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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境

2015-07-13 12:56劉躍利
當代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黃福安孩子

劉躍利

老黃就像一封電報,每天都來催她,說情況緊急,讓她馬上就去。她絞盡腦汁想出各種理由,比如房東要過來拿鑰匙比如頭暈?zāi)垦J裁吹模煌显偻稀?/p>

其實,前一段老黃找她商量這事時,她當時正對著鏡子打扮,鏡子里的手撥弄劉海兒,停了一下,又細致地擺弄起眉毛來。老黃在等她說話,她沒點頭,也沒搖頭,仿佛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妝容上,直到最后也沒有態(tài)度。那次老黃沒再說什么,把一本書放在她桌前,說,下次還我。老黃走后,她翻開看,是本蘇聯(lián)小說,名很怪,叫《士敏土》。士敏土是當時文人的叫法,民間叫洋灰,現(xiàn)在叫水泥。她看了一夜,看得心血好熱,里邊的黛莎讓她生出欽佩。她明白了老黃的用意。老黃又來時,她什么也沒說,把書還給了老黃。這讓老黃頗感意外,只好攤牌:知道很難為你,你畢竟是個姑娘,可組織上就是這么定的(說到“組織”兩字時,老黃加重了語氣)。這么重的任務(wù)給你,也是對你的信任和考驗。老黃走后,她呆在那兒,怔怔的,有點百感交集。怎么辦?她在心里問自己。這事到底該怎么辦?在1941年,“組織”一詞對她該多重要,站在歷史以外的人,永遠不會懂。

星期二是指定見面的日子。有要緊事,就在中央大街與馬街交口處的圖姆貝上留條。圖姆貝是俄語,圓形廣告筒。那天,她去得早,老黃正好走來,不用留條了,擦肩而過時她丟下一句話:好吧,也就我能這么做吧。

老黃明白其中的含意,有一種快要哭出來的感激。

就這么的,她辭了給白俄小孩做家教的差事。

高跟鞋清涼的響聲印在樹蔭里,旗袍下擺的開氣兒隨風舞動著。走起來,琵琶一樣緩緩的曲線,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穿在了身上了。辮子有意盤在腦后,讓自己不那么年輕,多幾分持重。那天,她跟著老黃來到藥鋪街。兩人一路無話,一前一后地走。老黃是她領(lǐng)導,現(xiàn)在卻像個仆人,一身便裝,布鞋土褂,肩上壓著她的皮箱,脖子和臉上都是汗。對這件事,老黃也問過她,和你父母打個招呼吧?她說,要是打招呼肯定不同意。他們給她張羅呼蘭郵局經(jīng)理的兒子,這個老黃也知道。為躲避親事,她畢業(yè)后沒再回老家。

蟬聲云一樣罩在頭上,叫得她心有些亂。她此時心情和老黃不同,正忐忑著。陶福安到底什么樣?這不能不讓人尋思。盡管前提都是獻身革命的戰(zhàn)友,但是,豆蔻年華并且深受蘇俄文學影響的她,對“伴侶”一詞,像所有女孩子一樣,心懷憧憬。畢竟,一表人才誰都覺得賞心悅目,若是個歪瓜裂棗,無疑會動搖她好容易才下了的決心。她不好問老黃,也不能問。對她來說,不管謎底是什么,都得接受,這是原則。加入組織那天,老黃擺弄著掩護用的撲克牌,說當事業(yè)和愛情這兩副牌擺到一起時,事業(yè)是大王,愛情是小王,事業(yè)永遠高于愛情、高于一切。老黃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tài)她現(xiàn)在還記得。

走進九號院,老黃小聲囑咐:別有啥顧慮,和夫妻一樣生活。

她的臉忽地紅了,不看老黃,也不回答,心里想著黛莎。

那是三層樓圍成的單獨院落,住的都是滿鐵上班的中國高級職員。一年前老黃租下它,看中院子前后有門洞,住處窗外有大樹,爬到樹上能迅速逃生。老黃是給陶福安租的。陶福安住這兒有幾個月了,很少與人來往,見到鄰里十分謙和,打招呼點頭。院里人都以為他是教書的日本人。樓道里面很暗,老黃說,小心點兒。腳步越臨近,她心跳得越厲害了。路過一樓,某個房間傳出女人的喊叫聲,咕咕地喊,很瘆人。老黃回頭說,別怕,瘋子。開門人正是陶福安。他長相周正,濃眉大眼,她懸著的心陡然放下,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心怦然一動——她喜歡漂亮的男人。老黃放下皮箱,告訴陶福安:沈雅璇。陶福安大方地伸出手去,一只濕涼的小手指搭在他手心上。

老黃走后,天色黑下來。沈雅璇坐在一邊椅子上,低頭不語。她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慌亂,幾乎克制不住自己想起身離開。和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住在一起?這也太突然了吧。和以往想象的沖鋒陷陣迥然不同,她領(lǐng)受的革命任務(wù)竟是和一個原本陌生的男子生活在一起。那個晚上,她一直僵直地坐著。陶福安捂好被子也坐了下來。屋子里很靜,兩人仿佛被擱置在無盡的寂靜中。后來,還是陶福安說的,睡吧。沈雅璇旋即站起來,背過身去慢慢解扣子。這時她才發(fā)覺,穿旗袍是個錯誤。細致而繁瑣的紐扣,在陌生男人面前去掉它有多難。一個一個解開扣子的過程,也像一句一句在勸說自己:這是任務(wù),這是工作,這是使命,這是黛莎——她轉(zhuǎn)身看看被子,兩床被子是分開的,這讓她好受點兒,不那么太難為情。

她說,把燈關(guān)了吧。

陶福安身后的墻上垂下一條線繩,下端有個小鈕,往下一拉,咔嚓燈就滅了。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見了。當然,沈雅璇并沒有睡著。這是閨房以外的一個陌生空間,又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與男子同床共眠。她甚至聽到了自己心臟慌張的聲音。指尖觸碰處,一切都生疏。那邊,英俊的陶福安也同樣忐忑。空氣中不時飄來年輕女子的味道,有一種甜蜜,也有一種刺激。他無聲地吸著,那些似有似無的氣息經(jīng)過喉嚨,被他慢慢咽下去了。一對身懷使命的青年男女,帶著對彼此的信任和生疏,帶著對信念的忠誠,在各自的被窩里,感知著對方的清醒,小心翼翼,又不敢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天亮。

那一夜格外漫長,誰也沒說過一句話。

直到不知過了多少天的夜里,陶福安終于勇敢地掀開她被子。她背著身子,他從后面抱緊了她,說,你冷嗎?沈雅璇身子發(fā)熱發(fā)燙,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急促。這是她初次被男人摟抱,還是赤著身子讓一個陌生人抱著。沈雅璇后來想想,那咬緊牙關(guān)仿佛黛莎附體的瞬間,自己的頭腦簡直是一片空白。

陶福安竭力讓自己顯得自然:老黃都和你說了吧?

沈雅璇暗自罵他笨蛋。老黃不說,我躺在這干什么。陶福安的手摸過來,她本能地按住他的手。畢竟趕不上黛莎。濕涼的手心貼在他手背上,脈搏顫動,就這樣按兵不動。他沒再繼續(xù),卻也沒松開。沈雅璇知道他的善意,但青年女子的羞澀和閨秀的尊嚴讓她本能地抵抗,偏偏他又很在意對方的想法,也就不動了。沈雅璇有些自責,為了補過,為了任務(wù),也為了某種誘惑,稍一猶豫,她還是勇敢地轉(zhuǎn)過身去。這一刻她已經(jīng)不能再猶豫了,她緊緊地抱住陶福安。二人擁吻在一起。

早上起來,沈雅璇跪在床上疊被子,她突然停住了手,褥子的白布上,一塊殷紅的血跡,一下子映濕了她的眼圈。她知道,對于她,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而另一個身份,開始了。

這是上級安排的。

這不一樣,雖然白天上班走路十分小心,防人跟蹤,可回到家里,他們便放松下來。一對原本還素不相識的革命同志,火速而坦然地完成了角色轉(zhuǎn)換,真真切切甚至有點樂此不疲地過起了男耕女織的小日子。當初老黃這么叮囑沈雅璇:除工作外,要照顧好陶福安的生活。沈雅璇謹遵領(lǐng)導的囑托,搖身成了一個和婉嫻熟的妻子。每天陶福安上班后,沈雅璇就關(guān)好門,拿出鋼板來刻字。老黃規(guī)定,每兩周要出一期簡報。一年前,沈雅璇接下這個任務(wù),之后沒有一次耽擱。開始,她只負責刻字,后來,人手緊張,印刷的活兒也交給她。來到這里以后,工具都帶著,那天老黃扛的皮箱,里邊裝的并非什么女兒家的金銀細軟,而是簡易的印刷工具。

沈雅璇刻鋼板時,常常會清晰地聽見樓下的瘋女人響動。有時是嘮叨,有時咕咕地喊,有時也會哭。她推測,這個女人是間歇性的,時好時壞。蠟紙上也會浮現(xiàn)出人影,影影綽綽的陶福安,瞇瞇笑著,臉上泛著蠟紙一樣的光澤。

有一次,沈雅璇看著陶福安在吃飯,問,我一旦有了怎么辦?

陶福安沒有明白她的意思,有什么?

沈雅璇凝著眉,孩子唄,還能有啥?

陶福安的眉宇間掠過一道光芒:太好了!男的叫陶小,女孩叫陶丫。

沈雅璇嗔怪地翻一下眼睛,把臉扭到一邊:我不是問孩子叫啥名,我是說該怎么辦?

陶福安嘴角掛著飯粒,干脆地回答:怎么辦?把他們養(yǎng)大成人!

沈雅璇笑了,好像看到了不久后天倫之樂的場景,眼前也隨之出現(xiàn)了多年后兒女長大的那種快樂時光,她笑著摟住他拿筷子的胳膊,有些撒嬌地問:那組織上要不同意呢?

陶福安沉著肯定地回答:組織上也要為自己同志考慮啊。

沈雅璇深情地望著自己的愛人,從內(nèi)心深處,她感到了一種幸運。那你說,咱倆現(xiàn)在是啥關(guān)系?是同志還是夫妻?

陶福安有點調(diào)皮地回答:我也不知道,算啥呢?

沈雅璇說,別這么看我,我問你呢?

陶福安想了想說,比同志近一點兒。

沈雅璇埋怨,都住在一起了還能不近?

陶福安說,比夫妻又差點兒。又說,你問問老黃。

沈雅璇用胳膊碰他一下,想什么呢你?讓我問,你好意思嗎?挺大個男人,讓我一個大姑娘問?

陶福安狡黠地笑著說,你已經(jīng)不是姑娘了。

沈雅璇一聽,馬上眼睛濕了。

陶福安發(fā)覺失言,趕緊放下筷子,他抱緊這個讓自己疼惜的女人,頭抵在她的濃發(fā)里。

兩人就那樣相擁著,誰也不愿意松開。

日子就這么平平常常地過去了。那些天,該來月經(jīng)了,卻沒來。過幾天還是沒來。沈雅璇焦慮地等待,等來的卻是嘔吐。她知道壞了,可能有了。小時候,小姨懷著孩子和媽叨叨咕咕,說的就是這些。這事她沒告訴陶福安,不想告訴,為什么,她也說不清。九月以后的一天中午,沈雅璇正在做飯,灶房騰起的煙霧忽地一暗,陶福安和往常一樣回來了,他拉一把正炒菜的沈雅璇,就進屋去了。沈雅璇知道這是有事了,跟他進屋。

陶福安急促地說,趕緊幫我收拾一下穿的衣服、鞋子。

沈雅璇問,有情況了?

陶福安回答,有任務(wù),組織上派我走,什么時候回來還不知道。

沈雅璇沒有多問,這是紀律。她想讓陶福安吃完飯再走,可他必須馬上離開。

提著樟木箱子的陶福安,只是草草地抱了她一下。沈雅璇能感覺到那一抱有些漫不經(jīng)心。她知道,身兼使命,他此刻心里裝的是新的任務(wù)。她開著門,看見陶福安下意識地對她擺了擺手,腳步聲漸漸遠去。望著那個如常離去的背影,她有些悵惘和難過,但尚不知道,那竟是他們彼此生命中最蒼涼的一次告別。沈雅璇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陣涼,空落落的。真正的地下工作,有時會讓人感到奇怪和恍惚。她一直沒弄清,她和陶福安究竟算什么關(guān)系。但有一點她肯定,懷孕了,肯定懷孕了。這個生不逢時的小生命,給她帶來不安和憂慮。那天晚上,屋子很涼,沈雅璇睡不著,窗外的吵鬧聲讓她煩躁不安。樓下瘋女人也沒了聲息。沈雅璇倒盼著她喊起來。她預感到可能要出事了。果然,街上響起了警車聲。樓下瘋女人被警車驚著了,突然發(fā)作砸東西,玻璃鏡子的碎落聲,清脆得令人發(fā)毛。

沈雅璇的預感沒有錯,那天晚上,日本憲兵隊和哈爾濱警察局的確大抓捕了。起因是在白天,一個叫朱金的交通員,在一角錢飯店與共產(chǎn)國際的人接頭,被盯梢特務(wù)發(fā)現(xiàn)。朱金被弄到局子里,上刑沒到十分鐘就交代出共產(chǎn)國際的人,共產(chǎn)國際的人上刑后也迅速變節(jié),交代出王乾平和陳全民,他們都是北滿省委的重要人物。那天夜里,哈爾濱沒消停,警車來回在街上跑,對組織的破壞幾乎是毀滅性的。沈雅璇擔心老黃被抓。好不容易才到了接頭日子。沈雅璇去得早,她在圖姆貝上發(fā)現(xiàn)紙條:老地方見。見到老黃的字體,內(nèi)心涌出喜悅,不管怎么說,老黃平安,心里那根梁就算沒塌。

老地方就是米尼阿久爾點心店。米尼阿久爾是俄語,精美的畫框。地處中央大街繁華地段,窗上淡藍色大衛(wèi)星明晃晃的,一看就是猶太店。這里非猶太人幾乎不來,所以平日人不多。老黃和猶太店主卡茨很熟,就把這設(shè)成長久聯(lián)絡(luò)點了。每次,沈雅璇在這把印完的文件給老黃。日本人征用了卡茨太陽島分店,讓卡茨很心疼,那是當年島上一道風景,俄式二層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小樓,漆著郵差綠,上面布滿鏤空雕飾。在那里吃一回西餐,是件很體面的事。如今收入減少了,卡茨表面不說,其實恨得牙癢癢。日本人不知道卡茨的心事,視他為朋友,因此很少來打擾,老黃就看中這些了。再有一點,這里有個后門,如果有什么意外,至少還有溜掉的機會。

壁紙灰暗,一幅幅油畫掛出幾分生氣,米尼阿久爾的名字也許是這么來的。油畫的調(diào)子很深,白天靠窗子的光,陰天就要開燈了。幸好,今天陽光斜照進來,撐亮了屋子,微小的浮塵在光線里游走。沈雅璇在角落里坐下。老黃以前告誡她,永遠別待在顯眼處。他還舉個例子,前中共要員顧順章在上海耐不住寂寞,街頭露一手縮骨功,結(jié)果讓特務(wù)認出來了。老黃說,要在暗處,你能看清別人,別人看不清你。米尼阿久爾有兩種食品好吃,都是猶太節(jié)日吃的:一種希伯來語叫馬扎的無酵面點,還有就是哈曼耳朵,兒童糕點。沈雅璇知道老黃愛吃,平日為了節(jié)省,見面時一人一杯淡茶,今天也許想給老黃壓驚,她叫了點心。老黃表情凝重地坐下。他換了裝束,西裝革履的。在沈雅璇看來,老黃穿什么都是戲裝,他防備盯梢,總在不斷變換外形。憑直覺,沈雅璇知道出事了。

老黃告訴沈雅璇,兩個重要人物,王乾平和陳全民被捕了。他們手里掌握著北滿地下黨組織重要成員名單。省委準備讓老黃設(shè)法營救。這段時間取消一切聯(lián)絡(luò),等待通知。

沈雅璇忍不住打聽陶福安的情況。

老黃說,派他走是組織定的,他很安全。

沈雅璇繼續(xù)問,我和他能再見面嗎?

