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波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南巡途中病死沙丘后不久的一個夜晚,中書府令趙高非預約性地拜訪了丞相李斯。
二人同朝為官多年,相識已久,但這次趙高可不是來喝茶閑聊的。他懷揣一個決定秦帝國命運的驚天陰謀:說動這位朝廷眼下最有權(quán)勢的人物與自己一起篡改遺詔,將先帝屬意并廣得軍心民心的皇位繼承人長子扶蘇和戰(zhàn)功卓著的大將蒙恬賜死,另立皇幼子胡亥為帝。
這看起來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先帝對李斯恩重如山。李斯原是楚國一縣政府的不得志小公務員,30多歲才移民到秦國,最初不過在相府當個文案秘書。是秦王贏政慧眼識才,將他一路提拔至丞相,且“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與皇室結(jié)成利益共同體。對始皇的知遇之恩,李斯念念不忘,忠心耿耿輔佐始皇帝成就統(tǒng)一天下之偉業(yè),留下“千古一相”的美名。趙高雖是巧言之人,但李斯更是那個時代最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兼雄辯高手。當年他冒死上書“諫逐客令”,硬是說服了一向剛愎自用的秦王收回成命。趙高想憑“忽悠”搞定李斯,應該比登天還難。
可讓歷史驚詫的是,爭辯了沒幾個回合,李斯居然乖乖就范。大秦帝國的喪鐘就此敲響。
2000多年來,后人無不將李斯沙丘變節(jié)的原因歸結(jié)為一個“貪”字:貪戀已得的權(quán)勢富貴,保住自己的相位。唐朝詩人胡曾為李斯墓題的詩句,“功成不解謀身退,直待咸陽血染衣”,代表了世人的普遍看法。
這真是大大地冤枉了李斯!當時李斯670多歲,在那個年代已屬古稀之人了。作為大儒荀子的高足,李斯深知盛衰相循的哲理。他何苦要以大逆不道、背叛先帝的巨大代價,換一個沒幾年干頭的相位?
其實,若稍稍考察一下秦國的政治制度和官場生態(tài),就不難發(fā)現(xiàn),李斯沙丘變節(jié)的真正原因,其實是一個“怕”字。
李斯怕的,當然不是小小的“辦公廳機要秘書長”趙高和本與皇位八竿子打不著的胡亥,而是趙高點出的嚴酷事實:“高固內(nèi)官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宮,管事二十余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誅亡?;实鄱嘧樱跃?。長子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于鄉(xiāng)里,明矣?!保ā妒酚洝だ钏沽袀鳌罚?/p>
丞相在秦國咋就成了高危職業(yè)了呢?都是法家惹的禍。
自秦國重用商鞅以法家理念治國,秦王便獲得了絕對的專制特權(quán),過上了各國君王中最爽的日子?!疤煜率聼o大小,皆決于上”。他不僅不受下民的監(jiān)督,也沒有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諸侯、貴族和神職人員的制約。難怪繼位的新君對商鞅個人恨之入骨,但對商君之制卻受之若飴,照行不誤。在無限制的君權(quán)下面,根本沒有獨立司法制度存在的余地。臣民的獲罪生殺予奪,只在君王的一念之間。丞相統(tǒng)轄百官,總理朝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既有才干政績又有不臣之心,那可是對至尊皇權(quán)的最大威脅。因此,失去秦王的寵信,丞相就大難臨頭了。即使想回歸平頭百姓也不可得,必得將你肉體消滅,斬草除根。因為你的門生故吏還在,影響力還在,東山再起的可能性就在,君王怎能放心?
法家開創(chuàng)的這種絕對專制制度,把丞相活活變成了君主老虎身邊的獵物。君主的寵信,是丞相和其他高官們唯一的護身符。始皇暴卒,李斯的護身符也隨之突然作廢,它會被可能的新皇扶蘇續(xù)簽嗎?
