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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該你撞到我手里

2015-07-18 23:53袁永海
滿族文學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梅林老貓

袁永海

梅家的影壁倒了。

影壁在皇親鎮(zhèn)被視為一種驅(qū)兇避邪的吉祥建筑,它其實只是一面獨立的墻壁。你如果留意的話,準會發(fā)現(xiàn)大凡這樣的人家,宅門都對著一條縱直的當街或胡同,在我們這兒對于“過道穿宅不死人必傷財”的荒謬讖說人們似乎只信不疑。

梅家的宅門正對著老貓胡同。

老貓胡同是一條與總督府街垂直相連的死胡同,它不深不淺蝸居著十幾戶人家,梅家住在最里端。平素,梅家門樓下的兩扇漆皮斑駁的木門多半洞開,故而人們每天出出進進就會時常見到那面蒼灰色的影壁。事實上影壁早已經(jīng)傾斜了,而且由于堿氣不斷上升腐蝕,四角及磉下的老式青磚皆已剝落凹陷,這無疑是要坍倒的跡象,老貓胡同的人們當然能聯(lián)想到它的末日,只是人們又疑惑,梅林為什么不把它修整修整呢?哪怕是用幾根木杠頂上也好。

可是梅林沒那么做。

入冬以來,人們有好幾次聽到梅家夫妻吵架,有一回居然兇狠地動起手來,他們由屋里糾纏到屋外,又從院子追逐到胡同。人們不得不出來勸解。人們聽到女人香巧哭鬧著怒罵梅林,說梅林只知道像條公狗似地整天在外面野跑,把家中的事全部拋于腦后。梅林也不示弱,指著自己的女人瘋?cè)?,說臊貨香巧除了會他媽打麻將什么也做不來。爭執(zhí)總是無休無止的。你知道梅家的事大體就是如此,二人絕非在故意誹謗中傷對方,所以有關(guān)梅家的問題你似乎不好妄加評斷。后來,據(jù)知青院隔壁的苑婆講,他們的齟齬原因其實盡在影壁之上,梅家女人香巧天生嘴碎愛嘮叨,有事沒事便在梅林面前嘟嚷,叫梅林修葺影壁,而梅林不聽,反怪香巧故意煩他,梅林說既然已經(jīng)決定明年開春在鎮(zhèn)上新區(qū)外買塊地皮蓋個兩層小別墅還修它干什么?

不錯,梅家富了。

梅家的確有建設(shè)別墅和買小汽車的能力。曾經(jīng)做過磚廠燒窯工的梅林幾年來又包地又養(yǎng)魚發(fā)得可謂磨磨唧唧,梅林再也不像以前的那副猥瑣不堪的逃荒者的樣子。人們發(fā)現(xiàn)洗去了臟煤灰的梅林居然具有白面小生似的一張俊臉,梅林開著一輛摩托賽車,箭矢一樣飛越總督府大街,不認識他的女孩常誤以為是誰家的帥哥在臨街兜風。必然會有陌生女孩對梅林青睞,不過她們在瞬間對梅林做出的每一個細微的輕佻舉止,絕逃不過總督府街婦女們好事的眼睛,曾經(jīng)有人嘻笑著告誡香巧,要香巧小心了,說有了錢的男人那個頭子就會亂戳。香巧總是不在意地笑笑,有時還打趣地對人家說,把他拉進你被窩吧,讓你也舒服舒服,免得他天天折騰我。

香巧的心思全在麻將桌上。

是臘月二十四的午后,老貓胡同周圍許多人聽到了來自梅家庭院的那聲驚天動地的轟響,人們當時就猜測可能是梅家影壁倒了,于是紛紛由自家的門樓底下探出腦袋好奇地朝那里張望,梅家的兩扇木門恰巧大開,透過彌漫四散的塵埃,人們看到香巧正慌亂而氣忿地站在院子中央,在那之前她似乎在堂屋里刷碗,陽光下可見到兩只蒼白而油膩的手不斷地抓著腰間的花布圍裙擦拭。

是梅家的影壁倒了。苑婆說。

苑婆一直在梅家的院門外,沒有人注意到她。她穿著黑棉褲棉服,像只受了傷的黑狗蹲在臺階下的老磚地上??蓢標牢伊?!過了一會兒她顫巍巍地立起來捂著胸口說,我剛邁進門口,正趕上它“轟隆”一聲倒下,得虧是往里倒,也得虧來之前我解了個大手兒晚到兩步,否則非砸死我不可。真嚇死人了,當年的唐山大地震也沒這么害怕。

老太太看上去依然驚魂未定。

這時候,人們聽到香巧開始大聲地抱怨梅林,你還傻愣著干什么?我早說過,叫你抓空把它整治整治,你就是不聽,現(xiàn)在好了吧,倒了吧。香巧一面說一面朝院門的方向走來,快接近坍倒的影壁時,人們看到她的纖弱的身體忽然夸張的顫動了一下,緊接著就像是被突然點了穴道目瞪口呆紋絲不動了。

苑婆也瞥見了香巧的神色異樣,她于是停止了前來梅家邀約香巧玩牌的冗長述說。重新步上臺階,她只是簡單地掃了一眼影壁處,便不由自主地倚在門框上,看上去她顯得特別綿軟無力,結(jié)果不久便緩緩地滑倒了。

苑婆暈了過去。

苑婆被嚇暈了!

眼前的突發(fā)事件立刻令人們警覺起來,人們相繼來到梅家院落。即將立春,天氣漸暖,午后的陽光很友好地灑在潮氣上涌的地上,人們注意到影壁幾乎是連著根基一起朝北坍倒的,沒有完全碎裂,基本成一個整體安詳?shù)靥稍陉柟饫铮缫粔K灰色的長方型“黑板”默默地向人昭示著什么。本來一面傾斜的影壁倒了絕對不足為奇,但它根基處藏匿的一大堆各色長蛇卻令人不得不為之瞠目結(jié)舌。偶爾,你可以聽到婦女們驚咋地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那是她們看清某條紅褐色的花紋蛇從亂麻繩一樣纏繞的蛇堆中兇惡地昂起了扁頭。

蛇在鎮(zhèn)人的心目中是一種靈異的東西,你不得不相信許多人都非常懼怕它,有人甚至終生像敬神一樣地供奉它,每日虔誠地為它燒香,向它求拜。

所有的人全被蛇堆嚇住了,也包括梅家的主人梅林。

門里東側(cè)面停著一輛摩托賽車,那是梅林兩年前買的,人們看見梅林木訥地騎在賽車上,他的頭發(fā)一條一綹濕漉漉亮閃閃朝后梳去,周圍洋溢著濃釅而刺鼻的吾諾定型發(fā)膠的異香。記憶中他的眉毛淡且稀疏,所以人們通過那張被嚇得蒼白的臉發(fā)現(xiàn)了他描眉的秘聞,秘聞首先是被胡家的小子胡順禮發(fā)現(xiàn)的。十一歲的胡順禮奇怪地盯了梅林一陣兒,他突然就對著竊竊議論蛇情的人們大聲說,哎,你們看吶,梅娜她爸描眉了,梅娜她爸像女人一樣描眉了。人們這才注意到梅林果真描了眉,且描得粗重英俊……

人們記得是苑老師最后一個走進了梅家,苑老師也是唯一一個見了蛇堆而毫無懼色的人。那時他母親苑婆已被人背了回去,他端著飯碗跟在那人身后,院子里幾乎麋集了老貓胡同所有人。苑老師擠過人墻跨過蛇堆一步踏上影壁,他似乎沒有在意腳下徐徐蠕動的蛇,他的目光停留在灰色的影壁上,有人注意到他的眉宇間微微蹙起一個耐人尋味的小疙瘩,接著便聽到他的皮鞋膠底“沙沙”蹭著梅娜大X小X臊X狗X你爸是臭流氓等諸多紅色的粉筆字跡。梅娜是梅家讀小學四年級的女孩,想必那是哪個和梅娜有過節(jié)的孩子泄私怨偷偷寫在影壁上的。

苑老師很固執(zhí)地擦著。

苑老師的行為引起了男孩胡順禮的不滿,他突然一指他的腳說,你別擦,你別擦那些字,我說的都是真的,梅娜她爸真的是臭流氓,我親眼看見過他捏女人的屁股,是捏……

人們轟地一聲笑起來。

不過老貓胡同里除了一般大的孩子沒人會真正在意胡順禮的話,何況眼前還有一堆讓人感覺心悸古怪而又神圣的蛇。苑老師的嚴肅表情和認真的行為在緊張的氛圍中無疑顯得荒誕而令人費解。

事實上,總督府街上的人們言行歷來都是毫無禁忌的,關(guān)于這一點你只須在夏天悶熱的晚間從我們街走上一遭,便可悉數(shù)盡知。你可以看到許多婦女坐于街心暗淡的燈影里納涼,她們往往三五成群七八個成幫,不知疲倦的孩子在她們中間奔走,打逗,總有一堆煙霧氤氳的蒿草在她們當中散發(fā)著奇異的香味,那是專門熏趕蚊蟲用的,頗多的蚊蟲體大嘴利,圍繞著汗餿味的肉體嚶嚶旋舞,花翅膀的黑蚊子是最厲害的一種,它們的嘴巴夸張地說,就像醫(yī)院里的輸液針頭,吸血能力極強,毒性也大,而且它們的動作迅捷無比,只要被稍稍掃上一口,一般人的皮膚就會霎時隆起一個紫紅色的大包,因此你會發(fā)現(xiàn)人們的手里個個拿著面爛蒲扇,她們間或扇動幾下漸漸稀薄的煙靄,頻頻拍打汗水涔涔的膀背及光裸的雙腳,這期間你會時常聽到她們興致盎然地說出有關(guān)男性生殖器的詞語。這沒辦法。

情況大體就是這樣,關(guān)于皇親鎮(zhèn)人的粗俗和淺薄你大概不會責怪,“X”字或許還是皇親鎮(zhèn)先人的杰創(chuàng)吶,這里無須再進行過多的解釋,因為你的聰慧程度畢竟比皇親鎮(zhèn)人超出多倍。

梅家院落與外界的初次風波發(fā)生在苑老師和香巧之間。

香巧鎮(zhèn)上生鎮(zhèn)上長又嫁于鎮(zhèn)上,皇親鎮(zhèn)的傳統(tǒng)惡習兒時便集于一身。

事情也源于苑老師太過于好心。

苑老師將瘦長的身子蹲下來,食指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近視眼鏡,歪著脖子若有所思地審視影壁的根基,你不知道他是在對誰講話,粘著一顆飯粒的嘴唇翕動得像個神經(jīng)病患者。倒了,他說,它用竹筷使勁兒探插根基處的活土,一連插了七八下他猛然站起來,接著倨傲地掃視一圈眾人,奶白色的臉上盡是得意的神情,你聽到他像個雜耍藝人似地脆聲聲敲了幾記碗邊。

你們知道這影壁為什么會倒嗎?