連她自己都能感到,她的聲音里有一種期盼和熱切。

老黃想了想,說要是順利呢,一個月;不順利呢,一輩子。

沈雅璇看著老黃,欲言又止,一種酸澀之情油然而生。她忽然感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在蠕動,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老黃。猶豫再三,還是把話咽下去了?;厝サ穆飞希蜓盆M量低頭走,她的余光能感覺到街上“狼”明顯多了。哈爾濱是地地道道的間諜城,日俄戰(zhàn)爭以前就出沒著各種特務(wù)暗探。日俄戰(zhàn)爭以后,三十多個國家在此成立領(lǐng)事館,各種國際機構(gòu)也都設(shè)在這兒,這是一個華洋雜處、文化交會重疊的移民之城。面目斑駁,世風動蕩,特務(wù)自然就多起來,除了便衣,還有些地痞、乞丐、醉鬼、小偷、妓女,甚至流浪藝人,他們充當線人、探子,誰給錢為誰干。藥鋪街街口,新來個掌鞋的,對面又多了個賣朝鮮糖的。老黃曾經(jīng)叮囑她,一定要注意自己周圍的變化,哪怕是微小的調(diào)整。好在,沒設(shè)在九號院大門洞,這說明,敵人只是加強了警戒,并沒有針對誰。那天,沈雅璇特意試探了一次。她故作慵懶地提著一只鞋,晃晃蕩蕩把鞋扔在鞋匠的圍裙里,鞋匠愣眼抬起頭,沈雅璇沒心沒肺盯著他笑,說跟兒磨偏了。鞋匠眼神平常,沈雅璇才放下心來。

窗外的大樹早就光禿禿了,地上一層厚厚的褐色樹葉,空氣中泛著葉子殘余的清香。而后,清雪飄來了,積雪下來了,覆蓋了街道和整座城市。清香沒有了,冬天的哈爾濱,驟然就蕭條了。只有炊煙還散著生氣,彌漫在鉛色的上空。電話線上幾只家雀蹲在瑟瑟的風里,毛都是黑的。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沈雅璇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是老黃領(lǐng)著兩個孩子慌忙而來。沈雅璇沒敢開燈,她點亮油燈,看清屋中間站著兩個男孩兒,膽膽怯怯的,頭發(fā)亂蓬蓬,都很瘦弱,大的有七八歲,眼睛一眨一眨地看沈雅璇;小的只有四五歲,鼻尖蹭著黑色,低著頭,玩著手指不敢看她。老黃把沈雅璇叫到廚房,告訴她,大的是王乾平的孩子,他媽去上海工作犧牲了;小的是陳全民的孩子,陳全民愛人兩年前產(chǎn)后風死了,孩子一直沒人管。這次組織要求把兩個孩子接過來,秘密撫養(yǎng)。老黃再三叮囑,一定要照顧好烈士后代,這是你今后的工作,也是組織對你的考驗。

沈雅璇說,請組織放心,我會照顧好他們。

老黃和沈雅璇回到屋里,沈雅璇一邊摟住一個,看著他們臟兮兮的小臉兒,怯怯的眼光,心中掠過一陣疼惜。這么小就沒爹沒媽了,多可憐!隨著肚子里小生命的孕育,她的母性也在一天天隆升。沈雅璇情不自禁地摟緊他們,她認為自己有責任護佑這兩個不幸的孩子。

老黃對孩子們說,這是沈雅璇阿姨,以后你的名叫大毛,你是二毛,你們就叫她媽,隨她姓,啥事都要聽媽媽的,記住了。

兩個孩子小聲說,記住了。

老黃讓沈雅璇把鋼板、蠟紙和傳單都交給他帶走,以后這事交給別人。老黃提箱子要走,又想起什么,小聲說,今天時間太緊,沒來得及帶錢,明天我把錢給你送來,這是組織上給你撫養(yǎng)烈士遺孤的錢。

沈雅璇站在門口,不經(jīng)意間姿勢已經(jīng)像孕婦了。老黃看著她挺起的肚子,眼睛里露出喜悅,這是老黃最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他提醒她,外邊風很緊,日偽到處抓人,要多加小心。還說明天會把錢送來,組織上不會虧了她和烈士的后代。

沈雅璇說,給我一點兒吧,我已經(jīng)沒錢了。

老黃要推開門,手忽然縮回來,小聲囑咐,取消第一聯(lián)絡(luò)。

沈雅璇知道,那是一句暗語,是取消圖姆貝聯(lián)系方式。

沈雅璇點了頭,接著輕聲問起,我什么時候能轉(zhuǎn)正?

老黃想想說,經(jīng)受住考驗。而后看了看她,又接著囑咐:還是顯得太嫩,今后打扮得老點兒,照三十五歲來。

沈雅璇笑了,我試試吧。

月色清亮,透過斑駁的干樹枝照進來。她像個媽媽那樣挨著孩子睡,兩個孩子一個被窩,二毛挨著她。先是莫名其妙成了妻子,而后又干脆一下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沈雅璇的人生不知不覺拐上了驚心動魄的軌道。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安之若素,掖好孩子的被子,她盡量讓自己越來越像一個母親。同時,她也注定要面對一個不眠之夜。她知道孩子也沒睡。不一會兒,一個孩子嚶嚶哭起來。沈雅璇轉(zhuǎn)過頭去,見二毛趴著哭。她掀開被子把二毛摟進懷里。

沈雅璇哄他,別哭,哭啥,有媽在呢。

二毛哭著,我餓。

家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點點兒小米了。沈雅璇說,等明天媽給你做飯。

這時,大毛說,我也餓了。

沈雅璇就說,過來吧。

大毛光著身子跑到另一側(cè),鉆進被窩里,大毛身子也冰涼冰涼的,他的小手也情不自禁地摟著沈雅璇。一夜之間,她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成了兩個饑餓孩子的母親。

第二天老黃沒來,第三天也沒來,從此老黃再也沒來。直覺告訴沈雅璇,老黃被捕了。這么一想,心里咯噔一下。老黃以前告訴她,一旦情況有變馬上轉(zhuǎn)移,放棄一切牽掛。但這是與組織聯(lián)系的唯一紐帶,萬一老黃找不到自己,那就一切都斷了。沈雅璇對組織有一種依賴感,一旦失去聯(lián)絡(luò),人就空了,散了架子。她決定留下來,也許這是個錯誤,她還是在努力安慰自己。

米已經(jīng)沒了,中午和晚間,都是清湯寡水的稀粥,孩子們吃不飽。本來還是青春飛揚的沈雅璇,只是和老黃見了一面,就提前一腳邁進了步履沉重的中年。她憂心忡忡,思慮重重,度日如年。她總覺得老黃會在什么時候出現(xiàn),但是,門并沒有敲響。一天晚上,沈雅璇被凍醒了,發(fā)現(xiàn)乳頭被二毛含在嘴里,熱乎乎的氣息均勻地吹拂在乳房上,那熟睡的樣子,似乎很甜。沈雅璇一陣心酸,望著熟睡的孩子,覺得很對不住烈士們。她知道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找點事兒做。

在這個院子里,沈雅璇除了買菜,一般不出門,和陶福安一樣也很少與人來往,院里人背地說,她也是日本人。那天,她要出去,就想修飾一下,讓自己利索利索。走到鏡前,她嚇了一跳,那是自己嗎,沒有刻意打扮,已經(jīng)奔三十五去了。出門,樓下那個男人正提著兜子回來,西裝革履的,很有男人味兒,眼睛看人也格外明亮惹人。沈雅璇首先向他微微一笑,他也回敬微笑,尖尖的喉頭上下浮動。沈雅璇知道,他就是瘋女人的丈夫。男人在外,都這么光鮮,陶福安呢,也如此嗎?

誰也做不成無米之炊。眼見兩個孩子面黃肌瘦,幾經(jīng)猶豫,沈雅璇終于挨家挨戶敲起門來。有要洗的衣服嗎?很便宜的。門被冷冷關(guān)上,或婉言謝絕。陶福安不在了,只留下沈雅璇一人,身邊又多出兩個孩子,這免不了鄰居議論,她男人去哪兒啦?怎么總也不回來?兩個孩子長相有別,一看就不是一個爹的種,現(xiàn)在又懷了新的,指不定誰的呢?女人們怕自己家男人沾腥味,不愛搭理她。沈雅璇是不做不罷休的人,她和自己較勁地敲下去。從二樓到一樓,她彎起的食指像個問號似的當當敲。門開了,瘋女人的丈夫見沈雅璇出現(xiàn)在門口,愣在那兒了。

沈雅璇說,對不起,打擾了,有要洗的衣服嗎?

那個男人更加吃驚了,不明白這是干什么。

沈雅璇忙解釋,啊,錢你看著給。

那個男的說,你漢話說得不錯啊。

沈雅璇笑笑,中國人難道不會說中國話嗎?

男人有點尷尬地問,你男人呢?怎么沒見他?

沈雅璇不好意思地說,扔下我們走了。

男人似乎明白了,又看看她鼓得高高的肚子,哎呀,你這也挺不容易的。

沈雅璇說,孩子等吃的。

男人想了想說,你進來吧。

沈雅璇站著沒動。門開著,那男的進里屋去了。沈雅璇看見屋里的地窖正敞著,男人似乎正在干活。那個瘋女人慢慢從里屋溫文爾雅地走來,微笑著和沈雅璇點頭。沈雅璇向她解釋說,樓上的,想洗衣服給孩子掙口飯吃。男人走出來,拿來幾件衣服遞給沈雅璇。沈雅璇很珍惜這樣的機會,她挺著大肚子,站在水池子前搓衣服,盡量不讓搓衣板頂自己肚子,盡量收腹別抻著孩子。印刷傳單落下的毛病,站時間長了就腰疼。沈雅璇沒有熨衣服的熨斗,就把洗好的衣服疊規(guī)整,放在屁股底下坐平整。一摞整整齊齊的衣服,捧在沈雅璇手里,那個男人還是微笑著接過去。他進去放好衣服又出來,把一個哈大洋紙幣遞給她。沈雅璇向他鞠躬致謝。鞠躬時她沒看他,也許太敏感了,她總覺著他眼神里有某種期待。

時間一長,鄰居覺得沈雅璇不像想得那樣,就陸續(xù)給她一些要洗的衣服,有時會敲門送來。沈雅璇也開始忙了,心里也踏實一些,有活干就意味著有飯吃,孩子們能生存下去了。

那天,沈雅璇正在洗衣服。窗外傳來孩子們的吵鬧聲,大毛鼻子貼著窗戶看。外邊,街上孩子們在玩爬犁。大毛央求沈雅璇,想出去玩,沈雅璇果斷地拒絕了,她說讓拍花先生拍走怎么辦?過去哈爾濱有拍花的,一拍小孩就會跟著走。是一貫道為拐賣孩子使用的招數(shù)。孩子一聽拍花的,都怕。可是在沈雅璇洗衣服的空隙,大毛還是偷偷領(lǐng)著老二出去了。沈雅璇忙著沒發(fā)現(xiàn),直到窗外傳來孩子哭叫聲,才發(fā)現(xiàn)屋里兩個孩子不知什么時候沒了。她嚇得臉色慘白,緊忙腆著大肚子出去。原來,大毛和鄰居孩子因為玩爬犁打起來。沈雅璇把大毛和二毛喊回家來,進門就訓斥大毛。

大毛不服,是他先打我的!

沈雅璇壓低聲音說,你就不該出去!媽媽怎么囑咐你的?黃叔叔和你們叮囑什么了?讓日本人認出就得抓走,能不能記?。?/p>

大毛還是一副不服的樣子。沈雅璇急了,喊起來,大毛,你能不能記住?

大毛不吱聲。二毛哭了,說,我能記住。

沈雅璇扯著大毛的衣服領(lǐng)子使勁兒一推搡,大毛被撞在了桌子上。

大毛急了,喊著,你不是我媽!

沈雅璇沒想到大毛會這樣無情無義,也吃驚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把心操碎的母親,著急起來又啰嗦又粗暴,像個兇神惡煞了。

雖然沈雅璇不知道外面的事兒,但她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她直覺也是準的:老黃的確被捕了。這些日子,日本人正瞪著眼珠子在尋找這兩個孩子。

那天,老黃領(lǐng)兩個孩子坐馬車經(jīng)過馬街,老黃讓俄國馬車夫停下。他跳下車去看圖姆貝,果然有條子:手續(xù)有疑速來。老黃知道這是個重要的緊急通知,已經(jīng)發(fā)出好幾天了。因為去外地找孩子沒回來,老黃從藥鋪街出來就直奔涅克拉索夫大街。老黃來到秘密聯(lián)絡(luò)點,警備司令部附近的小酒館。走進單間時,屋子里已經(jīng)有人在等他,那人就是陶福安。原來陶福安并沒離開這個城市。老黃通過朋友,打探到哈爾濱警備司令部秘書科要日俄雙語翻譯,就想方設(shè)法把陶福安塞了進去。陶福安一見面就神色緊張地告訴老黃,黨內(nèi)出了叛徒。他把叛徒名字和已經(jīng)暴露的同志都告訴了老黃,兩人謀劃著通知相關(guān)人員撤離,而后老黃匆匆起身告別。

在陶福安和沈雅璇這件事上,老黃一直心存歉疚。去小酒館的一路,老黃曾經(jīng)想好,該怎么把道歉的話敞敞亮亮說給陶福安:為了工作有時不得不做違心的決定,我也一直在譴責自己,希望諒解!尤其對沈雅璇實在欠得太多。他還想告訴陶福安,其實他曾幾度猶疑放棄,但白色恐怖下的工作就是這樣,你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非常智慧。老黃想把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省得憋在心里,可事發(fā)緊急已經(jīng)來不及說多余的話了。

老黃走后,陶福安一個人坐了好一陣,這些天一直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了。他要坐在那里把喝酒時間湊夠,免得回去讓人生疑。他坐在那里看著門,好像它慢慢打開了,清秀的沈雅璇笑瞇瞇進來。他想起他們的初夜,她柔軟發(fā)涼的嘴唇,女孩滾燙驚恐顫抖的身子和她小巧結(jié)實、尚沒有發(fā)育好的乳房。陶福安周身發(fā)熱了,一切美好和難忘的瞬間,都定格在那個匆匆離別的中午。陶福安幾次想在夜晚潛回藥鋪街與她幽會,但是他克制住了。他記著老黃的話,當事業(yè)和愛情這兩副牌擺到一起時,事業(yè)是大王,愛情是小王,事業(yè)永遠高于愛情、高于一切。老黃對沈雅璇也是這么說的。陶福安嘆了口氣,告誡自己,干這行,不能太兒女情長。他起身要了幾個菜,臨走時干了一口酒,讓人感覺他真喝了。他的單身宿舍在司令部院里,回去,把菜給值班的,大家好心照不宣,晚上私自出去是要記錄備案的,寫不寫、怎么寫全靠一支筆。

那天,老黃從酒館出來要通知的第一人是王長路。王是省委組織委員,黨內(nèi)大批同志都掌握在他手里。那時路上行人稀少,馬車也漸漸收了,等不著車,他就一個人匆匆地走。哈爾濱深夜里到處探子密布,探子憑經(jīng)驗覺得這人可疑,沒抓到什么把柄,只當閑來無事逗樂子,就喊:喂,站住,檢查檢查!

