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紅

——首例反家暴輕判第一案始末

文/阿紅

2015年3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和司法部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guān)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這是我國首份全面的反家庭暴力刑事司法指導(dǎo)性文件。《意見》指出，對于長期遭受家庭暴力后，在激憤、恐懼狀態(tài)下為了防止再次遭受家庭暴力而故意殺害、傷害施暴人的，可以酌情從寬處罰。

在《意見》出臺后的第二天，浙江省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一例妻子不堪長期遭受家庭暴力棒殺丈夫的故意殺人案件。為了案件的公平性，法院特別邀請家庭暴力問題研究專家、中國應(yīng)用法學(xué)研究所性別與法律研究中心主任陳敏出庭作證，從心理學(xué)、法學(xué)、倫理學(xué)各個角度去分析這起家暴案。最終，犯罪嫌疑人姚婷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這也是“家暴刑案意見”出臺后我國首例反家暴輕判案。

犯罪嫌疑人姚婷在法庭上淚流滿面

年少輕狂的愛情浪漫背后一身傷痕

1982年6月，姚婷出生于江西省上饒縣。15歲時，因為家庭貧困，她不得不輟學(xué)，跟隨父母到溫州一家鞋廠做學(xué)徒。17歲時，姚婷認識了鞋廠的工友方明。方明比姚婷大一歲，老家在江西省鉛山縣。因為同是江西老鄉(xiāng)，而且年齡相仿，姚婷覺得方明格外親近，兩人偷偷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姚婷的母親認為方明脾氣不好，怕女兒以后吃虧，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單純的姚婷根本聽不進去這些，誓死不愿分手，甚至私自搬出去跟方明同居了。

18歲那年，姚婷為方明生下了大女兒，家人不得已才同意這門親事。雙方父母為兩個孩子舉辦了婚禮。哪知，婚后方明逐漸恢復(fù)了本性，他脾氣暴躁，只要有一點不順心的事就在家里找碴兒，總是跟妻子過不去。倔強的姚婷為了不讓父母擔(dān)心，把一切都忍了下來，生下女兒不久，她便選擇外出打工養(yǎng)家。

2001年，姚婷再次懷孕。一天，她躺在床上休息，方明走過來，伸手要零用錢。丈夫不工作，家里還有孩子要養(yǎng)，自己懷孕后沒辦法工作，日子本就拮據(jù)，身上哪有閑錢。一聽妻子不給錢，方明立刻火了，一把就將姚婷拖到了地上，邊打邊惡狠狠地問：“你給不給我錢？”姚婷兩只手護著自己的腹部，哭著說：“你別傷著孩子?！狈矫鞔蛄艘粫?，氣哼哼地收了手，轉(zhuǎn)頭出了門。姚婷躺在地上，失聲痛哭。

事后，姚婷曾想過跟丈夫離婚，可最終作罷，一則女兒太小，肚子里還有一個孩子，作為母親她希望能給兩個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二則性格好強的她，不愿時刻受著別人同情的目光，更不原意在離婚后聽著別人的糟心話。此后，姚婷又連生了兩個女兒。思想傳統(tǒng)的方明對妻子的態(tài)度更差了，成天在外游手好閑，只要稍有不如意，就對姚婷拳打腳踢。酒喝醉了，牌打輸了，飯菜不合胃口，任何理由都能成為方明實施家暴的借口。

親友們知道后，有的勸姚婷帶著孩子出去打工，有的勸她離婚，而父母則勸姚婷能忍則忍，在老兩口看來，女兒如果離了婚又帶著三個孩子，日子根本過不下去。他們擔(dān)心越責(zé)罵方明，他心中的怨氣越大，對女兒的態(tài)度越壞，所以越發(fā)不敢站出來為女兒說句公道話。

