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鐘夏
我自出生到現(xiàn)在,日子過得尚且算是順風順水,直到我遇到了一位舉世無雙的公子……敢問這位公子,你還能再無恥點兒嗎?!
楔子
忙了整整一日,我出六扇門大門時已然是繁星如花撒。街道靜謐,兩旁的房檐上瀉下了清冷的流輝。
我伸了個懶腰,長舒了一口氣,卻在拐到一個巷口時被人攔了下來。
眼前的四個黑衣人中,有一人對我躬身道:“易捕頭,請隨我們走一趟?!?/p>
身為六扇門名捕,我自然寧死不屈,我的手已經(jīng)按在了佩劍之上,隨時準備進行一場廝殺……
但,我想我大概高估了自己的武力值——這場廝殺的結果是,他們將我群毆一頓后,塞進了麻袋直接綁走。
我,乃是六扇門唯一的女捕頭。
我,破案無數(shù),細致入微,拯救了無數(shù)黎民百姓。
我,曾得皇上親口嘉獎,賜封號“天下第一女捕頭”。
然而,我被揍了……
一
縮在麻袋里不知顛簸了多久,我感覺到自己被人輕放到了地上,有人道:“嘖,我不是說將易捕頭請過來嗎,怎么將人裝到麻袋里?”音色如流水激石,清冷微沉。
那幾個黑衣人語氣中帶了些尷尬道:“屬下原本是想將易捕頭請過來,但易捕頭一直不肯,甚至還拔劍相向,于是屬下只好……”只好將我臭揍了一頓后綁了過來!
聽著他們的對話,我隱約覺著,自己似乎有些作死。
突地,有人把麻袋解了開來,我抬頭,正好對上一人的目光。
那人雙目細長,隱隱閃著星芒,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待到他瞧見了鼻青臉腫的我后,嘴角一抽,揉了揉眉心后嘆道:“易捕頭,幸會……”
將我客客氣氣地自麻袋中扶起,又和和氣氣地替我沏了杯茶,而后那人對我拱手道:“久仰易捕頭大名,在下傅容與?!?/p>
我一怔,天下第一巨富傅容與?據(jù)傳,此人富比石崇。他幼時還與白鶴山莊的大小姐定了娃娃親,近日將要完婚。正是風光得意的時候,他哪里來的閑情逸致派人揍我?
約莫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傅容與放下茶碗,嘆道:“不瞞姑娘,此處正是白鶴山莊。在下素聞姑娘天下第一女捕頭的威名,所以才想私下請姑娘過來幫個忙……姑娘有所不知,近日,這白鶴山莊在鬧妖怪……”
白鶴山莊鬧了妖怪!自半月前起,山莊附近不斷有人失蹤,而后皆是在距白鶴山莊三里開外的一處亂葬崗被發(fā)現(xiàn)。只是那時尸體已然被啃噬得不成樣子,只能依稀靠衣物辨認出是失蹤的人。
年紀大些的老人知道這事后,都搖著頭嘆氣,說是亂葬崗的腐尸化作腐圖出來吃人了。
漸漸地,這說法便傳開了,白鶴山莊附近人家皆是人心惶惶。
白鶴山莊的莊主秦白鶴擔心此事傳出去有損山莊盛名,于是嚴禁莊內人報官。但傅容與覺得此事終究得解決,于是便將我“請”來,希望我私下將這案子解決。
傅容與對我道:“此事便拜托易捕頭了。今日便請易捕頭在此暫住一晚,明早我便帶你去見秦伯父說明原委。”
說到此處,他將茶碗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放,繼而裝作不經(jīng)意地瞄了一眼窗外,故作驚詫道:“嘖,原來天早已亮了,既然如此,我們現(xiàn)在便去拜見秦伯父可好?”
說罷,他迎著朝陽晨光倜儻一笑,回頭瞧我,逆著光,我依稀瞧見他笑彎了的眉眼中掩藏不住的狡黠與促狹。
我站起身,暗嘆道:這廝一定是故意的!
二
我們一同拜會了秦白鶴后,傅容與抬眼瞧了瞧天色,晃著折扇云淡風輕地對我笑道:“今日天氣晴好,我們在白鶴山莊附近轉轉,運氣好些的話,說不定可以碰到一只腐圖供你欣賞欣賞。”
我頗無力,這是去抓妖怪又不是去郊游,這么輕松愉悅的語氣是要鬧哪樣?