他忽然大聲詰問眾人,還“嘻”地笑了一聲。

你們是不是認為墻體只在雨季里才坍倒?肯定,因為人們通常都這么想,但這顯然是一個謬論,我剛才簡單勘察過了,我認為東西建起的獨立墻體最愛坍倒的季節(jié)應該是冬春之交,因為這個季節(jié)向陽的一面土地已經(jīng)融化松軟,而背陰的一面仍凍結(jié)堅硬,這里含有一個簡單的科學道理,那就是水在攝氏負四度以下冷脹熱縮,你們看,一面熱縮一面冷脹,獨立墻體在自身重力的作用下自然要傾斜,或大幅度傾斜。

苑老師一邊解釋一邊比比劃劃,當說到“坍倒”二字的時候,細高的身板也習慣性地跟著歪斜了一下。

至于蛇們……

不對吧,苑老師,依照你的邏輯影壁不是該朝南倒嗎?可現(xiàn)在它怎么向北倒了呢?有人立刻反問苑老師。

反問使苑老師神色飛揚的臉霎時漲成了豬肝色,他本想再繼續(xù)向大家解釋有關(guān)蛇的某些問題,不料自己的一番道理竟輕而易舉地被駁倒,他顯得很尷尬,孤獨立于影壁之上局促不安,他開始這個那個地囁嚅著。

香巧正是此時如夢初醒。

她被隔在人墻外面,她凝固的思緒一直在蛇的某些傳說上,是苑老師肆無忌憚的演說喚回了她游離的神智。她慌忙而粗暴地撥開人墻,苑老師頤指氣使的神態(tài)無疑是可憎的。你放屁!她一指苑老師說,下來,哪遠哪滾,我們家的事還輪不到你多嘴多舌。

苑老師驚疑地怔了一下。

梅家弟妹,你這是——

你下不下來?我叫你下來聽見沒有?

我……我不是……我沒別的意思。苑老師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看看突發(fā)無名火的香巧和面面相覷的眾人,低頭掃了一眼蛇堆,像個挨批的孩子輕摸了一下自己后腦。梅家弟妹,我真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們蛇其實沒什么可怕,它不過是一種簡單的爬行動物而已,它們正在冬眠。

你還要放屁?

香巧氣咻咻地開始在院子中尋找應手的家什。

沒有大人注意梅林,只有男孩胡順禮圍著依舊呆騎在賽車上的梅林打轉(zhuǎn),他為人們不相信他的話而感到氣憤,他想他最好借眼前這個難得的機會在梅林或賽車上尋些蛛絲馬跡。你無法揣測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出于何種陰暗心理非要這么做,總之,他圓圓瞪起的眼睛正在向人們昭示他的執(zhí)著。

胡順禮看見梅林捏女人屁股是這年秋天的時候,那是一個雨后涼爽的下午,也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那天整條老貓胡同靜悄悄的,人們都在忙于秋種。事情起于知青院墻體中那棵年深的棗樹,知青院作為四十年前一種特殊遺物現(xiàn)今早已被霍家重新翻蓋,除了那棵樹冠蓬大枝繁葉茂形同一柄巨傘把窄小的知青院遮蔽得陰陰暗暗的棗樹外,其他則早已面貌全非。棗樹不屬于哪一家,也無人管理,但奇怪的是,它每年都要結(jié)出滿樹牛奶頭似的大棗津甜可口,以供老貓胡同人享用。秋種時節(jié)棗已經(jīng)所剩無多,胡順禮小心翼翼攀上墻頭,爬上棗樹,剛剛站穩(wěn)在一支樹杈之上,胡順禮就被某種聲音嚇了一跳,他聽見似乎有人在喝叱他,下去下去!不要臉的下去!聲音來自知青院邊沿小屋,胡順禮伏下身子,透過枝椏的罅隙朝那里望去,小屋的窗子沒有關(guān),他看到靠北墻的單人木床上一上一下疊著兩人,他看清壓在上面的那人居然是梅娜的爸爸梅林,而底下的那個胡順禮看不見,他只看見一只白皙的手正在使勁兒揪住梅娜爸的耳朵。話是從她嘴里說出的,胡順禮聽出她就是人稱二小姐的知青后裔霍華。她一個人住在小屋里,聽大人們講她連續(xù)三年參加高考均都落榜,她母親仍不死心,什么活兒也不用她干,還要讓她抓緊復讀繼續(xù)參加下一年的考試。胡順禮知道大人們都非常鄙夷霍華的母親,說霍華的母親總是望女成鳳不知斤兩好高騖遠。胡順禮自從上學以來就一直很可憐她,在他幼小的心里認為被逼學習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

梅林捏霍華的屁股是在他被揪起來以后,梅林坐在床沿,霍華轉(zhuǎn)一下身形側(cè)躺在床上,胡順禮看到梅林的右手伸到霍華的藍花裙底,開始兩人聲音很小也有說有笑,梅林的手也輕輕柔柔緩緩慢慢,不久隨著兩人的緘口不語他的動作漸漸迅疾起來,霍華亦開始像條蛇一樣在床上甩來甩去,胡順禮于是聽到一種發(fā)自霍華口中的呢喃之聲如同天堂里的樂曲在小屋里有節(jié)奏地哼響,再不久,胡順禮便看到梅林刷一下掀開霍華的裙裾,他眼前不由地陡然亮起,他看到霍華美麗的小褲衩兒不知啥時已被拽到了膝蓋處,霍華的屁股像一堆揉好的大面團雪白雪白地堆放在床上,與此同時,小小的胡順禮驚咋地狂“啊”了一聲。

“啊”聲很自然地傳進了小屋中。

胡順禮后來看見梅林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一直跑到樹前仰頭望著他,梅林獻媚地對他說,禮子,你……你在樹上干什么呢?

胡順禮不屑地俯視梅林一眼,“嗤”地笑了一聲。

嘁,干什么,夠棗吃唄。胡順禮說。

那……那你剛才看見什么了嗎?梅林問。

沒,沒看見什么,這么密的棗樹我看不到屋里。

胡順禮說著把一顆半紅半白的大棗送進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起來。梅林想了想似有不信,遂又狐疑地問胡順禮說,真的?

真的。胡順禮咽下嚼碎的甜棗,向下乜了梅林幾眼。

那你啊什么呢?

我啊二小姐的白屁股。

說了這話,胡順禮看見梅林愣了一下。

禮子你下來,你看這是什么?他聽到梅林說。

梅林由口袋里摸出一張百元的票子,舉在空中抖給胡順禮看?;羧A這時也由小屋中走出來,她邊走邊看著樹上說,禮子兄弟你下來,華姐有話和你說。梅林繼續(xù)抖動鈔票,是呀,快下來,小孩兒上樹有危險,搞不好會掉下來的,禮子,你看,你只要下來,叔這一百元錢就歸你了,不,二百,叔再給你加一百,你看,這二百塊可以買半口袋棗了,還可以買椰子喝哪。

胡順禮最終被哄下來。他沿著樹干慢慢下滑,滑到墻頭上時梅林把他接住,放到地上將錢遞向他手中,順便擒住他的手,掛滿慈父般笑容的臉霎時凝成青石樣的色彩,他惡狠狠地問胡順禮。

你說!你還看見了什么?

我……我還看見你脫了二小姐的小褲衩兒。

被攥疼的胡順禮咧著嘴,茫然地注視著梅林。

放你媽的屁!告訴你,這二百塊錢我可以給你,但你必須裝作什么也沒看見,聽清了嗎?否則,你若敢胡說,我就掐死你。

胡順禮被卡得臉色發(fā)紫,他說不出話,無數(shù)個金色光點像螢火蟲一樣在他眼前閃耀飛舞,他憤怒地瞪著梅林,他的目光從那張扭曲變形的臉越過一截粗壯的身體最后落在梅林有幾點洇濕的褲襠處。

你說呀,你說話呀,你到底聽清了沒有。

梅林繼續(xù)搖晃那顆小頭顱兒。

快放開他,放開他。霍華這時趕緊過來拉開梅林。你別真的把他掐死吧?她責備梅林說。被解放了的胡順禮這時不顧一切地趁勢一頭撞在梅林的襠處,只見梅林迅速向后幾個踉蹌,一個仰面朝天絆跌在棗樹根下。胡順禮于是借機幾個靈巧的攀越,翻過了墻頭,逃之夭夭。

一個冬天就要過去,胡順禮的那二百塊錢早已花完,他真的用它偷偷地買過南方的椰子喝,胡順禮覺得椰子的乳白色的漿汁簡直就是這世界上最鮮美的飲品,豐沛的汁液油脂一樣可口令他過喉難忘。胡順禮還曾經(jīng)用那些錢買了一張骷髏面具和一把非常逼真的玩具手槍,他把它們秘密地藏在自家的麥缸里,只有在晚間到總督府街和伙伴們一起玩搶劫游戲時才悄悄地帶出來。因了這兩樣東西,胡順禮一下子成了伙伴中的佼佼者,他們當中有人恭敬地稱他為“禮哥”,有人唯唯諾諾地喊他“禮爺”,總之他名正言順地成了總督府街那伙少年的“黑老大”。

但是有一個叫肖飛飛的男孩不買胡順禮的賬,他住在總督府街與娘娘廟路的交口。譬如那個下雪的傍晚,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在飛飛家獨立三層別墅的露臺上,電線桿上的夜燈像巨人手臂一樣伸到街心上空,將覆雪的瀝青路面照得灰朦發(fā)亮。胡順禮指揮著五六個男孩,邊模仿武打動作邊朝飛飛家的手機店走來,通過骷髏面具的眼孔胡順禮看到飛飛站在三樓的露臺上,他看到飛飛舉著望遠鏡似在欣賞晚間怡人的雪景,胡順禮于是鄙夷地“哼”了一聲,他抬起手槍朝上“叭叭”扣了兩次扳機,當然沒有子彈射出去,胡順禮的手槍雖然精巧逼真,但也只不過是一把帶電的能閃爍火花的玩具。

斑駁的燈光從沉重垂掛的革皮棉簾縫隙鉆出來,幾個孩子屏聲斂氣伏在手機店門口的臺階上,他看到飛飛的母親——那位胖乎乎的副鎮(zhèn)長夫人,獨自坐在收銀臺里正玩著手機游戲,她的神情很專注。胡順禮一直很渴望擁有一款可以玩游戲的手機,但作為家境貧寒的他卻只能厚著顏面向別人借玩?,F(xiàn)在胡順禮盯住柜臺里擺放整齊的各種漂亮手機,手機映射出一種黯淡的藍光牢牢吸攫著他。飛飛母親就靠在那里,我說了她玩得很專注,根本沒有注意到幾個半大小子已經(jīng)貓著腰躡手躡腳地溜了進來,她渾身的每一塊肌肉都隨著游戲進展而繃得緊緊的,當聽到一聲“好極了”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一支硬邦邦的東西悄無聲息地頂在了自己的后腦上,隨即她聽到一個嘶啞而沉悶的男子漢聲音,那聲音很沉穩(wěn)老道也很幽默像一面破鼓從身后飄悠悠地送進她的耳朵?!皠e動,胖婆娘,對,就這樣你很乖?!憋w飛母親果然沒敢動。后來她看見一條手臂伸向柜臺里,她發(fā)現(xiàn)那原來是條孩子的手臂,于是她緩緩扭過胖腦袋。

小雜種們,你們竟敢逗老娘玩!

