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一凡
一
第一次見到田澄澄時,她正站在冰沙攤位的太陽傘下,為難地盯著玻璃柜,絞著雙手進行猛烈的思想斗爭。而我就在她身后,等得眉毛都扭曲起來。不只是我,后邊排隊的人也開始騷動了,不滿地朝田澄澄翻白眼兒。
最后我終于忍不住了,向前探探身子,用細如蚊語的聲音對她說:“別糾結(jié)了,木瓜、芒果和荔枝的搭配最好,相信我?!?/p>
田澄澄驚奇地回頭望了我一下,怔了一秒鐘,然后斬釘截鐵地對攤主說:“老板,我要木瓜、芒果和荔枝的組合冰沙?!?/p>
也許從那時起,田澄澄就開始信任我,并把我當成陌生人里的知音了。
二
田澄澄是個吃貨。從我看見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
因為我們志同道合。
新生報到的第一天,我就在來來往往的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田澄澄的身影。她戴著鴨舌帽,帽沿壓得低低的,遮住了她的眼睛。但我還是認出了她。她的吃貨氣質(zhì)是掩蓋不住的。
田澄澄嘴里含著一根棒棒糖,她很有規(guī)律地把糖吮一下,吮一下,再吮一下。老師走過來,她就連忙用雙手捂住嘴巴,裝作咳嗽的樣子,其實只不過是來掩護她的糖,以及糖上的那根白色的棒。
我輕悄悄地跑向她,冷不丁一聲大喝:“這位同學!”
田澄澄一驚,馬上又條件反射似的裝咳嗽。
“還記得我嗎?”我主動搭訕。
于是,我和田澄澄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
田澄澄隨身攜帶一個小靈通,風里不通,雨里不通,風里雨里更不通。但用它發(fā)短信,卻奇怪地十分方便。如果你查看她和我的短信記錄,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內(nèi)容:
12:53 ?田澄澄:許小茵,你看見佛都路上新開的甜點站了嗎?
12:53 ?許小茵:什么?。课以趺床恢??
12:54 ?田澄澄: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里面的明星產(chǎn)品是變異版的黑森林蛋糕和巧克力小西餅。味道超贊!
12:55 ?許小茵:變異版?神馬意思啊?
12:55 ?田澄澄:就是升級版的啦,一句話,去不去嘗一下?
正是因為吃,才讓我們結(jié)識,我們一起品嘗著各種美味:葡式蛋撻 、純?nèi)庀隳c、提拉米蘇、哈根達斯,甚至學校門口不出名的小吃蝦蝦跳、閃電爽、紅豆布丁,都難逃我們之口。這些美食讓我和田澄澄的友誼不斷加深加厚,怎么也攻不破。
三
“‘甜橙橙,你的名字好讓我流口水哦!”
“去你的!”
我倆嘻嘻哈哈打成了一團。
周六,我約田澄澄去美食一條街吃肉夾饃,我倆邊走邊鬧著,經(jīng)過一個拐角處,突然聞到了一股糯米的香味。作為吃貨,經(jīng)常做的事不光是吃,還有找吃的。于是,我拉著田澄澄跑向味道的發(fā)源地。
在一棵樹下,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女子推著一輛小食品車,好像正在數(shù)錢。
小車的玻璃窗上貼著四個火紅大字:芝麻米糕。
芝麻米糕?我遲疑地往前邁了一步,念出上面的字,鼻孔里鉆進誘人的氣息?!疤锍纬危覀?nèi)ベI幾個吧!”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田澄澄出神地望著那女子,眼神里彌散開一種說不出的情緒。
奇怪,田澄澄這樣一個見了吃的就不要命的女生,竟然說:“我不想吃,咱們走吧。”
我拉著田澄澄的袖子說:“你不吃我可想吃,走嘛,陪我去買!”
田澄澄的腳如同被釘在地上?!安蝗?。許小茵,你看那邊的章魚小丸子,我們?nèi)コ阅莻€怎么樣?”
這不是要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嘛,用意也太明顯了吧!
奇怪,難道這世界上還有田澄澄不感興趣的食物?她越是這樣說,我便越好奇??此桥拥难凵?,不像是陌生人。她們認識嗎?
“求求你了,好澄澄,你陪我去吧!”
“你……你自己去吧,我在這里等你?!蔽抑捞锍纬蔚木髲娖庥稚蟻砹?,九頭牛也拉不動她。
我無奈地獨自去買米糕了,邊走邊想,田澄澄與賣米糕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那女子還在數(shù)錢,龜裂的手指上下躍動著。她聽到動靜抬起頭,嘴邊暈開一絲笑意:“買芝麻米糕嗎?芝麻可都是上好的,兩元錢一塊,很實惠的。
“我要四塊?!蔽覍嗽X遞到她的手里,悄悄打量著她,年紀和我媽差不多,她的孩子也應(yīng)該和我差不多大吧!