這么一喊,老黃心里一緊,因為木箱里邊有文件。他開始裝聽不見,探子有經(jīng)驗,發(fā)覺不對勁兒就追上來。聽見腳步至少是三個人,老黃拔腿就跑。探子們?nèi)鐾染妥?。黑暗中老黃邊跑邊打開木箱,蠟紙和傳單扔到一邊。證據(jù)沒了,箱子也輕了,老黃跑得更快了。本來,拐進花圃街以后,跑進前后相通的院子能逃掉。誰知運氣差了點兒,畢竟快五十歲的人了,跑起來腳下發(fā)虛,一個趔趄滑倒在地,被趕來的探子們生擒了。

老黃被抓到憲兵隊特科審問,翻開木箱子,一張傳單因靜電粘貼在箱板上。日本尉官笑了,兩個指甲銜著那張傳單到老黃面前,他說日語,一邊有中國人給翻譯:跑得還挺快,平時沒少練?。≌f吧老鬼。老黃不說話,他已經(jīng)被大皮鞋踢倒,跪在了地上。日本尉官叨咕著,你會開口的!尉官笑嘻嘻解開褲子,掏出日本祖宗,對著沉默不語的老黃尿尿。一柱泛黃的尿液涌出,漸漸尿柱劃起弧線,澆在老黃腦袋上,老黃頭發(fā)和臉上被熱尿澆濕。他閉著眼睛閉著嘴屏住呼吸。尿漸漸無力,終于收了。日本尿的臊味在鼻孔里晃來晃去,老黃憋著氣還是一動不動。尉官急了,靠近老黃,用器官頂在老黃鼻子上,嘻嘻笑著。老黃沒睜眼,他已經(jīng)感受到那是什么東西了,難聞的臊味嗆著他鼻子、肺子。突然老黃猛吸一口氣,咬住個肉乎乎東西一使勁,日本人“嗷”的一聲慘叫,雙手下意識捏住老黃的頭。老黃張開嘴,鮮血從嘴里涌出,那個東西也吐出來。老黃張開四周沾著鮮血的嘴巴,這回改由他哈哈笑了。看見同伴的那個東西血肉模糊地悠蕩搖擺著,僅剩一點兒皮連著了,其他日本人都驚呆了。那個剛才還哇哇亂叫的日本人,身子一歪背過氣去了。

這還了得!小日本生氣了,換了一撥更殘酷的,上刑。拳頭粗的鐵棍狠插進老黃肛門。老黃疼得嗷嗷叫,罵,我日他媽阿布!我日他媽阿布??!后來又上了電刑。據(jù)說,設(shè)備是為審訊趙一曼女士專從日本運來的。老黃綁在受刑架上,人體寫成“大”字。電刑開始,老黃慘叫一聲,汗水淋漓地昏了過去。電擊沒有停止,每隔幾秒鐘就給一次電,強大的電流驟然刺激全身,吱啦吱啦響著,青煙從電擊部位騰起,身子本能地隨之抽搐,腿和腹部有節(jié)律地彈動,皮膚燒焦的氣味令人窒息地彌漫開來,失禁的排泄物流淌一地,腥臭味飄滿屋子。

日本憲兵還沒停手,他們要為失去祖宗的人報仇。一個大尉軍銜的人,一手捂鼻子一手指揮,繼續(xù)!操控員眼前的儀表盤顯示,電流已經(jīng)加到極限。器材在設(shè)計時已經(jīng)超過人體極限,為什么對這些中國人不管用?趙一曼挺住了,如今,老黃也挺住了。他昏死過幾次,每次醒來都用虛弱的聲音罵著,我日阿布。審訊過老黃的日本人,在私下里也暗暗佩服,說這人和趙一曼一樣尿性。審問的日本人聽不懂老黃說的阿布是什么,他們不知,阿布是他們?nèi)毡竟糯^色美女,稱天下第一美女,知名度相當于中國楊貴妃、趙飛燕之類。讓老黃給日了,值了!

老黃昏過去,一股黑色的膿血從他屁股底下慢慢流出,沿著水泥地面緩緩前行。老黃是革命的老油條了,算得上心硬嘴硬骨頭硬的真漢子。他一口咬定,做小生意的。問他住哪兒?老黃保護了老伴兒,只說出一個臨時小屋。日本人去那兒什么也沒找到,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本小說,叫《士敏土》,日本人翻了一下,里面沒夾什么紙條,也沒太當回事。日本人又派便衣守株待兔,可是一只兔子也沒去。關(guān)于傳單,是路人塞的;關(guān)于跑,怕追債的追殺。你欠誰錢?卡茨。日本憲兵隊找到卡茨,欠錢的事是子虛烏有,可鬼精鬼靈的卡茨認,說是有這回事,我們是生意上的朋友。日本人精的時候猴精,傻的時候真傻,卡茨是朋友,很快就沒事了。

十一

老黃意外被捕,讓陶福安的情報成了一紙空文。他眼睜睜地看著名單上的人被陸續(xù)抓了進來。他又憤怒又不安,那日子他整天罵老黃,你這沒卵子的家伙,跑哪去了?他幾次設(shè)法和老黃取得聯(lián)系,都無果。就是說,老黃這個大活人在哈爾濱地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從此沒有任何音信。這種情況在當時也常見,原因無非有這樣幾個:一突然脫黨,二意外身亡,三不幸被捕。陶福安也曾懷疑老黃可能被捕,但是查遍警備司令部、日本憲兵隊、哈爾濱警察局和保安局所有被捕人員名單,沒有找到老黃名字。沒老黃在身邊商量事,心里真是缺點兒什么。特別是出現(xiàn)意外情況,陶福安拿捏不住時,更思念見過世面的老黃。

那天,陶福安去課長辦公室簽文件。每次去心里都犯難,在門外整理一下心情,磨蹭半天才推門進去。這次也是,想平穩(wěn)一下心情,腦子里突然冒出個念頭,是小日本兒搶占了咱地盤,咱怕他干什么?他怕咱才對。陶福安清了清嗓子,敲門進去了。屋里,煙草氣味逼人,能看見陽光下泛著微青的煙霧。桌上一盒日產(chǎn)敷島牌煙,封口已經(jīng)撕開,露出沒有過濾煙嘴的煙卷。陶福安知道課長只抽這個牌子。煙卷夾在食指和中指間,并不急著抽,大拇指按著煙屁股看文件。青煙裊裊升騰,縷縷彎彎像女人的曲線。但,陶福安此時沒有閑心,只有緊張,乖乖地看著課長。課長出乎意料地和藹,簽完文件,讓他坐下聊聊。以前可不是這樣,對人都一臉橫肉的家伙,好像誰都欠他的,今天一反常態(tài)。

課長有北海道口音:今天凌晨三點四十五分,帝國的盟友德國向蘇聯(lián)發(fā)動了閃電進攻,真是鼓舞人心??!

陶福安心里咯噔一下,是嗎?

課長笑著,格魯吉亞那個家伙要完蛋了。

陶福安知道他說的是斯大林。

課長抽著煙示意,坐。

陶福安坐下。

課長流露出少有的溫情,看著陶福安,有女人了嗎?

陶福安鼻孔里飄來一縷幽香,他多么想念那香氣啊。沈雅璇逆光而立,微笑著在脫旗袍。她細長的指頭正解開扣子,手背皮膚白得透明,上面的隱隱青筋若有若無。這溫馨的場景,如今居然已恍若隔世了……

從回憶中返身的陶福安,裝作不好意思地說,不急不急。

課長滿意了,好啊,好小子。

過后,陶福安反復想,什么意思?要給我介紹對象?!老黃,你他媽哪去了,你快來幫幫我!

陶福安又一次去課長那簽字,簽完起身走時,課長說,你應(yīng)該去跑外勤。

陶福安內(nèi)心一驚,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或者我暴露了什么?他試探地問,調(diào)我離開,是否工作中有什么不妥或疏漏?

課長說,不,年輕人應(yīng)該多嘗試。

陶福安還是覺得沒那么簡單,到外勤后,他和組里人閑聊才知道,課長認為陶福安很可靠,理由是,叛徒交代的內(nèi)容,不超過三個人知道,陶福安是其中之一,這件事沒有任何走漏?;谶@個,課長欣賞他。只有陶福安心知肚明,是老黃的失職成全了他可靠之名。后來,有一天中午,課長從小灶食堂吃完出來,和陶福安遇見,課長剔著牙,煎魚的飽嗝氣味綿長,課長居然一只胳膊搭在陶福安肩上,說,調(diào)你是因為你熟悉民情民風,又會日語和俄語,哈爾濱俄國人多,便于溝通。

陶福安說,謝謝課長栽培。

上樓時,課長說,對了,查找那兩個孩子,由你負責,好嗎?

陶福安知道那兩個孩子指的是誰。但此時他在意的是工作。老黃安排他管檔案,能看見所有文件。外勤只了解辦案這一條線,不能了解全局,這對工作不是很有利。到外勤組后,又一個我黨重要同志被捕。陶福安看完審訊筆錄那一刻,心再一次涼了。叛徒?jīng)]除,陶福安心里當然不是滋味??勺钭屘崭0膊唤獾氖牵淹绞钦J識老黃的,為何唯獨沒交代出老黃?

十二

叛徒不是別人,正是二毛的爸爸陳全民。王乾平進去后被打得死去活來,卻意志堅定守口如瓶,他在恍惚的囈語中還喊著“列寧萬歲”,大義凜然地咽下最后一口氣。陳全民扛不住大刑,什么都招了。審陳全民時陶福安當翻譯。審到最后,陳全民全都招供,要結(jié)束時他忽然說還有一個重要人物我不能說,他是中共滿洲活字典。

日本大佐問,為什么這個人不能說?

陳全民回答,說出來得有條件。

當時陶福安嚇壞了,那人有可能是老黃。

日本大佐說,可以,說出條件吧。

陳全民說,你們把我兒子找到,我兒子要活著我才能告訴你們那個人是誰,在哪兒。

大佐點點頭。

陳全民還補充,王乾平也有個兒子。日本人對這個線索很重視,他們盤算著,抓到王乾平兒子,以此要挾正在對敵戰(zhàn)斗的共產(chǎn)黨人,讓他們?yōu)閮号艞壷髁x。就這樣,為掩人耳目,滿洲報紙上發(fā)出消息,說共匪王乾平、陳全民已于昨日被秘密處決。他們把陳全民藏在郊區(qū)平山一個小房子里,那里曾經(jīng)關(guān)押過西蒙·卡斯普。西蒙是馬迭爾酒店老板的兒子,日本人想敲詐老板沒成,結(jié)果雞飛蛋打激起公憤,挺丟人的。

日本人把尋找兩個孩子當成一件重要工作。分別派人到甘南和海倫兩縣尋找孩子下落。當?shù)厝硕颊f,前一段讓一個五十來歲長臉男人領(lǐng)走,去哈拉濱啦。外地人,習慣把哈爾濱說成哈拉濱。根據(jù)哈爾濱火車站的線人探子們回憶,幾個月前確有兩個孩子與一個中年人坐火車從外地來哈,孩子年齡衣著吻合。這樣,日本憲兵和偽滿警察開始在哈爾濱全城大搜捕,查找大毛和二毛。

老黃這人干事細致周到,要不然也混不到今天,早在一九三七年那次叛徒大出賣中就死掉了。那天晚上,老黃把兩個孩子從外地帶回家,他告訴老伴,他們是烈士后代,給孩子弄點吃的。老伴做飯那會兒,老黃拿出巴掌大的鐵盒子放在鍋臺旁,說存折和手戳都在里邊,你記著,一周以后我要是不回來,你就到街口銀行把錢取出,送到藥鋪街九號院,給一個女的,具體門牌號盒里紙條寫著,什么都別說,是這兩個孩子的生活費。我原來想把兩個孩子留在家里,咱拉扯大,組織上沒同意,考慮咱這兒危險,再就是考慮他們今后的前途,選一個有文化的人照看。等天色完全黑下來,老黃領(lǐng)孩子起身去找沈雅璇,他囑咐老伴,我要是在一周之內(nèi)沒動靜,那就是被抓了。老伴眼淚汪汪看著老黃,他孤絕地領(lǐng)著兩個孩子,沒有回頭。真的,一周以后老黃沒回來。老伴是個沒文化的人,但她明白老黃在和誰斗,打心里支持,她以前也曾經(jīng)為老黃送過幾次情報。

老伴按照老黃的指示去了藥鋪街九號院。那里有半地下室,一層其實是一樓半,老黃的老伴誤以為是二樓,結(jié)果敲開了瘋女人的家門。緊張中,她慌忙把錢給了她,轉(zhuǎn)身就走。瘋女人當時正發(fā)作,卻依然認識錢,見到錢就各處藏,有兩張還飄落到地上。男人下班回來,看見地上的哈大洋,還以為是她曾經(jīng)的私房錢。那時,沈雅璇和兩個孩子正在饑寒交迫中等待著老黃,對樓下的陰差陽錯毫不知情。

陶福安日子也不好過,分開的時間一長,越來越惦記沈雅璇了。他已經(jīng)在內(nèi)心深處把她看成自己的妻子和知己,他為自己不能幫她覺著愧疚。有時沖動,真想不顧一切地去找她。他在班上提心吊膽的同時,眼前也常常浮現(xiàn)沈雅璇的音容笑貌,有時回味兩人之間一些有趣的細節(jié),自己一個人竟能笑出聲來。那天,他正獨自一人在屋里,隔壁辦公室突然一陣歡呼聲。陶福安忙跑出去看個究竟,課長正興沖沖過來,看得出課長很激動,問他收聽“哈爾濱放送”了嗎?哈爾濱放送是當時哈爾濱電臺的名字。

陶福安說沒有。

課長說,我們向美國人開戰(zhàn)了,珍珠港一片火海,美國佬兒很慘!

那天司令部慶祝,日本人興高采烈,又唱又喊又叫地作個不停。陶福安表面跟著笑,心卻在哭。坐在飯桌前,心想這樣的日子不知何時到頭啊?答案總是遙遙無期,聽到的總是一條條令人憋屈的壞消息。盡管這樣,他眼前常?;ò炅懵?,風清日朗中,飄然而至的沈雅璇嫣然一笑后隨風而逝。眼前常常飄起的,還有斧頭鐮刀,讓他神清氣朗,疏肝理氣。這兩樣美好的事物,最好天天光臨,支撐他活下去,那該多好。 課長喝醉了,是陶福安給他架回去的,要不是為工作,他真想把這個鬼子綁在樹上凍死。

十三

錢沒有及時送到,幾個月來,沈雅璇和孩子陷入困境。尤其是過年的時候,一家人顯得格外悲慘。除夕早上,家里一粒米都沒有了,只有菜板上一瓢凍著冰碴兒的水。沈雅璇不敢讓孩子們出門,怕日本警察或憲兵把孩子認出來。她只好腆著大肚子出去,每次都囑咐大毛看好弟弟,萬一媽媽回不來,你就去米尼阿久爾點心店,記住從后門進去,找外國人卡茨,就說你們是老黃的人,找點兒事干,混碗飯吃。

沈雅璇自己不能找卡茨,目標太大了。她猜,日本特務(wù)早把那個店圍上了。每次出門,沈雅璇都是一個人,像普通市民那樣,冬天臃腫肥大的棉褲,深藍色碎花棉襖,戴著男人的狗皮帽子,臉上裹著栗色圍巾,只露出一雙眼睛來。她沿著街邊走,瞄著是否有探子線人跟著,也小心滑溜的路面,別讓自己摔著。她邁著孕婦的鵝步來到市場,撿別人扔下的爛菜葉子,白菜幫子、大頭菜葉子、凍土豆什么的,運氣好還能撿到半個胡蘿卜。回去放在一起煮,有養(yǎng)分。市場上撿菜葉的有幾個,大家都知道她窮,除了不管不顧的小孩,一般沒人和她爭搶。沈雅璇撿菜葉時不敢抬頭看別人。她害怕哪一次目光和誰碰上,被認出來,不是怕丟人,是怕暴露自己??墒沁@一次讓她心驚肉跳了,她彎下腰正撿起菜葉,圍巾從臉上滑落了。她正得意地甩著菜幫上沾的雪粉,有一個女人扶著她胳膊貼近了看她,哎呀媽呀,這不沈雅璇嗎?你咋成這樣了?書白念了?沈雅璇看出那個大驚小叫的人是小學同學,她很鎮(zhèn)定,一臉茫然裝作不認識,愣愣地看對方,直到把那個女人看慌了。女人轉(zhuǎn)過身去自我解嘲,哎呀媽呀,認差了,長得太像了,這扯不扯!

沈雅璇也轉(zhuǎn)身走了。那是她呼蘭的同學。沈雅璇老家在呼蘭城里,離蕭紅家的張家大院隔一條街。沈家開油坊,家境殷實。完小、初小、國民高級,之后在哈爾濱讀大學,受教育程度比蕭紅要高。這常常讓爹媽榮耀,嘴角生輝,闖關(guān)東來東北落腳,祖上沒一個是念書的。呼蘭街里老人都知道,沈老疙瘩有個女兒在哈爾濱念書,天生聰穎,模樣漂亮。書還沒讀完,提親的就日漸多起來??h里郵政局局長兒子是沈雅璇初小同班,心動癢癢地早就看上了她。那人在郵局做信件查檢,滿洲國公務(wù)員,在縣城已經(jīng)牛得不行了,整天腦門子锃亮,走路皮鞋熠熠生輝。爹媽在眾多親事中選定了郵局當差的,死活都是他了,不愿意不行。沈雅璇擰不過,就干脆溜之大吉——相親的日子,天沒亮就越窗跑了。這讓沈老疙瘩在縣里沒面子,去哈爾濱找沈雅璇,生女兒的氣,以死相要挾。呼蘭這個古鎮(zhèn)很神,經(jīng)常出這樣的犟女人。沈雅璇認準一門,汽車都拉不動,死活不和爹回去。后來畢業(yè)在外租房,家里干脆就找不到她了。蕭紅他爹張廷舉遇見沈老疙瘩還勸,把心放寬吧,我家不也如此嗎。現(xiàn)在的讀書人,念完了就不是她了。

那時老黃潛伏在大學里做后勤,為了發(fā)展進步青年,和學生會走得很近。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認識的沈雅璇,她們那一撥人有好幾個成了老黃的人,和他單線聯(lián)絡(luò)。

外面的鞭炮聲噼里啪啦響起了。油燈已經(jīng)點上,因為過年,沈雅璇特意挑高火苗,把屋子都照亮。平時黑天,為節(jié)省,家里不點油燈。沈雅璇家是開油坊的,從小就不知道省油這回事,現(xiàn)在也不得不學會了。每天黑著屋子入睡,沈雅璇給他們講故事,講著講著,孩子們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故事斷在黑夜的寂寞里,有時,是斷在無聲的眼淚中。

過年,有通亮通亮的油燈,孩子們高興,早早就坐在桌子旁,等著好吃的。沈雅璇端上煮好的菜粥,看著孩子們嘴角掛著湯水菜絲,吃得那么香,她的眼睛發(fā)熱了。她想起小時候在家過年。二踢腳、小掛鞭、掛件、春聯(lián)、福字,早早就準備了。殺豬殺雞,凍梨、凍柿子一筐一筐搬進倉房,凍魚也用筐裝,鯉子、鰱子、嘎牙子、哈士蟆、泥鰍、狗子魚。飯桌上就不用說了,白肉血腸,拆骨肉肘子肉豬頭肉,炒山菜、燉酸菜、小雞燉蘑菇粉條,那時候不覺得如何,如今回想起來便覺好吃得不行了。關(guān)鍵是兜里還裝著鼓鼓囊囊的壓歲錢,這對孩子來說,真是幸福極了?,F(xiàn)在,兩個烈士的孩子什么都沒有,只能吃著撿來的菜葉熬的粥。沈雅璇一陣心酸。想到這些,真有要回家的沖動。她知道那不行,門外肯定有便衣候著。耳邊是孩子響亮的喝湯聲,沈雅璇有一種哭的感覺頂在心頭,她慌忙走到廚房,強忍住,千萬別哭出來。她不知道自己和孩子還要度過多少這樣的日子。這時,有人敲門。沈雅璇開門,一盤熱騰騰的餃子,變戲法一般從門縫伸進來。瘋女人今天沒犯病,她好的時候彬彬有禮,笑著說,過年了,給孩子嘗嘗。

沈雅璇手抖著接過盤子,連說,謝謝謝謝,給你和大哥拜年了!