她的手機一下子砸在胡順禮身上。

孩子們蜂擁著朝店外逃去,胡順禮跑在最后面,他倒退著跑,一面退還一面“叭叭”地射擊。

總督府街上的積雪已經(jīng)有三寸來厚,孩子們的運動鞋如飛一般從上面掠過,你能聽到雪片被碾碎時所發(fā)出的雜沓的斷裂聲,他們開心地奔跑著,沒多遠他們看見一個穿藍皮衣的人站在街邊芙蓉樹下,他是肖飛飛,飛飛嘴里咕嚕咕嚕地嚼著口香糖,表情肅穆而古怪,右手提著一支锃亮的卡賓槍。

站住,飛飛說,我認識你,你叫胡順禮。

幾個人一齊停住腳步。

那怎么樣?你想打架嗎?胡順禮說。

你憑什么號稱“黑老大”?飛飛問。

這是我的事,是兄弟們抬愛,你管不著。

憑你手中的那把破槍和那張假鬼臉兒嗎?

我說了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若要打架我奉陪到底。

誰和你打架,我現(xiàn)在不想和你打。飛飛的口香糖嚼得唧唧有聲,他像西方人一樣詼諧地聳了聳肩,然后雙手舉起卡賓槍瞄準二十米開外的一棵電線桿上的白熾燈猛地勾動扳機,微風中只聽一串硬塑的彈粒呼嘯著飛去,那盞燈便“嘭”然一聲熄滅了,他把槍重新收回來,槍口對準自己的嘴巴,“噗噗”吹了兩口,若無其事地看了看另外幾個人。

是朋友的就站到一邊,一會兒隨我去網(wǎng)吧,想玩多久就玩多久我請客,若想幫姓胡的打我現(xiàn)在盡可動手,不過我不會還手的,我說了今天我不想打架。

那晚,孩子們后來都跟了肖飛飛去了娘娘廟路的夭夭網(wǎng)吧,胡順禮一個人立在那棵無燈的電線桿下,他被一種模糊的復仇思緒牢牢纏繞,他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肖飛飛手中的望遠鏡身上的皮衣以及其它人正在傳看的卡賓槍??床坏剿麄兊臅r候胡順禮狠狠地把玩具手槍摔到街側(cè)的墻上,他聽到自己的心在恨恨地說,什么狗屁朋友狗屁兄弟,全他媽是假的,勢利眼,都滾吧,看將來我有了錢誰再敢來找我。

那夜,少年胡順禮的心就像皇親鎮(zhèn)一樣被厚厚的積雪重壓著。胡順禮是這樣一種男孩,性格內(nèi)向,聰明但嘴饞,但說話算數(shù),無論做什么事都有種不到黃河不死心的擰勁兒。

可不管怎么說失去了伙伴的胡順禮還是一天比一天地孤獨下去,有人看到他在嚴冬冷寂的大街上閑逛,他的書包松松垮垮地夾在腋下,斷了的書包帶子拖曳到地上,他一路踢著空易拉罐朝老貓胡同走,他喜歡朝道路兩側(cè)各種店鋪的櫥窗里窺望,說白了,他主要是喜歡那里的精美食品和玩具。

這你也許不相信。

譬如一個無風的暖日。梅林的摩托賽車顛顛簸簸行駛在蘆葦蕩養(yǎng)殖區(qū)的土徑上,一條化肥袋子煞在車后架上,你可以看到濕漉漉的化肥袋子一彈一彈地跳動,那是剛剛打來的鯉魚掙扎著甩動尾巴,梅林每天都要經(jīng)過這條蜿蜒土徑,或回家或去縣城幽會情人霍華,因而土徑如同他的掌紋一樣早已熟絡于心。正是黃昏的時候,晚霞的最后一抹余輝將田間渠埂及遠處聯(lián)合窯場高聳的煙囪涂上一層暗淡的金色。梅林的心情格外舒暢,他唱著歌,他這時候很想唱歌,他聽到自己的歌聲像鴨叫沿著土徑向前沖刺,賽車上的屁股亦隨著歌聲的節(jié)拍瘋狂地舞動著。

一條泛著瑩色的帶狀物莫名其妙地橫在前方,梅林注意到了,他停了車,看清那是許多碎了的玻璃瓶子,所有的尖碴像無數(shù)把小刺刀根根向上直立,顯然這是有人故意干的,是誰呢?梅林忽然想到攔路搶劫的暴徒,他聽到自己的心開始緊張得“怦怦”跳起來。

是我,別害怕,你看看我是誰。

梅林被猝然的說話聲嚇了一跳,他看見一個戴著骷髏面具的男孩從溝沿下的草洞里鉆出來,憑身材和說話聲梅林認出他是自家胡同的胡順禮。

狗雜種,是你,你是胡順禮。梅林說。

梅林看見胡順禮不慌不忙地摘下臉上的面具“嘻嘻”笑了兩聲。

狗雜種,你想干什么?梅林罵起來。

別大聲嚷嚷。胡順禮向梅林搖了搖手,他警惕地朝四周看看小聲說,我偵察過了,這是你每天的必經(jīng)之路。

狗雜種,你想怎樣?梅林邊說邊向胡順禮湊過去,他想抓住這個討厭的家伙,狠狠地揍他一頓,揍扁他,但是這小子滑溜得很,圍著賽車躲躲閃閃,梅林就是抓不到他。

我日你奶奶!你到底想怎么樣?

梅林有些憤怒了,他停下來不再追趕他,賽車另一側(cè)的胡順禮“嘻嘻”笑著盯著他。他聽到他說出一句令他驚愕不已的話。

沒別的意思,胡順禮說,兄弟目前手頭兒實在緊,想跟你弄一千塊錢花花。

你說什么?!梅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想跟你弄一千塊錢花花!胡順禮加重語氣。

你瘋了?

我沒瘋。

那你憑什么跟我要錢?

憑秘密呀,憑老貓胡同總督府大街以及咱們?nèi)?zhèn)沒人知道你和二小姐的秘密。

梅林的眼睛瞪了起來,他現(xiàn)在真的瞠目結(jié)舌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對面這個僅僅十一歲的孩子,他覺得他比魔鬼都要可怕。

狗雜種,你敢勒索老子,小小年紀跟誰學的這一套。

這你別管,話不要說得太難聽,我也是替你著想。

你不怕我掐死你嗎?我說過你若敢胡言亂語我就掐死你。

你不會的,掐死我你也活不了,用一千塊錢買自己一條命,還能守住秘密,這應該很劃算,你是個聰明人。

那如何叫我相信你?

人格,我胡順禮說話從來算數(shù)。

上次我不是給了你二百嗎?

但是上次你掐了我,而且我也沒有答應你。

梅林的腦子開始像風車一樣轉(zhuǎn)起來,旋即,一個陰險惡毒的想法倏地涌上心頭,他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開始磨磨蹭蹭地從黑皮夾克內(nèi)袋里摸錢包,他看到反光鏡中自己的臉煞青煞青的陰森而恐怖,他甚至聽到了自己周身血液的流動聲。

他聽得一個聲音在鼓動著他。

掐死他掐死他掐死他——

梅林的手微微顫抖著將一沓錢遞向胡順禮。

胡順禮的眼光“嚯”地閃了一下,但他沒動,他猶豫了片刻。你把錢扔到地上,走你的。他狡黠地說。

狗雜種,誰會相信你,你騙鬼去吧。梅林收回錢,腳上的皮鞋開始瘋狂地踢開橫在土徑上的碎瓶子,他在笑,胡順禮聽到他的笑聲如同碎玻璃一樣尖厲地劃破寂靜的田野。沒人相信你,狗雜種,沒人相信一個小雜種的話,你盡管去說吧,你沒有證據(jù),不過,你要小心了,早晚有一天我會掐死你的。

梅林怒沖沖地騎上賽車,賽車如脫韁的野馬轉(zhuǎn)瞬間成為遠方土徑上的一個小黑點。夜色和空寂留給了胡順禮,他對著夜空高喊了一聲,梅林,你等著,我會報復你的,我會把你的事告訴苑婆——沒有人聽見胡順禮的喊叫,事實上,男孩胡順禮的叫聲僅像一只傷鳥的悲鳴很快湮沒在冬季無邊的曠野。

現(xiàn)在你如果來老貓胡同,一定能見到苑婆,八十多歲的她至今尚活在人間。我并非在故意詛咒她早死,這幾乎是老貓胡同五六十口人的普遍看法,據(jù)實說苑婆在總督府大街的婦女堆中是屬于那種令人非常嫌厭的一類,她自私,喜好搬弄是非,是街上著了名的長舌老婦,她的瘦骨嶙峋的身體總是散發(fā)出一種讓人不得不掩鼻的死人氣息,人說也許那是她長年不洗澡的緣故。苑婆不記得她最后一次洗澡大概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她隨兒子苑老師一起住在知青院的東隔壁,寡居西廂房。兩間矮房開有一面朝西的后窗,通過這面后窗可以一覽知青院的全部內(nèi)容,但是苑婆什么也沒瞧見過,因為她早就讓兒子用銹跡斑斑的厚鐵皮將那后窗釘?shù)盟浪赖?。無論冬夏,苑婆討厭冷風從她的兩間陋室穿堂吹過。

苑婆自己說,她早年就患上一種頑固的風濕癥,致命的寒毒在她孱弱的體內(nèi)久居不散,而且像電流一樣東躥西躥,昨天還在頭部,今天就有可能到了手腕或膝蓋處,躥到哪里哪里就疼痛難忍。若現(xiàn)在到了腹臍處,立馬就得跑向附近的茅廁拉一堆稀松的黃綠沫子。苑婆曾經(jīng)幻想寒毒也許能隨著糞便排出體外,但是多年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腹泄早已讓她失去了希望,她不再指望拉出寒毒,只得讓兒子堵上后窗,同時為自己準備一只暖水袋。苑婆的風濕癥并不是總犯,比如打麻將時她就從沒有說過這兒疼那兒疼,因此她的麻將癖似乎就是從為了醫(yī)治痼疾而開始養(yǎng)成的,這說法當然不足以令人相信,但是苑婆確實嗜賭如命,通宵達旦地搓麻使她大大的眼袋總是紅紅地浮腫著,像兩塊爛桃垂在眼淚吧唧的眼下。

苑老師家本不屬于老貓胡同,皆因知青院的矮墻外有一條不足一米寬的東西通道,給嗜好搓麻將和串門閑話的苑婆帶來了不盡的方便。但是她并不成天搓麻或串門閑話,人們畢竟有忙的時候,有湊不夠手兒的時候,所以每當這時你便可以看見苑婆膩煩地獨坐于老貓胡同外的青色石碾上,她坐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她用枯枝般的手指無聊地撼動幾顆黑黃稀疏的牙齒,她有時也用長而堅硬的指甲刮除上面的積垢,不過卻從不把骯臟的牙垢彈到地上或別處,總是把它們蹭在灰色褂襟上或黑棉服上,因而苑婆的衣服總有一塊無論用何種清潔劑也難濯凈的污痕。