縱然滿心怨懟,我卻也不得不跟上他的腳步。
白鶴山莊依山傍水而建,走在路上依稀可聞林間鳥語,見流水潺潺。
一陣風過,撲面而來的是濕潤的空氣中夾雜的淡淡的野花香。
我不禁搖頭低嘆,這么好的地方,怎么會發(fā)生這種命案!
似乎是知道我心中所想,傅容與一邊打量周圍的景色一邊對我道:“易捕頭似乎很喜歡這里?”
我驚嘆于他察言觀色的能力,正欲開口,卻發(fā)現(xiàn)一旁的樹叢中隱隱有些異動。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微微皺了皺眉便要抬腳上前去瞧瞧。
我不由得扯住他的袖子,道:“這樣貿然上前是否莽撞了些,萬一是一對干柴烈火的孤男寡女在樹叢之間打野戰(zhàn)……打擾人家會不會不太好?”
他側過臉來瞧我,微微一揚眉:“你整日腦中都在想些什么?”
我摸了摸鼻子,尷尬望天。
突地,我聽到一聲哨響,這哨聲極尖極細,隱匿在風聲中,稍不留神便無法察覺。
與此同時,樹叢中的異動停了下來,幾個人影站了起來,倉皇地轉身逃竄,速度極快,即便是追命的輕功也難與他們決出高下。
我下意識地拔腿去追,追了沒多久突然膝蓋一麻,重心不穩(wěn)之下便崴了左腳跌坐在地上。
身后傳來傅容與的聲音道:“那東西便是腐圖?!?/p>
我望了望腐圖消失的方向,又瞧了瞧自己的膝蓋,不禁有些出神。
傅容與伸出手在我肩上一拍,我這才回過神來,完全忘記了自己方才崴了腳,站起身便準備往回走。
走了不過一步,我便覺得腳踝處鉆心地疼,身子一歪,崴了右腳,再次跌坐在地上。
傅容與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垂首滿面無語地瞧著我,道:“天下第一女神捕,果然是見面不如聞名……”而后他將我打橫抱起,淡笑道,“……令人刮目相看?!?/p>
我默默別過頭去,以對他的無視表達心中的不滿。
三
回到白鶴山莊后,傅容與親手為我上藥,我垂首望著他,斟酌道:“今日我追腐圖時突然跌倒,我約莫能感受到,是有人用石子打中我的膝蓋,還有風中隱約能聽得哨聲。這腐圖……會否與人相關?”
他眼底有一絲寒意,稍縱即逝。隨后他抬眼笑看著我,柔聲道:“易捕頭果然是盡職盡責,時時刻刻不忘案情……且先將案子放一放,待你腳傷養(yǎng)好了再說。”
上好藥后,他起身出門,在踏出門檻前一刻,他突地腳步一頓,轉回眼瞧著我別有意味道:“若真與人相關,那些人必然逃不掉?!?/p>
我坐在床邊,不由得一怔。
轉眼間,便是殘月高懸,繁星攀天幕,四周一片靜謐。
我躺在床上闔著雙眼出神,傅容與說的話,似乎別有深意。
正當我出神之際,隱約又聞得那哨聲傳來。突地,窗戶“吱呀”一聲響,一陣風過,而后四周又恢復了沉寂,那哨聲卻一直未停。
我睜開雙眼向外看去,窗戶不知何時被打開了,透過窗戶隱約可以瞧見遠處夜色中蔥蘢樹木下張牙舞爪的猙獰黑影。
再轉眼看向屋里,我不由得怔住——一只腐圖正立在我的床邊,面目猙獰地瞧著我!
這怪物外形與人相似,青黑無神的雙目一轉不轉地死盯著我,其中依稀可見細微的血絲,鼻子處只有兩個血肉模糊的圓洞,一張嘴占了臉的一半,其內竟有三排牙,黏著血絲,鋒利如鋸齒。
更令人驚恐的是——它的身上飄散著的,是陣陣腐尸的氣息!