往回走時,我看到站在遠處的田澄澄像木偶一樣直立著,又在對著女子發(fā)愣?!跋胧裁茨兀俊蔽野咽衷谒樓盎瘟嘶?。“我買了四塊,你我各兩塊,夠意思吧!”
田澄澄勉強地擠出一點笑,“謝謝!”
我低下頭,看見芝麻米糕靜靜地躺在塑料袋里。它們用食品專用錫紙包著,白花花的糯米中鑲嵌著黑油油的芝麻,如同田澄澄臉上幾顆俏皮的小雀斑,使人沉醉進軟綿綿的香甜空氣中。
四
最終,四塊芝麻米糕全進了我的肚子。
那天,我和田澄澄坐在廣場的臺階上,盡情地享受著微風的撫摸。田澄澄還有點恍惚,她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在發(fā)呆。過了一會兒,她懶洋洋地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許小茵,怎么辦?我有點想哭?!?/p>
越發(fā)莫名其妙了。自從見到那個賣芝麻米糕的女子,她就顯得不正常了。
“吃點米糕吧?!蔽艺f。
“不要。”她很小聲地回答。
所以我只能無奈地獨自吃起來,一吃就停不下來。
軟軟的糯米在你的味蕾上跳舞,芝麻特有的香甜緩緩地蔓延著,整個口腔都充滿了芝麻的香醇氣息。等我回過神時,就只剩下食品包裝錫紙了。
“好吃!”我對芝麻米糕迅速作出了評價,說了兩個字后,卻感到詞語貧乏,一時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了。唉,書到用時方恨少??!
回家后,我的舌頭還在回味著芝麻米糕的味道。讓你回味無窮。
沒有事情可干,我在屋里像無頭蒼蠅一樣轉(zhuǎn)著,剛剛吞進米糕的肚子又開始抗議了。我走進廚房,發(fā)現(xiàn)只剩三個雞蛋,沒辦法,只能煎雞蛋填充肚子了。煎出來的蛋的顏色不怎么好看,但我認為味道還不錯,就把煎蛋拍了照片傳到博客上,看看大家怎么評價吧。
過一會兒,田澄澄突然發(fā)了一條評論給我,我點進去,看完內(nèi)容,哭笑不得——最新版毒藥,許小茵做的煎蛋。顏色,呈暗黃詭異色;材料,有色塑料偽雞蛋;食用癥狀,癲癇抽風羊癲瘋。請各位家長看好自己的娃子,誤讓小朋友吞食。注意,吞食后將無解藥而發(fā)病。至今警方還在調(diào)查中,嫌犯許小茵已逃往海外……
嘿,這下我就放心了,田澄澄好像又變回原來的樣子了。
五
時間如同一只烏龜,慢吞吞地爬著,只有兔子睡大覺,它才可以獲勝爬到終點。
我曾無數(shù)次路過賣芝麻米糕的那棵大樹下,卻再也沒有看見過那輛小食品車。我無比懷念芝麻米糕的味道,那種純凈的香甜的味道。
終于有一天下午,那女子又在樹下出現(xiàn)了,依舊推著小食品車。我心中一陣狂喜,剛想跑過去買個過癮吃個過癮,卻看見了田澄澄。
田澄澄在和女子說話。
田澄澄的眉毛皺著,向上直挑。
田澄澄張著嘴巴,像在大聲地喊。
我的耳朵模糊地捕捉到幾句不清楚的話:你不配,做我媽媽!
女子用手抹著眼角,“我怎么不配了?我養(yǎng)你十幾年,你覺得很容易?”
田澄澄又在歇斯底里地叫著,像一只瘋狂的小野獸,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翱墒悄悻F(xiàn)在不養(yǎng)了!你半途而廢,前面的你付出再多再辛苦也無濟于事!我也不會感激你!”然后,她氣憤地跑了。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田澄澄瘋了!她這是怎么了?什么養(yǎng)與不養(yǎng)的?
我的第二反應(yīng)是:那個女子真夠可憐!田澄澄怎么這樣對她?
我的第三反應(yīng)是:她是……田澄澄的媽媽?