人說污穢不堪也是苑婆遭人嫌厭的原因之一。

早出晚歸的時間你往往會看到苑婆抓住別人的衣袖,聽到她對人家說,注意呀,這幾天鎮(zhèn)上來了賣假菜刀的;或者,小心吶,這幾天鎮(zhèn)上來了捉眼蟲子騙人的;再或者說鎮(zhèn)上來了假要飯真偷東西的賊,等等等等。實際上這是苑婆好心腸的一面,但是老貓胡同的人卻把這些諸如此類的提示看成是多此一舉,是老年人犯了嘴碎嘮叨癥。

一進臘月,人們發(fā)現(xiàn)苑婆的神情起了驟然變化,一連幾天沒找他人玩牌,苑婆坐在街邊青石碾上也不再撼動牙齒或刮除牙垢,她的目光總是撲朔迷離躲躲閃閃的,遠遠盯住出出進進的行人,但當行人真正到了她眼前時,她又總是裝著將目光移開而偷偷地睨你,有人好奇地問她,苑婆你有什么神秘事吧?苑婆的平絨棉鞋便會不由自主地撞擊幾下干硬的地面,顯然她是要立起來,但苑婆欲言又止,她會沖你點點頭又搖搖頭嘆息一聲。等著吧,要出事了。她最終還是忍不住沖你離開的背影說。

梅林也發(fā)現(xiàn)了苑婆行事的變化和神色間的異常,不過梅林沒往心里去,梅林只想到這老家伙可能要死了,但是后來很快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而且有些不妙,他看到胡順禮居然躲在老貓胡同街對過的公共廁所后面,他似乎在盯著她,尤其是在她欲言又止的時候,他的目光像賊一樣射過街道,刺到苑婆坐立不安的身體和她的兩片干癟而翕動的嘴唇。他盯著她干什么?梅林問自己,莫非……梅林的心驀地抽搐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的秘密,老實說梅林不愿意讓自己和二小姐的事公諸于世,因為那樣勢必會落得騎虎難下,是離婚還是不離婚?就梅林本身而言他是不想離婚的,他不想由一個旋渦跳到另一個旋渦而重新從零開始。

看來我是小視了這小子,梅林想。

梅林再次感到男孩胡順禮的可怕,他惡狠狠地握了下賽車的雙把,冰涼的汗珠從腋窩里滲出毛毛蟲一般沿著側(cè)肋癢癢地滑下。

苑婆握著一把剪刀站在打開的后窗前,她先用手摁了摁釘在窗外的鐵皮,她估計它大概已經(jīng)糟了,剪刀差不多可以戳破。苑婆想只要戳破一個小洞,一個小洞就可以了。她于是把剪刀尖兒頂在鐵皮上使勁兒試了試,她不想制造出任何聲響來,可是鐵皮依然很堅固絲毫無損。

苑婆愣愣地望著巋然不動的鐵皮,琢磨其它辦法。

老太太你干什么呢?

身后突然傳來一句話。苑婆嚇了一跳,手一哆嗦剪刀掉到地上,她發(fā)現(xiàn)梅林不知啥時鉆進了屋子,斜射進來的上午的陽光照在他臉上閃爍不定。

沒……沒干什么。苑婆囁嚅,她看見梅林臉上掠過一絲陰險而狡詐的笑。

你想從這里偷看我和二小姐?

梅林指了一下后窗。

這……是又怎樣?苑婆鎮(zhèn)定下來,索性承認。

這么說胡順禮都和你講了?

講了。

你告訴了別人?

我告訴了我兒子,可我兒子不叫我說,他說沒有根據(jù)的事千萬不可亂說,會捅出婁子的。

這就對了,老太太。

梅林微笑了一下,彎腰撿起剪刀,他在銹鐵板上用力劃出個“死”字和一個大大的驚嘆號,回頭看看苑婆有些驚詫的臉,認識這個字嗎?他說,這是“死”,我知道你不會怕死,可胡家的小子才十一歲,你知道我的脾氣——梅林頓了頓,穩(wěn)穩(wěn)地把剪刀按在苑婆手中——告訴他,我會擰斷他的脖子。梅林若無其事地走到堂屋門邊,瞧瞧靜悄悄的院子和正房,又說,你現(xiàn)在對偷窺還有興趣嗎?反正東西兩院都沒人,若有興趣你就接著打洞吧。

男孩胡順禮半年以前就已經(jīng)過早地出落成美少年的形象,人們認為他作為瘸狐(胡)廣冒的兒子簡直不可思議,又聾又啞的女人怎么能生出那樣一個美少年呢?造化中顯然包含了些許不幸。有人說禮子是喝羊奶長大的緣故,他母親一生下他來就沒有奶,只能吃他父親養(yǎng)的那幾只壯母羊的奶。有人跟著提出質(zhì)疑,說羊奶怎么如人奶好呢?于是街上便冒出另一種說法,說男孩禮子其實根本不是瘸狐嫡生,禮子母親嫁過來時就已經(jīng)懷有三個月的身孕,是一個開摩托車的強奸了她,在野地里。胡順禮確實生于他父母婚后六個月,所以你無法判斷上面的傳言是真是假,反正禮子既不像瘸狐也不像啞女。

胡順禮和梅林的對話肯定令你啼笑皆非又憂心忡忡。

禮子你知道它是干什么使的嗎?梅林揪著胡順禮的小雞問。

知道,崩鍋兒使的。

人們笑。

你看過你爸和你媽崩鍋兒嗎?梅林又問。

看過,我媽在前面,我爸在后面,像我家的母羊和公羊,他們還喘呢。

人們捧腹。

禮子,聽說你不是你爸崩的,不是他親兒子,有這回事嗎?

胡說!禮子聽出人們的笑聲不懷好意,于是慍怒了,瞪著梅林,忽然一指梅林身邊的小梅娜說,我長大了要當流氓,我要崩她的鍋兒。

這是發(fā)生在四五年以前總督府大街夜晚的趣聞,現(xiàn)在少年胡順禮記憶猶新,它像一株細草在他幼小的心里滋生蔓長,而且隨著老貓胡同的風波一次一次撩動他的心,他發(fā)誓將來一定要報這一辱之仇。然而眼下該死的苑婆卻又讓他太失望了,他本想饒舌的她會很快將梅林的丑聞傳播得沸沸揚揚,哪知道,盯了幾天也不曾見她跟任何人提起過。

胡順禮開始記恨苑婆了。

他尋思苑婆都不相信他的話,還有誰會相信呢?

你干嘛不信我的話?胡順禮有一天歪著脖子瞇著眼注視苑婆廢手紙一般的臉詰問。

苑婆慌張地看看左右,見并無旁人,這才忙不迭地把他拽進自家院子,低聲說,禮子,沒有證據(jù)的話可不能亂說的。

有,是我親眼看見的,我親眼看見他捏二小姐的屁股。

還有別人看見嗎?

這我不知道。

著哇,小孩子的話是不可信的,別再胡說了,小心,他說他會掐死你,還要擰斷你的脖子。記住,以后可不許亂講了,聽見沒?

胡順禮閃過苑婆朝他頭上摸過來的手,我不怕,他說。

一天,胡順禮在上學的路上截住了梅娜。

梅娜,你爸是臭流氓,他捏二小姐的屁股。

你啞巴媽才是婊子呢,你是騎摩托車的兒子,是野種。梅娜一點兒也不怕他,反唇相譏,撒腿就跑,一面跑一面呼喊前面騎自行車的苑老師?!霸防蠋煟防蠋煛?/p>

胡順禮望著梅娜一顛一顛的身影,既懊惱又沮喪,他啐了一口唾沫,甩著書包帶子朝學校走去。

胡順禮把希望重新寄托到二小姐霍華身上,他看著暮色中知青院把邊的那間小破屋想,不怕人們不相信,只要有了證據(jù),俗話說捉賊拿贓捉奸擒雙。

他苦苦等待霍華,每天上學放學都爬到那段矮墻上朝小屋里窺望。然而二小姐同樣令他失望,幾個月來二小姐始終沒露過蹤跡,一直到臘月二十四,寒假已經(jīng)放了兩三天了,霍華仍沒有歸來。他心急如焚,近幾日一聽到摩托賽車的響聲耳朵就驚咋起來,他想梅林是不是去接二小姐了?

霍華的確該回來了,她電話里這么說。

這是二小姐的母親回答胡順禮的話。

香巧整整玩了一夜的麻將,早晨五點才回家,她摸著黑兒走進老貓胡同里,她聽到胡家圈里的羊機警地抽了幾聲響鼻兒,兩只貍花貓追逐著從知青院的矮墻一閃而逝。香巧忽然感到有個影子似在緊緊跟著她,她清晰聽到微風中有衣袂的飄擺聲,于是她怯怯地扭回頭觀望,她看到一張慘白的臉,是苑婆。苑婆模模糊糊的白臉使她著實嚇了一跳。

討厭,你老跟著我干什么,不走自家胡同。香巧說。

我害怕,這些日子我總是膽顫心驚的。苑婆說。

都該死的人了還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怕死,可我怕鬼,你不知道,近些日子,晚間出出進進我總是碰到鬼。

哼。香巧哼了一聲。那你說鬼什么樣?

我不知道,沒看清,也許是綠眼睛,也許耷拉著長長的紅舌頭,反正我看見他了,他像個小孩兒矮矮的,一看見我就把身子和臉貼到墻上,像張畫似的,走起路來如一陣風無聲無息。

你沒看清他的臉?

沒有。

你怎么知道他是鬼?

這還有錯?老輩兒人都這么講,說鬼遇到人會把身子和臉貼到墻上,他不愿讓自己的兇樣兒把活人嚇死。

香巧覺得渾身的汗毛驚悚地豎了起來,她走進自家兩扇黑洞洞的木門,牢牢地插上門閂,隱約聽到東西過道里的苑婆還在絮絮叨叨,看著吧,就要出事了,肯定要死人的。

香巧摸進屋子,梅林和梅娜的鼾聲一粗一細均勻地伴著座鐘的嘀噠響,“咚咚”亂跳的心這才緩緩平靜下來,她疲倦地打個哈欠,悄悄鉆入冰涼的被窩,黑暗中她聽到梅林似乎翻了一下身——把脊背對給了她,這時她感到困倦一股腦兒地襲上來,結(jié)果不消片刻便沉沉地進入到朦朧狀態(tài)。

冬天的黎明,皇親鎮(zhèn)顯得分外安恬而闃寂。

香巧在靜謐中酣然跌人睡鄉(xiāng),就連紅日高高地爬上窗欞她都渾然不覺。

她夢見四個人圍繞一口紅漆木棺席冰而坐,星星和殘月掩進云翳里,周圍皆是荒草萋萋的墳冢,許多小鬼兒擎著碧瑩瑩的光飄來蕩去發(fā)出凄厲的怪嘯,她恐懼極了,想跑掉,可一瞥之間忽然發(fā)現(xiàn)了苑婆,苑婆就在她的對面正襟危坐,兩只眼淚吧唧的眼睛凄楚而哀愁地注視著她,她想起是苑婆把她弄醒的,手牽手把她領(lǐng)到這里,這究竟是什么地方?領(lǐng)我來這兒干什么?她用疑惑的目光詢問她,聽到她用焦急的口吻突然說,香巧,快抓牌呀。抓牌?她莫名地看了看四人中間,這才注意到棺蓋上其實早已碼好玉質(zhì)的麻將牌,晶瑩而閃亮。她下意識地摸過四張戳起來,一看竟是四張白臉兒,起牌暗杠無疑令她有些激動,她又去抓牌,豈料四張又是白臉兒,她的手有些顫抖了,哆嗦著抓完十二張牌,哪知十二張全是白臉兒,這是怎么回事?她開始坐不住了,覺著臀下的冰寒之氣亦沿著脊髓漸漸浸升,她偷脧一眼另外三人,三張面孔像三塊腐朽的木板毫無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香巧因而困惑得茫然了,不知所措垂下頭,這一低頭使她吃驚更甚,她看清十二張牌哪里是什么白臉兒,分明是討厭的苑婆領(lǐng)著十二個跳來跳去的小鬼兒,小鬼兒咧著血盆大口,鋒利的牙齒長長地呲到顎下,紅眼暴張,不知是哭是笑;苑婆則面現(xiàn)無可奈何,寬慰她說,香巧,去吧,跟他們走吧,人生都是有定數(shù)的,誰也無法逃過。香巧急了哭喊著,我不——我不——

