗鞍殹保Φ孟駛€孩子,“出來這兩天,好開心,真像‘私奔一樣?!?/p>
愛情不需要同情
賴敏不在乎別人怎么看自己。她的世界雖然如今只剩下愛情,但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不得的事。
那天他們露營在公園里,推著嬰兒車、正教寶寶學(xué)走路的年輕母親,用詫異、好笑的眼神看這個走路像喝醉了酒的姑娘。就算有男友抱著她,她也無法站穩(wěn),東倒西歪,連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都不如。
賴敏卻很樂。這個貌不起眼的姑娘特別愛笑,她一邊“哎呀呀”大叫著,一邊笑得瞇縫了眼,像太陽,以神奇的樂觀力量感染周圍人。
丁一舟一直反對人們以同情的眼光看待他們?!叭袊袔资f企鵝病人,為什么不去幫助他們?賴敏雖然身體有異常,可是她的精神世界非常健康?!?/p>
他的態(tài)度卻不能阻止人們以愛心的名義向他們靠近。
最開始是個人捐款。在一段公開的視頻里,行走在國道上的丁一舟被一位三輪車師傅拉住,對方執(zhí)意往他手里塞了一百元錢,然后揚長而去。
他有些無奈地收下了這筆錢。知道這個愛情故事的人,在路上偶遇他們時會主動捐款,更多不知道姓名的人,直接給他匯款:短短一個月,丁一舟的銀行卡和支付寶賬號上分別多出了兩萬多元和一萬多元。
可我不會動這些錢。他在電話里大聲說。這兩筆錢于他們更像是無法忽略的負擔(dān)。雖然捐款人是好意,希望丁一舟和賴敏的愛情可以走得更遠更久一些。
我的一段生命,你的全部余生
更煩不勝煩的是商家的電話。他們想以公益、捐助的名義,在媒體上給自家產(chǎn)品打廣告。丁一舟通常斷然拒絕。唯一的例外是一家電三輪車的捐助,因為他們想進高原,賴敏的輪椅要做一番改造,加大電池和電機功率。
“煩死了?!彼麑嚸粽f,也對記者說。
丁一舟有自食其力的能力。這對起初上路只有200元的情侶,一路開銷靠丁一舟路上擺攤剪發(fā)所得。雖然招牌上標價5元,但有些人給他幾十或一百元后,不等找補就起身走了。他們就靠這攢下的6000多元維持旅途花費。
于是有人懷疑他們炒作,他苦笑:“不想說了,這個煩死我。要真是炒作,以現(xiàn)在的知名度,我可以在南寧市中心放碗乞討了。”
賴敏也想掙錢為男友減負。她打算設(shè)計并繡出一幅中國地圖配上他們路線圖的刺繡,“待我們走完了,心也畫好了,十字繡也繡好了!”爽朗的笑聲平息了一絲丁一舟的傷感。可是那即將隱沒于田園山巒的夕陽余暉,更加渲染了這份生命旅程的悲壯。
現(xiàn)實面前,他只能用所有的時間陪伴賴敏人生最后一程。那個在朋友眼中有些“吊兒郎當(dāng)”,在記者眼中有些“煩躁”的丁一舟,視身邊的姑娘為珍寶?!拔抑皇歉冻隽宋胰松?dāng)中的一段去陪她,然后她卻用她剩下的所有余生來陪我,對于我來講是不可辜負的一件事。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