突地,哨聲音調一轉,腐圖突然動了。
我抓過床邊的劍便撐著準備起身,這等關鍵時刻,我卻因為腳傷,又跌回了床上。
腐圖已然向我撲來,我絕望地閉上了雙眼。突然有一人破門而入,劍光流轉之間腐圖的腦袋已被斬下。它躺在地上掙扎了片刻后便化作了一攤血水,黏膩猩紅。
我望向來人,便見著黑暗中那一雙眼閃爍著熟悉的笑意——果然是傅容與。
上上下下地將我瞧了幾眼,確認我無事后,他自然而然地關上了門,十分自覺地走近了我的床,又無比淡定地和衣躺在了床上。
我一怔,他望著床頂笑道:“現(xiàn)下你腿腳不便,我在這里陪你以防不測?!?/p>
頓了頓,他又道:“你若實在不肯,我也可以睡床下,只是……”他手指向地上的一攤血水,“易捕頭向來善良仁慈,應當不會忍心讓我睡在這么個玩意兒上,是嗎?”
我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作答,傅容與突然翻身面向我。
這床本身不大,此刻我與他面對著面,溫熱的鼻息帶著一股紫檀香撲面而來,空氣中處處都縈繞著曖昧的氣息,他突然湊近,在我唇上輕輕一觸,如蜻蜓點水般淺嘗輒止。
我愣了又愣,半晌都不知該作何反應,于是只好翻身面向墻側,鎮(zhèn)靜且嚴肅道:“睡覺!”
背后傳來一聲輕笑,似是極愉悅。
我緊閉著雙眼,決定無視身后的人。不知過了多久,漸漸地我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我是被丫鬟的拍門聲吵醒的。彼時我睡得正迷糊,便下意識地輕踹了一腳身邊的人,示意他將丫鬟打發(fā)走。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傅容與無奈的嘆氣聲,他打開門對丫鬟道:“你晚些再來,她還沒醒。”
而后,便是丫鬟的抽氣聲。
我稍稍清醒了些,掙扎著睜開雙眼望向門口,便見那丫鬟搖頭晃腦地喃喃自語道:“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后便轉身飛快地跑開了。
你……知道了啥?
你知道個啥?
我沉默而憂傷地望著她飛快離去的背影,無語凝噎。
流言猛于虎,不過短短半個時辰,我與傅容與“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共處一室衣衫不整”的風流事跡在眾人的口口相傳中,已然進化了無數(shù)個版本。
四
近幾日,我在白鶴山莊過得十分不順暢——罪魁禍首便是傅容與。
那日流言傳開后,這廝不但不知避嫌,反而愈發(fā)殷勤……譬如當著他的正牌未婚妻的面對我噓寒問暖,又譬如晚上抱著一床被褥以保護我為名來與我同睡。
短短幾日下來,我已淪落到了飯后溜達消食都要遭人圍觀的地步。
叔可忍嬸不可忍,默默然地忍了幾日,我的腳傷終于大有好轉。
于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上,我懷著無比愉悅的心情,準備出門溜達溜達順便查案。
我偷偷摸摸地避開了傅容與,站在白鶴山莊的大門前。
跨出了第一步,我抬眼瞧了瞧天色,而后笑瞇瞇地滿意頷首——嗯,天色甚晴朗。
跨出了第二步,我略感受了一下迎面吹來的微風——嗯,風正好,花正香。
跨出了第三步,我正欲伸個懶腰,卻忽然聽得身后有人笑道:“要出門?怎的不叫上我?”
我沉默片刻后,僵著身子回首望去,傅容與正倚在門邊晃著折扇笑望著我。
未等我作答,他便徑直上前,手搭著我的肩,道:“也罷,既然你腳傷好了,那咱們便出去走走,順便找找線索?!?/p>
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我同他走走又停停,停停又走走,繞著白鶴山莊轉了三四五六個圈之后,他突然伸手拂去了我肩上的一片落葉,而后又為我輕擦了擦額上的薄汗,語氣著實溫柔道:“累不累,要不要歇一陣子?”