然而沒有人救她,她自己也救不了自己,既無法拒絕又無力逃脫。而小鬼兒則毫不憐惜地倏地伸出頎長的手臂,圈住她的腰肢……

我不——我不——

她只有呼喊的份兒。但聽不到自己微弱的呼聲。

去吧,別再費力掙扎了——

她聽見苑婆慰藉而悠長的哀嘆。

香巧終于醒了,急出了一身冷汗。

陽光這時已經(jīng)暖融融地鋪滿半個房間。

她翻過疲倦的身子,伸出手臂摸到床下的便桶兒,拿到被窩里坐上去,聽到“嘩嘩”的小便聲猶如輕音樂般沖擊著塑料桶壁,這讓她感到很舒暢,她并不急于起來,盡情地讓它們一滴滴流凈。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柜上的座鐘模模糊糊地指向十二點一刻,她意識到已經(jīng)過了中午了,昨晚杯盤狼藉的飯桌依然擺在地中央,上面多了兩盒空了的康師傅碗面,她看到穿衣鏡中的梅林正在仔細地端審自己,似乎有什么不滿意,于是一支烏黑的炭筆小雞啄米似地開始輕輕巧巧點到眉峰上。

香巧完全清醒了,她厭惡地看著梅林。

梅娜呢?她問。

不知道。梅林說。

你又要出去?

梅林緘口。

香巧把便桶兒放回床下,開始起床,嘟嘟囔囔地往堂屋里拾掇碗筷,她聞到一股刺鼻的發(fā)膠異香從自己身側(cè)漫卷而過,她干嘔了一聲,注意到梅林的手里奇怪地搖著一條紅絨繩匆匆走進院子。

嗨,你去哪?香巧皺著眉頭沖他的背影說,她看到梅林愣了一下轉(zhuǎn)過身,斜著眼睛不耐煩地盯著她。你甭管,你沒資格管,看看你自己什么德性,太陽都曬燙你的屁股了,你才起來,我供你吃喝穿玩,你甭管我的事。

梅林朝敞棚間的摩托賽車徑直走去。

好,我不管,我沒資格管,你去吧,出門讓汽車撞死你。

香巧乒乒乓乓把碗筷放進大鍋,一賭氣重又躺回里屋床上,她聽到一串憎惡的摩托賽車響,緊跟著又是一聲訇然巨鳴傳進耳內(nèi),她不知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感到整個古老的房舍都劇烈地顫動了一下。

她一躍而起,慌忙地跑了出去。

現(xiàn)在,有一句話必須交待給你了,它是關(guān)于梅林的,梅林與生俱來天不怕地不怕,不敬畏仙神不信鬼魅,生冷不懼暴戾恣睢,但有一點,這家伙卻特別怕蛇,哪怕是一條死蛇或假蛇,讓他見了也會像許多婦女那樣尖叫著遠遠遁去,這似乎是件很奇怪的事,老貓胡同人人都覺得這不應該是梅林的性格。梅林這樣回答大家的詰問:我裝?我裝它有雞巴用?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是從娘胎里帶來的臭毛病,或許上輩子我是只怕蛇的老鼠也說不定,反正就是怕,怕得要命,一見了它就嚇得不得了,渾身都難受。

霍華經(jīng)常拿著假蛇嚇唬毫無防備的梅林,她目睹著驚慌失措而逃到一邊的梅林總是笑得香身亂顫,等到笑聲停下來她會佯裝著繃起一張白嫩的俏臉,嗔怒說,看你嚇得那樣兒,跟縮頭烏龜似的,不就是一條破蛇么,你連人都敢殺敢蒸著吃,還怕它?過來摸摸你就不怕了。

梅林從沒敢摸過。

霍華也從沒覺得掃興,且每次鬧劇都要比上一次花樣翻新更加地出奇不意而令梅林防不勝防,有時候她會從枕下或被窩里突然掏出一條吐著紅信子的假銀環(huán)蛇來,再有時一條橡皮的白蛇可能會從她遞過來的大香蕉里神奇地冒出……就這么回事,她從來不厭其煩,她說她就是喜歡惡作劇,喜歡看梅林被嚇得嗷嗷亂叫的樣子。而梅林當然會制止,但他又似乎少不得那種純天然的野性的刺激,兩人會在毫無節(jié)制地歡笑和驚叫過后瘋狂地進入到?jīng)]完沒了的做愛程序。

一個冬天,他們頻頻地幽會著,頻頻地做著他們非??释龅氖?。

有一天霍華好像突然失去了情緒,推開梅林解她褲帶的手,警告他說,你別解呀,我褲襠里有蛇。梅林果然嚇得住了手,警惕地盯著霍華的襠部,他聽到霍華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梅林,快過年了,我想回家。

梅林愣了一下。

回家?生意不是好好的么,干嘛要回家?梅林狐疑地盯著她。

是的,我想回家,想把這里的事兒告訴媽媽,紙是包不住火的,我想她遲早會知道。

你瘋了,我不是告訴過你么,苑婆和她兒子都知道咱的事,你如何向你媽解釋這個化妝品店?你哪來那么多錢?

梅林一指玻璃柜中的瓶瓶盒盒,他有些急了。

這個好辦,我實話實說,就說向你借的錢,在城里開了一家化妝品店。

放屁,你不好好復讀,不參加高考,你媽能饒過你嗎?再者,你媽又不是傻子,她會想到我憑什么借你那么多錢,這不等于暴露了咱的關(guān)系嘛。

那你說咋辦?我總不能一輩子老在這里偷偷做你的小三兒吧?

梅林看到霍華一改往日的常態(tài),眸子中竟然有晶瑩的淚光閃動,他的心也因而為之一軟,他輕輕撫弄她的披肩秀發(fā),猶如安撫著一只楚楚可憐的寵物,別怕,他溫情地說,華,我是愛你的,我們不是挺幸福么?

霍華無語,投到他的懷里開始嚶嚶啜泣,像一朵淋雨的花附在粗壯的樹干上輕輕搖曳。

梅林將一顆珠子般滾動的淚輕柔地吮到嘴里咽下去,感覺咸咸的灼癢咽喉,他接著說,不要緊的,別哭了,我們就按原來的設(shè)想辦,等過了明年高考,你告訴她就說又沒考上,她還有什么話好說?頂多是傷心失望,過一段時間你再告訴她,說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是一家化妝品店的促銷員,這樣什么事不都解決了?她不會懷疑的。

那以后呢?你又不娶我,你準備占有我多久?

霍華直起身子審視梅林的眼睛。

以后?以后當然是在城里找個對象,結(jié)婚成家,至于這個店嘛——就算是我送給你的嫁妝吧,你放心,你有了男朋友我會立刻離開你的。

真的?

真的,我愛你,我不會耽擱你的幸福。

梅林看到霍華終于破涕為笑了,他聽到她嗔怪說,誰要你離開?我知道你愛我,我還想——還想給你生個兒子呢。她滿臉緋紅再次偎進梅林的懷中。梅林的激情又一次被強烈地挑起,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霍華的褲帶,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抖地在心底里叩響。

華。

干什么?

我想看看你褲襠里是不是真有蛇。

嗯,可能沒有。

有人嗎?我買“蘭芝水乳”凝肌四件套。是一個女孩的聲音。透過門縫梅林看見一個穿著黑皮裙的女孩站在店門口,陽光溫柔地吻著她冰清玉潔的小腿,她在向內(nèi)屋窺伺。梅林將霍華摟得緊緊的,他不讓她動,他們在那女孩漸去漸弱的“咯噔兒咯噔兒”的鞋跟兒聲中開始循序漸進地揮灑他們冬天的春雨。

農(nóng)歷臘月二十四這天上午是霍華和梅林約好回家的日子。梅林當然不會忘記,他還記得霍華只要求把她接到鎮(zhèn)外的長途客運站。此決定也正合梅林之意,梅林絕對不愿意帶著出了名的美人兒二小姐在總督府街招搖過市,更不愿惹來老貓胡同人巴望是非的探詢目光。這天早晨梅林八點多一點兒起的床,他去了一趟娘娘廟路的菜市場,簡單辦了些年貨然后回家。路上他碰到了男孩胡順禮。胡順禮遠遠地避開他走,他聽到他輕聲罵了一句“流氓”。梅林微笑著沖他頷首,同樣輕聲說,狗雜種沒人相信你的鬼話。胡順禮的罵語絲毫沒影響梅林的好心情,回到家他照樣開始梳妝打扮整裝出發(fā),可是當他的摩托賽車剛剛騎到影壁的東側(cè)面時,影壁便訇然一聲坍倒了,賽車也恰在此時莫名其妙地熄了火。影壁倒了梅林本來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在塵埃散去,一瞥之間,他驀地發(fā)現(xiàn)了根基處的那許多麻心的蛇。他一下子被嚇呆了。

胡順禮知道梅林怕蛇,但怎么也沒料到會怕到那種程度。他圍著他來回巡查了幾圈兒,想到纏在車后架上的紅絨繩大概是為二小姐煞帶行李用的。除此胡順禮再沒發(fā)現(xiàn)別的蛛絲馬跡,他于是有些懊惱地“哼”了一聲,喪氣地停在賽車邊。他小聲問了一句梅林,流氓,你是不是去接二小姐?梅林沒理他,甚至沒有任何反應,這使他納悶地伸出手掌在梅林眼前晃了晃。梅林依舊沒有反應,且眼光散淡狀若無睹。他怎么了?莫非——他被嚇死了嗎?這突起的想法使胡順禮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與倫比的快慰,他順勢輕輕摸出梅林褲袋內(nèi)的手機裝進自己的衣袋。死了!好!