妻子的忍氣吞聲和親友們的放縱讓方明更加肆無忌憚，他的脾氣越發(fā)暴躁。一次方明回家吃飯，發(fā)現(xiàn)飯桌上的菜沒有一個是他愛吃的，當即大怒，把碗碟全砸了。姚婷見他發(fā)火，心里害怕，逃到廠里的宿舍躲了起來。幾天后，方明喝了很多酒，提著一把水果刀到姚婷表哥開的飯店里，揚言要把姚婷殺掉。表哥表嫂等人極力阻攔，姚婷內(nèi)心驚懼，慌忙逃回了娘家。

2010年，姚婷生下了兒子，方明這才有了笑臉，并在外面找了份工作，回到家雖然擺著臭臉，但不再無緣無故發(fā)火，月底了也會把工資交給妻子。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姚婷把幾個孩子交給了公婆，和丈夫一起來到溫州打工。

家暴又出軌妻子深夜殺夫

2013年6月，方明在微信上認識了一個女人。兩人聊得火熱，方明經(jīng)常抱著手機上微信聊到半夜，有時還會發(fā)語音，說一些曖昧的話。姚婷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丈夫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然而方明卻死活不肯承認。

2013年12月30日，方明吃飯時來了微信，姚婷給丈夫添飯時，清楚地看到了他回復(fù)的內(nèi)容：“親愛的，正在吃飯?！憋埡?，姚婷心中憋悶，說了幾句，方明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拿起手邊一杯滾燙的開水就往姚婷的身上潑。姚婷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開水全澆到了她的身上。她還沒來得及喊痛，方明緊接著就一把拽住了她的頭發(fā)，使勁往地上撞。姚婷的額頭“咚”一聲撞到了堅實的地面，被撞得腫起了一個大包。然而方明似乎還不解恨，依舊對她拳打腳踢。姚婷只覺得腦袋劇痛，抱著頭躺在地上不住呻吟。

被打之后，姚婷的頭一直劇烈疼痛，她去醫(yī)院做了CT檢測。雖然檢測結(jié)果顯示沒有什么明顯異常，但那個腫起的包卻一直沒能消下去。年底時方明帶姚婷回老家過年，方明的母親注意到兒媳婦額頭上多了個腫起的包，拉住她問是怎么回事，姚婷含著淚低聲說：“是他打的?！倍斔儐杻鹤訒r，方明卻說：“是她不小心摔傷的。”

方明的父母知道兒子在說謊，方明性格暴躁，結(jié)婚這么多年來，他很少關(guān)心父母，倒是兒媳更孝順一些。有時候姚婷被方明打得厲害了，也會打電話向公公婆婆哭訴，兩位老人也多次勸說自己的兒子，奈何方明總是當面答應(yīng)，背地里依舊三天兩頭打罵姚婷。

2014年，姚婷的大女兒放假，來到溫州看望父母，和他們一起住在鞋廠的宿舍里。一次，姚婷又看見方明跟那個女人聊天，她心里不舒服，提出要看下手機。方明再次發(fā)火，拿起了桌邊的一根鋼管，朝著姚婷一頓猛打。這根鋼管本來是夜間防小偷的，很重，打在身上就是一道烏青。女兒死死拉住了爸爸，方明一把把女兒推開老遠，孩子的頭撞到床角上，撞出了一個大包。

不久后，方明和姚婷從鞋廠辭職，姚婷很快到了另一家鞋廠上班，方明一時沒找到工作，就先住在姚婷的宿舍里。方明對妻子的態(tài)度依舊惡劣，姚婷經(jīng)常挨打，工人向廠長投訴，說每晚都能聽到姚婷喊“救命”的聲音。鞋廠曾經(jīng)派人找過方明談話，7月方明搬離姚婷的宿舍，回到了之前工作的鞋廠上班。

方明走后，姚婷難得過上了幾天平靜的日子，然而一想到丈夫在外面有個情人，她就無比擔(dān)憂，為了挽回丈夫，姚婷決定回到方明工作的鞋廠上班，方明同意了。

2014年8月15日，姚婷辭職，搬到了方明所在的工廠，沒想到方明卻對她不理不睬。第二天方明買菜時發(fā)現(xiàn)錢丟了，遷怒姚婷，對她罵不絕口，還掀翻了桌子，拿酒瓶砸她。到了晚上，方明依舊沒有消氣，甚至趕姚婷走，說要跟她離婚。方明十分冷漠地說：“孩子分兩個給你。我不管你怎么過，我是不會出撫養(yǎng)費的，以后也別聯(lián)系我了，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關(guān)系，你要是再為孩子的事給我打電話，我就把你手機砸了！”