這廝相貌十分俊俏,用這般溫柔的眼神將我望著,我不免心要漏跳一拍。但臉紅心跳之余,我又不免有些疑惑——這幾日他所做的種種,總顯得有些刻意,倒像是故意做給誰看。
突地,一陣風過,順風飄來的不僅有那極其有節(jié)奏的尖銳哨聲,還有極濃重的腥臭的血氣。
我環(huán)顧四周,幾只腐圖正向著我們飛速而來。
傅容與并未看他們,而是抬眼望向了我身后的某處,眼神冷冽。忽而他一揚袖,幾枚袖箭自袖間飛出,幾只腐圖應聲倒地,掙扎片刻便化作血水。
哨聲停了,我回首望去,卻見傅容與的那位未婚妻秦月琳大小姐自樹后走出,而她手中拿的,正是一支銀質短哨。我心中微動,莫非……一直以來都是她在控制腐圖?
秦月琳神色凄惶地瞧著傅容與,正欲開口,傅容與卻忽一揚袖,她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瞧著自己心口的袖箭,緩緩倒下。
我瞧著她的尸體,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我道:“她好歹也算是你未過門的媳婦,你……”
傅容與瞧了我半晌,忽而輕笑道:“其一,我與她并無感情,娶她僅是為完成家父遺愿;其二,你也瞧見了,她操縱腐圖害人性命,死有余辜。”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輕笑著俯首瞧我,微彎了眉眼,我隱約瞧見他眸色中一片水光瀲滟,泛著三月清池的粼光,隱去了那夜的一片醉人的紫檀香。
他道:“其三,這幾日,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那姑娘長相湊合,還算清麗,年紀輕輕就取得了很大成就,傳言之中她聰慧靈巧,巾幗不讓須眉,但其實這個姑娘有些傻,有些愣,時不時還會犯個蠢……”
我思索了片刻,正色道:“此話前半段與我甚是相像,但后面兩句似乎是在形容另一人……”
他聽了我的話,忽而一揚眉,唇角微揚道:“前半段你是否符合尚不可知,但我能確定,你比那姑娘還傻些,愣些?!?/p>
三四月份正是樹抽芽花苞開的好時節(jié),流水潺潺。我瞧著他的笑,忽覺得那清泉流水似是自我心間流過,清冽得如消融雪水,卻又甘甜得如瓣間花蜜。
我正兀自盯著他愣神,他突地展開折扇在我眼前一晃,戲謔道:“姑娘,這般盯著我看做什么,莫不是……愛上我了?”
扇面上三兩枝桃花,映著春色,探入到他眼底。
我不禁紅了臉,定了定心神后,故作嚴肅道:“你莫要勾引我!經(jīng)本神捕悉心觀察,發(fā)現(xiàn)你與此案牽連甚深,還不快從實招來?”
他忽而淺笑,正色道:“你先前說過,懷疑腐圖與人相關,現(xiàn)今,我便帶你去瞧瞧真相?!?/p>
五
我站在秦白鶴的書房中,狐疑地看向傅容與:“不是破案么?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
他并未答話,而是移開墻上的畫卷,在墻上摸索半晌,按下了一處機關,突地,書架自動移開,露出了藏在其后的一道暗門。
我隨著他走入暗門,其后是一條黑漆漆的地道,十分窄小,僅能容下一人通過,于是我緊緊跟隨在傅容與身后。
突地,有人扯住了我的衣袖。
我干干咳了咳,道:“辦正事的時候,不要拉拉扯扯的?!?/p>
傅容與似乎身子一僵,半晌,他聲音艱澀道:“我沒有對你拉拉扯扯……”
我一怔,那現(xiàn)在扯著我衣袖的,是誰?莫非是……我?guī)缀蹩梢韵胂蟮剑谶@黑漆漆的過道之中,一只腐圖正瞪著青灰的雙眼,與我近在咫尺,扯著我的衣袖。
想到這里,我后頸一涼,頭皮發(fā)麻,停在原地僵著身子不敢動,手心漸漸地沁出了汗。
突地,前方傅容與一聲輕笑,而后我衣袖一松,溫暖的手掌覆上了我的手。他道:“呵,你這反應倒是有趣……好了,不逗你了?!?/p>
我先是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惱羞成怒地打算將手從他手中抽走。
他又將我的手握緊了些,柔聲道:“地道里太黑,不知會碰上什么東西,我牽著你走,安全些?!?/p>
前方的人臂膀寬厚,手心微暖,窄小的地道中隱隱飄散著一陣紫檀香,我莫名覺得安心不少。
六
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停了下來,而后往左邊讓了讓。
我向前走了幾步,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們站在一塊凸起的巨石之上,抬眼便是凹凸不平的洞頂,其上隱約可見黏著的血絲。
而巨石之下,似是萬丈深淵,直通地底。原本嶙峋凹凸的石壁被人刻意打磨得平滑光整,石壁上錯落盤曲地鑲嵌著油燈,直至最底部。
此處無風,燭火卻搖曳不停。從此處向下看去,便見忽明忽暗的燭火盤曲向下,似是指引著人通往地底最深處。
微弱的火光之下,我隱約看到石壁上分布著數(shù)個門洞,每個門洞兩旁都拴有兩條鐵鏈,鐵鏈上的斑斑銹跡隱約讓人覺得有些詭異。
傅容與突地湊在我身邊,指向底端的一處道:“你仔細瞧瞧,那是什么玩意兒?!?/p>
我瞇起眼睛,仔仔細細地垂首向下看,便隱約見到一個鼎爐,約有兩人高,巨大無比,似乎是煉藥的。
他輕笑,望著那鼎爐道:“煉藥的鼎爐一般都很小,像那么大的鼎爐——是用來煉人的?!?/p>
我一驚,莫名打了個寒戰(zhàn),出了一身冷汗:“煉人?”