門關(guān)上那一刻,沈雅璇再也忍不住,眼淚一雙一對落下來。她趕緊擦干淚水,讓孩子們快點吃上餃子。盤子放到桌上,兩個孩子驚喜地歡呼起來:餃子!孩子們用手抓著吃起來。大毛發(fā)現(xiàn)媽媽沒吃,就拿著餃子給媽吃,二毛也拿著餃子往媽嘴里塞。沈雅璇聞見餃子味,真是香死了!要知道,懷孕后什么也吃不到,已經(jīng)讓她很饞了。放在嘴邊的餃子,連胃都想伸出手來把它搶進去。誘惑,讓她慢慢張開嘴??墒牵斦嬉ё★溩訒r,她看見孩子渴望她吃下的眼神,那一刻,沈雅璇被孩子們的真誠感動了,剎那間她決定留給他們。

沈雅璇緊緊地閉上嘴,還發(fā)出聲音來,媽媽吃了惡心,會吐!

那奇怪的聲音把兩個孩子逗樂了。他們清澈的眼神和天真的快樂,讓沈雅璇的心都要融化了。多日來孤寂苦澀的生活,得到了最好的安慰。她覺得,組織這么信任她,再苦再難都是應(yīng)該的,也是值得的。

十四?

那天早飯后,腹部開始陣痛。沈雅璇猜,自己的孩子要來到世上了。她緊張得要命,心一直嗵嗵跳,手心也跟著出汗了。強有力的宮縮,翻來覆去地疼,骨盆像要被撐開一樣撕心裂肺的。她忍不住一聲接一聲地呻吟,叫得人心驚肉跳。大毛二毛手足無措,圍在她身邊哭。

樓下的男人和瘋女人聽到了。男人說,樓上要生了。瘋女人剛剛還好好的,男人這么一說,刺激了她,立刻就犯病了,也跟著喊叫起來,塞咕塞咕地喊。

大毛覺得媽媽就要死了,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么,他起身向樓下跑去。他來到瘋女人家,樓下的嬸子犯病正瘋著,大毛向叔叔求情。男的說,女人生孩子我怎么去啊?大毛沒辦法只好又回家了。大毛走后,那個男人想了想,穿上衣服出去了。男人到藥鋪街上找穩(wěn)婆。穩(wěn)婆是民間的叫法,就是接生婆。藥鋪街有一家掛著牌子的穩(wěn)婆,他急切地進去。穩(wěn)婆以為是他媳婦,讓他準備這個那個的。

男人說,不是我媳婦。

穩(wěn)婆急了,不是你的你管那閑事兒干嗎?一邊涼快去。

那男人一生氣回來了。然而樓上喊聲不斷,不知哪兒刺激他了,一個大男人讓接生婆給鎮(zhèn)住了?起身又匆匆去了穩(wěn)婆那里,一進去,目光直勾勾地看著穩(wěn)婆,你到底去不去?

穩(wěn)婆見過什么都不怕的人,這個男人此刻的眼神就是那種。她什么也沒說,乖乖跟著走了。路上,穩(wěn)婆說,找?guī)讉€女鄰居,體格好的,幫她。

穩(wěn)婆來了,大毛二毛很緊張。墻角有個琴桌,下邊空的,用摁釘圍了一圈布做簾子,里面堆放東西。大毛掀開布簾鉆進去,二毛看見哥哥進去,他也跟著鉆進去了。桌下,破爛雜物空隙里,小哥倆擠在一處,蹲坐在桌子橫撐上,看不見媽痛苦的模樣了,只能聽見她的喊叫和穩(wěn)婆的吆喝。樓下男人東西左右找生養(yǎng)過的女人,一聽生孩子,都放下手里的活,匆忙跑來。這么長時間了,女鄰居們沒見著沈雅璇有什么不正經(jīng),倒是男人不在還規(guī)規(guī)矩矩過日子,辛辛苦苦照顧兩個孩子。女人們心就軟了。愛湊熱鬧是她們的天性,特別是有關(guān)女人自己那些事兒,都樂于幫忙,還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把自己當行家。沈雅璇滿臉汗涔涔地叫著喊著。

穩(wěn)婆說,別嬌氣啦,女人誰不得過這關(guān)?不過這關(guān)那還叫女人?不成騾子了?

沈雅璇虛弱地說,快救救我吧,我不行了。

穩(wěn)婆說,遭罪的時候就該遭點兒罪!別邪乎啦,生個孩子不就下個蛋嗎?有啥邪乎的?

終于,穩(wěn)婆拎出一個伴著血水的小孩兒,細胳膊細腿兒的,全身紫紅,骨瘦如柴,像個沒毛的瘦家雀。穩(wěn)婆一拍孩子后背,“哇”的一聲脆叫,命運接了地氣。

有人喊,是丫頭!

那一天,恰巧是陽歷四月二十九號,昭和裕仁天皇生日。外面敲鑼打鼓慶生。不知道這個叫陶丫的孩子,能不能沾點兒皇家的福分。當沈雅璇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看見干干巴巴的陶丫時,仿佛看見了陶福安。本來,按風俗,胎盤要埋在門前。穩(wěn)婆見沈雅璇太虛了,怕她活不了,就和女人們合計,把胎盤給沈雅璇燉了,補一補。沒告訴她吃的是什么,身體極度虛弱的沈雅璇也顧不上是什么了,急需奶水的她拼命地汲取營養(yǎng)。月子里,幫忙生孩子的女人們還惦記著她,常送來三五個雞蛋或有油水的菜。

十五

開始,牢里只有老鄭、小張和老黃三人。小張關(guān)在這里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老鄭是在老黃到來前一天才進來的,他一進來就和小張?zhí)捉?。小張當交通員多年,歲數(shù)不大卻很機靈,他總覺得老鄭有點兒虛頭巴腦,很戒備他。老鄭說他已經(jīng)關(guān)三年多了,罪名是反滿抗日,剛從北安監(jiān)獄轉(zhuǎn)過來,刑期快到了。他說,回來一路上,向押運打聽,現(xiàn)在形勢不大好,對日本人有利。咱得多個心眼,咱小命握在人家手里。小張從老鄭言辭話語判斷,他根本不像組織里的人,很可能是釘子。小張就說,咱是老百姓,不扯那個。老鄭見小張說的也是外行話,就不搭理他了。

第二天下午,老黃就被兩個大漢架進來,扔在草鋪上。老黃稀里糊涂中,知道有兩個獄友在照顧自己,那個歲數(shù)大的老鄭不停地罵日本人。用刑以后老黃開始尿失禁,尿液會不知不覺地流出來,屋子彌漫老黃那特有的臊臭味兒。老鄭捏著鼻子湊到老黃身邊說,你說小日本兒啥時候才能離開滿洲啊?

老黃看看他沒吱聲。

老鄭說,咱得想辦法革命,這樣整天在日本人膝下當亡國奴哪能行?

老黃說,是不行。

老鄭說,等我出去后,好好大干一場。

老黃說,扶我躺一會兒。

老鄭扶著老黃躺下,老黃手緊摟住老鄭后腦勺,直到躺下才慢慢松開。

過了幾天,老鄭被日本士官叫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老黃和小張兩人。

小張見巡邏的過去了,湊到老黃身旁問,你看這人可靠嗎?

老黃頓了頓,反問,你看呢?

門外,巡邏兵又溜達回來,二人不再說什么了。不一會兒,老鄭樂顛顛回來,說剛剛辦完手續(xù),要出去了,刑期到了。老鄭開始收拾東西,收拾完他湊近老黃,壓低聲音問,有什么要緊的情報要我為你完成?

老黃看著他,說,還真有。

老鄭不顧臭味,貼近老黃,你說吧,我聽著。

小張打斷老黃,怕他真向老鄭交代任務(wù),喂,你們不許串聯(lián)!

老鄭臉色驟然冷了,小孩崽子別搗亂,說正事呢!

老黃說,我坐著沒力氣,倒下說,你扶著我。

老鄭扶著老黃,老黃的手扶著老鄭后腦勺慢慢倒下,對他耳語了幾句。

小張隱隱約約聽見老黃說,在最里面,你什么也別管徑直往里走就是了,秘密就在那兒。

老鄭不住點頭,說知道了,知道了。

老鄭走后,小張埋怨老黃,這個人不可靠。

老黃說,他是日本人。

小張問,你怎么知道?

老黃說,我摸過他后腦勺,有個凹下去的坑,這是大和民族的遺傳密碼,我有點兒懷疑他。再一個,他言談舉止根本不像組織的人。

小張說,這個我也聽出來了。

老黃說,還有,那天深夜,我聽見他說夢話,嘰里咕嚕說的全是日語,我就確信了,他是日本人。

老鄭果然是日本人。他出去后按老黃密告的地址、門牌號碼七找八找,結(jié)果找到的是廁所。他知道上當了,被老黃耍笑了。日本人知道自己失算了,沒再聲張。

這些天,風聲更加緊了。根據(jù)警備司令部的命令,派出幾路人馬全城搜捕。陶福安親自帶一路人,挨個街區(qū)搜查,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孩子。此時的陶福安內(nèi)心焦慮,他必須要設(shè)法保護烈士后代。

十六

陶丫正躺在炕上睡著,大毛二毛圍著看她。月窠兒孩子,小鼻子小眼的,一點也不像媽。臉色仍然是紅的,嬌嫩的皮膚透明,能看見里面分布復雜細密的毛細血管。二毛試著伸手摸孩子臉蛋兒,被大毛拉回去。二毛不敢伸手了,夠著脖子湊上鼻子,聞孩子的味道,一股濃濃的酸乳氣息。這陣子陶丫醒來就哭,原因是沈雅璇沒有奶水,孩子缺營養(yǎng)生了口舌瘡,整天哭鬧。民間管這叫長了蛾子。

這天沈雅璇出去撿菜葉,要回來煮湯給孩子們,自己也要下奶。她剛一拐過街口,有人慌慌張張地跑,說日本人來搜查了,專門找小孩。她意識到,這是沖大毛二毛來的。她轉(zhuǎn)身往回跑。跑到樓里,慌忙中剛要上樓,她忽然想起樓下有地窖,又折返回來。萬幸此時瘋女人沒犯病,沈雅璇告訴瘋女人,有人要搶走孩子,希望她救救他們!瘋女人看出沈雅璇很焦急,她沒說什么,把門開大等她們。沈雅璇趕緊跑上樓,讓大毛二毛快去樓下嬸嬸家。陶丫本來就有病,受了驚嚇,不停地哭。沈雅璇把陶丫包好,隨手扯起個小被子裹住孩子跑出去。

地窖已打開,瘋女人正蹲在那里等她們。沈雅璇抱著孩子對她說聲謝謝,就匆匆準備下地窖,可抱孩子沒法下去,瘋女人眼尖手快急忙把孩子搶過去,給我吧。瘋女人抱著孩子,當沈雅璇下去后,舉起雙手準備接孩子時,瘋女人正把孩子貼在胸口,體味著嬰兒的心跳、氣息和溫暖,一下激活了母性的本能,讓她愛不釋手,甚至在面對沈雅璇時她把陶丫抱得更緊了。她說,我來吧!走廊外面腳步聲已經(jīng)臨近了,瘋女人用腳勾住板子,似乎蹲下去沈雅璇會把孩子搶走,慢慢合上窖口,此時沈雅璇不敢發(fā)出聲音,還舉著雙手,她懂得瘋女人的善意,可內(nèi)心還是難以割舍,此時兩個母親之間好像有一條無形的線在拉著孩子,但一個閃念讓沈雅璇最終收回胳膊,老黃說過,隱藏時大家要盡量分開。是的,孩子就該是母親的,誰都會相信這一點,瘋女人懷里的孩子是瘋女人的,即使哭個不停也沒關(guān)系。在這個動念驅(qū)使下,在這緊急時刻,她只好幫瘋女人把木板嚴絲合縫地關(guān)好。

地窖里唰地黑下來,什么也看不見,沈雅璇慌忙摸摸二毛,又摸摸大毛,他們都在,她心安好多。她摸他們的手勢還隱含著安靜別出聲的指示,窖里真的靜下來??臻g小,潮乎乎的霉味,擠著的三個人,彼此聽見各自緊張的呼吸聲。外面的陶丫還在一聲接一聲地哭著,每一聲都揪著沈雅璇的心。這時她忽然擔心起來,擔心瘋女人會這樣那樣?;艁y中,沈雅璇后悔把孩子交給瘋女人,甚至后悔當初自己沒聽老黃的話,發(fā)現(xiàn)情況有變也沒馬上離開等等,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

瘋女人緊抱著孩子,這讓裹在被子里的陶丫不舒服,孩子能感知抱的姿勢發(fā)生細小變化,這不是媽媽,她哭得厲害了。瘋女人竟然本能地解開衣扣掐著奶子喂她,可孩子口腔全都爛了,不能含奶頭。瘋女人怎么也弄不好孩子,急得滿頭大汗,可是這個在苦難中出生,從來到人世就被驚嚇、饑餓、病痛折磨的陶丫,依然以委屈的哭聲傾訴著自己的難受,那嬰兒難以止息的哭,顯得格外尖利揪心。瘋女人把陶丫頭上被子蓋緊,不留一點縫隙,哭聲一下子暗了,她越發(fā)抱得緊了。

帶著日本人挨家挨戶搜捕的正是陶福安。他領(lǐng)著小分隊來到藥鋪街九號院。陶福安走進熟悉的院子時,沒人能看出他心中波濤涌動。一臉嚴肅、一身制服的他,怕院里人認出來與他搭話,故意趾高氣揚,眼睛誰都不看。他不想讓身邊人知道他更多信息。此時,陶福安心里想著沈雅璇,非常想以工作之名見到她??墒?,以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不允許見面的。此時看來非見不可了。見到她時該怎么說,說些什么?應(yīng)該先問她,老同學陶福安好嗎?這樣,避免她說出福安二字,在別人看來她是他同學的妻子。假如她流淚了,就去安慰她,說福安那人就那樣,愛喝愛賭的,這樣,就可以當著大家的面接濟她。陶福安把一切要應(yīng)付的局面都想好了。他領(lǐng)著兩個人上樓。司令部規(guī)定不得單獨行動,必須三人以上。他鎮(zhèn)靜地走上樓 梯。這個熟悉的家,每一節(jié)樓梯他都熟悉,回家的腳步曾經(jīng)殷切,曾經(jīng)匆忙,可現(xiàn)在卻變得很慢,他還在設(shè)想可能發(fā)生什么,時時擔心有意料之外的事。同時也在盤算,一旦發(fā)生該如何面對。每登一節(jié)樓梯,他都隱隱約約聽見,一個嬰兒似乎在哭,嬌嫩的聲音十分柔弱,似有似無的。一個恍若夢里的設(shè)想讓他忽然抖了一下,他想起沈雅璇曾經(jīng)問他,要是一旦有了咋辦?