答案是否定的。這正是李斯恐懼之源。
李斯與扶蘇素無私交,且政見相左。李斯曾力挺秦始皇“焚書坑儒”,扶蘇卻苦諫阻止,為此還被父皇一怒之下趕到蒙恬統(tǒng)帥的長城兵團“下放鍛煉”。若放在戰(zhàn)國時代的別國,李斯大不了在新主上臺之后“被退休”,回老家安度晚年??稍谧鸪绶业那氐蹏?,李斯卻只有死路一條。在法家的政體設計里,沒有丞相的“退場機制”。因此,保寵保相位即是保命,而且是保全家族的命。他本與扶蘇有隙,且從政數(shù)十載,哪能沒有一點把柄落在政敵手里?若新皇再翻出韓非遭他讒言遇害的老賬一起清算,李斯又將如何自處?甘茂、范雎、張儀當年尚可亡命他國,可如今大秦天下一統(tǒng),他又有哪里可逃呢?就算李斯不惜自己這條老命,可秦有“夷族”和“連坐”的酷法,他子孫及三族百余口人身首異處的后果他不能不管吧?難怪一經(jīng)趙高點明,李斯就方寸大亂,最后竟不顧丞相的臉面,哭將起來。
他是真的怕了,是那種膽顫心驚的怕。與其說是瞑怕扶蘇,不如說是懼怕秦國那種沒有司法獨立的專制制度。此刻趙高帶來胡亥讓他續(xù)任丞相的許諾,無疑就是對他整個家族的免死牌,李斯又怎能拒絕它的誘惑呢?
以嚴刑峻法讓高官們?nèi)巳俗晕#诨蕶?quán)面前恐懼顫抖,并不純粹是秦王的個人性格和作風使然,而是法家體制設計的本意。只有這種滲入骨髓的恐懼,才能使高官們絕對屈從于君王的絕對權(quán)威,不敢有謀逆犯上的非分之想。這就不難理解,在秦廷上下,“懼怕”成了一種流行病。因為他們明白,一旦君王翻臉,沒有一個公正獨立的司法制度來作他們的擋箭牌。大將章邯,這位秦朝風雨飄搖中的最后頂梁柱,就是害怕趙高向秦二世進讒言獲罪,竟投降了被他在作戰(zhàn)中殺死叔父的勁敵項羽。而趙高本人,也是因為與扶蘇的心腹蒙恬有仇,害怕扶蘇上位后遭報復,才策動了沙丘政變。后來因為懼怕二世問他鎮(zhèn)壓反秦義軍不力之罪,竟索性將他當年拼死擁立的新皇一刀殺掉。當下層老百姓如陳勝吳廣這些戍卒們面臨誤期殺頭的危險,出于恐懼揭竿而起的時候,不可一世的大秦王朝的日子就到頭了。原本是確?;蕶?quán)永續(xù)的設計,卻導致了二世而絕的后果,這恐怕是法家先賢們所始料未及的。
李斯出于瞑怕而變節(jié),后又為得到新君恩寵,不僅對秦二世與趙高濫殺公子公主、功臣良將裝聾作啞,還慫恿二世縱情享樂,暴虐百姓,推行嚴厲的督責法,“輕罪重罰”,把這種專制體制造成的恐懼變本加厲地施加到人民頭上。結(jié)果兩年不到便激起勢如燎原的反秦大起義。在恐懼的驅(qū)使下,李斯一手將自己嘔心瀝血服務了幾十年的秦王朝推下了覆滅的深淵。
然而,李斯后來還是被秦二世處死了,且死得很慘:腰斬,夷三族。罪名和他的倒霉前任們一樣:謀反。
朝野上下無不認為李斯冤枉,可沒用?;实劭诤鞈棧蹏姆珊退痉ü賳T不過是他任意解釋的條文和貫徹自己意圖的傀儡。在專制皇權(quán)這頭巨獸面前,李斯和他以下的臣民們早已變成了毫無保護的軟體動物。
諷刺的是,李斯本人就是這頭巨獸的狂熱打造者之一,為中國政體植入了遺害后世歷代的極權(quán)專制基因。正是他,在秦滅六國后帶頭將秦王升格為個人權(quán)力登峰造極的皇帝;正是他,力主廢分封,立郡縣,將皇權(quán)的掌控力直達基層;也正是他,建議始皇帝廢除了培養(yǎng)他本人成長起來的私學制度,推行“以吏為師”,完全吞沒了學術自由、民間議政的空間。那殘忍至極的腰斬、夷三族酷刑,恰恰就是他在任廷尉時為皇帝威灄天下而引入正式法典的。
歷史和李斯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臨刑前,李斯看著即將和他共赴黃泉的兒子,長嘆道:“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言罷,父子相對痛哭。
秦帝國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遙遠的歷史地平線下,可李斯父子的悲聲人們至今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