方明的話像一盆冰涼的水，徹底澆熄了姚婷所有的希望。這十幾年來，她忍受著無休止的家庭暴力，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平時省吃儉用，只是為了保全這個家。再苦再痛，她都從未將“離婚”兩個字說出口，萬萬沒想到方明卻這么輕易就提出離婚，并且還不愿支付孩子的撫養(yǎng)費。丈夫太絕情，自己多年的付出在他眼里還不如一場笑話。

那一晚，姚婷躺在床上，感覺萬念俱灰。平時遭受打罵的一幕幕慢慢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姚婷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她的目光落在了桌邊的鋼管上，上一次在女兒面前，方明就是用這根鋼管將自己打得遍體鱗傷。想到丈夫的殘忍絕情，這個平日里老實到有些懦弱的女人狠下了心，既然丈夫不考慮自己的死活，那干脆自己就跟他同歸于盡。

下定決心的姚婷走到桌邊，拿起鋼管，她站在床邊看著睡夢中一臉安然的丈夫，舉起鋼管對著他的頭部猛然敲了下去。方明的頭部流出鮮血，昏迷過去。姚婷狠下心，又使勁敲了幾下，方明的頭部在重擊下裂開。姚婷心里很害怕，她擔(dān)心方明不死，醒來后會更加殘忍地報復(fù)自己，又拿來菜刀，割開了方明的脖子。經(jīng)法醫(yī)鑒定，方明系頭部遭棍棒類物體多次打擊和頸部遭受長刃銳器多次切割，造成嚴重顱腦損傷合并左側(cè)頸外動脈破裂大失血而死亡。做完這一切，姚婷癱在地上，她本來準備殺了丈夫以后就自殺，然而想到了孩子，她的心又軟了。四個孩子里最大的一個16歲，最小的兒子才4歲，自己要是死了，孩子們怎么辦？

姚婷拿起手機，向警方自首，然后又分別給自己的幾個家人和方明的家人打了電話，告訴他們自己把方明殺了。之后，姚婷又叫醒了幾個熟悉的工友。等溫州市公安局甌海分局民警趕到現(xiàn)場之后，姚婷坦白了自己殺死方明的經(jīng)過。2014年8月29日，姚婷被正式批準逮捕。2014年12月25日，溫州市人民檢察院以姚婷涉嫌故意殺人罪為由，向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法學(xué)專家為你辯護全國反家暴輕判第一案

2015年3月5日，浙江省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這一案件。姚婷穿著一身桃紅色的睡衣，在幾名法警的帶領(lǐng)下緩緩走進第四審判庭。看到旁聽席上眼神關(guān)切的親人，姚婷的眼淚一剎那滾落，泣不成聲。

姚婷對于自己殺害方明的事實供認不諱，她流著眼淚說：“他一再逼我，我不是故意的，這么多年我都忍過來了，就是因為我愛他，可他欺人太甚，根本沒把我當妻子看待。”十多位證人的證言可以證明，方明脾氣暴躁、好賭，有外遇，經(jīng)常對姚婷實施家暴，致使她多次受傷。62位工友、老鄉(xiāng)也聯(lián)名寫來了請求信，請求對姚婷從輕處罰。

方明的父母也寫了一份諒解書，希望對兒媳從輕判決。在諒解書里，方明的父母說，兒子不但對兒媳實施家暴，還有第三者，對家庭不負責(zé)任，反而是兒媳對公婆更孝順。兒媳的4個孩子還年幼，請求法庭對她從輕判決，并放棄了民事索賠的權(quán)利。