你們快看,梅娜她爸……他喊了一聲。

然而他的話僅說出半截,余后部分便全部被卡在喉嚨里,因為他看到了更為新奇的另外一幕,梅娜的母親——那位刁蠻成性的潑婦竟不知為了什么正高舉著一根一米多長的拖把桿兇巴巴地撲向影壁上的苑老師,沒有誰出來阻擋和攔截,許是突如其來一時把大家搞懵了,人們像潮水一樣“嘩”地閃開一條通道。苑老師攤著雙手,不急不躁還在沒這個沒那個胡亂地解釋著。香巧沖過來一棍子揮下去,人們跟著緊張地“噓”了一聲,膽小的甚至閉起了雙眼,她們聽到“叭”地一聲脆響,心想苑老師可能完了,但是等她們睜開眼,她們看到只有一載斷棍落在影壁上,苑老師早已逃得沒了蹤影??墒窍闱刹⒉唤鈿?。香巧第一次和全體老貓胡同人的罵街耍潑就這樣開始了,她亂發(fā)飄散,棍棒生風,干唇淌血,氣沖整個老貓胡同,大罵老貓胡同人沒一個好東西,巴不得誰家出點亂子。人們誰也不敢說什么,一個個灰頭土臉兒逃出來。胡順禮像條尾巴似地夾在人群后面,臨出門樓的剎那他回頭瞟了一眼,他發(fā)現(xiàn)梅林已經(jīng)從摩托賽車上下來,正腳步踉蹌地走向東面的敞棚間……

夕陽西下的時候,胡順禮聽到一陣摩托賽車聲再度從緊閉的梅家院落響起,于是他匆忙爬上自家的羊圈棚頂,他看到那兩扇漆皮斑駁的木門被悄然拉開,香巧神色晦黯提著一把鐵鍬率先邁過門坎,接著是頭發(fā)不整的梅林。梅林俯著身緊握賽車的雙把,車后架上紅絨繩煞著一只嶄新的紙箱,小心翼翼沿著一側(cè)的水泥斜坡緩緩滑下。香巧回身鎖上門,擠到箱子和梅林中間,又是一陣激烈的轟響,賽車駛出老貓胡同,胡順禮看著他們沿總督府街向西揚長而去。

他猜不出二人鬼鬼祟祟在干什么勾當,一種莫名的沖動促使他急切地從羊圈棚頂上跳下來,騎上自家的破舊自行車,追到街上追到鎮(zhèn)西。寬闊的街面上除了一只搖著尾巴在啃骨頭的流浪狗,再就是幾個陌生的行人。有一輛紅色出租車從他身邊旋風般飄過,胡順禮茫然地望著遠去的車,金色晚霞中他感覺出租車像一團燃燒的火焰迅速飛向天邊的紅日,不久消失于偏北的影影綽綽的沙棘山里,一群黑色肉牛走在聯(lián)合窯廠土丘南皮嚼食荒草,是一群肉牛,沒錯,一個紅艷艷的女牧人立于土丘的峰頂正揮舞長長的牧鞭,他甚至聽到了爆竹般的鞭聲在那女子手臂揮起時凌空飛入他的耳朵。

那是一聲輕輕渺渺地脆響,像掰開一只甜嫩的蘋果。

純粹是靈機一動,胡順禮騎向了窯廠。

也純是一種巧合胡順禮碰到了他追尋的梅林。

胡順禮首先看見的是那輛摩托賽車,他恨那輛車,它時常讓他聯(lián)想起街上的那些可惡的謠傳,摩托車給他帶來一種無法向人傾吐的深埋心底的痛苦?,F(xiàn)在他看見它就停在土丘東邊的田間路上,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它一陣兒,接著便尋見了梅林和香巧,二人神神秘秘地隱在土丘北面的大片墳場里,離胡順禮站立的窯頂約兩箭地之遙,他看見香巧靜靜地立于一邊,梅林用力地揮動鐵鍬似在埋什么東西。他于是從窯頂上下來,沿著小徑向東飛跑一段路,爬上高高的土丘峰頂,牧人和牛群已走得不知去向,一個個饅頭似的墳包坐落在他的正北不遠處,盡收眼底,梅林這時已不再揮動鐵鍬香巧也不再靜靜站立,她走到新隆起的小土包前,虔誠地跪下去,這滑稽動作幾乎讓胡順禮笑出了聲音,但他沒敢大笑,怕他們聽到聲響。他捂住自己的嘴巴,聽到香巧的聲音娓娓傳來,不很真切,他仄起耳朵,長仙長仙別怪我們,不是我們的過錯,要怪你就怪苑老師吧,那賊子蔑視你們,說你們不過是爬行動物。他聽到梅林很不耐煩地大聲說了一句,行了走吧。

胡順禮后來跑進了墳場,他很快搬開那些土塊,發(fā)現(xiàn)里面埋的竟然是那只紙箱,打開紙箱他一下子愣住了,怎么會是蛇呢?他撓著頭皮苦苦思索,想明白的他立刻有一絲詭詐的笑意悄悄浮上瘦削的臉堂,他把一大泡尿盡皆澆進紙箱內(nèi),倨傲地抖抖自己的小玩藝兒,離開夜幕即將籠罩的墳場。

兩天以后的下午,細心的人們再一次發(fā)現(xiàn)苑婆又不去打麻將了,有人問她,老太太,怎么不去打麻將?是手氣不好輸了吧?她馬上神色惶遽地迫近你,急切地擺擺手低聲說,不是的,是梅家出事了。她不安地站在總督府街上,再不理睬那塊光溜溜的青色石碾,你看到有許多輕飄的雜物及紙屑隨著午后而起的西風在她腳邊“沙沙”地奔跑,她虛捂著眼很吃力地阻擋著那些飛揚漫卷的塵沙。

梅家出大事了,真的。她加重語氣說,我早說梅家肯定要出事,果然不出所料。

梅家出什么事了?問話人輕蔑地笑笑。

梅家鬧鬼了,連續(xù)兩宿梅家院落都有小鬼兒出現(xiàn)。

鬧鬼?問話人懷疑地望著她,老太太是你睡不好覺,神思恍惚,在鬧鬼吧。

不是,你看你這人——苑婆有些佯怒——我誆過人嗎?梅家真鬧鬼了。

那你說說怎么個鬧法。問話人依然在笑。

你記得昨晚和前晚都沒有風吧?

嗯,記得。問話人想了想說。

可是梅家自來水旁的那個洗衣大鋁盆卻“叮叮咣咣”響個不停,由西響到東又由東響到西,沒完沒了。

老太太是你做夢吧。問話人笑得彎下腰捧住肚子。

你看你這人,我說的都是真的。

苑婆手指著問話人蹲下去的身體,表情非常嚴肅,沒有絲毫謊言的樣子。

問話人稍稍止住笑,直起身,氣喘吁吁。

我不信,老太太,不管你怎么說我都不信,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還時興鬧鬼?

問話人欲轉(zhuǎn)身離去,頭搖得如撥浪鼓。

哎,你等等,我告訴你我說的的確是真的,梅林和香巧都看見了,還有他們那孩子,那個梅娜,她也看見了。

看見鬼了?問話人停住腳步。

可不是咋的。

什么樣?

不如大人高,一身黑,只有臉是白的;不過沒有肉,是個骷髏小鬼兒,他的身子輕飄飄的,他在前面飛,洗衣大盆就跟在后面顛顛簸簸地響。

老太太,你還挺會編故事。

我編?我編它有什么用?不信你去問梅林和香巧。

那人轉(zhuǎn)過臉,下意識地將目光探向老貓胡同,她看到梅家的兩扇木門牢牢地封閉著,約七八十米深的胡同幾家挑出的門樓下不見半個人影,有幾棵枯樹枝杈伸到胡同上空在冷風里劇烈地搖撼,發(fā)出“嘶嘶”的聲響仿佛鬼叫隱隱約約飄曳不定。

那人轉(zhuǎn)回臉,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凝固。

你聽誰說的?

梅娜,聽梅娜說的,她找我兒子補習功課,那孩子膽小,說她媽掀開窗簾的一角時他們?nèi)匆娔枪砹?,她爸爸當時還要出去,被她媽制止了,你沒注意這家人現(xiàn)在白天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們是在躲災難。

鬧鬼事件聳人聽聞,像長了翅膀只一晝夜老貓胡同周圍的人便全都知道了,人們議論紛紛,有人相信,有人懷疑,有人根本不信。相信的人白天做事則開始謹小慎微,夜晚就緊閉門,生怕把小鬼兒招到自個家中,因為聽老輩人講,鬼常常跟著夜行人走;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不好不信,也不能全信;不信的人多為后生,他們表現(xiàn)出完全大義凜然無所畏懼的樣子。什么狗屁鬼,全他媽是迷信瞎扯,我們才不信吶。有人甚至直接找到梅家,敲開梅家的門說,嫂子,聽說你家里鬧鬼了,可我們不信,若真有我們想把他捉住,看看什么樣兒,漂亮不漂亮,有什么特殊異能,我們想跟他玩玩兒,若是女鬼說不定還能給我們生個鬼兒子呢。

放屁,你們家才鬧鬼吶,回家跟你媽玩去!結(jié)果他們當然遭到香巧一頓臭罵被轟出門外。

敏感的老貓胡同人猜測梅家肯定發(fā)生了某種古怪的事情,不然整天瘋野的梅林和晝夜麻將的香巧不可能終日悶在家中。你們家里是不是鬧鬼了?她們問偶爾溜出來的梅娜。梅娜要么不說話,要么說不知道,她說你們別來問我家的事,我媽不叫說,否則我會挨揍的。梅娜雖然不說,但人們通過她內(nèi)涵豐富的眼神已經(jīng)窺出,梅家肯定鬧鬼了,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譬如這是梅家影壁坍倒的第四天早晨,也是臘月二十七的早晨,有人瞄見梅家女人香巧推著電動車走出家門,她穿越老貓胡同,來到總督府街,神情慌張、步履匆匆,有人問她去哪,她頭也不回厭煩地甩下一句,去吳魅莊!

吳魅莊在我們鎮(zhèn)東,大約八九華里,那是一個不足百戶的窮僻小村,有一個叫吳茂育的氣功巫師居住在這個村子里,你走近吳魅莊會發(fā)現(xiàn)莊園有處迥別于村內(nèi)簡陋房舍的華麗住宅,高大寬敞明亮,三米寬的大門樓鑲嵌的釉畫瓷磚在冬季的陽光里熠熠生輝,魚兒花兒草兒樹兒一律地活靈活現(xiàn)。但有一種濃重的紙灰氣味常年彌漫于宅第內(nèi)外。

吳茂育盤著腿端坐于一把黑皮的獨腳轉(zhuǎn)椅上,面對墻壁,墻壁上貼著一張古里古怪的彩色巨幅畫,有許多裸身人及各種動植物呈現(xiàn)在畫面里,一張似乎是網(wǎng)狀的東西牢牢地罩住他們,但又好像不是網(wǎng),仔細辨認,方能看清那其實是一只長有薄蹼的巨手。吳茂育雙手放于膝上,一動不動一語不發(fā),他右側(cè)背窗一面立著個標有全身經(jīng)絡圖的化塑人模,左側(cè)是一架裝滿各類精裝書典的玻璃書櫥,有炷香裊裊浮升。

大師,我……

香巧垂手肅立,怯怯地望著大師略顯消瘦的脊背,她看到大師的一只手緩緩地舉到肩膀的上方,慢慢地晃了晃。

過來,請站在我身后。大師說。

香巧逡巡著走過去。

她聽到大師口中發(fā)出一串似懂非懂的單音字符,仿佛從遙遠的天際流水般徐徐滾來,尤為嚇人。

大……大師……您……

香巧囁嚅,只聽大師打斷她的話。

別怕,我是在說一種你不諳熟的太空盲語,我出竅的靈魂現(xiàn)正在地球的另一側(cè),我可以在三分鐘內(nèi)游歷宇宙一周,現(xiàn)在我聞到你身上有股腐朽的氣息,是森冷的墨綠色的,那是陰界的氣息,莫非你家里鬧鬼了?對了,三天前你去過鬼城,是不是?