他道:“其實,腐圖不是妖怪,而是人……或者說,他們曾經(jīng)是人。”他望向地底的鼎爐,“將活人扔進那鼎爐中,用毒藥煉就,煉出來的玩意兒就是毒人,他們?yōu)榱搜谌硕浚憔幜藗€故事,說毒人是腐尸所化,叫它作腐圖?!?/p>
他又示意我向后退幾步,而后一邊笑望著我,一邊伸出手在空中打了個響指。
此處原本極安靜,甚至到了靜謐詭譎的地步,這一聲響似是劃過夜空的一聲驚雷,硬生生將這靜寂打破,在平滑的石壁上蕩起了詭譎空蕩的回聲。
這回聲漸小,而后消失無蹤,而此處也慢慢恢復了沉寂。
突地,門洞旁的鎖鏈開始晃動,鐵鏈劃在地上摩擦的聲響及其抖動的聲音,還有大小不一的腳步聲,數(shù)種聲音夾雜在一處,聲響也漸大了起來。
而后突然聽得一聲凄厲的嘶吼,緊接著像是與其應和一般,自無數(shù)幽深的洞口中傳來了聲聲嘶吼,似是要響徹云霄,震動黃泉。
閃閃爍爍的燭火之下,各個石洞中陸續(xù)有人走出,在地面上投射出道道陰影。
我看清了——那是一個個腳上拴著鐵鏈的腐圖!
他們雙目死瞪著我們,向上沖來,卻被腳上的鐵鏈牽絆著停在空中,猙獰地瞧著我們,喉間隱約發(fā)出低低的嘶吼。
我只覺得心頭一驚,下意識便沖上前去,擋在傅容與身前。
傅容與手搭上我的肩,笑道:“他們被鐵鏈鎖著,又上不來,你怕什么?”
我一怔,這才反應過來,訕訕地撓了撓頭,道:“咳……條件反射……”
他久久沉默不語,我疑惑地抬眼望向他,卻見他眼中有零星的笑意,像極了三月清池的粼光被人攪碎,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一點一點溢出到眼角眉梢,繼而蔓延到了嘴角。
我愈發(fā)疑惑,他笑意更甚,夸張地撫著心口道:“我剛剛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原來我喜歡的那個姑娘,她也喜歡我?!?