就在開庭的前一天，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和司法部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guān)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這是我國第一個全面的反家庭暴力刑事司法指導(dǎo)性文件。《意見》第20條明確規(guī)定：充分考慮案件中的防衛(wèi)因素和過錯責(zé)任。對于長期遭受家庭暴力后，在激憤、恐懼狀態(tài)下為了防止再次遭受家庭暴力，或者為了擺脫家庭暴力而故意殺害、傷害施暴人，被告人的行為具有防衛(wèi)因素，施暴人在案件起因上具有明顯過錯或者直接責(zé)任的，可以酌情從寬處罰。

對于因遭受嚴重家庭暴力，身體、精神受到重大損害而故意殺害施暴人；或者因不堪忍受長期家庭暴力而故意殺害施暴人，犯罪情節(jié)不是特別惡劣，手段不是特別殘忍的，可以認定為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規(guī)定的故意殺人“情節(jié)較輕”。

在庭審中，公訴人提出，方明對姚婷的家暴行為雖令人發(fā)指，但姚婷以暴制暴的行為卻也觸犯了刑法，應(yīng)當以故意殺人罪追究其刑事責(zé)任。姚婷的傷勢程度僅有臉被打得發(fā)紫等情形，不符合《意見》規(guī)定的遭受嚴重家暴情形。此外，姚婷在棍擊丈夫的頭部后，又用菜刀割其頸部，手段特別殘忍，并不在“情節(jié)較輕”的范圍內(nèi)。

對此，姚婷的兩名辯護人則指出，姚婷的身體雖沒有嚴重傷害，但這不是驗證家庭暴力是否嚴重的唯一標準。姚婷長期遭受家暴的情形下，自身沒有能力尋求外界幫助，為了擺脫家暴才殺人，符合“情節(jié)較輕”。

為了公正地判決這起案件，法院還引入了“專家陪審”制度，針對案中涉及的家庭暴力問題，邀請了家庭暴力問題研究專家、中國應(yīng)用法學(xué)研究所性別與法律研究中心主任陳敏參與庭審，協(xié)助法庭查明案情。陳敏認為，本案被告人不同于一般故意殺人案件中的被告人，她長期處于家庭暴力狀態(tài)下，在以暴制暴的時候，采取極端手段，非要置對方于死地，是因為她出于心理的恐懼，擔(dān)心一旦對方?jīng)]有失去生命，會反過來變本加厲對她實施更加嚴重的傷害。

綜合考慮之后，庭審法官認為：方明具有長期毆打姚婷的行為，同時在夫妻關(guān)系存續(xù)期間，還與他人保持不正當男女關(guān)系，方明在起因上存在重大過錯；姚婷的作案手段并非特別殘忍、犯罪情節(jié)并非特別惡劣，應(yīng)當認定為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規(guī)定的故意殺人“情節(jié)較輕”；姚婷作案后，馬上撥打110、120報警、求救，具有自首情節(jié)；方明的父母對姚婷表示諒解，并主動要求法院對其從輕或減輕處罰，考慮到姚婷尚有4個未成年子女需要撫養(yǎng)，應(yīng)當在情節(jié)較輕的幅度之內(nèi)再給予姚婷較大幅度的從輕處罰。

在經(jīng)過四個半小時的庭審后，法庭作出當庭判決：被告人姚婷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

由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和司法部于2015年3月4日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guān)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是我國首份全面的反家庭暴力刑事司法指導(dǎo)性文件，而這起因家庭暴力導(dǎo)致妻子殺害丈夫的重大刑事案件，是在《意見》發(fā)布后宣判的全國首例涉家暴重大刑事案件，姚婷也是全國反家暴輕判第一人。

陳敏說：“我希望在推動反家庭暴力民事立法后，進一步推動反家庭暴力的刑事立法工作，真正從法律層面拒絕家庭暴力?！薄蛾P(guān)于依法辦理家庭暴力犯罪案件的意見》的出臺，并不是為犯罪嫌疑人開脫，而是為那些長期遭受家庭暴力而又不敢反抗的女性說了一句公道話，同時，也讓施暴者時刻警醒自己，不再重演家庭暴力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