陶福安帶領(lǐng)日本警察敲門,沒人應(yīng)聲。他發(fā)現(xiàn)門并沒鎖,他慢慢推開門,熟悉的家以這樣的方式迎回它的主人,親切中夾雜著酸楚。敏銳的鼻子,吸進異樣的氣味,陶福安感到了什么——那是嬰兒的氣息。鋪上橫著的小枕頭,枕過的地方凹陷著小坑。陶福安摸著那個拳頭大的小坑,似乎溫度還在。他的心怦怦跳,就像有一種心電感應(yīng)。他的手在枕頭上號脈似的不舍得離開。直到搜查的日本警察來報告,什么都沒有,他才緩過神兒來,不得不隨他們到樓下。

直到外面敲門的那一刻,陶丫真的不哭了,瘋女人聽見敲門聲,把孩子放在鋪上去開門,當瘋女人一見到穿制服的日本人,一下犯病了,對著他們聲嘶力竭地高喊聲,塞咕塞咕!地板下,沈雅璇聽見喊叫聲,瘋女人的喊叫。她滿頭虛汗,身子顫抖著摟緊兩個孩子。二毛怕得要 哭出來,沈雅璇的手撫摸著二毛的頭,安慰他。陶福安吱嘎吱嘎的皮鞋,就停在沈雅璇頭頂。此時她與陶福安近在咫尺,她似乎能聞到他身上散發(fā)的味道。而此時陶福安已經(jīng)意識到下面是空的,他覺得這是好消息,說不定沈雅璇就藏在下邊。門沒鎖,她抱著孩子不會走遠。他裝出一副對瘋女很不耐煩人的樣子,示意日本警察不要進去查了,這不可能有,趕快離開!

一陣噼里啪啦的皮鞋聲漸漸消失。地板頂上靜下來,沈雅璇還傻子似的緊緊摟著兩個孩子。

二毛輕聲叫一聲,媽!

沈雅璇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急忙掀開菜窖蓋子爬出去,大毛二毛也跟著爬出去。

瘋女人重新抱緊陶丫,看見沈雅璇站在自己面前,她慌張、恐懼不住地抖著,怕沈雅璇搶走自己懷里的孩子,她嘴上在不停地念叨塞咕塞咕。沈雅璇叫著姐姐,走上前撫摸著瘋女人的肩膀讓她安靜下來。瘋女人安靜了,沈雅璇又慢慢接過孩子,把那輕飄飄的被子放在鋪上,顫抖著手迅速打開被子,沈雅璇呆住了。安安靜靜的陶丫,她雙眼閉著,小臉已經(jīng)青紫,沒有血色。大毛的手迎在陶丫嘴上,呼吸已經(jīng)沒了。二毛在陶丫的臉上吧唧吧唧地親著,喊著妹妹你醒醒,妹妹你醒醒!陶丫青紫的臉蛋上閃著二毛的口水。沈雅璇突然發(fā)出一聲炸雷般的哀號,陶丫啊,你不能離開媽媽呀,陶丫啊……

十七

沈雅璇一病不起,奄奄一息昏睡不醒。沈雅璇昏睡時,大毛二毛守在她身邊看著她。屋子很靜,沈雅璇微弱的呼吸就是一盞亮著的燈,照著兩個孩子的命。一旦呼吸停下來,家就黑了。有時沈雅璇會從夢中驚醒,她忽然坐起,喊著大毛二毛,兩個孩子答應(yīng)著,沈雅璇又喊陶丫,二毛替妹妹答應(yīng)著。沈雅璇倒下,又昏迷了。在意識模糊的世界里,冥冥中一個孩子的笑聲蕩漾著,蕩漾著,回聲不斷,后來那個孩子出現(xiàn)了,站在她床前不遠處,似乎隔著薄薄的霧,能看見齊齊的劉海兒,臉蛋紅潤,看不見眼睛。沈雅璇認定,那個孩子就是陶丫。大毛二毛守在媽身旁。聽見媽在昏迷中斷斷續(xù)續(xù)說些夢話,他們很擔心。大毛覺得這樣下去媽會死的,讓二毛去找大夫。

二毛說,媽不讓咱出去,外邊有日本人抓咱。

大毛說,不出去媽就死了,咱就沒媽了。

大毛讓二毛留在媽媽身邊,他一個人跑出去了。

藥鋪街有好多家藥鋪,這條街就為這個得名的。他來到街上一家藥鋪,他在路上已經(jīng)尋思好,準備推開門就先跪下,求大夫給媽媽看病。那是個老中醫(yī),見這么小的孩子為媽來求醫(yī),頭磕在地上<E:\制作文件夾\制作文件\2015當代\4#\邦.eps> <E:\制作文件夾\制作文件\2015當代\4#\邦.eps>響,沒有不動情的。老中醫(yī)扶起大毛,打聽情況,大毛聲淚俱下說得可憐,爸爸沒了,只剩下他們母子三人,活都活不下去了。老中醫(yī)給沈雅璇號脈,告訴大毛,你媽產(chǎn)后虛弱,氣血兩虧。大毛跟著老中醫(yī)到藥店開方子,先生說,這方是拿手方子,它要治不過來就沒救了。吃藥第三天,沈雅璇醒過來,看著大毛二毛給她喂藥。藥汁慢慢流進她心里,眼淚卻打心里緩緩流出來,流進藥碗里。也許是某種信念支撐她活下去、站起來,那是藥力無法達到的。沈雅璇在昏睡了二十多天后,奇跡般地好了。

十八?

老鄭走后,牢房陸續(xù)進去一些人,都上過刑,滿身傷痕血跡斑斑的,有幾個老黃認識,但是彼此都心照不宣,裝作路人。他們都是有經(jīng)驗的人,獄中也同樣復雜,需要萬分小心,探子可能就在身邊。老黃最擔心兩個人被捕,一個是王長路,一個是老范。那天,讓老黃痛心不已的是老范進來了。老范是北滿省委管錢財?shù)?,他進來就意味著組織斷炊了。特別是那些烈士遺孤,資金都從他那兒出??磥砉枮I黨組織又一次被嚴重破壞了。幸好王長路沒進來。老黃真是恨死叛徒陳全民那狗日的了。依老黃的脾氣,這事不算完,他整天心里謀劃著什么。老黃人在牢里,工作并沒停,還在心里秘密進行。

幾天后,一個頭戴禮帽一身長袍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警備司令部大院對面的茶館里。他向迎過來的小伙計說,麻煩你去對過把孫嚴找來。年輕人就是老黃的獄友小張,現(xiàn)已刑滿釋放。 他掏出一張哈大洋隨手塞進伙計袖口。小伙計心領(lǐng)神會,笑呵呵轉(zhuǎn)身走了。這個小伙計不是組織上的人,他專門靠吃這一口掙錢的。

八分鐘后,陶福安開門進來。

小張自我介紹,老黃讓我找你。

坐下以后,陶福安說,我是孫嚴。

小張說,老黃在里邊遭了不少罪,差點死了。剛判,十年,給個傷害罪。

小張拿出一件白襯衣給孫嚴,說老黃讓帶給你的。

陶福安回到住處,急忙把衣服攤開,翻過來調(diào)過去尋找蛛絲馬跡,找了半天什么也沒有。他反復思考個中奧妙,忽然意識到襯衣是白色,忙從桌子里拿出一瓶碘酒。陶福安用毛筆蘸碘在衣服各處不斷畫著。畫到后背,漸漸顯露出文字跡象。陶福安毛筆蘸了蘸碘酒,向襯衫刷去,老黃的字體魔術(shù)一樣清晰起來。他明白老黃是用筷子蘸米湯寫的,米湯和碘反應(yīng),當時搞地下的人常用:立即除掉陳全民獨子二毛,以警告對黨不忠者。二毛在九號院。黃。

九號院,陶福安一切都明白了,二毛在沈雅璇那里。讓他稍感安慰的是,終于有老黃的消息。讓他心亂的是老黃下的指示。

陶福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烙餅,聽著枕頭下自己怦怦律動的脈搏,那是從心里跳出的最純的聲音,那聲音在拷問,讓他不安、糾結(jié)和猶疑,他設(shè)問自己該不該這樣。他比老黃更恨叛徒陳全民,他深知組織損失慘重數(shù)十人被殺,有倆人還是他的好友和同學,這曾經(jīng)讓他悲痛欲絕,恨死這個叛徒了。可要殺死叛徒的孩子,陶福安還是猶豫了,他了解老黃的心情,要殺一儆百震懾對黨不忠的人,但孩子是無辜的啊。后來陶福安在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掙扎中還是有了結(jié)論,那就是老黃的兩副牌擺在他面前,讓他不能太兒女情長,事業(yè)永遠是大王,這就是一切。

讓陶福安沒想到的是,那個晚上,獄中的老黃也睡不著。他是在自責、后悔,腦瓜一熱竟犯了這個濫殺無辜的錯誤,這是不可原諒的。殺二毛的指示下達后,也就是小張帶著老黃密信離開監(jiān)獄后,僅僅過了五分鐘,冷靜下來的老黃馬上就后悔了,可一切都晚了,小張早已經(jīng)走出監(jiān)獄。老黃寧愿小張沒有找到陶福安,或陶福安公然違抗自己的命令,這也許會讓他心里好受些。

沈雅璇的日子越來越難了,長時間和組織失去聯(lián)系,親生女兒被捂死,毫無經(jīng)濟來源,她已經(jīng)心力交瘁,拮據(jù)得快生活不下去了。可是再艱難也不能讓大毛二毛餓死,無論如何要讓烈士的血脈延續(xù)下去。她要做出一個決定,關(guān)系到命運生死的決定。這些天她睡不著覺,拿不定主意,下步棋該如何走?以前她覺得自己不是思前想后的人,現(xiàn)在竟然變得猶疑不定 了。也許成熟了,總之慎重沒什么不好。經(jīng)過一番周密的思考,她決定擅自做主冒一次險。

如同當年從家里抗婚出逃,一旦打定主意,誰都改變不了她。畢竟年輕,畢竟焦急,畢竟她沒有真正意識到,行動到底有多危險。當然沈雅璇還不知道,老黃離開她住處那一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北滿省委黨組織一共五十七人被抓,陳全民的背叛,老黃的被捕,陶福安的去向,她一概不知。她的全部精力都在大毛二毛身上,對她來說,生存也是工作。看著兩個孩子因為饑餓變得越來越大的眼睛,她真是心如刀絞。

沈雅璇剪了頭發(fā),剪成那時中年女人的連毛纓子頭,要多土氣有多土氣。她拿出圓形胭粉盒,好久沒打開過了。盒子是紙殼做的,上面印著好看的美人。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蒼白的臉一點生氣沒有。略施洋粉氣色會好一些,一陣香氣,讓她想起小時候。女孩愛臭美,常常夢想,有一天自己的相片也能印在胭脂盒上?,F(xiàn)在想起,覺得太可笑了。兩個孩子倚在炕邊,靜靜地看著她換衣服。和每次一樣,沈雅璇囑咐他們不要出去,萬一晚上媽回不來,你們就去找卡茨。每當這時,二毛都會眼淚汪汪地說,媽你別不回來呀。

沈雅璇摸著二毛的頭,問大毛,記住了嗎?

大毛說記住了。二毛靠在大毛身上,也說記住了。

沈雅璇打扮好起身問,媽媽好看嗎?

孩子們說,好看。

米尼阿久爾點心店在熱鬧地段,來來往往人很多。沈雅璇十分謹慎地從那里走過,眼睛的余光告訴她,附近沒有可疑的人。但她并沒有停下,而是徑直走了過去。老黃說過,很久沒去過的聯(lián)絡(luò)點,千萬多加小心。為慎重她向另一條街走去。老黃被捕,沒有了依靠,這也讓她更成熟一些了。在點心店后門,她來回走了好幾趟,確信安全,才果斷地走了進去。敲開門,她說,我找卡茨。服務(wù)生知道,這是有特殊關(guān)系,把她讓進了屋里。

鼻子里飄進來茶、奶油和咖啡混合的味道。沈雅璇沿著走廊來到卡茨辦公室,坐下等候。通往前廳的門半開著,她看見餐廳里,光從窗子斜照進來。角落的座位空著,沒有人。她忽然看見老黃走過來坐在那里,服務(wù)生給他端來一杯茶,老黃捏著杯耳喝茶,偶然抬頭,透過門看見沈雅璇在卡茨辦公室坐著,老黃慢慢地咧開嘴角。沈雅璇睜大了眼睛,那里空著,沒有老黃和老黃的微笑。老黃一次又一次地走來,坐下,對她微笑。沈雅璇想,我精神上是不是出了毛病?卡茨見到她很感意外,他把她看作老黃女友,每次都是他們兩個人來,沒想到這次她一個人來。

卡茨用俄語說,你臉色不好。

沈雅璇也用俄語回答,我病了很長時間。

卡茨看著她,說,老黃是個好人。

沈雅璇眼圈紅了,說,他已經(jīng)好久都沒有消息了。

卡茨很驚訝,怎么,你不知道他被捕了?

沈雅璇心頭一驚,這是她第一次聽到老黃的消息,什么時候?

卡茨把他知道的情況都告訴了她。

沈雅璇說,我來這兒,是想問問,老黃給你留話沒有?

這不算什么鬼使神差,沈雅璇知道老黃的特點。老黃辦事會留下后手,把情報給一個無關(guān)的第三人,在緊急情況下,再激活第三人。不管他是不是組織里的人,利用這個人傳遞情報,往往會絕處逢生,又會讓對手摸不著頭腦。其實老黃的招數(shù),跑不了《三國演義》《孫子兵法》里那些事,這一點,沈雅璇清清楚楚。所以,她找卡茨算是找對了人??ù钠鹕韽膶懽峙_抽屜里拿出一封信。卡茨說,以前老黃叮囑我,在緊急情況下交給來找我的人,我想,這個人應(yīng)該是你。

沈雅璇說,現(xiàn)在就是緊急情況下。

卡茨給她之前,說不知老黃究竟寫了什么,他漢語能說一點,可漢字不認識。

沈雅璇緊忙打開紙條,上面寫著:警備司令部找孫嚴。

在這孤苦無援的時候,沈雅璇看到他的字和指令,她的心是這么激動,手有點抖,一滴淚懸在眼圈兒。

十九

一路上沈雅璇在想,從沒聽說過孫嚴這個人,也從來不知道老黃在那兒有內(nèi)線。孫嚴有可能是自己人,也有可能不是,見到他說什么?說老黃讓我找你嗎?說老黃的代號圈河嗎?這些都不是最好的答案,只能見機行事。老黃代號圈河,很少有人知道。圈河在哈爾濱東郊太平橋東邊,以前是水溝,垃圾都扔在那兒,后來成了一片亂墳崗子。沈雅璇走到大門口時,腳步慢了下來。院子里停著日本摩托和車頭插滿洲國旗的轎車,著裝的軍人們不茍言笑地匆忙走進走出,這一切讓她有些怕了。這可是滿洲國要害部門,她在問自己是不是太冒險了,是不是自討苦吃?老黃的紙條是不是留給自己的?找到那個孫嚴要干什么?一切都茫然??墒?,已經(jīng)到了就騎虎難下了,不進都不行。假如真的轉(zhuǎn)身走掉,那就惹麻煩了。說不定便衣會跟上來盤問,你是干什么的?為什么來?為何又離開?你身上有沒有炸彈什么的。沈雅璇大著膽兒走進院子,平靜地推開收發(fā)室的門。有兩個著制服的,其中一個問她:你有事嗎?

沈雅璇說,我找孫嚴先生。

沈雅璇從對方說話判斷,他是中國人。

你是他什么人?

沈雅璇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她靈機一動給出一個可進可退的身份,他同學妻子,你就說陶夫人找。

中國人抄起電話,用嫻熟的日語對著話筒說了一陣。然后告訴沈雅璇,稍等。聽他語氣,沈雅璇放心了,看來一切正常,孫嚴在班上。沈雅璇裝作傻乎乎的樣子,坐下等。她還在想,沒經(jīng)過老黃允許,來找這個不認識的孫嚴,是不是太莽撞了?這樣想著,門開了,來者開門就高聲說,是陶夫人嗎?沈雅璇轉(zhuǎn)過頭去,愣住了,那個只有在夢中出現(xiàn)的陶福安正對著自己微笑,他又加了一句,是福安這小子讓你來的?陶福安一身日本軍服,干練精神,看上去比從前更沉穩(wěn)了。見到親人,沈雅璇差點哭出來,她恨不得跑過去抱他,死死地抱著??伤€是克制住了,露出分寸適合的笑容,除了他還有誰?

陶福安問,找我有事對吧?

沈雅璇笑著說,沒事就不能來找你?