聽了他的話,我臉莫名有些發(fā)燙。
忽而他抬手自我頭上拂過,我下意識地摸頭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腦袋上多了支簪子。
我正準備拔下來瞧瞧,卻聽得傅容與道:“別取下來,那可是我傅家留給未來媳婦的信物……”
我一怔,隨后心中的歡喜漸漸化作了緋紅爬上了面頰。
我與傅容與對視良久,又曖昧了許久,氣氛正好。
突地,下方不知是哪一只不知死活的王八蛋又吼了一嗓子,這般美好的氛圍瞬間碎成了渣。
傅容與似是回過神來,手虛虛握拳在唇邊輕咳了咳,道:“這,就是我想要你看的東西?!?/p>
其實,有關腐圖的真相,傅容與早已查清。
當日他為了履行婚約,來白鶴山莊小住了幾日,正巧遇上了腐圖的事。
后來,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所謂的腐圖根本不是什么妖怪,而是白鶴山莊用那大鼎爐混了毒煉出來的毒人,他們正是以銀哨控制腐圖,想要借腐圖一統(tǒng)江湖。
此事太過詭異,除非親眼看到,否則根本不會有人相信,所以,他將我擄了過來。
我當日被人打中膝蓋,正是因為他們怕我抓住腐圖。那日晚上,他們派出腐圖殺我,正是想要殺人滅口。
傅容與將計就計,借著保護我的名義故意制造我與他的流言,引起了秦月琳的妒意,而后便讓我親眼瞧見了秦月琳用短哨操控腐圖。
此時再帶我來這里,縱然事實再難以置信,我也不得不信。
七
突然之間,對面隱隱有些異動,我仔細地望過去,發(fā)現(xiàn)對面還有一扇小門,而此時,它正緩慢地移動著,似乎有要打開的趨勢。
傅容與面色凝重道:“那扇小門通往莊外,腐圖平日里便是從這里出入……恐怕他們已然發(fā)現(xiàn)秦月琳已經(jīng)死了,知道了白鶴山莊有內鬼,所以想提前施行計劃?!?/p>
他話音剛落,我便聽到極其細微的“咔嗒”聲,像是機關被啟動了,而后,腐圖雙腳之上的鎖鏈都被打開了!
它們弓起身子望著那扇開啟的小門,喉間發(fā)出一聲聲低吼,外面有風吹入,我只覺得后頸一陣陣發(fā)涼——這么多毒人要是一起沖出去,那……
突地,外面?zhèn)鱽砹松诼?,這一聲哨聲使毒人們徹底沸騰了,幾乎就在一瞬間,他們一齊動了起來,上千個毒人都以極快的速度手腳并用地攀爬而上,向那小門而去。
傅容與眉頭一皺,道:“決不能讓他們出去,我們得想法子攔住他們!”
我握緊手中長劍,深吸一口氣道:“無妨,大不了今日死在這里。反正我們同生共死!”
他側臉望著我,眸中的水色依然是瀲滟而又清透。他輕笑道:“好,我們同生共死。”
與此同時,他的手不著痕跡地攬過了我的腰,帶著我飛身迎著那小門而上,卻突然在我耳旁道:“你出去之后便趕緊想法子把門關上,知不知道?”
而后他微運內力,將我推出了那小門。
眼邊景色迅速后退,我眼中卻只有那一襲玄色長衫。不過片刻時間,我卻像是經(jīng)歷了悠長歲月。
他笑道:“你帶著我的愛同生,我?guī)еc你的回憶共死。你不虧,我更不虧……”
我跌坐在小門外,卻發(fā)現(xiàn)門外站了兩排人,手中都拿著短哨,似乎是指引著毒人往山下走。
突地,我聽到身后秦白鶴沉聲道:“果然是你和傅容與壞老夫的好事!既然你在這里……莫非傅容與在里面?”
他冷笑著揮手,示意手下關了門。他道:“先把門關上也無妨,反正傅容與在里面,等他被毒人咬死,我也算是為月琳報了仇,那時,再開門也不遲……”
他笑得猙獰,我只覺得心中一涼——若是日后這世上再沒有傅容與這個人,那……突地我心頭一顫,不敢再往下想。
秦白鶴使了個眼色,那些手下心領神會地走上前將我包圍起來。
我冷眼瞧著他們,握著劍的手似乎有些不聽使喚,體內的真氣似乎也開始不受控制……我想,我大概是瘋了。
揮劍而上的那一刻,我做好了拼盡全力的準備。
眼前人的慘呼與血色不斷在眼前交織變幻,我似乎殺紅了眼,連意識都不是太清楚,只是重復著手上的動作。
而待我漸漸冷靜下來之時,身邊許多人倒在地上捂著傷口哀號,我的手正掐在秦白鶴脖頸上,他身上有數(shù)道大小不一的傷口,正苦苦掙扎。
我寒著臉望向那幾個緊緊握著手中銀哨的人,冷聲一字一頓道:“讓腐圖停下,然后開門,不然……”我轉眼看向癱倒在地上的秦白鶴,道,“他的下場便是你們的下場!”