香巧“撲通”一聲跪倒,完全被大師的異能給折服了。

大師,我求求您,您救救我們吧,您把鬼給捉了吧。

噢,不——你錯了,那是迷信,鬼是捉不住的,它只是一團飄浮不定的靈魂,就像輕風的游渦兒,風你懂不懂?

我懂,大師。

這就好,你知道風是無形無蹤而流動的空氣對不對?空氣誰能抓住?

是??墒悄窃趺崔k?您總得給我們想個辦法!只要您能救了我們,要多少錢都行。

香巧已經(jīng)聲淚俱下了,她這時看到大師隨著轉(zhuǎn)椅開始款款旋身,大師的臉清癯得像一張脆薄的白紙,眼窩深陷,眸子異常精爍,太陽穴鼓突堅硬,閃閃放光,完全是一副具有深厚內(nèi)功的容顏。

大師。

香巧表情急切,虔誠地望著大師。不要怕,她聽到大師說,鬼雖然不能抓,但可以驅(qū),我能施法術(shù)將它驅(qū)回鬼城。

那您趕快驅(qū)呀,把它驅(qū)走,越遠越好,我給您錢,我有錢的。

香巧注意到大師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兩片光禿禿的薄嘴唇忽張忽合在機械而緩慢地翕動。

錢?大師的光腦殼輕輕晃動了兩下,不——我不要錢的。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做徒弟。

做徒弟?

對,難道你不愿意?

不,只是……只是我能做您的徒弟嗎?

能,當然能,世上的活人都能學得本門心法,但至于將來的功德如何那就要看個人的努力程度和先天的造化了,俗話說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

那……那我怎么跟您學呢?也天天跟您一起在這屋中練功嗎?

香巧怯怯地問,她這時看到大師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大師站起來,不慌不忙走到書櫥前,取來一只U盤和一本黑色封面的書籍,遞給她,她狐疑地望著大師。

這本書是本門心法秘籍,這U盤是本門祖師帶功音樂,你回到家中每天太陽出落時刻,一面聆聽音樂,一面按照秘籍上的圖解及心法運功數(shù)次,如此,你的功力會在不日內(nèi)大有長進。

香巧不由自主地接過書和U盤,只聽大師又說:不過——師傅和師傅的師傅們也都是凡夫俗子,他一摸自己的毛料西裝,就是把本門內(nèi)功心法練到最上乘的境界,也還是要布衣遮身五谷充饑的,所以你得向本門總會交納工本費四百元整。

我交。

香巧匆忙掏出錢,連數(shù)都沒數(shù),約摸起碼也有五百多元,恭敬地遞給大師。大師接過捏了捏塞進西服口袋,步回書櫥,拿出一個醬紫色的葫蘆狀器皿,非常斯文地抿一口重又盤膝坐回轉(zhuǎn)椅,雙目虛閉,他似乎忘了香巧。靜默了一陣兒,香巧發(fā)現(xiàn)大師絲毫沒有再理睬她的跡象,實在有些熬不過了,于是焦急問道,師傅,您……您什么時候為我家驅(qū)鬼呀?大師依舊朱唇緊縮緘口不語,她看到大師這時緩緩前伸雙臂,只輕輕一抖,一張潔白的條幅紙張便魔術(shù)般橫陳眼前,她注意到大師的光頭微微上傾了些許,兩面光溜溜的腮幫莫名地鼓脹起來,緊接著就是一聲裂帛般的爆響,一團濃重的白色雨霧,天女散花般從大師嘴里迅疾噴出,全部噴到前方的條幅紙上,潔白的條幅立刻出現(xiàn)了許多密密麻麻即非洋文又非漢語的紅艷符碼,中間還有一道藍瑩瑩的窄門。香巧目瞪口呆地望著,完全被大師的神奇法術(shù)震懾住了。

拿回家吧,她聽到大師的聲音在她耳畔再度響起,這是鬼文,你夜晚把它貼在燈籠上,懸于院中,鬼魂見了就會遠遠遁去了。

大師又一次進入沉沉世界,像一座蠟塑的仙僧令人敬畏。

香巧如獲至寶,千恩萬謝叩了三個響頭,匆匆踏上了歸程。

一串沾滿塵土的紅辣椒掛在門楣邊的墻上,冷風“颯颯”地吹著它,不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胡順禮出神地望了一會兒,他想要買爆竹,買那種粗大的紅顏色的放起來很響俗稱麻雷子的炮仗,他沒理睬坐在炕上剪窗花的啞女,知道她萬事做不了主兒,他走向羊圈跟前的胡廣冒。

爸,我要一百塊錢。他低著頭說。

要錢干什么?

他瞥見胡廣冒惡毒地瞪了他一眼,取下木柵上的皮鞭。

我想買炮仗,同學們現(xiàn)在都有了。

不行,等二十九再買,買兩掛小鞭兒崩崩三十兒得了,你沒聽說傻雞巴日傻雞巴攮你放炮仗我聽響兒嗎?

誰是傻雞巴日,沒炮仗的才是傻雞巴日窮雞巴日。胡順禮氣咻咻地回瞪了胡廣冒一眼,他看著胡廣冒笨拙地打開木柵門,七八只山羊擁擠著奔出,他真想一棍子把他的另一條腿也給打瘸,但畢竟不能那么做,只能怏怏走開,他聽見胡廣冒在他身后用皮鞭忿忿抽打著羊說,回來,不孝的混賬東西,竟敢頂撞老子,到年都十二歲了,光知道花錢不干事,將來靠誰養(yǎng)活你?回來,你替老子放羊去。

你是誰老子,你是狗屁的老子。胡順禮不再理睬他,咕咕噥噥走進雜亂狹小的后院。他攀上紅磚墻頭,聽見沉悶而倦怠的鞭聲已滾到總督府街上,他看見因饑餓而顛狂奔突的骯臟羊群,他想象著吃力地揮動皮鞭而又被遠遠甩在后面的胡廣冒一瘸一拐地追趕。一瞬間他覺得那個令他含垢包羞的名譽上的父親其實也是屬于挺可憐的一類,于是怨恨漸漸被一種酸楚的東西所替代。他站在墻上茫然地四顧著,古老的老貓胡同如同一條深幽的溝馴服臥在十幾家田畦般的院落中間,梅家依然蕭條沉寂,依舊沉浸在兩夜來鬧鬼的恐怖氛圍里,這讓他憂郁的心境不由陡升幾絲快慰。他瞥見幾件色彩艷麗的女人衣物輕飄在知青院的晾衣竿上,那無疑是霍華的衣物,他驀地想到久久冀盼的二小姐可能就在家里了。是的,二小姐早就數(shù)次打過梅林的手機,還發(fā)過一條短信,雖然那個號碼被梅林寫成了霍蛇蛇,但你看,不來接我,該死的,等我回去非把一條蛇放進你懷里!這除了二小姐還能有誰?可惜,手機正好被他玩得沒電了,不然完全可以給二小姐回一些話語,說不定還能套出梅林是個流氓的證據(jù),唉!從胡廣冒那弄不到錢,我完全可以從二小姐那試試啊,對,二小姐就是充電器的希望。這時胡順禮驚喜地尋見了立在西側(cè)門口的霍華,霍華一腳門里一腳門外顯得躁動不安,正不住地朝寂靜的梅家掃望。

胡順禮打出一聲尖刺的口哨。

哨音馬上引來霍華的目光,他看見她像一條飛魚似地沒容猶豫立時就鉆入老貓胡同,高綰于頂?shù)陌l(fā)髻一躥一躥不時越過矮墻,仿佛漏網(wǎng)的魚兒在順流而下。胡順禮臉上蕩漾起促狹而得意的笑容,他目睹著美麗焦灼的二小姐游進東西過道,一直游到他居高的墻下。

他不說話默默地觀察她,似欣賞一只發(fā)急的動物。

禮子……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在喚了一聲禮子后迅速從他臉上收走,敏捷地窺了一下知青院。

禮子你下來,華姐有話問你。

他聽到她說。

有話就說吧,何必下去,嘻嘻。

下來吧,禮子,算華姐求你。

胡順禮跳下來。

禮子,你知道他家出了啥事嗎?

誰家?胡順禮故意裝糊涂。

梅家呀。

知道。

那你快告訴華姐,他家到底咋的了,怎么總關(guān)著門不見人出來。

嘻嘻。胡順禮不說話,把一只手伸到霍華面前。

華姐不想跟你逗,快告訴華姐。

嘻嘻。

怎么,你不想告訴華姐?

想,不過你得給一百塊錢,給一百塊錢我就告訴你。

你……霍華驚異地看著胡順禮。好吧,華姐給你。她掏出一百塊錢遞給胡順禮。

他家鬧鬼了,一家人嚇得不敢出來,黑夜白天都不敢出來,就這么回事。

鬧鬼?你沒騙華姐嗎?

我騙你干嘛?不信你問胡同人,他們?nèi)贾馈?/p>

胡順禮攥著錢雀躍著跑向通道東頭,這時他聽到一陣摩托賽車聲忽然從梅家院落響起,響聲使他不由地剎住腳步,他看見二小姐很快消失在胡同里,他悄悄地跟過去,將臉貼在墻角處,梅家的門已然敞開,梅林手扶摩托賽車站在門坎里,愣愣地注視著朝他匆匆走去的二小姐,他聽到他說: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昨天晚上我坐長途客運回來的。怎么你家里真鬧鬼了?

什么鬧鬼,我敢斷定全是胡順禮那小子干的。

那你還嚇成這樣兒?

嚇成什么樣?你想我能怕鬼?那全是裝的,我只不過不想把事情揭破。

可你為啥不接我電話呀?短信也不回!

唉,我手機找不到了,可能是埋蛇的時候,掉進土坑里了。

埋蛇?到底怎么回事?

后面的聲音越來越小,胡順禮完全聽不見了,他看見梅林擺了兩下手,二小姐便匆忙地閃進門去。

胡順禮不知道香巧的行蹤,也不知道梅娜的行蹤,他是在大街上偶然遇到香巧的。他看到她左手提著一只桔黃色的紙燈籠,右手握著車把,目不斜視,紙燈籠飄來飄去。他注意了一下她的臉,她的微垂的臉陰晴不定,像一塊冰,像一塊骯臟的棉絮,或者干脆像一塊腐爛的山芋,他想,你們別怪我,你們?nèi)紕e怪我,誰叫你們偏巧撞到我手里還不給錢吶,俗話說破財免災的。

他展開雙臂,如一只捕食的巨鷹橫在香巧前方。

滾開,臭小子,你攔老娘干什么?

我告訴你一件事,胡順禮撥一下紙燈籠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不行嗎?

你有什么事,老娘跟你沒瓜葛。

是你們家的事,梅娜她爸正在你們家里捏二小姐的屁股。

胡說,再胡說我撕爛你的嘴,滾開!