我感到大腦一陣陣地發(fā)暈,我快崩潰了!誰來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朝田澄澄跑掉的方向追過去,心想,我一定要弄清這是怎么回事,這關(guān)系著我好朋友的喜怒哀樂。否則,一切都亂套了!跑過女子身邊時,我看見她的頭頹喪地垂著,似乎有無盡的哀怨要訴說;她的頭發(fā)也蔫蔫地耷拉著,絲毫沒有光澤,多根白色的銀絲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停下來,買了兩塊芝麻米糕,又匆匆地追過去。
我的腿比較長,跑得像兔子一樣快,田澄澄的身影漸漸放大。
“田澄澄!”我用很高的聲音叫道。她停了下來,慢慢轉(zhuǎn)過身,露出滿是淚痕的臉。
“許小茵?”她的聲音弱弱地,“你在這里干什么?”
“田澄澄,那個賣芝麻米糕的阿姨是不是你媽媽?”我一針見血,“你剛才怎么那樣?那是你媽媽,你怎么惡狠狠地朝她吼呢?”
天知道我許小茵是個正義的人,容易同情別人,路見不平一聲吼的勇者,即使是朋友,我也能質(zhì)問她的不對。
田澄澄變了臉色,“許小茵,你又不知道,別瞎摻和!”生了氣的田澄澄本來就是熱騰騰的油,我的質(zhì)問無疑是火上澆油。
我的腦海里閃過田澄澄看那女子的冷漠神情與發(fā)怔的樣子;閃過田澄澄不顧形象地對女子大喊的樣子;閃過她媽媽龜裂的數(shù)錢的手指、白色的發(fā)絲、樸素的衣著和眼角的淚,我也火了。“田澄澄,你看好了,那是你媽媽!就算我是局外人,你也不能這樣吧!以前咱們倆吃那么多美食,你花的錢不都是你媽媽的嗎?你太過分了吧!她這么辛苦地賣米糕,不都是為你儲錢嗎!”
田澄澄猛地回過頭來,用力打掉了我手中的塑料袋,芝麻米糕滾落在泥濘的地面上。我知道,米糕落地的那一刻,我們的友誼也應(yīng)聲而碎。
“許小茵,今天你就是多管閑事!”田澄澄哇得一聲哭了,“你根本不了解,我爸媽在離婚的時候,法官讓他們選擇我和弟弟,我爸沒吭聲,而我媽在下一秒就不假思索地說要弟弟!她連思考一下都沒有,就這樣狠心地拋棄了我……從弟弟出生后的八年里,她根本就沒關(guān)心過我,把愛都給了我弟弟,好吃的好玩的全都給了他,處處讓我讓著他。這些我都忍了,可是換你試試,你根本體會不到那句話的殺傷力有多大!當時我就愣了,那些在場的律師及工作人員都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看我,我直接跑了出去……我知道年滿十二歲的孩子有自己選擇父母的權(quán)力,可我媽都這樣了,還叫我怎么選?最后我只能選擇我爸!她不配做我媽!還有,那些錢全部是我自己打零工掙的錢,沒有一分是她的!她賣米糕的錢,是給我弟弟的,不是給我的!”
她大哭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這么多話,一大半我都沒聽清。我木偶一樣站著,只有大腦飛速運轉(zhuǎn):田澄澄是單親家庭?田澄澄打零工?田澄澄的媽媽重男輕女?我愣愣地看著田澄澄從我身旁擦肩而過,哭著跑掉……
我全身的勁兒似乎都被抽去了,軟綿綿的。我倚著路旁的一棵樹,看見天邊燃起金色的火焰。
黃昏,就要來了吧!
六
田澄澄走了。
這個不算好的消息來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在我得知的那一刻沒反應(yīng)過來。當田澄澄班的同學告訴我時,我連忙跑去她家,門卻關(guān)著,已人去樓空。
聽說田澄澄的爸爸去了深圳,還聽說要再婚,田澄澄也只得隨他去了。她有沒有后悔當初的選擇呢?離開熟悉的老師、同學、朋友,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不會孤獨嗎?田澄澄的媽媽依舊留在這里,賣著芝麻米糕掙錢養(yǎng)家。田澄澄如果選擇了媽媽,她就可以留下來,但她不會那樣做。因為她總是那么倔強啊!
田澄澄沒有向我道別,就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去了。
我去阿姨那里買芝麻米糕。生意比較好,想買還要排隊。她笑著,眼角卻露出了魚尾紋。她是否會想念遠在千里的女兒?即使她最愛的是田澄澄的弟弟,但對田澄澄肯定也有愛吧,只是田澄澄沒有發(fā)覺而已。
我坐在廣場的臺階上,吃著芝麻米糕。
突然覺得,芝麻米糕的味道并不像當初的那樣好,太甜太膩了,甜得發(fā)苦,膩得粘牙。是錯覺嗎?
為什么呢?我想,這也許就是成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