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少爺
四月初八是如來佛祖的誕辰。據(jù)傳,佛祖誕生之日,天上有九龍吐出香水為其沐浴,于是民間將這一天定為“浴佛節(jié)”。大唐佛教盛行,雖然當(dāng)今圣上玄宗皇帝信仰道教,但民眾仍然崇信佛祖,所以每年四月初八,長安城總是比平時熱鬧數(shù)倍。
長安名寺大覺寺早早就在寺門前壘起五尺高臺,臺下支起一口精鐵鑄成的巨型大鍋,烹煮烏豆香茶。鐵鍋周圍站滿了前來討食烏豆茶的善男信女。
鐵鍋中的水剛剛燒開,一個光頭大漢突然用力擠出人群,踉踉蹌蹌地走向那口大鐵鍋。大家定睛一看,原來是個頭頂戒疤的和尚。這和尚肥頭大耳,高鼻環(huán)目,竟然是個胡人,只見他披著一件破破爛爛的灰色僧衣,袒胸露乳,腳上倒趿著一雙破舊的芒鞋,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左手居然抓著大半只燒鵝,一邊走一邊大口噬啖,啃得滿嘴油污。
佛祖誕辰之日,身為佛家弟子,這胡人和尚舉止竟如此不雅,他想干什么?正在大家面面相覷的時候,胖和尚已經(jīng)走到了那口大鐵鍋邊,忽然,他丟掉烤鵝,伸手自懷里掏出一把利刀,口中大聲唱偈道:“佛為善,福雖未止,禍已遠離;佛為惡,禍雖未止,福已遠離,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這胖和尚竟然連這兩句最簡單的佛家偈語都念錯了,顯然是個瘋癲和尚無疑。他忽然又大聲悲泣起來,爬上大鐵鍋旁邊的高臺,盤腿坐定,將尖刀放于一旁,雙手合十,環(huán)目微閉,入定一般,口中念念有詞,卻聽不清他念的是什么。
這胖和尚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就在大家竊竊私語的時候,胖和尚突然大喝一聲,抓起那把牛耳尖刀,以左手揪住自己的左耳,右手揮刀削去。刀光過處,他的左耳被削落下來。
所有人都被這駭人的一幕驚呆了。胖和尚的半邊臉上鮮血直淌,卻似乎不知疼痛,只見他怒目圓瞪,口中唱一句佛家偈語,將那只血淋淋的耳朵扔進沸水翻滾的大鐵鍋之中。很快,他又削掉自己的右耳,接著是鼻子、腳趾……每削掉一樣,他都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將其丟入大鐵鍋,仿佛那些物件都是他身上的累贅。
削完腳趾,胖和尚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丟掉手里的尖刀,嘶聲唱道:“今日我以肉身獻佛,他日我必浴佛重生,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三聲,忽然縱身一躍,跳進大鐵鍋之中……
大覺寺住持慧遠方丈正在閉關(guān)參禪,等到他聞訊趕來,胖和尚的肉身早已被沸水烹煮熟了??粗@恐怖的場景,這位高僧也不禁嚇得面無血色。
一個胡人和尚,居然在浴佛節(jié)這天將自己活活烹煮了。這樁奇聞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更有江湖術(shù)士趁機添油加醋,制造謠言,說這是大兇之兆。謠言越傳越荒唐,最后竟說成是大覺寺將一個外來掛單的胡人和尚烹殺了,此舉導(dǎo)致佛祖發(fā)怒,長安城很快就會血流成河。京兆府為了平息謠言,責(zé)令新上任的京兆少尹孟昭平偵辦此案。孟昭平接下案子,一面抓捕、懲辦散布流言之人,一面派人徹查胖和尚的來歷,以弄清其因何要自烹。
然而,孟昭平四處訪查,卻并無所獲,長安城各大寺院的僧眾都沒有見過那個胖和尚。顯然,他并沒有去任何寺院掛單。這說明,胖和尚極有可能是在“浴佛節(jié)”前夕才剛剛到達長安的。
一個胡人和尚,為什么要千里迢迢趕到長安,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自己活活烹煮?他選擇在大覺寺自烹,是隨意,還是有心為之?孟昭平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決定再探大覺寺。
自從發(fā)生了胖和尚自烹事件之后,一向香火鼎盛的大覺寺變得門可羅雀,僧眾的臉上滿是愁云慘霧。聽說少尹大人駕到,慧?;琶Τ鰜碛?。孟昭平問起慧遠,慧海答道:“方丈正在禪房養(yǎng)病,貧僧這就去請他出來會見大人?!泵险哑綌[擺手,說:“既然大師身體抱恙,你領(lǐng)本官進去見他便是。”
推開禪房的門,只見慧遠盤膝坐于蒲團之上,姿勢卻有些怪異?;酆]p輕地叫了一聲,不見慧遠有反應(yīng),心中疑惑,走過去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大人,方丈圓寂了!”
孟昭平也大吃一驚,疾步走過去,見慧遠面容祥和,似乎還帶著一絲微笑,但身體卻已經(jīng)僵硬。慧海大放悲聲,泣道:“方丈本來舊疾纏身,日前因受到那番驚嚇,又添新病,沒想到竟會因此圓寂?!?/p>
孟昭平皺著眉頭,在禪房里查驗一番,傳令仵作速來查驗死因。經(jīng)過仵作查驗,慧遠身體既無外傷,也沒有中毒跡象,確實是自然死亡。孟昭平卻顯然還有疑問沒有解開,下令將慧遠方丈的禪房暫時查封,并派了幾名兵士在寺內(nèi)把守,不準(zhǔn)任何僧人離開。
從大覺寺回來,孟昭平就一頭扎進長安城最大的藏書樓,在書堆里翻找起來。兩天之后,他才信心十足地走出藏書樓,下令將慧海拘回問話。很快,慧海便被拘押到堂。孟昭平一拍驚堂木,喝道:“慧海,本官問你,大覺寺為何要烹殺那個胡人和尚?”