陶福安覺得這句話老練,心里說,丫頭你成熟了。他笑笑說,那倒也不是。

陶福安抄起電話,用日語請假,一陣哇啦,沈雅璇還是第一次聽他說日語。放下電話,陶福安向收發(fā)室的人說謝謝,領(lǐng)著沈雅璇走了。此時,她還不明白自己來得對不對。反正她信老黃的。老黃說,當事業(yè)和愛情這兩副牌擺到一起時,事業(yè)是大王,愛情是小王,事業(yè)永遠高于愛情。她想,既然這樣,就算愛情為事業(yè)幫忙了。

在路上,沈雅璇說,沒想到會是你。

陶福安說,我也沒想到,你來找我。

他們在警備司令部旁邊的咖啡廳坐下。咖啡廳叫露西亞,當時在哈爾濱,還有旅店、飯店、報紙也都這么叫,這個詞不是人名,它實際是日語“俄羅斯”的讀音。日語的露國,就是俄國。這個譯音含有國家仇恨,日本自比作太陽,把俄國看成太陽下一滴露水。

進門之前,陶福安小聲告訴沈雅璇,有特務(wù),說話小心。

沈雅璇不解,那為什么要來這?

陶福安說,不在這兒就是有毛病了,看我眼色吧。

他這么一說,讓沈雅璇本來放松的心,一下子又繃緊了。明白了陶福安身處險境,看似光鮮,其實日子并不好過,每一步都是冬天,如履薄冰。這個店很貴,不過是身份的象征。好像約定俗成,司令部個人接待客人,一般都選在這兒。沈雅璇進屋時掃一眼,職業(yè)的敏感,大概知道特務(wù)是誰了。不知道陶福安為何選這個座位,背后有人在看報紙,而且讓人懷疑的是,那人有意拿起來看,而不是放在桌上,顯然是偷聽背后談話。他們坐下。沈雅璇很警惕,給陶福安使個眼色。不知陶福安是沒看見,還是裝看不見,一臉嚴肅地說,你不該來找我,沒到活不下去呢。

室內(nèi)有點涼,外面有些陰。

咖啡杯擺在各自桌前,噴香的熱氣緩緩騰起。沈雅璇兩手捂一下杯子,又無處可放地搭在桌上,最后兩手捂住了臉。這樣的責備,她明明知道是逢場作戲,可她還是心里一疼。擔驚受怕之后,含辛茹苦之后,她多想聽到好聽的話,讓心一動的話,她太需要人安慰了。在孩子們面前她可以是母親,可在愛人面前一定是個孩子?,F(xiàn)在,她再也堅持不住了,知道這樣或許會給他帶來麻煩,可她太需要不管不顧一次了,她嗚嗚地哭起來。

沈雅璇說,孩子死了,我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

陶福安像是被刀割了一下,低頭尋思了好一會兒,輕聲問,男孩女孩?

沈雅璇說,叫陶丫。

陶福安一陣激動,手緊握了一下,又放開了,忍不住問:像誰?

沈雅璇含著淚回答,像你。

陶福安微微顫抖了一下,眼睛濕潤了,停了好一陣才說話,孩子不該到這個世上,算是解脫吧。

屋子冷,沈雅璇沾著淚的手指已經(jīng)微紅,不住地放在嘴邊哈氣,放在杯子上焐。一個已經(jīng)離去的嬰兒,把兩個共同命運的人更為緊密地連在一起。此刻,陶福安真想伸出手去,抱住這個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的女人。他的女人。她給他生下女兒又眼看著失去,她承受了讓一個母親心裂為碎片的痛苦,而她自己,其實還是個年輕的姑娘。剛才接到電話,說陶夫人找,陶福安就猜出十有八九是她,特意把錢揣在身上了。這時想起來,掏出一卷哈大洋,拿起沈雅璇冰冷的手指,把錢塞在指頭下,按住她的手。她手指冰涼冰涼的,他的手在上面不動,像是給她焐手。稍后還是慢慢推過去,把錢推給她,胳膊幾乎都要伸直了,說拿著吧。在外人看來,這種會面,顯而易見是婚外情。陶福安也就順水推舟了。他掏出手絹,稍稍探起身給她擦淚,她一把扯過手絹自己擦著,小聲提醒他,我是你同學妻子,讓人看見成什么了?

陶福安小聲說,咱倆是婚外情,是在搞男女關(guān)系。

沈雅璇勉強笑笑,誰和你男女關(guān)系啊?

沈雅璇好長時間沒撒嬌了。她如今是個母親,肩膀扛起的是責任和義務(wù)。她真想和他獨處一會兒,不是在這兒,是在某個偏僻的地方,哪怕是一小會兒,讓他抱緊一下也好。

沈雅璇含著眼淚說,我能理解。以后沒要緊事兒不來找你。

陶福安座位后的特務(wù),沒聽見什么可懷疑的,就去了里屋,和另外一個特務(wù)叨咕:是犯桃花的,女方找上來了。

特務(wù)走后,陶福安壓低聲音說,那天搜查我去了你那兒。

沈雅璇說,陶丫就是那會兒……

一陣沉默磐石一樣壓在兩個人的心上。陶福安望著窗外過往的行人,好一陣,才默默地說:我真無能啊,連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

沈雅璇又一次擦著眼淚,哽咽道:不是你無能,都是我不好。

陶福安突然轉(zhuǎn)移了話題,說老黃被捕了。

沈雅璇已從卡茨那兒知道了,她不能暴露卡茨,所以平靜的,只等他說下去。

陶福安繼續(xù)說,沒抓到證據(jù),只是懷疑,不知道為何判他傷害罪,判了十年。接著他有些奇怪地問,老黃被捕你怎么這樣平靜?

沈雅璇說,你讓我哭嗎?

陶福安一想也是,繼續(xù)說,組織上指示我,為了懲戒叛徒,不給叛徒留后,要除掉叛徒的孩子。

沈雅璇預感到什么,心頭一驚,叛徒是誰?

陶福安回答,陳全民。

沈雅璇的腦袋嗡的一下大了。她一下想到每當回到家二毛張開胳膊撲上來的樣子。她渾身發(fā)抖,幾乎要昏過去了,連忙問這是誰的決定。

陶福安說,這你別問了。

沈雅璇著急地問,那你呢,怎么辦?

陶福安看著她說,日本人也在找這兩個孩子。組織上要殺掉叛徒的孩子,保全更多機密;日本人要殺掉烈士的孩子,動搖咱們的斗志。這次行動歸外勤,我負責。

陶福安嘆了口氣,接著說,我知道組織下這個命令有點偏激,可我,一時想不出更好的方式,只能服從不能拒絕,這是原則也是紀律。你說呢?

沈雅璇想了想,我不難為你。

陶福安說,還有,我有任務(wù),保護好烈士遺孤大毛。

沈雅璇點點頭。

陶福安擺手,要結(jié)賬。

等待結(jié)賬時,陶福安忽然問,你怎么找上我的?

沈雅璇說,不能告訴你,這是原則也是紀律。

陶福安眼睛亮亮的,內(nèi)心在笑,那就不問了。

從咖啡廳出來,沈雅璇腦子亂哄哄,天旋地轉(zhuǎn)。她趴在江邊的護欄上哭了好一陣,沒有哭夠,心里還憋屈,但此時倒把自己哭清醒了。她想,必須馬上離開藥鋪街了。她攔了一輛俄國馬車,沒有回藥鋪街,直接去傅家甸踩點兒。一路上前后左右看,沒有可疑的人跟著。這樣的戒備成了她的習慣。馬車很快過了俄國人叫馬旱橋的霽虹橋,一直奔東下坎去了,那就是傅家甸了。同是哈爾濱,傅家甸不像哈爾濱其他地方,充滿濃郁的斯拉夫情調(diào),啤酒、香腸、高加索妓女什么的。這里是地地道道的中國氣息,建筑、店鋪、吃穿和人文風貌都是如此??諝饫飼粫r飄來小燒和扒肉的味道,園子里有藝人的大鼓和叫好聲,街上游蕩著窯姐兒們的影子。

在富錦街附近,沈雅璇從馬車上下來。她來到僻靜的小街,發(fā)現(xiàn)沒人跟著。她走了幾個院子,最后選定四十六號院。那是個破破爛爛的大雜院,老式二層灰瓦房子,一家挨一家,住這種地方的都是窮人。沈雅璇覺得這兒挺合適,人家多孩子多,亂糟糟的,多出兩個孩子沒人注意。再有,人家多,警察也沒耐心挨家查。還有關(guān)鍵的,沈雅璇相信,大雜院的人質(zhì)樸,好相處。一個中年女人出來倒泔水,院兒里人叫她老周婆子,是這一片兒的庫米喬,相當于現(xiàn)在的居民委組長。人愛管點兒閑事,見一陌生小媳婦在打量院子,穿著挺講究,看樣子識文斷字,就停下來搭話,問,找誰家啊?

沈雅璇趁機打聽有沒有租房子的。

老周婆子用懷疑的眼神看她,問,幾口人?

沈雅璇說,三口。

老周婆子說,人倒是不多,一個孩子?

沈雅璇說倆。

老周婆子說,那你男人呢?

沈雅璇想了想,男人跑了,不要俺們了。

老周婆子立刻眼里露出光芒,態(tài)度也積極起來,說一口地道的哈爾濱土話,咱這疙瘩房倒是有,魏三家就閑著呢,他就一個人,東屋閑著也是閑著,你領(lǐng)孩子住去唄。

沈雅璇想了想,兜里倒是有錢了,陶福安給的,要省著花,往后日子還長。就說,房錢我先欠著。

老周婆子笑了,哎呀,街坊鄰居住著,啥錢不錢的?說那個不外道了嗎?

沈雅璇問,你能說了算嗎?

老周婆子一撇嘴,抬高了聲音說,跑了他了!這不是吹呀!我說了不算誰說了算?你回去拾掇東西吧,早點兒過來。

二十

沈雅璇沒忘孩子還餓著,在街上買了幾個包子,匆匆回到藥鋪街。上樓時,沈雅璇腳步有些猶疑,她不敢想,見到二毛該怎么辦?每次打外面回來,二毛都張開小胳膊撲上來,讓她抱抱。沈雅璇會抱起二毛,頂頂腦門兒、貼貼臉蛋兒,有意吸著鼻子,聞聞酸唧唧臭烘烘的孩子味道,而后噤著鼻子說,什么味兒???二毛就會嘎嘎笑起來。沈雅璇推開家門,一切還和以前似的,她本能地抱起二毛,只是抱得很慢。看著眼前這麻土豆似的臉蛋,有了種陌生感。這就是叛徒的兒子?出賣了很多同志的叛徒的兒子?她突然不認識這個孩子了。沈雅璇摸摸二毛臉蛋兒,不知該親一口還是上去咬一口。二毛親了親她的臉,每次親她,熱熱的鼻息撲打在臉上,都讓她癢癢,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這次,她笑不出來了。孩子們狼吞虎咽地吃包子,臉蛋鼓出老高老高的。

二毛吃著,發(fā)現(xiàn)媽看著自己,眼神和每天不同,問,媽你怎么了?

沈雅璇說沒怎么。她下意識地摸摸二毛的腦勺,告訴了孩子們搬家的消息。沈雅璇邊收拾東西邊囑咐兩個孩子,到了新地方,今后外人問起來就說爸爸跑了,不要我們了,你們和媽媽一個姓,沈大毛,沈二毛。

等到天色黑下來,沈雅璇覺得安全了,領(lǐng)著孩子匆匆下樓,她忽然又想起什么,返回屋里,在日歷牌上寫了幾個字,這才離開。走到瘋女人家門口時,沈雅璇放慢腳步,想去打聲招呼,猶豫一下還是悄無聲息離開了。沈雅璇提著皮箱和孩子們走出藥鋪街。她想起自己剛來時的情景,那身碎花旗袍,在蟬聲嘈雜的蔭涼里風姿款款地走著,把所有目光都穿在了身上,那感覺,真像新娘似的。沈雅璇坐上馬車,二毛抱在懷里,大毛偎在身邊。她還在想,我現(xiàn)在成了什么?姑娘不是姑娘,媳婦不是媳婦,還領(lǐng)著兩個孩子。

富錦街四十六號院子里沒有電燈,黑乎乎一片。沈雅璇領(lǐng)著兩個孩子摸索著進院兒,黑暗中迎來了老周婆子的責備聲,這么晚才到,沈雅璇接連表示歉意。跟著老周婆子走進魏三家,老周婆子在墻上哧地劃亮火柴。老式火柴隨便一劃就著。亮光下,魏三從屋子出來,一手提著褲子一手躲避著光亮,上身光著膀子,頭發(fā)蓬亂,一張傻乎乎的臉從手掌下露出來,上嘴唇短,牙齒翻露著。

魏三有些不高興,半夜了這是干啥啊?

老周婆子喊,把你東屋租給這個大妹子了!

又“哧”的一聲閃出亮光,老周婆子舉火柴照著亮。屋很小,一鋪小炕,棚頂很矮,紙糊的,有的地方鼓出肚子塌下來,伸手就能夠到。沈雅璇已經(jīng)很滿足了。傅家甸深巷雜院里,日子有多苦她都不在乎,孩子沒閃失就好。就這么住下了。

到了新地點,沈雅璇怎么也睡不著。老房子,棚上的耗子多,撲棱棱來回跑,隔壁魏三鼾聲刺耳。想想這一天的經(jīng)歷,實在太多,有些來得也太快,心還沒轉(zhuǎn)過彎兒來,就得應(yīng)對變化了。她看著肘彎上的二毛,像陶丫一樣細弱地呼吸著,鼻翼微微地,一鼓一鼓。二毛頭發(fā)上難聞的氣味兒撩著鼻子,她常常試著去聞,這氣味竟成為一種母子的依戀,要一旦失去心會受不了。沈雅璇覺得胳膊肘下血管有節(jié)律地跳著,胳膊上的孩子是鮮活的生命,和自己的血管一樣跳動著。讓人困惑的是,那弱小身體里竟然流著叛徒的血。可憐的孩子沒有選擇爸爸的分兒,更沒有選擇爸爸信仰的分兒??墒牵鳛榕?,她不會放棄保護孩子的分兒。想到這,不知怎么了,她把二毛摟得更緊了,眼淚像泉水一樣流下來。

二十一

那天,課長把陶福安又叫到辦公室,問尋找那兩個孩子的進展如何。陶福安答復后,課長對外勤工作很不滿,說,你到外勤組是我提出來的,外勤人整天不干正經(jīng)事,搞女人、詐錢財、拉幫結(jié)伙,盡干些丟臉的事!

陶福安哈衣哈衣日本式地點頭鞠躬,接受斥責。

最后,課長提出要求,限外勤組兩個月內(nèi)找到那兩個孩子,不能再耽擱了。課長說,我再說一遍,找到后,立即殺掉王乾平的兒子。陳全民的兒子作為條件,送去讓他看一眼,等他說出那個共產(chǎn)黨的重要人物,然后父子一同殺掉!

陶福安腦袋爆炸了。他不知道怎么從課長屋子出來的?;氐阶约悍块g,他坐在椅子上陷入苦惱。這件事沒進展,是他一直在拖著沒辦。那天與沈雅璇見面,給了他強烈的刺激。他能看出,坐在他對面的沈雅璇,盡管是那么單薄瘦弱、楚楚動人,但是,經(jīng)歷了那些磨難, 她已經(jīng)有些脫胎換骨的感覺了。她眼神的深處,有一種從前沒有的東西。他看出沈雅璇對組織的決定很無奈,也看出沈雅璇眼神里流露出的母愛。說實話,他不忍心再看見她有任何失意,她已經(jīng)太不容易了。不過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叛徒的孩子也許會跑掉;假如被課長撤掉由別人來管這事,烈士的孩子也會有危險。必須采取果斷措施。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一輛摩托開進九號院,車前燈把院子照得通亮。只有陶福安一人騎在摩托上,他熄滅前燈,抬頭看看那熟悉的窗子,此時正漆黑一片。陶福安來到熟悉的門前,敲門,沒有聲音。樓下的男人聽見聲音走上來,陶福安把手電筒打在棚上照亮。

男人見是陶福安,就笑著打招呼,回來了。

陶福安問,她人呢?

男人看看他那身制服,猶豫一下,說剛才還見著了呢。

陶福安掏出鑰匙打開門,他熟悉燈繩的位置,一拉屋就亮了燈。屋子擺設(shè)井井有條,卻空無一人。陶福安在屋子各處走走,不是尋找什么,是在留戀什么。他撫摸炕沿兒,兩個戀人當初就躺在那里,相互看著對方,眼睛一點點靠近,然后吻到一起。那時的陶福安年輕帥氣,那時的沈雅璇漂亮清秀,恍如一夜之間,人都變得憔悴不堪了。陶福安用力吸了吸鼻子,可是嬰兒的味道已經(jīng)沒有了。要離開時,他發(fā)現(xiàn)掛在門口的日歷牌,日歷上寫著鋼筆字:對不起了福安。字是沈雅璇的。陶福安看到,那一天是七號,而今天已經(jīng)是二十號了。當陶福安下樓時,那個男人還站在家門口,陶福安對他笑了笑,人都走十多天了,你剛見過她?