那幾個人應當是被眼前的一幕給嚇著了,哆哆嗦嗦照我說的去做。
待到開了門之后,我急忙走進石室,腳步有些踉蹌。
地宮里早已一片狼藉,許多毒人聽到哨聲后站在遠處定住不動,地面上是一攤又一攤的血水,想必是傅容與的杰作。
我在石室中尋了許久,卻始終不見那一襲玄衫。我不禁有些心慌,我怕,我怕他殞身在了那個洞口,我怕我再也瞧不見那一雙水光瀲滟的眼……
突地,我聽得頭頂上方有人道:“姑娘,你是在尋我么?”
我抬眼,傅容與正抱臂倚在頂端一處凸起的石壁之上,俯首噙著一抹笑瞧著我。
我微有些哽咽道:“傷了沒?”
他淡淡一笑彎了眉眼,而后飛身下來走到我身邊,晃了晃小指,指著上面一處刮傷對我道:“傷了……看,都流血了……”
要是以前,我定只想對他翻個白眼??僧斚拢仪浦S久,眼中莫名有些酸澀,眼眶微紅。他瞧見我這副模樣,先是一怔,隨后手輕撫過我的眼眶,溫聲笑道:“放心,我沒事?!?/p>
突然間有人吹動銀哨,我側首望去,竟是癱倒在地的秦白鶴拼著最后一口氣吹了哨!
傅容與向外瞧了一眼,突地意味不明地一笑,我下意識地伸手抓緊他的衣袖,雙目死死地盯著他——我不要再被丟出去第二次!
他安撫地瞧了我一眼,隨后帶著我飛身出了石門。
眾多腐圖跟隨在我們身后,眼瞧著要跑出石門,傅容與卻突地出手抓起癱在一旁只剩下半口氣的秦白鶴,將他朝那石門扔了過去,那些原本要跑出門的腐圖都被秦白鶴砸了回去。
而后傅容與對著一旁的守衛(wèi)揚眉道:“關門?!?/p>
那守衛(wèi)捂著腿上的傷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瞧了我一眼,哆哆嗦嗦地關了門。
傅容與抱著胳膊,搖頭嘆道:“自作孽不可活,他自己造出來的妖怪,便讓他親身嘗試嘗試?!?/p>
而后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傅容與命人吹哨制住腐圖后開了門,倒了整整三大桶火油下去,又將火折子扔入其中。
轉眼之間,濃煙滾滾,火光沖天,想來待火熄滅后,一切都塵歸塵、土歸土,再不會興起什么風浪……
傅容與原本望著石門,神色不明,此刻卻突地轉眼瞧我,道:“六扇門有聯(lián)絡響箭,是嗎?”
我怔住,下意識地自腰間取出了一枚響箭,他放出響箭后對我挑眉一笑道:“收尾的事情便交給六扇門來處理……切莫讓這等瑣事打擾你我談情說愛!”
我一愣,睜大了雙眼瞧他。
三月的清池被風吹得波光粼粼,在他眼中我看到無盡的笑意,他道:“你不是喜歡這里的景色嗎,日后我將白鶴山莊買下來,咱們隱居于此可好?”
我唇邊挑起一抹笑,道:“那怎么行?我以后還要去除暴安良的!天下百姓需要我!”
他先是一怔,而后揚眉笑道:“這便由不得你了……我更需要你!”他突地上前將我扛在肩上,大步地走下了山。
我在他肩上愣了一會兒,想起有句重要的話要問他,戳了戳他的肩膀,我道:
“傅容與,你我現(xiàn)在這般,算什么?”
耳邊傳來他一聲輕笑:“郎情妾意?!?/p>
我沉吟了片刻,臉微紅:“那你……現(xiàn)在要帶我去做什么?”
“自然是……”傅容與將我晃了晃,“去做愛做的事?!?/p>
我大驚,隨后大叫:“傅容與,男女授受不親,你如此這般對我,就要負責!”
他哈哈一笑:“那改明兒起,你就改口叫相公吧?!?/p>
彼時春光正好,花正艷,風正輕,春水正清涼……
春分過了又是夏至,年年歲歲花相似,但我想,于我而言,再不會有這般好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