慧海原本面色如常,聽了這話,頓時不勝驚訝:“沒想到大人也會相信街市中的無稽流言,當(dāng)日眾人都有目共睹,那僧人是自行烹殺,與大覺寺有何相干?”
孟昭平冷笑道:“這個流言聽起來確實荒唐,然而卻偏偏都是真的,因為散布這個流言的人不是別人,恰恰就是慧遠方丈,所以他才會遭受無妄之災(zāi)。”
慧海搖頭道:“大人越說越離譜了,方丈明明是坐化圓寂,怎么能說是無妄之災(zāi)呢?”
孟昭平臉色一沉:“大膽僧人,到了京兆府大堂還敢巧言色辯,本官已掌握確鑿證據(jù),慧遠和那胡人和尚皆是遭人殺害。那和尚中了一種出自番邦的迷藥佛香,迷亂了心智,所以才會當(dāng)眾自烹,而慧遠也是被那種邪惡佛香浸淫致死。而你,名義上只是小小知客僧,實際上卻掌控著大覺寺,那慧遠不過是個傀儡而已?!?/p>
慧海面色大變。孟昭平接著說道:“那胡人和尚其實一直被你囚禁在大覺寺,所以外面才沒有人見過他。我斷定大覺寺內(nèi)藏有密道,所以已命人在寺內(nèi)搜查,相信你所有的秘密馬上便會大白于天下!”說到這里,他又一拍驚堂木,喝道,“事到如今,你還不老實交代,那胡人和尚究竟是什么來歷?”
慧海卻忽然鎮(zhèn)定下來,道:“阿彌陀佛,大人慧眼如炬,貧僧心服口服,但大覺寺的秘密事關(guān)重大,貧僧只能對大人單獨講,在這公堂之上,貧僧決不會吐露半句實言?!?/p>
孟昭平厲聲道:“本官念你是出家人,不忍對你用刑,你卻跟本官討價還價?你該知道,公堂之上,你的每句供詞都要錄寫在案,豈有單獨對本官講的道理!”
慧海忽然狂笑幾聲,不顧重鎖在身,在公堂上旋轉(zhuǎn)狂舞起來,戴著鎖鏈跳舞本已十分可笑,何況是個身穿僧衣的和尚。這滑稽的一幕令衙役們都忍俊不禁,孟昭平卻忽然面色大變,令人將慧海帶到后堂,又屏退左右,親自奉上一杯茶。慧海道:“大人現(xiàn)在想必已經(jīng)明白,大覺寺的秘密是何等驚人了吧?”
孟昭平嘆道:“你剛才所跳的胡旋舞,乃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討好圣上和貴妃所創(chuàng)的舞蹈。難道大覺寺事件與他有關(guān)?”
慧海反問道:“既已知曉此事非同尋常,大人可還有膽量去揭開大覺寺的秘密?”
孟昭平正色道:“有何不敢!孟某雖然官職卑微,但若有人擾亂京城秩序,孟某決不會坐視不理?!?/p>
慧海說:“好,既然大人赤膽忠心,貧僧就將實情道來。其實,散布大覺寺烹殺胡人和尚傳言的不是慧遠,而是貧僧。安氏早有叛意,為了搜集皇城情報,他在長安城各處安插眼線,那胡人和尚正是安氏派來的密使。方丈生性懦弱,屈服于安氏淫威,使大覺寺成為安氏眼線之一。他既不敢聲張此事,卻又不甘為安氏效力,便閉關(guān)參禪,將寺內(nèi)事務(wù)交于貧僧打理。
“日前,貧僧方才知曉此事,本想將此事告知官府,然而那密使以全寺僧眾性命相要挾,無奈之下,貧僧才用迷藥亂其心智,使其在光天化日下自烹,至于方丈,則是因為心中恐懼,才焚香自盡?!?/p>
說到這里,他望著孟昭平,誦了一句佛號:“貧僧已將實情和盤托出,望大人好自為之。貧僧造下殺孽,只怕連浴佛重生的機會都不再有了。”他哀嘆一聲,忽然一頭撞向墻壁,頓時血濺三尺。
孟昭平不敢怠慢,連夜將慧海所言報奏上司,卻反遭一頓斥責(zé)。其實,宰相楊國忠曾多次對玄宗說安祿山有叛心,但玄宗非但不信,反而對安祿山更加寵信,以致于后來,朝中只要有人說安祿山會造反,玄宗便會大發(fā)雷霆,將其捆綁送由安祿山處置……
孟昭平這才明白,此事只是層薄紙,但已經(jīng)沒有人敢去捅破。他嘆息不已,不久便辭官而去。
大唐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安祿山伙同平盧節(jié)度使史思明發(fā)動叛亂。這個消息傳到長安,玄宗皇帝竟仍然不信,直到平原太守顏真卿派人傳來情報,他才大夢初醒,然而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次年正月,安祿山挾三鎮(zhèn)兵力攻破洛陽,建國大燕,自封雄武皇帝,承平已久的大唐盛世自此宣告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