二十二

沈雅璇還不知道,來到這個大雜院是失策的,表面看孩子似乎安全了,實際上時時刻刻都潛伏著危險。還有她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落入某種圈套。魏三半精不傻,寡婦媽領(lǐng)著他和幾個妹妹過日子,如今妹妹都出嫁了,三十七的魏三還沒找到媳婦。他媽死時放心不下他,托付給好姐妹老周婆子,魏三媽在老周婆子承諾聲中咽氣了。這以后,給三兒找媳婦整天掛念在老周婆子嘴上,那天沈雅璇來租房子,一打聽沈雅璇沒有男人又領(lǐng)著兩個孩子,這很適合魏三。本來老周婆子要慢慢來,沒想到促成這件事很快有了轉(zhuǎn)機。那天管片兒警察來給她幾張告示讓貼在大門洞,并告訴她這一陣子嚴了,有共黨子弟流落進市里,警局和憲兵隊正捉拿。讓她留意點兒,有新來的人覺著可疑就告知。警察走了。老周婆子看告示,一下子瞪大眼睛呆住了,大毛二毛照片登在上邊。沒錯,就是那兩個孩子,共黨子弟都跑到院里來了?老周婆子利用這事作要挾敲開沈雅璇的門。開門的沈雅璇一眼察覺出老周婆子臉色與往日不同。

老周婆子叫她出來一趟,有話說。

沈雅璇一聽,口氣有點兒不對了,還沒等問清緣由,一張告示遞過來。沈雅璇展開,大毛二毛照片印在上面。那一刻她內(nèi)心在嗵嗵跳個不停,稍后才冷靜下來,既然這樣了,也別遮遮掩掩了,還不如以守為攻。

沈雅璇說,對,就是這兩個孩子,要去領(lǐng)賞我陪著,以后你老人家和你家人有什么閃失,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告密者,會有無數(shù)人等著找你算賬。

老周婆子急了,你看看你想哪兒去了,我老周婆子在這院子住四十來年了,你打聽打聽我是那樣人嗎?好心當成驢肝肺了!我是為你好。把那燒了吧。

沈雅璇趕緊進屋,老周婆子也跟進來。沈雅璇蹲在灶旁把告示燒掉,看見那紙漸漸化成灰,心里也亮堂許多??蛇@畢竟是暫時的,沈雅璇知道現(xiàn)在處境越來越難了,傳單已經(jīng)送達居民大院,外面大街小巷早就貼滿了。她囑咐大毛看好二毛,別往出跑,有人要抓他們,街上到處都是他倆照片。 老周婆子也在大驚小怪地嚇唬孩子。

老周婆子坐在炕上盤起腿,一只腿勾成三角壓住另一只腿,一陣東扯西拉山南海北之后,夸起魏三,如何能干活,能吃苦,守本分,忠厚老實。說沈雅璇如何不易,孤兒寡母領(lǐng)著兩個孩子東躲西藏的。說到興奮處,一口濃淡相宜的稀痰射了出去,落在兩米開外。兩個孩子正在玩耍,他們停下,吃驚地看著地上冒熱氣兒的痰。沈雅璇聽出弦外之音,一個可怕的預感,讓她不敢想也難以想象,命運在辣煙味兒中、在射出的痰中,開始作弄她了。老周婆子終于說了,該往前走一步了,沒人笑話你,這年頭找男人不丟人,日子過不下去才丟人。咱把話挑明了吧,和魏三搭伙過吧,你不吃虧。你要答應(yīng)我保你兩個孩子沒事!

沈雅璇說,謝謝周嬸的好意,我實在不想找人。

老周婆子立刻冷下臉來,那咱也把話先說下,有人拿著告示去領(lǐng)賞,我可是管不著。

沈雅璇想明白,不能和人樹敵,這樣會給孩子帶來麻煩。她說,讓我考慮考慮吧。

這一天過去了,沈雅璇知道雙方只是緩兵之計。魏三那個傻乎乎的樣子,翻著上嘴唇,露著牙花子,想起來就讓人惡心。 這件鬧心事兒還沒完,麻煩事又來了。沈雅璇察覺出近來院子附近、富錦街上,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另外,街上各主要街道果然貼出大毛二毛的告示。沈雅璇預感到厄運馬上就要來臨。她必須做出決定。這一夜,沈雅璇和第一天到來時一樣,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兩個孩子一邊一個,小腿盤在她身上,有時她睡不著也不敢動一動,怕孩子們醒。她終于下了那個迫不得已的決心,那是一種像被水淹過頭頂?shù)母杏X,又像是吞咽下一把鋼針。讓她自己都奇怪的是,她居然接受了她最不可能接受的。她知道無法向孩子們解釋,為了讓他們活下去,她要把頭低到泥濘里。什么都想好了,反正也是這樣了,只要孩子好好的,只要對得起組織,對得起組織的信任,什么都豁出去了,什么都不在乎了。第二天,沈雅璇出去倒淘米的水,正好遇見老周婆子,她笑著看沈雅璇,咋樣啊?

沈雅璇一邊倒水,一邊就像把自己倒出去一樣,平靜地說,我同意。

老周婆子大驚,高聲喊著,喂呀,你這孩子辦啥事兒可真爽快呀!

一切都煙消云散,說來也怪,從早上開始,游蕩在附近的探子、不三不四的人全撤走了。沈雅璇還暗暗佩服老周婆子,其實她不知道,那是老周婆子使的計,找來街頭混混裝成執(zhí)行任務(wù)嚇唬她,讓她迫于壓力就范。過后老周婆子塞給那些人點兒酒錢就打發(fā)走了。探子們也需要老周婆子護著,在警察那兒說好話,互相罩著。老周婆子這么做并不是她非要兌現(xiàn)許諾,秘密在于她迷信:能兌現(xiàn)死人的遺愿就能積德,多活十年,就這么簡單。

二十三

沈雅璇知道,既然選擇了這里,就要準備應(yīng)對各種可能,包括深宅市井的愚昧,包括粗俗,包括齷齪,甚至想都想不到的惡劣。晚上,沈雅璇和每天一樣領(lǐng)孩子認字。魏三抱著行李卷進來,笑嘻嘻地看著沈雅璇。魏三把行李卷扔到炕上,帶來的風讓油燈掙扎好一會兒才恢復。沈雅璇知道他進來,沒理他,繼續(xù)教孩子。

二毛指著魏三,媽,他來了。

沈雅璇和孩子們說,你們?nèi)γ嫠伞?/p>

沈雅璇端起油燈,領(lǐng)大毛二毛去西屋。身后的東屋一下黑了,沈雅璇知道,背后魏三的眼睛在直勾勾盯著她身子。但她仍顯得那么淡定。自從失去老黃以后,特別是失去陶丫以后, 身心是憔悴了疲憊了,可人更成熟些了,更有主意了,她心中從前那柔軟多情的部分,正在嚴酷的現(xiàn)實里一點一點堅硬起來。她像一頭母獸,正在窮途末路中保護著自己的幼崽。至于下一步,想又能什么樣?她要硬著頭皮去接受每一分一秒。自從沈雅璇從西屋回來,魏三的眼神就沒離開她,她已經(jīng)感到暗處一雙眼睛在閃光。魏三看著沈雅璇,什么也沒說,突然撲上去把她按到炕上,那兩個胳膊,像鉗子一樣堅硬有力。

第二天沈雅璇昏昏沉沉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想吐。她從炕上光著腳跑到地上,跪在門口嘔吐。大毛二毛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的,大毛端來個盆子,二毛趴在沈雅璇身邊給她捶背。沈雅璇吐不出什么,是心里這道坎兒過不去。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太惡心了,吐一吐會干凈點兒,也好受些。不管怎么樣,心底的信念還在那兒,不管怎么樣違背意愿,日子還得挺著,重要的是孩子們必須安全。

這之后,沈雅璇一直拒絕魏三,這讓魏三不高興,拿大毛二毛出氣。一天,魏三閑著沒事,要在院里教訓大毛二毛。孩子哇哇哭了,哭聲捶打沈雅璇的心,情急之下,沈雅璇從兜里掏出一張哈大洋,遞給魏三,去吧,過了道口就是妓院,去吧,別在這鬧了。魏三猶豫了一下,扯過錢走了。沈雅璇已經(jīng)沒有力氣哭了,坐在炕沿兒緊摟著孩子,欲哭無淚。更讓人 哭笑不得的是,魏三逛完窯子在院兒里吹大牛,說小窯子娘們兒小翠如何如何好!魏三時?;貋硪X,每次來要錢,進屋什么也不說,站著看沈雅璇,把手伸出來,沈雅璇把錢拍在他手上,他轉(zhuǎn)身就走。也許就壞在這兒了。頻頻現(xiàn)身窯子,魏三讓探子許大耳朵跟上了。這大雜院的傻子天天來窯子里混,哪來那么多錢?許大耳朵覺得這里有事,他把魏三逼在窯子廁位里,哪來的錢?買賣道兒告訴我,不說就捅死你!魏三說錢是媳婦給的,又沒犯著誰。許大耳朵不信魏三有媳婦,更不信還能給他錢讓他逛窯子。你魏三是個啥呀,這么讓人寵著?許大耳朵決定弄明白。他來到四十六號院轉(zhuǎn)悠,問院子里一個認識的老街坊,說魏三最近確實招了個女人,還領(lǐng)著兩個孩子。許大耳朵敲門。

沈雅璇見是一陌生人,很戒備,你找誰?

許大耳朵問,三兒在家沒?

沈雅璇見這個人不太像好人樣,覺得可疑,問,你找他干啥?

許大耳朵說,魏三欠著他的錢,都半年了不還,也沒個動靜。

沈雅璇想,別因為這個惹麻煩,就問他欠多少?

許大耳朵說,三個哈大洋。

大毛二毛這時從里屋跑出來看熱鬧。許大耳朵看見了孩子,抻著脖子往里窺探。

沈雅璇怕他看見孩子,馬上說,你在這等等。

沈雅璇把門關(guān)上,把大毛二毛攆到屋里藏起來。拿出三張哈大洋,給了門外候著的人。

許大耳朵拿了錢,樂顛顛地走了。他知道告示上找兩個共黨孩子這件事,他雖然沒看清魏三媳婦身后的孩子長什么樣,但這是條線索,碰對了說不定天上掉餡餅了。許大耳朵怕夜長夢多,馬上到警局報告。說老實話,局長不愿意這事發(fā)生在自己轄區(qū),查出來功勞是別人的,還得怪罪工作疏漏。

局長問,你看清了嗎?

許大耳朵說,看是沒看清,咱這得實話實說,有兩個小子倒是千真萬確。

局長很不高興,你說那玩意說的,咱傅家甸孩子多了,你整準了!

那天魏三回家,沈雅璇問過魏三,沒這回事。不知是魏三撒了謊,還是自己上了當。但這給她提了個醒,那個人肯定是探子!看來這里不是久留之地,該離開了,必須找個能待下去的地方。這之后,她出去時似乎發(fā)現(xiàn)那個騙錢人在跟蹤,她知道可能要出事了,確信這里已經(jīng)不可靠了。正如沈雅璇的判斷,許大耳朵的確在院子附近轉(zhuǎn)悠了一天,了解魏三媳婦和兩個孩子的蹤跡。

那天晚上,在寂靜的月光里,他走進警備司令部門衛(wèi)室,找管事的說有重要事情報告。門衛(wèi)收發(fā)不敢怠慢,從單身宿舍找來陶福安。外勤本來有值班,以前陶福安常替別人值,時間一長,陶福安就把這個差事攬過來,單身宿舍就在大樓后邊平房,有急事就到宿舍叫他,這樣誰都愿意。陶福安把許大耳朵領(lǐng)到辦公室,聽他一一說了。說得陶福安渾身發(fā)冷,心想,那肯定是沈雅璇了。心里一陣激動的同時,慶幸這小子找上的是自己,幸虧他沒出去。陶福安現(xiàn)在非常思念沈雅璇,常常一閉上眼睛她就出來了。

潛伏者的身份讓陶福安多了幾分警覺,問,為什么不找你們局長,卻找到這來?

許大耳朵訴苦,找了,他不信也不想惹麻煩。

陶福安信了,這是真的。他問許大耳朵,你想要錢還是要工作?

許大耳朵想了想,說錢也要,工作也要。

陶福安說,行,這兩樣我都答應(yīng)你,但有個條件,這件事從今以后不能和任何人說,功勞我想獨吞,這你也明白。

許大耳朵連說,明白明白,長官以后高升,我許大耳朵也沾光。

陶福安和他商定,行動不要別人,只有他們兩人就夠了。事不宜遲,明兒一早天不亮就出動,約在江邊船站碼頭臺階會面。就這么的,第二天一早天沒亮,陶福安騎著三輪摩托來到船站,熄了火,坐在臺階上等著。在清涼的晨風里,心里默念千萬別有差頭。不一會兒,看見一個人影忽閃忽閃地走來。許大耳朵走近了,陶福安什么也沒說,讓他坐到摩托上。許大耳朵樂呵呵地坐在挎斗里,陶福安啟動了摩托,聲音很大,早就備好的槍也同時響了。許大耳朵腦袋一耷拉,堆成一團。陶福安把摩托開到江邊,直接卸下許大耳朵,那胖乎乎可悲的尸體滾到江里,沉下去,冒了幾個水泡后,江水平靜如初。

二十四

沈雅璇考慮離開,可現(xiàn)實情況恐怕哪也去不了。哈爾濱太嚴了,住哪個區(qū)都會有危險,除了哈爾濱又沒地方可去。她也想過回老家,向爸媽道個歉住下,起碼孩子們在呼蘭老家能安全。又一想也不行,日本人和組織上都知道孩子在她手里,老家也得被探子圍住了。一旦踏入家門,前腳進屋后腳警察就進來了。那個早上,空氣里還帶著江北的青草味道,太陽升起來,潮氣和草味兒曬沒了,悶熱漫在空氣里。沈雅璇來到街上,她盤算該去哪兒。她考慮過自己的同學,要好的女生有幾個,對她有意思的男生也有幾個,在眼前一一過目,但馬上也一一否決。老黃說過,最不托底的是熟人。在街口的報攤上,沈雅璇停下選報紙,最后買了張《遠東》報,她知道那上邊廣告多。拿著報,她匆忙回家,趴在炕上看招聘,看得很細。她想從這里邊找找出路。

第二天,沈雅璇帶著報紙去了新城區(qū)。在外僑墓地附近,有個紅十字國際教會學校,那里招老師,她想碰碰運氣。收發(fā)室俄國老頭把她領(lǐng)到會議室,長桌對面一排洋人老頭眼睛盯著她:上衣兜揣著懷表的人,俄式眼鏡架在鼻梁上的人,眼光刻薄充滿挑剔的人,這陣勢讓人不寒而栗。前面空地上光禿禿一把椅子。她知道那是給她備的,就安靜地坐下。穿黑袍的中年男子是校長,看起來溫和一些,有一雙睿智的褐色眼睛。在他看來,沈雅璇女士舉止優(yōu)雅、適度,第一印象不錯。

校長審視著沈雅璇,用俄語說,我們從沒錄用過東方人。

沈雅璇安靜地說,我來就是想打破這個。

校長點點頭說,你的俄語很好。

沈雅璇說,以前給俄國家庭做過家教。

校長說,這很重要,你有宗教信仰嗎?