你別急著走,胡順禮抓著電動車的車把說,是我親眼看見的,我看見他們插了門就跑過去,梅娜爸爸把二小姐抱起來,就像電影電視里似地,他還吃她的嘴呢。

我不信,梅娜還在家里呢。

梅娜沒在家,我沒看見她,不信,我家里有梯子,你偷偷爬進去,一看不就全清楚了。

梅林像一只餓極的野獸,漫長的幾天里他非常想念霍華,現(xiàn)在霍華就在他懷里,仿佛一只溫順的兔子或一只待哺的羔羊,他把她剝得一絲不掛自己也赤條條,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瘋狂的啃噬,一遍又一遍,霍華口中的樂聲如同釅香四溢的醇釀使他迷醉傾倒,乾坤黑暗,他一會兒聽到細風拂花,一會兒聽到雪山崩坍,一會兒聽到泉水潺潺,他感覺世界就是自己的了,美妙的世界已不分春夏秋冬,沒有黑夜白晝……

院子里“咚”地一聲響,過了片刻院子里又是“咚”地一聲響,他們完全沒有知覺。

第一聲咚響是香巧。

第二聲咚響是胡順禮。

這是上午,天空沒有云翳,冷風陣陣,可見到渾濁的太陽懸于東南的天空,老貓胡同一派闃寂,梅家兩扇斑駁的木門從里面牢牢閂住,外面邊墻上奇怪地搭著一架木梯,木梯上的一條粗麻繩在陣陣的寒風里時而蕩漾起來,像鞭子一樣抽到墻上發(fā)著“噗噗”的輕響。

他看見她了,她仿佛一只被人牽拽的木偶或者一只發(fā)現(xiàn)老鼠的獵貓躡手躡腳靠向未關(guān)門的堂屋,她移動的速度很慢,似乎有些過分激動,她的手和腿都微微地顫抖,她進了堂屋,她的腳步突然滯了一下,這時她猛然抓起操作臺上的一把菜刀,他聽見她像瘋狗一樣發(fā)出了一聲吠叫,她說,小婊子,我劈了你,一頭撞進屋去。

胡順禮跑到窗前,隔著玻璃注視著他們。二小姐已經(jīng)滾落到地上,光著雪白的身子蜷在沙發(fā)處,雙手哆哩哆嗦抓著紅毛褲,窸窸窣窣蹬進雙腿。梅林騎著香巧,香巧頭發(fā)散亂仰躺在床上,梅林的雙手死死卡住她的咽喉,他胳膊上淌著血,眼睛迸射著兇惡的光芒,咬牙切齒他說,臭婆娘,我叫你拼命,我看你跟誰拼命,我先掐死你再說。菜刀在香巧的手里一下一下地揮動著,一下一下砍到床鋪的邊沿,床罩被砍出許多道口子,開始胡順禮還能聽到床板響起“嘭嘭”的反彈聲,但是不久聲音便漸漸弱了下去,隨著香巧雙腿的有力一蹬,菜刀“當啷”一聲墜到地上,梅林這時松開雙手,他拍拍香巧的嘴巴子,香巧的頭顱跟著軟軟地晃動一下,你怎么不拼了,你拼呢,你的蠻勁兒醋勁兒哪去了?香巧沒動。梅林下意識地摸摸她的鼻息,他愣住了。

穿完衣服的霍華忽然問,她怎么了?

她死了,梅林說,她被我掐死了。

殺人了!胡順禮的反應很快,他的第一個閃念就是趕快逃離這里,否則梅林可能不會放過他。他從窗前跑到門洞,拉開門閂,殺人啦!殺人啦!梅林殺人啦!他一路狂奔著跑進老貓胡同,不知怎么竟跑到了苑老師的家。苑老師家出奇地寧靜,苑老師妻子以及孩子都不在家里,他跑到西廂房去拍苑婆的門,殺人啦!殺人啦!他對著那扇骯臟的黃板門喊,他聽見廂房南面的茅廁里一陣“沙沙”的紙響,苑婆忙不迭地從里面鉆出來,一面系著紅褲帶問,誰殺人了?把誰殺了?梅林,梅林把梅娜她媽殺了。在哪?就在他家里。

苑婆跟著胡順禮跑出來。殺人啦!殺人啦!胡順禮朝四面八方喊,他忽然看見梅林載著二小姐在前面的通口處一閃掠過,他扒住矮墻向知青院喊。

梅林跑啦!

梅林跑啦!

梅林帶著二小姐跑啦!

許多人聽見喊聲驚咋地躥出來,他們看見沒了影壁的梅家院落,木門大敞四開,一架木梯奇怪地搭在邊墻上,胡順禮惶遽地跑著,苑婆磕磕絆絆緊隨其后。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有人問。

殺人了。苑婆說。

霍華的母親手里攥著只生豬蹄子,那是霍華非常喜愛的食物,她站在自家門口,截住跑在前面的胡順禮問,你說梅林帶著誰跑了?

帶著你家二小姐跑了。胡順禮說。

霍華的母親愣在了那里,豬蹄子無聲地墜到地上。

沒人注意她,人們跟著胡順禮和苑婆只顧往梅家院子里跑,他們的腳步是慌亂的,但當他們剛剛跑到堂屋的門前時,又不由地全都頓住了,他們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悲嚎突然從屋中傳出,我——的——天——耶——那是香巧的哭聲,隔著窗玻璃人們注意到香巧坐在床上前后搖動的身形,她的長發(fā)凌亂地披散著遮住大半張面頰,魔了一般輪番揮動雙臂抽打自己的耳光。

——香巧原來并沒有死,事實上她只是一時窒息。

但是梅林卻跑了,他帶著二小姐倉惶逃竄,顯然他認定了自己是一名真正的殺人犯。

這是二零一二年臘月二十七的上午,按我們皇親鎮(zhèn)古往的習慣,這天該是宰殺公雞的日子,因此老貓胡同香巧被掐死復活,梅林攜美人兒倉惶私奔,隨著磨刀霍霍喜迎新年混合著濃濃的血腥氣很快成為街頭巷尾的中心話題,人們描述完全清醒后的香巧,說她像一只霜打的茄子,表面上萎頓不堪,內(nèi)心里悔恨無奈,不知所以然,也不知言所以,正如她母親勸慰她時講的,你何必和他那么較真兒?他又沒跟你鬧離婚?正是花心的歲數(shù),男人這段兒都這副德性,等過了這段兒花心自然萎了,他也就老實了,都什么年月了——現(xiàn)在倒好,人都叫你擠兌跑了,看你怎么辦?誰都聽得出她母親的這番經(jīng)驗之談不無責備的內(nèi)容,香巧并沒有反駁,顯然在非常氣恨自己丈夫的同時,她或多或少也感悟到了自己的過錯。

以后的許多日子,梅家——不,應該說是香巧和知青院終日以惶惶之心度過,雙方經(jīng)過初時的一番齟齷和謾罵后,不得不茍且握手聯(lián)袂,并在親朋好友的幫同下,開始四處打聽尋訪梅林和霍華的下落,她們曾經(jīng)在縣長途汽車站找到被二人遺棄的摩托賽車,推測那是為躲避刑警機構(gòu)的攔截抓捕而故意撇掉的。在尋到霍華名下的化妝品店時,香巧又是好一陣氣憤不已,為此她砸壞了自家的三十九吋電視機,摔碎了兩人的結(jié)婚照,并在院子里咆哮聲言,說再也不和那個混賬王八蛋一起過了,和他離婚。但是,人們都知道那是她的一時氣話,理智后的她絕對會想到那樣勢必會把價值二十來萬元的化妝品店白白地拱手于人。

她不是傻瓜蛋。

她會繼續(xù)尋找。

她含淚對人說她會原諒梅林的一切過錯,只要他回到她身邊。

然而二人竟是杳無音訊,仿佛泥牛入海。

……

明媚的春天在兩家焦灼的尋找冀待不安的心緒中悄悄蒞臨皇親鎮(zhèn)。

印象中是第一個霏雨晴后的傍晚,熱鬧起來的總督府街兩側(cè)的紫槐和垂柳猶如飽飲甘甜肥美的瓊漿玉液,慵睡一冬的枝條突然搖身一展,似乎只眨眼間便披足一身毛茸而香馨的翠色,皇親鎮(zhèn)盡情地抒寫著金色晚霞中的清新詩語。有一個人,他騎著一輛老舊的自行車,風風火火從鎮(zhèn)西趕到總督府街口,人們認出他是聯(lián)合窯廠的燒窯工老李頭兒,老李頭兒臉上奇怪地抹著許多墨汁樣的灰跡,一路穿越街道一路向街人簡述他這天下午的工作奇遇,該燒窯了,老李頭兒說他拿著手電檢查并打掃煙道,先看見的是梅林的黑皮鞋,后看見的是二小姐的臉。

從地下煙道里拖拽出梅林和霍華尸體的場面至今令我記憶猶新,停燒三四個月的窯廠倍顯荒涼和空寂,外面與地下風道相通的暗門沉重的鐵蓋大敞四開,周圍簇擁著嘈雜的總督府街的男女老少,晚霞的余輝映耀著他們的臉,使它們呈現(xiàn)出蠟黃或菜色。梅家和霍家是事件的中心,窯工老李頭兒兩條瘦腿微抖著鉆進暗門,隨后好心而膽大的苑老師也跟了進去,香巧和霍華的母親沒有哭泣,雙雙跪在暗門邊,手扒著水泥四框俯身向里張望。先拖上來的是梅林,梅林沒有太大的變化,身體亦未腐臭,只是衣服襤褸不堪,烏黑骯臟的臉竟然掛著一絲兇殘的笑意。后拖上來的是霍華,霍華的變化很大,干癟枯皺的面容活似一位年邁的老嫗,額頭一塊凝干的血跡粘滿了灰碴,霍華的軀體已經(jīng)開始腐爛,一股惡臭迅速蔓延,迫得人們不得不掩鼻后撤。人們注意到霍華的雙腕被一截扁帶反剪著,大約一米長的余頭一直掛到腳邊?;羧A的母親見到女兒立刻撲到尸身上嚎啕不止。香巧沒有哭泣,她站在梅林尸體邊茫然地看了他幾眼,最后不屑地朝他身上啐了一口,她突然拉起霍華的母親破口大罵,她說,別哭,你她媽還有臉哭,全是你家騷狐貍勾引了我丈夫,害死了我丈夫?;羧A的母親也立刻發(fā)作起來,于是老貓胡同兩名婦女之間的一場惡斗就這樣在窯廠上演了,她們相互謾罵詛咒廝打抓撓,驚呆了在場所有的人。鬧劇最終是被男孩胡順禮給制止的,站在一邊觀戰(zhàn)的胡順禮忽然靈機一動,這又是一個跟她們要錢的好機會了。于是他信口開河地用手一指兩個瘋魔般的女人說,你們別打了,他們根本不是自殺,是他殺,我知道是誰殺了他們,又把他們弄到這里的。漸漸昏暗的光線里,人們注意到兩名婦女不約而同地住了手。

是他殺?是誰殺了他們?你說。

嘻嘻。胡順禮狡詐地笑了兩聲。想知道嗎?想知道就做點讓我高興的事。胡順禮騎上破自行車揚長而去。

〔責任編輯 ?李羨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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