沈雅璇說,有一顆宗教的心。

校長說,這更重要。

俄語和漢語同樣標準,筆試和面試成績優(yōu)秀,沈雅璇被留下來。

打死許大耳朵當天,本來陶福安要抽空去看沈雅璇,沒想到,剛一上班,就遇到一起案子,是警備司令部秘書從家出來遇襲,人已經(jīng)死亡,課長讓他馬上接手這個案子。去現(xiàn)場的一路上,他還在想沈雅璇,丫頭,這回你可跑不了啦。

沈雅璇早上起來把飯做好,午間回不來,給孩子帶出中午飯。這樣,起大早,忙完就得馬上走,家離得遠,必須早走。盡管這樣,她還是遲到了。這在試用期是不應(yīng)該的。第二天校長有意站在門口,她還是姍姍來遲。

校長很生氣,問她這是為什么。

她說,路途遠,身體也不好,走路要歇幾次才能走到這兒。

其實是沈雅璇不肯花錢坐公交車,她覺得那樣太浪費了。

校長說,你可以住校。

沈雅璇說,我還有兩個孩子。

校長看著她年輕的臉,有些疑惑。

沈雅璇解釋說,是兩個需要幫助的孩子,我只是做了該做的。我希望他們在我身邊。

校長為難,說,按規(guī)定有國際背景的才可以,你和你的孩子沒有,我很難辦到。

沈雅璇看著校長,只要你想讓我們有,我想就會有。

校長笑了,你是聰明的。

校長是個善良人,他向董事會說了謊,編造個國際背景,董事們信了。他又默默向上帝懺悔,上帝也信了。要知道,學校辦學經(jīng)費困難,每年靠有錢人接濟度日,多幾個人就多出開支。就這樣,沈雅璇回家收拾好,領(lǐng)著兩個孩子守候到半夜,魏三鼾聲從西屋響起,趁著夜深人靜,他們悄悄溜出家門走了。走在院里,沈雅璇真怕從哪兒冒出老周婆子的吆喝聲!幸好沒有。住進了學校,她為人處事處處小心謹慎,生怕誰懷疑告發(fā)她和孩子。大毛插班上學,她教課。這里都是洋孩子,沒人到這搜查。這一劫總算過去,躲過了憲兵警察特務(wù)。

幾天后,陶福安找到四十六號院,找到管事的老周婆子。她說,有這回事,人跑了,也沒打個招呼,有人看見了,八成受不了男人折騰跑了。她把陶福安送到院外,還壓低聲音告訴他,走時還在鬧著血門兒呢……

尾聲

“八一五”光復那天,偽滿警備司令部整個大樓都空了。

陶福安在一片死寂的辦公室平靜地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他提著兜子走在走廊上,昔日的喧囂都化作他一個人的腳步聲。經(jīng)過課長辦公室,他停下,看著昨天還打怵并厭惡的門,一口惡氣終于吐出來了。他好奇地想進去看看,打開門,出乎他意料,屋子里東西擺放有序,一點兒沒亂。這些逃跑者在最后的時刻,還不愿顯露自己的慌張。陶福安忽然發(fā)現(xiàn)半盒敷島牌香煙遺留在桌上,他拿出一根,剩下的揣進兜里。他在課長座位上,抽起煙來,煙霧繚繞中,他看到那張想念的清秀而憔悴的臉,又想到那個留下嬰兒氣息的小枕頭,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吐出。

蘇聯(lián)紅軍把日本人趕走后,哈爾濱并沒太平,國民黨派楊綽奄和十幾個欽差接管了哈爾濱。直到國民黨殺害李兆麟將軍后,楊綽奄迫于壓力領(lǐng)著人跑了,哈爾濱才回到共產(chǎn)黨手里。民主聯(lián)軍對全市進行徹底清查,才在一個特別關(guān)押地把老黃放出來。出來后,老黃被安排在市公安局刑偵處當處長,他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接手李兆麟遇害案一些后續(xù)工作,再就是尋找沈雅璇和陶福安的下落。

一九五〇年元旦前后,查到了陶福安去向。蘇聯(lián)紅軍進入哈爾濱后,城市正亂著,給偽滿干事的人紛紛跑了,陶福安卻沒有走。他回到藥鋪街九號院,等待組織接頭。沒想到,鄰居揭發(fā),陶福安被聯(lián)合糾察隊給逮去了。審問時,陶福安說他是共產(chǎn)黨潛伏人員。糾察隊讓他說出聯(lián)絡(luò)人,陶福安說出老黃,可當時老黃并沒出來,幾乎就是查無此人,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證明陶福安的身份。陶福安被當成漢奸判刑八年,押往肇源監(jiān)獄。待老黃出來把情況向組織說明,陶福安才被平反。老黃親自帶一輛吉普車去肇源監(jiān)獄接他出獄。二人相見,雙手緊握熱淚盈盈,搖著手說不出話來。回到哈爾濱,老黃為陶福安壓驚洗塵。陶福安喝多了,老黃也喝多了,二人都惦記沈雅璇,發(fā)誓要打聽到她下落,找到她。那天是中午吃的飯,兩個人一肚子話,一直喝到傍晚。老黃要派車送他去馬迭爾賓館住,陶福安說,他要一個人溜達溜達,逛完再回賓館。重獲自由的陶福安心情激動,走在街上,左看右看地逛著。以前在日本人鼻子底下,心里沒有一天是舒服的,現(xiàn)在終于成主人了。痛快啊!他萬萬沒有想到,有人認出他來,高喊著,狗漢奸又出來耀武揚威了?打死這個狗漢奸!東北十四年亡國奴的日子,解放了的市民,提起漢奸不用發(fā)動,人人都恨之入骨。磚頭、棍棒、鐵鍬一起上,陶福安連個說話機會都沒有就死了。死時,他嘴里念叨著沈雅璇和陶丫的名字,沒人能聽懂。老黃再見到陶福安,是在烈士陵園他的墓前。冷冰冰的墓碑,讓老黃心疼得沒法。好在,是烈士墓,不是漢奸墳。

沈雅璇自然不知道這些。她也在找老黃和陶福安。她在教會學校最初還好,是這些年來最安定的日子。后來發(fā)生這樣一件事情,有個俄國女教師,休完產(chǎn)假把孩子抱來,女教師們都圍上去看,沈雅璇也圍上去看。襁褓里嬌嫩的孩子,一下觸動了她,讓她突然想起了陶丫。 她的眼睛直直的,嘴里默默叫著陶丫,上去搶孩子。被大家拽住后,她掙脫了,又號叫著沖過去,最后被幾個女老師扯住。學校不得不給她送進紅十字所屬的醫(yī)院。大毛二毛在學校寄宿,她在醫(yī)院養(yǎng)病。這樣住了一年多,才漸漸復原,回去上班。陶福安事件一年以后,大約一九五一年十月的一天,教會學校解散,沈雅璇又開始到處找工作。大毛讀高中,二毛讀初中,沒有收入不行。沈雅璇曾回過一次呼蘭老家,她惦記父母。如今世道已變,恩怨解除了,全家人都哭得傷心。家被鎮(zhèn)上抄了家,財產(chǎn)是剝削階級的,油坊給分了。沈雅璇只在家里住了一宿,爹媽怕影響她前途,就趕緊攆她走,讓她繼續(xù)和家里脫離關(guān)系。沈雅璇天沒亮就走了,爹把她送到火車上,火車開的那一刻,她發(fā)現(xiàn)爹已經(jīng)明顯老態(tài)了,她的心像被火車碾壓了。那次離開家,可不比當初,她坐在火車上,淚人似的,哭了一路。

解放了,沈雅璇走在路上,還是那么神秘兮兮的,總怕有人跟蹤。她還是習慣偷偷觀察誰像壞人,并沒因解放變得舒展而放松。她甚至總有一些古怪的想法:這一切都是眾人制造出來給她看的假象,是想讓她暴露,好抓捕。因為老黃還沒出現(xiàn),她不相信是真解放了,沒那么容易,我要經(jīng)受住考驗。那天她繼續(xù)找工作,走在中央大街上。當她經(jīng)過馬街,看見那個熟悉的圖姆貝,情不自禁地轉(zhuǎn)過頭去。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上面的紙條,熟悉的字體,沈雅璇的眼淚唰地流出來了。

米尼阿久爾點心店外,她徘徊好久,確信沒有可疑的人才進去。里面沒變,還和從前一樣的色調(diào),一樣的陽光照進來,一樣的卡茨還在店里。當時哈爾濱還有好多外國人,大都是商業(yè)經(jīng)營者、演奏家什么的。那些僑民,留戀這個第二故鄉(xiāng),直到六十年代初才陸續(xù)走了。沈雅璇走進店里,老黃果真戴著墨鏡正坐在那等她,老黃看見憔悴的沈雅璇,他站起身,雙手慢慢抱拳迎接這位女英雄。沈雅璇走近老黃,看著,伸出手去輕輕摘下老黃的墨鏡。她看見老黃一只眼睛瞎了,滿口牙都掉了。她的心一陣痛楚:他獄中遭了多少罪啊。

沈雅璇摸摸老黃那只瞎眼睛問,什么都看不見了?

老黃笑笑,心沒瞎。

老黃示意她坐下。說,以前為節(jié)省只喝茶,從沒喝過咖啡,這回我請你。

沈雅璇坐下來的第一句話是,可找到組織了。說完這句話,她終于忍不住眼淚,孩子似的哭起來??蘖艘粫海蜓盆f,兩個孩子都好,十年了,我完成了任務(wù)。不過,他們算我的孩子。

老黃沒回答。

沈雅璇問,陶福安呢,怎么樣?

老黃不敢看她,看著別處說,沒了,在烈士陵園。

沈雅璇沒說話,淚眼中她看見咖啡店的門慢慢開了,陶福安緩緩走進來,還是那么帥,他微笑著坐在自己身邊。沈雅璇不敢打擾他,怕他消失。

老黃說,陶福安向你下達除掉二毛的命令,你怎么跑了?

沈雅璇有些激動地說,我真不明白,是誰下的命令?

老黃回答,我。

沈雅璇震驚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怎么能是你?

老黃緩緩地說,是我。

沈雅璇急了,你為什么要這么干?

老黃說,我們的人一個個被抓、被殺,萬一叛徒以孩子為交換吐露更多機密怎么辦?總不能為了守護叛徒的孩子,暴露、連累烈士的孩子吧?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犧牲掉叛徒的后代。特殊年代,誰還能去講什么理智?不那么做,就意味著更大犧牲。再說日本人殺了那么多烈士家屬和他們的后人,不懲治叛徒,我還能做什么?只能以命抵命。這就是我當時的心情,不過我馬上就后悔了,但已經(jīng)晚了,小張已經(jīng)帶著我的密信出獄了。

沈雅璇嘆了口氣,一切都過去了,這事不說了,我還有不明白的要問。

老黃點頭,問吧。

沈雅璇說,我和陶福安究竟算什么?為什么要這樣?

老黃難以啟齒,后來還是說了:這首先是我的錯,我知道日偽政權(quán)要招人,會日語和俄語的,我覺得這是一次好機會,就設(shè)法把陶福安打進去,我怕他進去后會變節(jié),就想用你和以后的孩子來牽制他??墒寝k理手續(xù)時才知道,日偽當時不要結(jié)過婚的,只有舍棄你……

沈雅璇端著杯子喝一小口咖啡,慢慢地說,這事很臟。

老黃說,是,這話我認。

沈雅璇說,貞操有時比情操更偉大,你覺得呢?

老黃抬起頭,想著這些年走過的路,看著這個已經(jīng)為了信念吞咽下千辛百苦的女人,他心中百感交集:是?。∫仓挥心隳苓@么做。成功有時要用非常手段,但必須有個前提,要有你這樣忠貞的人。這件事我和你嬸子說過,她埋怨我,我也覺得非常后悔。

沈雅璇打斷他,我不后悔,陶福安人很好,能和他在一起生活是命也是緣分,我知足了。

老黃忽然想起,你和陶福安的孩子呢?

沈雅璇淡然地說,沒了。

老黃的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知道,對一個深受創(chuàng)傷的女人和母親,任何話都難能表達虧欠和敬意。此刻老黃慢慢站起來,向沈雅璇鄭重地敬了個軍禮。

哈爾濱解放后,妓女被集體送到礦區(qū)改造,分配給娶不上媳婦的礦工們。魏三癡情于小翠,整天著魔,迷迷瞪瞪地也追去了。找是找到了,可是小翠已分給了別人。魏三說自己哈爾濱家里還有個媳婦閑著,要和人家換。礦工不干,這么好的媳婦哪能換呢?最終魏三殺了情敵入獄,與陶福安住一個大通鋪,二人并不認識。老周婆子在“八一五”光復那天晚上死于毒性痢疾。沒積下德壽,還是死了。瘋女人死后,那個對沈雅璇傳遞愛慕的男人也不知去向。

沈雅璇供兩個孩子念書,大毛已經(jīng)高三,二毛初一。生活負擔還是那么沉重。找到老黃以后,組織上給她安排在市公安局做外事工作,大毛烈士遺孤的待遇也找回來了,國家每月給補貼,生活壓力算小了。生活上好點兒壞點兒沒什么,苦日子過慣了,都能扛過來。沈雅璇最關(guān)心自己的組織問題。她幾次給黨組織寫信要求轉(zhuǎn)正,都沒有下文。心里著急,她找老黃幾次,老黃都忙得沒時間。最后那次,老黃說等著吧,有幾個問題還沒弄清楚,不過沒問題,等等吧。沈雅璇脾氣越來越不好,她多心多疑,懷疑有人暗地整她,派人跟蹤她,用仇視的眼神看她。她唯一信任的是兩個孩子和老黃。不需要再用生命護佑兩個孩子了,她就像一盞即將油盡光滅的燈,眼看著,身體越發(fā)不行了。半年后,老黃聽說沈雅璇病了,得了肺結(jié)核,與她同鄉(xiāng)蕭紅女士一樣的病。沈雅璇住在市立醫(yī)院,房間里掛著毛澤東和斯大林像,灰褐色的,毛澤東目光慈祥,斯大林微側(cè)身子,胡須濃厚。老黃和老伴兒來看她,老黃說,組織問題我又催他們了,別著急。

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那天的陽光,像米尼阿久爾店里那么溫暖。但沈雅璇現(xiàn)在有些畏光,覺著刺眼。她幽幽地說,悶。老黃老伴兒把窗子推開,風就進來了。遠處街上傳來鑼鼓聲,“嘿啦啦啦,天空飄彩霞”的歌聲也進來了。窗簾輕蕩,恍惚間沈雅璇好像看見,自己走在藥鋪街上,旗袍有節(jié)奏地擺動。她微微笑了笑。

老黃問,你笑啥?

沈雅璇說,笑自己,再也沒力氣走路了。

大毛和二毛放學就跑到醫(yī)院守著媽。二毛聽說兒子身上的肉能治母親的病,他要把胳膊的肉割下來。沈雅璇摸著二毛的手笑了,聲音孱弱:孩子,那是民間的辦法,西醫(yī)不信這個,有你這份孝心媽就知足了。兩月后,醫(yī)院突然發(fā)出病危通知給公安局。老黃一路小跑,代表組織再次去醫(yī)院看沈雅璇。老黃對她說,你對組織是有貢獻的,有什么要求就提出來。

沈雅璇看著天花板想了想,說有。

老黃等待著。

沈雅璇說,二毛算我的兒子,戶口上母子關(guān)系別改。

老黃看著沈雅璇,半天不回答。

沈雅璇說,這是我求你,你欠我的,我沒求過你。

老黃點頭,說好吧。

沈雅璇又補上一句,一旦我有那一天,大毛好辦,是烈士子弟,二毛你就收養(yǎng)吧。

一九五二年七月三號,沈雅璇在哈爾濱市立醫(yī)院病逝,年僅三十二歲。追悼會那天,老黃看見抱著沈雅璇骨灰的男孩,他知道那就是二毛。在別人看來,那孩子是沈雅璇的兒子。

老黃沒有對沈雅璇食言,他認二毛為義子。大毛二毛沒對母親食言,大毛王唯一日后去了美國,在佐治亞州一所大學任教;二毛沈?qū)?,隨母姓,考取了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畢業(yè)后成為航天動力學專家。兄弟二人每年七月三號這天相約來墓地。后來年復一年,多了他們的媳婦,多了他們的孩子,又多了他們的孫子,這一天成為一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家族一個重要紀念日。二毛每次回來都住在老黃家。只有義父老黃知道,自己是下令殺死二毛的那個人。沈雅璇墓挨著陶福安墓,這是老黃定的,怕他們孤單。其實,老黃這輩子又犯了一次錯誤。沈雅璇本想與陶福安合葬卻沒能如愿。也許怕辱沒烈士英靈,畢竟他們不是合法夫妻。參加完沈雅璇追悼會那天,老黃情緒不好,回來后,他一腳蹬開黨委書記辦公室的門。書記張儉就是昔日的小張,老黃的獄友。

張儉站起來說,怎么了老黃,氣哼哼的。

老黃站在張儉面前,我問你,沈雅璇入黨轉(zhuǎn)正的事,這一撥能不能批?

張儉皺眉,不早就說過了嗎,她脫黨那么長時間,還有人檢舉她保護叛徒子弟,與資本家父母暗中聯(lián)系,這問題太大了。

老黃掏出匣子槍,對準張儉的頭。

張儉驚慌地問,你干什么老黃?把槍口對著黨的領(lǐng)導?

老黃高喊,別他媽跟我擺資格,二十年前日本人就把槍口對著我了。

老黃又喊,我再問你一句,這一撥能不能批?

責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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